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0年第4期|方言:暖壺博物館(節選)
暖壺廠出貧嘴,張大民是最著名的一個,有人還為他拍過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而北京天祥暖壺廠的白延堂,可謂暖壺廠的“第二貧”。那位看官問了,為什么第二而不是第一呢?白延堂齜牙咧嘴,一臉貧笑:“誰還沒有吃剩粥拉稀的時候?沒準現在茅房里就有一位蹲著茅坑捧著報紙認真學習的呢!第二就挺好,對于我來說,已經頂天兒了。嘿嘿……”
白延堂在廠子里做業務員,白話起暖壺的前世今生那是一張好嘴,無人能敵?!肮帕_馬龐貝城廢墟中,曾經發現了一個雙層容器。這個容器可能就是保溫瓶也就是暖壺或者叫暖水瓶的前身,不過世界上第一只真正的保溫瓶其實叫‘杜瓦瓶’。那是在一八九二年,一個叫杜瓦的老爺們兒在英國科學研究所里發明的。這是外國的皇歷。要說中國,那就牛了去了。咱們國最早的暖壺出現于北宋后期。這種暖壺也稱‘暖水釜’。據我研究,現在人們總說這人‘有?!?,那人“沒?!?。嘿,爺們兒,不對,根本就不是這個‘?!?,應該是‘暖水釜’的‘釜’,你想想,大冬天兒的清早兒一起來,能用熱乎乎的水洗臉,這叫什么?‘有釜’……”
“有釜”的白延堂在暖壺廠干了一輩子,直到退休后也住在暖壺廠的家屬區。論口才,他可能真的稱不上“第一貧”。但是,他是一個不多見的“暖壺發燒友”。只要話題一涉及“暖壺”倆字兒,他就算來了精神,打了雞血似的。別人說他是暖壺專家,他扯了扯腮,嘴里打著嘟嚕地說:“喏,我的理想是當中國第一家暖壺博物館的館長!”
暖壺廠是國營企業。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暖壺廠生意最紅火,蓋了幾棟家屬樓,因白延堂的老伴也是暖壺廠的老職工,老兩口子兒符合分房條件,光榮地成為第一批入住單元樓的職工,大三居,六十五平米。
可是這年吃完了餃子,柳條剛一崩嘴兒,暖壺廠家屬區的大門口便戳起塊大牌子——拆遷安置辦公室。隨后,人家的買賣就開張了。
白延堂很關注這個事。無論是拆遷辦召集居民開現場通氣會,還是發放宣傳品,只要是和拆遷有一絲關聯的事,肯定能看到白老爺子的身影。家屬區的木制宣傳櫥窗,多少年沒有人管理了,玻璃罩也早沒有了,可是拆遷辦的人往里貼的“安置及補償辦法”等官宣材料,白老爺子愣是趴在那櫥窗沿上一個字一個字讀完的。有的重要條款,他還做了筆記。當他自認為學得差不離兒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從老鄰居那里掃聽了一耳朵,說是如果子女多的住戶、房屋產權不明晰的,拆遷安置及補償協議書上,只有房主簽字還不能算數,必須是所有和房子有關聯的人都簽了字,才能進行安置和補償。白老爺子怕自己聾耳背聽,從“小腳偵緝隊”截獲的消息恐有不實,又到律師所咨詢了一番。結果真的如此。
白老爺子一下子就感覺這事有點撓頭了。他本意是想把房子給老閨女白小,然后,自己跟著白小過。事實上,他跟著別的子女生活,也不現實,因為他們東一個西一個的都不在身邊??墒?,自己一廂情愿的想法,另外四個孩子能同意嗎?他心里打著鼓。
因此,白延堂開始不動聲色地籌劃起此事。他覺得這事得分三步走。第一步,他先請律師為他起草一份協議書。第二步,他就要分別去找五個孩子簽字畫押。第三步,帶著自己家的這份協議書,到拆遷辦簽訂拆遷安置補償協議,形成事實,然后搬遷。律師說:“您都這么大年紀了,還逐個去找他們簽字呀?您打電話把他們都叫來,開個家庭會議,大家再一簽字,多省事!”
