《青年文學》2020年第5期|房偉:格陵蘭博士逃跑計劃(節選)
……
三
沒人熟悉格陵蘭。他深居簡出,神秘低調,住在烏樓頂層,五樓最南端514房間。該房間旁可直通天臺。傳說十幾年前,曾有一名中文系女博士在這里上吊而亡。女博士生前迷戀昆曲,漆黑的雨夜,有人見過一個眉眼如畫,揮舞水袖,身著古裝粉色長衫的女性,在天臺“咿咿呀呀”地唱著《牡丹亭》。沒人敢住在這里,唯獨格陵蘭主動要求住下,說是比較清靜,學校求之不得,也沒人與他合住,格陵蘭就享受單間待遇。無論何時,從樓下望去,514房間的燈永遠亮著,總有一個抽著煙、清瘦的身影,落在淡藍色窗簾上。
沒人說得清楚,格陵蘭確切長什么樣,他的博士已讀到第五年,據說常戴著帽子和口罩,好像生怕被別人認出。他的故事,在烏樓博士圈廣為流傳。有人說,格陵蘭的家鄉在甘肅,因為家貧又熱愛學習,幾年都沒回過家。S大圖書館每年評比借閱量最大、最勤奮的學生,格陵蘭總是高居榜首。但圖書館里,沒有幾個人真正見過他。格陵蘭還有一個嚇人的外號——“中國文科第一博士”,如果打開中國知網搜索,格陵蘭總是高居年發表量和引用率前幾位,據說他讀博期間,已發表核心刊物論文三十余篇,論文總量則達到了驚人的五十篇。這是一個非常嚇人的數字。我有限的視野之中,的確沒看到如此厲害的文科博士。奇怪的是,格陵蘭的博士論文卻遲遲不能完工,這也導致他五年還沒畢業。也有人說,格陵蘭憋著一股勁頭,要把論文做到極致,讓它成為一篇震撼學界的名著。
學生使用知網,不僅是查找資料,也可以暗暗檢索同學們的核心刊物發表情況。除了在有限幾門課程的課堂上交流討論,餐廳也是溝通的場所。大家的話題,永遠一成不變枯燥無聊,就是談論各自論文的情況,有多少論文發出,有多少論文被刊物排隊,或者多少論文被槍斃。這些交流常常三心二意,遮遮掩掩,既有得意的炫耀,也有嫉妒和窺視。有一位男博士,常向我們吹噓,他將要在權威核心刊物《哲學研究》上發表論文。我們都羨慕不已,系里老教授們都被驚動了。他也常拿出一個臟兮兮的用稿通知給我們看。他甚至成功俘虜了一個女博士的心,將她搞上了床。后來證明,他不過是遇到了騙子,白白花費了五萬元。女博士也上了他的當,嫁給了這個“只有用稿通知”的男博士。女博士索要了三萬元分手費,離開了這位風光一時的學術鳳凰男。這位男博士經受不住打擊,最后被送到了陸家嘴精神病醫院。
格陵蘭的發表是實打實的,有據可查。大家都猜測他的來歷。其實,他不過是一個來自貧困地區的、普通農民的兒子,他的導師,也就是我的導師,雖是哲學系最年輕的博導,但不是什么學術權威,也沒有多豐富的學術資源,否則也不會幾次評比青年長江學者,都接連敗北。那么,為何這么多編輯都發表他的論文?難道他的論文水平如此之高?說實話,對此我們都不服氣。格陵蘭肯定有著不為人知的身份,才能獲得如此豐厚的學術認可。他可能是學界某位大佬的私生子,或是勾搭上了學界某位年高德勛但寂寞孤獨的女主編。
格陵蘭也并非在何處都受歡迎。系里某些老教授,認為此人狷狂傲氣,心浮氣躁,只是論文發得多而已,根本不會做學問。也有的博士討厭格陵蘭,說他嘩眾取寵,發論文不過是為吸引異性注意。我對格陵蘭的好奇心更重了,好幾次,我偷偷跑到514房間,想找他聊天。然而,他的房門總是緊閉著。我輕輕敲門,清脆的敲門聲,似是掉入深潭的小石頭,深遠而幽微。那是一扇綠色木門,門上有一個奇異的血紅色驚嘆號,仿佛一根巨大手指,阻止著好奇者的探訪。我悻悻地準備離開五樓時,他的房間隔壁的天臺入口處,有若有若無的吟唱傳出。我汗毛直豎,快步逃離?;氐椒块g,我一口氣喝光一大杯蘇打水,還能感受到心臟在胸腔瘋狂跳動。
