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0年第5期|方如:夜宿昂昂溪(節選)
七、陽陽
陽陽終于鎮定了下來。她已接受了母親做下蠢事這事實??蔀槭裁茨??她實在想不出。
母親恨林局長夫婦嗎?從前,還有現在?在陽陽看來,始終是個謎。
沒錯,好多年了。小時候,除在人群中遠遠觀望,陽陽并未真正看清過這對夫婦,卻不陌生。因父母總吵架,吵架時,他們的存在總是導火索。
那時陽陽簡直恨母親,恨她人前溫柔和順、寡語少言,回到家,卻牢騷滿腹、怨氣沖天。關于林局長一家,最早提起的,其實哪是父親,倒是母親自己。比如訓她,要提林局長那對雙胞胎女兒,說人家姐妹倆如何愛看書,如何總考第一,如何懂事、聽話,人見人夸。
跟父親吵,幾乎也都是母親先起刺、翻臉,抱怨丈夫不看書報,眼里沒活兒,心笨口拙,如何沒本事,不懂教育孩子,就知當著孩子抽煙、喝酒、胡說八道。不要說父親心里的滋味,小小年紀的陽陽都認同父親吵架時說母親愛攀比?!澳憔椭勒f別人,怎么你自己不跟林局長老婆比比?”這是那時的陽陽心里最多、也最清晰的抱怨,卻連嘀咕一聲都不敢。
具體何時,知道母親跟林局長林保華家曾經有過特殊關系的?陽陽不記得了,卻記得很清楚,這層關系,靠的是林局長的老婆肖萍在維系。
父親工傷算幾級,姥姥入林業醫院沒空床,陽陽從林場轉回林業局,想進最好的一小,全靠母親去找人家?!八懔?,要不還是我去找肖萍吧?!泵棵勘槐茻o法,母親只此一策。雖然看得出來,如此說時她并不情愿。當然,最不情愿的還是父親?!澳阋詾槟闶莻€啥好東西?”父親得便宜時沒話,過后卻常以此開罵,“別給臉不要,總拿人老婆當傻子!”
陽陽讀小學時,有一年老家貯木廠著了火。大白天,整個小鎮黑煙繚繞,太陽都被嗆成一個黑紅圓點,消防車怪叫不止,跑來跑去,天上時不時會飄下陣陣黑乎乎的木材灰。學校都停了課,恨不能人人上去救火,畢竟木材是小鎮職工的飯碗,命根子啊。好在第二天火滅了。幾天后,陽陽放學回家,母親埋怨她不好好寫作業時,落下淚來?!罢@么不省心呢,陽,媽跟你說實的,以前,媽杵上這張臉不要,還能去給你找找人,現在,嗚嗚嗚,現在只能靠你自己啦?!?/p>
母親能有本事去求誰?果不其然,沒多久,就聽周圍大人們議論,說大火燒掉好幾個當官的官位,最大一個是常務局長林保華。人家說的“內退”“二線”之類,陽陽不懂,卻很快注意到,大型集會上,電視新聞里,這對夫妻的身影不見了。
起初這是多讓陽陽高興的變化啊,然而這么多年過去,她并不是不努力,卻直到現在,還沒能擺脫這尷尬。默默看著房中眾人,陽陽耳邊,又響起上次打電話時母親的嘮叨:“你不知我費多少口舌,人家才答應來這一趟啊,一會兒說歲數大,身體扛不住。一會兒又說人不來,寄錢來。想想也是,光機票就多少花費呢。能來,就夠給咱面子的啦。行,來就行!只要來,就好辦,我再好好求求他們,務必出席婚禮。這兩天呀,我得再好好收拾收拾家,還得上批發市場買點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人家走時,好帶上?!?/p>
兩袋飛鶴奶粉、一禮品裝克東腐乳、一小袋富拉爾基溫水大米。這是陽陽剛才收拾家時,在大間箱蓋上看見的。她知道,這些東西,就跟局長夫婦大老遠拎來的那盒桂花鴨一樣,都是對昔日情感的表達,是那三個人原本該有一次愉快會面的證明。
“不是親戚,也是多年老同志、老朋友吧?”警察口吻明顯緩和,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沒沖著她陽陽,而是沖那兩個外地來的姊妹在說話。
“李喜蓮女兒下禮拜結婚,你們父母就是專程為這事來的,我跟小劉通了電話,都問清了,檔案袋里還有錢呢,不信你們自己打開看看?!?/p>
作為李喜蓮女兒本人,陽陽卻被排除在談話之外,盡管也急著看個究竟,她也只能按捺住性子,抻長脖子,冷觀細瞧。她看見那姐姐在責怪地看妹妹,妹妹則恍然大悟般,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個牛皮紙袋,打開來,掏出個沉甸甸的紅紙包,遞給她姐姐。她姐姐接過紙包,飛快掃了一眼上面的字,便打開了,果然是一沓錢,干凈挺括的一沓新錢,抬頭看了一眼眾人,姐姐埋頭點數起來。
“九千六?”再抬起頭,那姐姐的眼里明顯有疑惑,可她望向的是警察,警察正點頭不迭,“對,對啊,就這個數兒,吉利嘛,小劉也這么說,結婚隨禮,不就圖吉利嘛!”