“那樣一準兒炒了包子!”白延堂一口的京片子話,“誰的崽兒誰清楚。這五塊料七拉八不拽不說,真湊在一起,雞一嘴鵝一嘴,鴨子過來鏟一嘴。事兒就得黃了。我寧可繞世界拜他們去,也不能讓他們扎堆兒來?!?/p>
誰的崽兒誰清楚。話雖如此,但是白老爺子仍有擔憂,本身雙方實力就很懸殊,以一敵五,加之對方對自己也很了解,這也是事實。冥冥中已預料此次出師或不利或必智取才可。況且,他清楚地知道,劍未佩妥,出門便是江湖。故此出家門之前,自己排練了若干遍,預設了各種意外情況及相應對策。當他成竹在胸,信心滿滿了,才坐上去河北涿州的917路公交車。
白延堂此次出征第一站是涿州松林店白豐家。因為次子白豐自小生活在農村,人憨質樸,說話痛快,不計小利,辦事不弄彎彎繞。他想,拿下老二之后,再勒韁北伐到房山大女兒白平那兒。白平日子寬裕,只要把實情和盤托出,應該就能理解。之后,再快馬加鞭,乘風北上,直進門頭溝大兒子白永一隅。長子白永已經割據京西多年,且未察其藏覬覦祖業之心。說服白永,迅速殺一個回馬槍,與在京居住的三子白年論戰。白年身居高位,儀表堂堂,上黨先鋒,知書達理,深明大義,適時再將兄姐們已經簽字畫押的文書“啪”地一亮,大勢所趨,大局已定,他還怎起況外之謀?天下必定歸一。最后班師回朝,宣老五白小來見。白小是他的老疙瘩,他最疼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白小。
白老爺子自言,二丫頭白小是個命苦的孩兒。她自己找個對象,溜溜搞了八年,愣是沒有搞明白。姑爺是電力口的,大高個兒,戴眼鏡??苫楹髢扇艘挥泻⒆?,就蝦米了。孩子一出滿月,就再也找不著他爹了,打電話也不接,去他單位門口堵也堵不著人。二丫頭守了三年活寡,后來她起訴離婚。離了。對方啥也沒有,當然啥也沒要。包括不更事的幼子。
天下老的,偏向小的。白老爺子說:“我就耍渾橫兒了,我就念這個歪理兒!”白延堂憐惜二丫頭,知道她在五個兄妹中活得最累。他要把安置房留給白小。所以,這回他親自出馬,去說服他另外四個孩子。
公交車行駛在京港澳高速上。白延堂在心里將存于腹中的幾套應對二兒子的辭令、細節,認真復習了一遍。之后,他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人推他肩膀。睜眼一看,是售票員正在叫他下車。到終點站了。
917路車站設在涿州古郡中心,松林店是涿州南二十里的一個鄉鎮。雖然有小公交車接駁直達,但是乘客太多,擁擠不堪。他很擔心自個兒這把老骨頭架子的完整性,便緩步車站之外。站外面有很多“趴活兒”的出租和摩的。走近了,隨口問了一個到松林店多少錢。出租司機是個光頭大漢,額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猶如一只百足蜈蚣。
“三十?!?/p>
白老爺子眼見此人面相兇狠,又聞粗門大嗓,便心生恐懼。他又走到下一輛出租車旁詢問價錢。司機是個女的,笑著回答“五十”。白老爺子沒有多想,拉開車門就上了車。這時,那個光頭大漢卻走了過來,對著白延堂質問:“三十的你不坐,五十的你倒上車了。你這老頭咋想的呀?”
白延堂故作鎮靜,但內心恐懼不已。他也不回答那人問話,只是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決定?!伴_車吧!”他對女司機說。于是,女司機便發動汽車引擎??赡枪忸^大漢突然又拍了兩下風擋玻璃,女司機搖開車窗。
“啥事?”
“媳婦,中午吃啥,我回家做飯去。片兒湯還是餛飩?”光頭大漢一邊說著一邊湊到女司機臉旁,挑了個眼神,壓低語聲,“路上注意安全!我看他有問題?!?/p>
車子在市區道路上拐了幾下,便上了107國道。白延堂忐忑地坐在后排座上。他沒有想到這女司機是那光頭的壓寨夫人。那句“片兒湯還是餛飩”,他聽得真真兒的,好像是《水滸傳》里某個章節里的響馬黑話。
“大爺,您是不是有點害怕我男人呀?”女司機輕聲地說,“他是個好人,只是長得難看?!?/p>
“哦!”