深夜,天空飄著小雨,我在宿舍學習了五個多小時,頭昏腦漲,決定去操場跑步。深夜在操場跑步,有一種漫長的孤獨感。煤炭渣鋪成的跑道,踏上去非常硌腳。我不管這么多,我只需要理由,在空曠的地方瘋一下,在速度的激情下,喘息與汗水,都能化成自我確認的信心。一個人在操場上跑動,冷雨劈開每一個毛孔,狠狠地鉆進去。這些小蟲般的生物,吞噬著肌肉和血液,侵蝕我在寒夜所剩不多的勇氣。
突然,有個影子從我身邊飄過,我試圖抓它,卻無從著力。雨愈發大了,影子在我前方大約一百米的地方停下。我抹了把臉,又大踏步追上去。我這才看清,是一個瘦高的男人,大約二十七八歲。他穿著整齊黑西裝,戴著白口罩,領帶緊緊勒著細長脖頸,仿佛多情的蛇。黑皮鞋被雨點擊打著,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他渾身濕透了,雨點順著他的額頭溜下,在嚴肅寬闊的下巴邊沿聚匯,變成了一排白亮的甲蟲。他的眼不大,目光刺人,直勾勾的,不是瘋狂,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冰冷、邪惡和嘲諷。他咧咧嘴,似乎想笑,卻變成了某種猙獰的暗示。
難道是變態狂?我猛然想起,一個變態狂游蕩在S大的傳說。相傳他已偷襲了好幾個女生宿舍廁所,跑步速度奇快,每次都能逃脫保安的追捕。我愣住了。就在這時,那人快步上前,一眨眼逼近,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我感覺被某種冷硬的鐵器擒住了,無法逃脫,大腦一片空白。男人摘下口罩,不緊不慢地說,你是一年級的畢小沅吧。我是格陵蘭,你的師兄,我注意你很久了。
四
幾年后,我從S大畢業,離開烏樓,逃離了南方濕冷的冬天,去北方一所普通省屬大學教書。我娶了一名樣貌普通的輔導員,生了一個兒子。我在漫天白雪中散步,常想起中世紀古堡般的烏樓,一座充滿巫術氣質的民國建筑。時間是一切移動物體賦予的,不斷逝去的靈魂。它是冰冷潮濕的雨點,是烏樓前漫天飛舞的梧桐葉,也是眼前無休無眠的雪。時間有不同附身形式,然而對于普通人來說,沒有太大區別。無論南方,還是北方,我們都是時間的囚徒。我們被時間捕獲、囚禁、訓練,變成一種不斷衰老、等待死亡的生命組織體。幾年過去了,某些記憶沒有模糊,反而更加清晰了。我時常想起S大那個凄風冷雨的操場,想起格陵蘭那雙鐵器般兇狠冷酷的手。仿佛宿命的相遇,正是格陵蘭那雙手,啟示了我的內心,讓我看到未來無法挽救,又不可避免的命運。我還能記起,那雙手不大,但骨節凸起,張弛有力,它們仿佛是地獄之門逃出的兩只孿生小獸,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將我捕獲了。
我傻傻地問他為何知道我的名字,格陵蘭說,導師在郵件里告訴他的。格陵蘭還說,那天我敲門,他在門洞的窺視鏡看到了我,但是他不敢肯定是我,又怕惹不必要的麻煩,就記住我的長相,在互聯網搜索了我的資料,最終確定我就是住在二樓的博士一年級的師弟。
我又問,找我干什么?這顯然是一個幼稚可笑的問題。對于格陵蘭這樣的“天才學者”來說,以我的智商和悟性,很難猜透他的真實想法。果不其然,格陵蘭沒有回答我的提問,而是拉著我離開操場,回到烏樓。我終于進到神秘的514房間。
那間傳說中的房間,很普通,普通到近乎寒酸。一張結實的鐵架床,一臺電腦,兩個棕綠色松木小衣櫥,兩個大書架塞滿各類書籍,又非常整齊,很多書中都夾著便簽,字跡工整。如果說,這間屋子有什么特別,那就是過于干凈,地上一塵不染,桌子也一點污漬不見,雪白的墻,掛著兩只相對而視的黑底白字老式掛鐘,像一對尸體標本,“嘀嘀嗒嗒”地提示著時間流逝。書桌上方墻壁,有一張打印的月度計劃書,顯現出居住者的極度自律。風夾雜著冷雨,從天臺入口灌進來,又被門擋住,發出“啪嗒啪嗒”的怪響,像一個女人用長長指甲,輕輕地叩門。我想起女鬼的傳言,打趣說,師兄不怕鬼?人家都說天臺吊死過人。格陵蘭說,我這里鬼都不會上門,我也不愿和人應酬,浪費時間。如果真有鬼拜訪,我就和她好一場,也不枉緣分。