八、曉星
曉星很慚愧,其實剛拿到檔案袋時,她先于機票掏出的,除父母手機外,便是這沓錢??上М敃r沒細看,想當然地以為是父母帶的現金。窮家富路,父母年歲大了,對微信、支付寶,甚至信用卡之類的都不習慣,出這么遠的門,多帶點現金,理所應當。
再扭頭看陽陽,慚愧的感覺更深了,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呢?原來,眼前這女孩子正走向婚姻,這讓曉星越發心疼她,望著這個二十八歲,即將開始婚姻生活的女孩。曉星突然想,此階段,陽陽心里,除了對新生活的憧憬,肯定也會有不安吧?四十六歲,依然待字閨中的曉星,已有好幾次在那不安的困擾中敗下陣來,才讓自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對她如今的生活面目,她至親的家人,全都不滿意,且各有高見。
姐姐曾氣呼呼地用指尖直抵曉星的鼻尖,訓斥道:“你太要求完美,別給我不承認!你想想,多少年了,哪年換季你沒讓我陪你去逛街?我們是一樣的年紀。結果呢,回回都是陪你去的我,長衫短褂,買回一堆,你倒好,這個顏色艷,那個料子透,反正有一堆理由讓你自己維持現狀,你看看你,連發型,你都十幾年如一日?!?/p>
母親從來不訓她,只嘮叨,哭。最經常的,便是唉聲嘆氣,表達自己如何不勝其負:“將來你可怎么辦呢?曉星,每次一想到你還沒結婚,媽這心里……”——還好,還有父親。每每遭受母親和姐姐的輪番轟炸,父親總是曉星的救命稻草,父親并不參與討論,只負責吹胡子瞪眼發脾氣,把火引向自身,通過跟母親為雞毛蒜皮爭吵,讓矛盾轉場。
父親的心意,曉星最能領會。事實上,如今在家里,她也是最力挺父親的人。只不過,她跟父親的關系,已跟小時候沒法兒比。
小時候曉星最崇拜父親。她一直無法忘記,讀小學時,有次少先隊活動,父親應邀去講話,站在領操臺上,高大,挺拔,意氣風發,她從沒見過任何一個領導,能像自己的父親那樣,講那么長時間話不拿稿、不打磕巴,一直那么熱情、激越、有力,不時還佐以頗具風度的手勢,極具煽動性、感召力。站在操場上,聽著父親的聲音被大喇叭擴音一輪一輪在人群中飄蕩,曉星心底里的驕傲也一漾一漾沖上喉頭,幸福驕傲得幾乎要哭出聲來。
當然,非但在外人前,回到家更是。曉星后來學中文,完全是受父親影響。父親雖學的林業,卻總念叨自己真正喜歡的還是文科,他當然不僅只是喜歡,他淵博、敏感,有靈氣,那時曉星最享受的事,就是跟父親相約,分頭共讀同一本書,從一本書出發,曉星的驚訝、感慨,常常要在父親講古論今、指點江山中,不斷調整方向,不斷又打開新的書本。
只是后來,一切都變了,在曉星初二那年暑假,午后,她跟姐姐提著小桶上山采漿果,先在路邊看到,父親那輛212吉普車,斜靠在一片紅松林旁,很快林間傳來父親標簽般的笑聲,然后,怎么會是蓮姐?蓮姐怎么會單獨跟父親在一起?父親還舉著個用野花編的花環,要給咯咯咯笑軟了腰的蓮姐戴到頭上去?