“他倒是有點擔心我。怕您是打劫的呢!”女司機咯咯地笑了。
“我?你遇到過一百歲劫道的嗎……”白延堂忍不住了,覺得女人所言真是荒唐。
“三十的您不坐、坐五十的,還選女司機;又不是本地口音……”
白延堂聽女司機這樣一說,嘿,確有幾分道理。
“他那條大疤,太瘆人了?!?/p>
“被他大哥打的?!?/p>
“???他大哥?親兄弟還下這么狠的手?”白延堂驚呆了,甚至在懷疑自己的聽力。
“過年時,村里給村民分豬肉?!迸緳C說,“我公婆一共有三個兒子,我男人最小。哥仨輪班贍養老人,每家每年四個月。我們倆贍養月份是農歷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前年臘月二十六,村里給每個村民分五斤豬肉。因為公婆在我家的‘班’上,所以領肉時,我們就領走了。但是大哥不干,找到我家理論,說,老爺子老太太再有四天就輪到他家‘班’上了,這十斤豬肉應該他家領走,我男人聽了便分辯了幾句,不承想他大哥來時握著一根劈裂的鎬柄,掩在身后,我男人說話時,他忽地掄出,照著我男人就打,結果……”
白老爺子聽得心驚肉跳,簡直不敢相信,幾斤豬肉也能使兄弟反目,大打出手,血濺五尺。
“真真兒就是這幾斤豬肉起的事端嗎?”白延堂實在不愿意相信這螳螂卵般大小的理由就是手足相殘的起點。
“他大哥都被抓走了。兩年六個月!現在也沒放回來呢?!?/p>
白老爺子坐在后座上,神情恍惚,心潮翻滾。他突然聯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區區幾斤豬肉,都能令兄弟急紅眼睛,頭破血流,更何況自己要跟孩子們談的是安置房和補償款呀??磥硎虑椴⒎侨缢A想的那么簡單。不僅如此,他的預設方案中,都沒有預設兄弟相殘的備選情景,這也令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兒。
白老爺子覺得這事還很棘手,因為女司機告訴他離松林店沒多遠了。到底該不該和二兒子說這事?如果說怎么說?如何分配?他不同意,或者他們兄弟姐妹都不同意,那么他們之間會不會反目成仇呢?白延堂心如亂麻,一時拿不定主意了。
車子搖晃著開進了白豐居住的村莊。他下車向村人打聽到白豐宅院的位置。當出租車停在白豐家的門口時,那雙扇朱漆大鐵門緊閉,還上著鎖頭。
“大爺,這家沒人,鎖著門呢。您來之前沒先通個電話嗎?”旁人問。
“沒有?!卑桌蠣斪訌目诖锾统隼夏耆藢S檬謾C,“應該走不遠?!?/p>
白老爺子一打電話才知道,原來白豐一家老小趁著孩子放暑假的當兒,去華東五市旅游去了。電話里,白老爺子沒有和二兒子說拆遷安置的事,只在掛斷電話之前說了句:“太湖銀魚,條兒都不大,你嗓子眼寬,吃的時候慢著點,不然就直接下去了?!?/p>
老二在電話另一頭嘿嘿地笑。
“大爺,那您……”女司機問。
白老爺子想了想,自己怎么辦,該去哪兒,是打道回府,還是去下一站房山。他遲疑了一會兒,說:“你拉我去房山吧。錢你說多少是多少?!?/p>
于是,出租車掉頭往回走。剛要出村兒的時候,白老爺子讓女司機停下車,他再打一個電話給白豐。他覺得自己這么遠跑來一次,即使老二不在家,也應該在這個村里把這事說了,不然出村了再說,老二在杭州也許都不會收到什么心靈感應,也不會有任何感動,更不知道他專程來涿州找他商議此事的拳拳之心。
“咱暖壺廠的家屬樓要拆遷了,我到松林店來找你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拆遷安置和補償的事,我想聽聽你有什么想法?!?/p>
“爸,一聽您這么遠來找我商量,我都感動了。什么房啦什么錢啦……一切都您做主,您說了算,我信您,那茶碗兒肯定端得平,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妹妹,我隨著大溜兒就行了。不用單獨考慮我,更別偏著我……”
“好,好!”白老爺子不知該說什么。他沒有想到老二這么敞亮,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大爺,您真是有福之人!您看您兒子多么通情達理,說話多透亮?!迸緳C由衷地夸贊著,“我知道,這都是您平時教育得好?!?/p>
白老爺子一臉苦笑。首戰失利,未預測到的結果。
“爸,按說這是您的房子,您給誰我都沒有意見。我知道小妹日子過得難,我平時還常常三千五千填補她呢。另外,過年時別人送的油、蛋、奶,我都是揀最貴最好的給她送去,還有胡姬花、印著許晴頭像的露露……”白平說,“唉!我這個老妹妹呀……就是傻實在!”