這完全不符合我對“天才學者”的想象。在我的想象中他應是不修邊幅、凌亂不堪的才子,而不是如此冷靜理智的人。然而,冷雨淋漓的操場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正常的。我們所謂的正常,也許不過是平庸吧。格陵蘭打開櫥子,里面有十幾種咖啡,整齊地放在一個個小方盒子里,用英文標寫著名字。格陵蘭掃了一眼,夾出一瓶,漫不經心地說,德國格蘭特黑咖啡,精選羅布斯塔咖啡豆,醇厚而不酸,特別適合運動后喝。
我問他有沒有毛巾。他拍拍腦袋,從衛生間拿出一條淡藍色干凈毛巾,讓我擦臉,并帶來一套運動服,說,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這套衣服你先穿著,洗干凈再還我。格陵蘭也換了一套寬松干爽的運動服。當我們終于坐在桌前,喝著格蘭特咖啡,我突然發現,不知要說什么。
他微笑著,正襟危坐,優雅得體。他有堅挺的鼻子,細長的眼。他的身材很勻稱。他更像一名白領職員,而不是一個以學術見長的哲學系博士。
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我,那天來有什么事。我支支吾吾半天,才說明想讓他教教我,如何寫論文。我現在被論文搞得情緒很差。
格陵蘭小口抿著咖啡,淡淡地說,我只教人如何發表文章,不教人寫文章。
格陵蘭繼續說,任何行為,都取決于目標。達成目標,需要堅韌不拔的努力。這種努力,才決定了進化方向。
你看《動物世界》嗎?格陵蘭目光炯炯地問。
我自然不看。每天學業如此繁重,應付尚且來不及,哪有時間干別的。
格陵蘭告訴我,塞內加爾方果力的雌性黑猩猩,擅長使用自制長矛,在樹洞獵殺非洲叢猴。你能想到嗎?格陵蘭說,動物學會使用工具,人與動物的區別,還那么明顯嗎?但是,黑猩猩的舉動,不是從來如此,而是由于近年森林面積減少,人類獵殺頻繁,導致黑猩猩種群生存環境急劇惡化??梢哉f,使用工具,是大自然和人類的逼迫所致。
格陵蘭強調說,生存成為核心目標,猩猩就會進化為使用工具的“類人”,人類就有可能進化為“新人類”。只有“新人類”,才能適應現代性結構中激烈的競爭。
對他的講述,我聽不太懂。我期盼實際的教導,而不是不知所云的東西。這一點,格陵蘭和導師沒區別。他們太熱衷談論形而上的問題。第一次交談,我們還是有些交淺言深。
我們又閑聊了一會兒,我看到時鐘指針指向九點,趕緊起身告辭。
格陵蘭送我到門口。我無意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卻只是八點五十。我的手表,是父親送的卡西歐精鋼手表,一直非常準時。對于一個自律節制、追求極致的人來說,不準確的時間,無疑不能忍受。我忍不住向他提示,墻上的鐘快了十分鐘。
我是故意的。格陵蘭還是微笑著說,我要成為“走在時間前面”的人。
五
認識格陵蘭后,我常去找他聊天,他并不在乎我的打擾。我打著談學問的名義去,最后不過是發牢騷。他也總是耐心傾聽。慢慢地,我們的關系越來越融洽。他很少談自己,除了說說學問的事,說得最多的,就是死亡。他的博士論文,研究尼采的怨恨哲學。而他也將死亡當成了哲學最高命題和最后理性裁判。
他喝著濃咖啡,在墳墓一般冷寂的宿舍,高聲向我宣講著對死亡的迷戀。他承認,上中學時,曾將無主荒墳的骷髏帶回學校。他給那個憂郁的骷髏取了個名字叫“空空”。他每天對著骷髏講話,將它當成沉默的朋友,善良的寵物。直到“空空”被同桌,一個胖姑娘發現,這個秘密才最終大白天下。胖姑娘被嚇得昏倒,骷髏頭也被沒收,成為學校生物研究室的標本。