就是從那次開始吧?曉星發現自己變了,變得不再愛聽父親講話,不愛聽他的笑,尤其是不愛聽他笑著講話。包括在人群中,也包括家里。她甚至開始怕父親,尤其他理了發、刮了絡腮胡子臉被刮得鐵青時,下意識地,她總避免單獨跟父親在一起。
“你們姐倆,還是曉星脾氣秉性隨你爸?!毙r,她最喜歡聽母親這么講,那以后,這話成了她的恥辱。
曉星知道自己沒出息,同樣目擊秘密,姐姐就豁達得多,很快就忘了。她卻始終過不去,變得自卑、沉默,逃避人群,父母的個性都極強,可之前他們拌嘴,曉星從不在意。那之后,父母之間講話,聲音略高些,都能折騰得她徹夜難眠。漸漸長大,她越來越自閉,耽讀,興趣從文學、藝術,又到了心理學。有年夏天在圖書館,她以書掩面,涕淚交流,認定自己的不婚,正是年少時目擊父親秘密的后遺癥。
父親對此有所察覺嗎?曉星不知。然而父親的人生,在曉星離家讀大學后不久,開始急轉直下,他主動退居二線,離開林區后的父親,突然變成了個沉默寡言、不愛出門,只喜歡悶在家看書、看碟片的老人。眼睜睜看著父親的改變,曉星曾經的失望、傷心、抱怨,漸漸煙消云散。她覺得,全家人,任誰,都沒她那樣更能理解父親;理解如父親那樣驕傲的人,突然面臨否定,不再被需要后的頹唐和委頓。雖然依然沒辦法像小時候那樣跟父親親近,可曉星無法接受別人對父親的無視,尤其是指責,父母再拌嘴,她義無反顧,永遠都是父親的堅定后援。
“別難過,曉星,日子有很多種活法兒,沒必要那么在意旁人,要緊的,是得清楚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要用心、努力活出你自己?!?/p>
這一定是父親關于婚姻的肺腑之言。父親已多年未跟曉星言及生活與抉擇。那次是曉星再次遭遇母親和姐姐圍攻,正抹淚痛哭之際,父親來了,來到她身邊,一字一頓,講出這些。
“討厭,我討厭聽你這么說話,偽君子、惡心……”
她暈了頭嗎?那天她怎么講出這樣的蠢話?是的,她曾對父親有過這抱怨,但她不是早就原諒父親,開始心疼父親了嗎?這蠢話,絕不是她對父親的真實態度,她絕不承認。這些話,在父親瞠目結舌的表情中戛然而止。她的悔恨,卻在父親踉踉蹌蹌離開后,再沒停止。
幾天后,陽歷六月一號,是父親的生日。曉星特意在當天請假回南京給父親慶生。然而,回到家,真正面對父親,禮物送了,自己日子過得還不錯的意思也算表達了,在杭州就準備好了的道歉的話,卻開了幾次頭,都沒能講出口。那次沒有,后來又試過多次,到底,都沒能。
眼前是即將成為新娘的陽陽,腦子里卻是已天人永隔的父親,曉星的淚,簌簌地又落下來了。
朦朧的淚光中,她看到站在小間門口垂淚的陽陽,看到心不在焉、困在大間來來回回走動的警察、鄰居,也看到了跟自己一起站在廚房里的姐姐。
從小曉星就怕姐姐,成績、能力,甚至外貌,她都不及姐姐,一直是姐姐的小跟班,從不敢冒犯、違逆,可此刻,姐姐看上去那么無助。走上前,曉星扶住了姐姐。沒錯,她能懂得此刻的姐姐,聰明、驕傲如她的姐姐,豈肯輕易當眾低頭?即便是事實明擺著,即便是姐姐知情,自己也不該胡亂猜疑。
“這兒沒事了,請你們走吧,我們兩家的父母是很好的朋友;我們幾個,也好多年沒見了?!睍孕菦_著大間里的警察和鄰居說。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有姐姐在場時自己出頭表態,感覺很不適,所以跟警察講著話,目光卻離不開姐姐。
還好,她沒做錯,姐姐沒反對。非但沒反對,姐姐還轉身去了大間,到警察和鄰居的面前,說:“這么晚了,今天你們跟著費心辛苦了?!?/p>
“哎呀,看你說的,大老遠兒來的,客氣啥,鄰里鄰居的,這不應該的嗎?”鄰居老太太也親熱起來,“那啥,要不,今晚兒上胡嬸家吃飯去?”