白老爺子在大女兒白平家吃過午飯,坐在客廳聊天,他并沒說去過涿州了。只是說自己打車來的,想大閨女了,過來看一眼就回去。白平很感動,八十高齡的老父親,打車幾十公里,從市區到農村,一路顛簸,就為看她一眼……白平倚靠在老父親的肩膀上,眼眶里噙著淚花。他們聊了一會兒,白老爺子簡單地拐了兩個彎,就把話題聊到要拆遷這檔子事兒上來了。
他沒敢說拆遷辦已催得火燒眉毛了,只輕描淡寫地說,可能要拆了,還沒有準信兒呢。
大女兒不差錢,善者仁心。她的回答還是很令白延堂滿意的??墒谴笈畠貉a充了一句:“他們要是都不講親情、瞎爭扯,那我就拿走我的那一份。反正我媽給我留了遺囑了?!?/p>
“不能夠!”白延堂說,“絕不能夠!你大哥二哥三哥,他們能那么沒素質嗎?三個當哥哥的綁在一起,不如一個妹妹通情達理?絕不能夠!你一百二十個放心!況且他們哥兒仨都是有家有業的了,怎么可能和白小爭呢?!?/p>
“難說!”白平撇拉著嘴角,不茍言笑,一副前景堪憂狀。
京西古道,騾馬蹄窩,潭柘寺,戒臺寺,妙峰山,齋堂,爨底下,大臺子煤礦……白延堂和老伴在門頭溝大兒子白永家住過兩年,大西山腳下的所有美景勝境他都去過。門頭溝的山山水水給他留下了美好的記憶。
但是,這一次他從白永家出來,心情并不像大西山景色這么美麗,并不像永定河水那么歡悅。他脖子上掛著藍帶子吊著的老年證,從西山深處坐公交車出來,在新橋大街下車,沒目的地轉了一圈之后,又去黑山大街走了走,那里和北京城區保持著上下聯動一盤棋的發展態勢,也在拆舊蓋新,一幢幢大樓拔地而起,街道也修得寬敞了許多,行人也多起來,大家南來北往,行色匆匆。白老爺子立于街邊,滿目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很久之后,他又攔了一輛出租車,十塊錢,到沙灘那邊坐坐吧。
他此次入山,心里郁悶極了。老大媳婦以前是多么明事理的一個人呀,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斤斤計較了呢?她堅持按拆遷安置辦法進行分配,嘴巴叭叭叭地說個不停。白延堂一再和她解釋說,老五一個人,又拉扯著一個半大小子,也沒地方住,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不容易。你們現在家家都不缺房少地,怎么就不能讓著你們的妹妹一點呢?怎么就不能幫襯著她一點呢?
“爸,您光說讓著,光說幫襯,您知道現在的房子多少錢一平米嗎?”老大媳婦說,“以前,老話兒是不是說‘親兄弟明算賬’?”