“死亡是公平的,它沒有憐憫,也沒有腐敗,在死亡的懷抱里,世界成為寧靜的港灣?!彼髡b著不知何人的詩句,眼神充滿了瘋狂的清醒。他在宿舍里盤旋,向左又向右,后退復又暴起,好似困在牢籠中的豹。他揮舞胳膊,高亢的聲音穿透玻璃,變成一道道攝人心魄的魔法,像歌劇院莊嚴的頌歌。那張英俊的臉,不時變換著各種表情,仿佛一條五顏六色的河,淹沒了格陵蘭的五官,將之變成一座沉沒在幽藍水底的巨型雕像……
格陵蘭說,生命短暫,相比浩瀚宇宙,地球又是短暫的。由此而推,我們不過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瞬間”。四十五億年前,地球誕生,在此后漫長的時間里,板塊運動使得喜馬拉雅山脈隆起,馬里亞納海溝形成,無數巖漿噴射到數萬米高空,形成壯觀的生命之虹……
聽格陵蘭師兄講解死亡,如同聽瓦格納的歌劇,沒有頹廢陰郁,總有激動人心的壯美。我自慚形穢,深感悟性太差,但有時聽他講多了,也覺得矯情,就嘲諷他說,師兄,你總談到死亡,可也沒見你死,你不是活得有滋有味?
格陵蘭不屑地說,你不能只看表象。否則讀再多書,也只是書呆子。
你看那是什么?他遙遙指向床頭,那里掛著一截棕繩。我問那是干什么用的?格陵蘭解釋說,這叫“我主之索”,我把它掛在墻頭,就是提醒生命短暫,時間流逝,要多學一點東西,多做一點事。
如果哪天我厭倦了,就拿起它結束自己。格陵蘭淡淡地說。
我問他,以他的學術水平,完全可以正常畢業,為何要拖延這么久?格陵蘭說,畢業又如何?不過是加快進入這個機器猛獸般的學術體制,變成一個齒輪,或被它吞噬血肉。他不過是在德里達意義上“延宕”了終結的最后時限。
我說,別轉,說人話,你是賴著不想走唄。
格陵蘭依然保持了神秘感。他很少現身公共場合,如果去餐廳或圖書館,也戴著白口罩。我對格陵蘭的情感生活很好奇,但他不談論女性,偶有涉及,也表現出厭惡。他說,女性是依附性生物,缺乏思想和靈魂,她們用肉身誘惑男性墮落。雖然他這樣說,我還是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張女孩照片。姑娘清秀可愛,個子不高,一副鄰家小妹樣貌。我追問他,女孩是誰。格陵蘭卻說不出所以然。也有人告訴我,一個低年級碩士學妹,仰慕格陵蘭的才華,數次追求無果。情人節,女孩給他買了精致領帶,他給人家送了一朵“塑料花”。我問格陵蘭是不是有這件事,他笑著說,他是想讓女孩知難而退。他想說,沒什么東西可以長久不腐,愛情、友誼,包括我們有限的生命。我們珍視的東西,其實不過像塑料花,是一種虛假的美麗。
格陵蘭向我講述時,臉色蒼白,目光憂郁,顯然“美麗學妹”的故事,絕不可能僅是如此。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宿舍和圖書館讀書寫論文。只有深夜,他“衣冠楚楚”地在校園散步,不管風吹雨打,雷打不動。他多次被學校保安扣留審問。轉眼間,到了期末,我又有了新煩惱,甚至無暇關注格陵蘭了。一次,我們同一級博士生恰巧又在餐廳相遇。我這才驚訝地發現,很多同學都已在核心刊物發表文章。這大半年,我的時間,都用在一些亂七八糟的事上,絲毫沒有計劃性,對于發論文這樣的大事,顯然缺乏足夠投入。導師也發電郵過來詢問論文寫作發表情況,我心亂如麻,感受到了巨大的學業壓力。
看到我唉聲嘆氣的樣子,格陵蘭表示同情。我趁機說,師兄,你教教我如何寫論文吧。格陵蘭盯著我,冷冷地說,我說過,我只會教如何發表論文。
我說,那也行,我先寫出兩篇,你幫我發發。
格陵蘭又說,不是幫你發,而是教你發表的“方法”。
我說,有什么不同?不就是給編輯投稿嗎?