“不,不了……”這下連陽陽都過去了,跟曉星姐姐一同客套著、感激著,最后,又一起出門送客。
九、曉月
曉月相信自己的直覺,從來如此,此次尤甚。何況連警察都看出了破綻。何況陽陽的表現,從始至終,就不正常。
“這屋現在就剩咱仨了,陽陽,不用怕,姐只想聽你說句實話:那罐煤氣,真是你用光的?”送走客人,一進屋,曉月臉色一變,突然高聲呵斥起陽陽來。
曉月很清楚,想知道真相的,只有她們姐妹倆。警察在應付公差,鄰居想充和事佬,陽陽自然也得維護她母親。不過,陽陽畢竟年輕,想必也會少些心機。更何況目前只她這么一個突破口,不妨嚇唬嚇唬她,哪怕她接著撒謊呢,她撒謊的本事,自己剛才已見識過了,曉月堅信,多問問,只要問得準、問得細,準能找到真相。是的,真相,雖顧忌多多,她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她絕不能容忍自己的父母,跑到這么個破破爛爛的小地方,死得憋憋屈屈、不明不白。
“笑話!我怕啥?告訴你,剛才我跟警察說的都是實話!那罐氣都是我用光的,咋了,你以為啥,以為我媽用的?我媽用那罐里的氣,把你爸媽熏死在我家炕上?”
她沒想到陽陽這么厲害,反應這么快,講話的嗓門比她還高,態度還兇,也更直接,更肆無忌憚。心里陣陣發緊,曉月努力不動聲色站在那兒,寄希望在氣勢上碾軋這女孩,希望女孩撐不住,露出軟肋、破綻。然而,與此同時,她腦子里飛快意識到的卻是,十多年前跟自己告別,此刻重又回到眼前的這個女孩,她這些年,都經歷了什么?何以一路走到今天?
“光腳的,從來都不怕穿鞋的!”曉月腦子里突然冒出來這話。
是母親講的。那年,母親住的小區,有個到處流竄擺攤賣油條的,一大早,跟母親對門那個新婚不久的美嬌娘,為排沒排隊跟人起了爭執,美嬌娘被甩了滿臉熱油,瞬間毀容。母親特意說此事,是為告誡曉月:“你最讓媽擔心的,就是氣太盛,這可不行,容易吃虧啊。記住媽的話,現在這時候,尤其對那些收入低的窮人,千萬不能氣太盛,他們很多一身怨氣、戾氣,惹急了,他們有什么,可是直接敢跟你拼命的?!?/p>
那么,母親呢?想想母親,辛辛苦苦準備那么多現金,還得動員那個把事業上的滑鐵盧當作人生失意場、再不肯遠足的丈夫,一道大老遠地跑這么一趟。母親一定也思前想后掂量很久吧?是什么促成了此行?會不會就是,不能得罪人,或者說,就是消災?
沒錯兒,曉月記得的,在林區時,母親就沒少干這種事?!拔母铩睍r與父親在鐵路系統一起巡過道,后來混得不如意的工友;父親掌權不久,因精簡機構裁下來的那些干部、職工,還有他們的家屬……這樣的人,只要上門,只要開口,母親從來都是笑臉相迎,盡力幫忙。這其中也包括蓮姐。曉月自己就被母親派去跑過腿兒,找母親在醫院工作的老同學,幫蓮姐母親入院。對此她曾不以為然,不愛去,母親就訓她:“好事咱都做了,干嗎還這么個態度?不傻嗎?”母親拉她坐下,心平氣和地曉以利害,“那些不如意的人,心里都有股兒氣沒處發,有時候其實都不需要你真做什么,也就是給個笑臉、幾句好話的事?!?/p>
沒辦法,媽這人,一向如此,從不惹事,還屢屢代父親擺平事體。然而,不過是她自己不承認就是了,一個人,骨子里的優越感,是很難全然不露形藏的。母親從小家境好,人又聰明、漂亮,學業、工作、婚姻全順風順水,即便爸不如意那些年,她照樣到處受歡迎。是不是她還把蓮姐想得過于簡單了?幫過忙,再來給個笑臉、說說好話,真的就能消解掉這世上的一切仇怨嗎?
作為長女,曉月無法接受父母死得不明不白??涩F在,曉月知道,陽陽這個突破口顯然是廢了。那么,立案嗎?到那時,陽陽就會說出父親和他家小保姆之間的事嗎?那件齷齪事,就要盡人皆知了嗎?她體面的、七十四歲的父母,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地把那秘密藏了這么多年,現在,她要把它翻出來,盡毀父母清譽嗎?
……
方如,內蒙古大興安嶺人。先后在《十月》《天涯》等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看大王》《聲鋪地》,長篇小說《玫瑰和我們》《背叛》?,F居山東青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