“好啊,好??!好好好,那就算吧!算!”白老爺子怒涌眉心??梢幻腌娭?,他又笑了。他說:“我前幾天聽了個笑話。我笑了半宿。感覺以后靠這個笑話都能支撐十年兒?!?/p>
“笑一笑,十年少!”白永說,“爸,您講講,我們也樂呵樂呵?!?/p>
“想聽?行——那我給你們講講。這個故事的名字,叫作《天命不可違》。說多年前,一個大師給一個小孩子算了一卦。按卦象上說,這個小孩子三十歲時會變成有錢人??蛇@個小孩子不信。于是他就逆天而行,每天吃喝玩樂,長大了之后,一點兒錢也不存。而且彩票、股票什么的,他碰都不碰,他就想驗證一下他怎么在三十歲時,變成有錢人。他就這么等著、等著,一直等到了三十歲那年。一天早上,他推開院門,見自家墻上醒目地寫了一個大字兒‘??’。直到這時,他才恍然大悟,深刻地體會到天命不可違的真正含義?!?/p>
白老爺子的故事戛然而止,他并沒有如他講述之前所說,笑個不停,反而表情更加嚴肅了。
大兒子白永聽出了故事的真味。原來老爺子是用這個故事諷刺他們呢。大媳婦也聽明白了,雖然有些羞愧,但是不甘心就這么被老公公冷嘲熱諷,她氣鼓鼓地看著窗子外面說:“再說,白小。我們也心疼她。也不是不心疼、不管她。去年我還托人給她介紹對象呢。那個男的原來在銀行工作,后來退休了,歲數雖然是大了那么一點,可人家有房有車有錢呀。門頭溝人,可在門頭溝、日照、三亞,很多地方都有房子……一年在全國各地‘家’里過日子,就跟在全國各地旅游一個樣。多好的茬兒,嘿——小五,愣是見都不見……好心當了驢肝肺?!崩洗笙眿D痛惜得不住搖頭,嘬牙花子,右手手背疊在左手手心上,啪啪地拍,好像腸子都悔青了。其形象就如舊時的媒婆一般,差只差一根長煙袋鍋了。
“爸,白曉強是您孫子不差,可那怎么說也是外孫?!卑子缾炛^,不敢高聲說話,但是也沒憋著,“現在咱家的、您的二孫子、親孫子——白森,白家的正根兒,也談著對象呢,要結婚,房子也沒著落呢?!?/p>
……
暮色蒼茫的時候,白老爺子乘上了929路公交車。不多時便到了石景山的蘋果園。他下了車,溜達兩步兒,就可轉乘地鐵一號線回家了。
這時,他突然想起來,還沒有去找三兒子白年。實際上,此行失利,已成定局??诖锸孪绕鸩莺玫囊环輩f議,本是想讓幾個兒女都在上面簽了字的。但是,任務未完成,最初的一個完美計劃成了泡影。雖然未見白年,但是白老爺子心里明白,見不見已是“味兒事”,意義不大了。
可是他又有些不甘心。在暖壺廠干了一輩子業務,他還沒有主動放棄任何一單有可能成功的生意。想到這里,白老爺子又來了勇氣。這一次他打算和白年開門見山直接說,不給他過多思考的余地,只讓他回答“行”或是“不行”。
白延堂站在地鐵站入口的臺階上,看著漸漸燃燒起的萬家燈火和古都夜色之下的車水馬龍。他感覺人的一生真是太快了。樹葉一綠一枯就是一年,燈光一明一滅就是一天。轉眼之間,他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從前不理解什么叫作“風燭殘年”,一直認為這個詞不過是騷情的文人們臆造而出的。而在今天,在此時此刻,他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叫作“風燭殘年”。一晃就老啦,他想,要是擱在從前,孩子們都小的時候,五個孩子天天都愿意圍著他的屁股后邊轉,他說誰誰聽,不會帶一點反駁……唉!老皇歷了……
“白年呀!我是你爸。跟你說個事兒,暖壺廠的家屬樓可能快要拆了,前幾天拆遷辦那里開始翻水花兒了。我有一個想法,現在你們五個,就白小耍著單兒呢,我想把安置房給你老妹白小,你有意見嗎?你不用發表你的意見,你就說行還是不行?”
“爸,這事兒?……我做不了主,我得跟我媳婦商量一下……”白年說。
“什么?你做不了主??”
“我,我們家一直都講民主……”
“窩囊——廢!”
白延堂狠狠地掛了電話,他掏出上衣口袋里面的那份協議書,最后看了一眼,便把它撕成了碎片,之后獨自走進了深深的地鐵站。
……
作者簡介
方言:原名孫海潮。京西孫家鋪子人。北京作家協會會員,北京老舍文學院學員。一九九三年開始寫作并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一輩子也別丟我》等四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