格陵蘭說,一句話也說不清楚,晚上八點,你來我宿舍,我教你。
六
幾年后,我一直沒走出格陵蘭帶來的驚嚇。他一定是惡魔轉世,對隱秘的人性,有著刻骨銘心的洞察。這種聰明才智,沒有完全轉化到學術中去,反而變成了一種瘋狂。
寒冬已過,春寒料峭。那天晚上,我準時來到514房間,雪白燈光下,格陵蘭坐在黑色書桌前,戴著耳機,陶醉地聽著音樂。細長的手,在空中揮舞著,仿佛翩翩起舞的灰鶴。我叫了他兩聲,他摘下耳機,深吸一口氣,說,瓦格納的音樂,大氣磅礴,會讓人成為勇者。
我說,你教我吧。格陵蘭看了我一眼,讓我自己泡咖啡,順便丟給我一本舍勒的哲學著作,讓我看書,充分放松下來,等待時機。我不明所以,只能答應著。他則繼續戴上耳機,還是聽音樂。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不覺,我聽到墻上鐘表響了,竟然已十一點半了。老式掛鐘的敲鐘聲,在寂靜寒夜,格外刺耳,好像夜行人突然闖進荒野大宅,發現主人家正在舉行熱鬧非凡的婚宴。格陵蘭床頭那條“我主之索”無端地動了動,像復活的花斑蝮蛇。屋內也仿佛憑空多了股冷風,打著旋子,張牙舞爪地游動著。我打了個寒戰,從心底感到冷意。那肯定是天臺入口吹來的冷風,順著門縫,鉆了進來,也許是那位在天臺上吊死的師姐,耐住不寂寞,要來與我們相會.....
格陵蘭拎出條藍底碎花手提棉布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裝著些什么。他對我說,咱們走吧。
我顫聲說,去哪里?
格陵蘭不解釋,只說,跟著我就行,不要問。
我說,咱們不是去天臺招魂吧?發個論文,不至于找鬼幫忙哇。
格陵蘭皺著眉說,真能瞎想,咱們去拜訪一位前輩。
我蒙了,已是深夜,我們去見誰呢?難道格陵蘭是特務?有間諜幫助他?我胡思亂想,昏沉沉地跟著格陵蘭,走出房門,下了樓,出了校園東門,越過校門口那條長滿雜草的排水溝,走進一個小區。小區門口門衛崗,燈火昏黃,兩名保安睡眼蒙眬,也沒有注意到我們。板房上方有兩條慘白燈光帶,映襯著社區門口木牌上的燙金大字:西城藍灣。
格陵蘭和我進入小區,來到了一棟灰色居民樓前。格陵蘭領著我,徑直上了電梯間。我們進到二十樓,停了下來。咱們來干啥?我更疑惑了,這是誰的家?
這就是我們學報主編的家,格陵蘭平靜地說,我們給他送禮。
我感到頭皮發奓。晚上十二點,我們跑到一個主編家送禮,這場面怎么如此詭異?我問格陵蘭,是不是和主編很熟,他搖搖頭。即使很熟,也不能這么晚干這種事呀!
果不其然,格陵蘭使勁敲門,聲音回蕩在空曠幽深的走廊,許久,門內傳來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聲響,以及拖鞋拖拖拉拉的聲音。我聽到低沉的聲音詢問,誰敲門?格陵蘭說,張主編,我是S大的博士生,來看望您。門內聲音很不耐煩,這么晚,你怎么回事?回去吧。格陵蘭不依不饒,堅持敲門說,張主編,感謝您對論文的指導,讓我進來坐坐吧。門內的聲音更高了,你快走,論文的事,有空去編輯部談,要不然,我報警了!格陵蘭也不慌,堅持說,我是S大述平教授的學生,沒干任何壞事,我只想請教您,要不然我打通導師的電話,讓他和您說……
我簡直目瞪口呆,格陵蘭偏執而瘋狂,又有著瘋人特殊的謹慎冷靜。他慢條斯理地步步緊逼,門內的那個聲音,開始不耐煩、憤怒,接著是恐慌,最后甚至是乞求。格陵蘭居然真接通了導師電話,讓導師和張主編通話。導師非常氣憤,也只能掛斷電話。我看到那扇門拉開一條小小縫隙,聲音更加清晰了,主編在門內顫抖著說,論文我肯定好好看,如果可能我會發,你先回去吧,我孩子還小,你這樣會嚇到她……格陵蘭還是不肯放松,討價還價,追問具體看稿日期,并暗示自己身體很差,論文發表壓力很大,如果這篇論文不能發,他可能活不了……
最終格陵蘭獲勝,得到了張主編的保證。他也終于將鼓鼓囊囊的袋子,塞進了門縫。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兩瓶五糧液與一條中華煙。這就是發表文章的“方法”吧。我自始至終,沒有說出一句話,我沒想到,清高孤傲、思想深刻,又極其自律的格陵蘭師兄,居然以這種瘋狂的方式發表論文。如果張主編報警了怎么辦?如果張主編不答應,事情又如何收場?
格陵蘭說,不是沒遇到過報警的刊物主編,也不是沒有被人拒絕過。我要做的,只是堅持,堅持,再堅持。我說,可以堅持下去嗎?格陵蘭說,看來你不了解人性,對于一個權威學術雜志主編來說,發文章不是事兒,但惹上麻煩,就沒必要了。他們不會和我耗下去的,犯不著。
“以死相拼”獲得的論文發表機會,對于學術權力持有者來說,不過是一個利益籌碼。格陵蘭說著,眼圈紅了,我們的自信、榮譽和生存幸福感,都寄托于此。格陵蘭說,他還曾堅持每天深夜十二點,給某學報主編打電話,他堅持了三個月,曾被公安局警告騷擾,但最終發表成功,拿到了S大一類期刊發表獎勵。
導師和學院領導不知道你這樣做嗎?我還是不可思議。格陵蘭表示,他們全知道,但為了學校發表率和引用率,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格陵蘭以如此慘烈手段獲取資源,將來的路要如何走下去?我很難想象,也不能認同。我所敬仰的青年學術才俊,不過是一個流氓博士,一個學術鉆營者。那兩塊老式鐘表,所謂“走在時間之前”的勤奮學者,用格蘭特黑咖啡,瓦格納音樂,死亡終極追問以及無數書籍構建的高大形象,原來是如此不堪的謊言。從張主編家回來,已是凌晨兩點了。我厭惡地甩開格陵蘭,獨自回宿舍。格陵蘭愣了一下,繼而面色蒼白地嘲諷我說,裝什么清高,走吧,我根本就不需要你,本來我以為咱們是一樣的,我們都是被逼著使用工具的猴子,我們可以用非常手段征服世界,但我看錯了,你不過是怯弱又虛偽的家伙。你滾吧,不要再來找我!
我飛快逃離,身后是格陵蘭神經質般的咆哮。天臺口的風呼嘯,時快時慢,時粗時細,漸漸變成類似喘息的聲響。我跑得更快了,褲腳殘留著風的痕跡,散發著腥臭的穿透力。地獄之門已打開,我可以逃脫嗎?如果不用非常手段,我能完成學業任務,順利畢業嗎?
我整日枯坐在烏樓走廊的長椅上,冬天雖過去了,江南的風依然濕冷,走廊的椅子,也是又濕又冷。南方沒有暖氣,走廊沒有多少溫熱氣息,窗戶蒙了一層水汽,好似我灰蒙蒙的心情。我靠著椅子,隔上一段時間擦擦玻璃,我看到“鐵條博士”和“面包博士”,在操場慢跑。我還看到,“惡人博士”摟著博士夫人,在烏樓外的亭子下散步,讓我嫉妒又傷心。烏樓外的常春藤又開始活躍,偷偷地綠著,楓樹、木麻黃和石楠樹,經過寒冷冬天,愈發顯現出五彩斑斕的欲望,細膩沉穩的表情。只有我,好似一條被遺棄的雛狗,在濕冷的長椅上,滿懷怨懟和委屈,無法找到發泄的途徑。
……
房偉,一九七六年出生于山東濱州,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收獲》《當代》《青年文學》等刊發表小說數十篇,著有長篇小說《英雄時代》、中短篇小說集《獵舌師》等。曾獲茅盾文學新人獎、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等,有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F執教于蘇州大學文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