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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0年第5期|郭雪波:阿娜巴爾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5期 | 郭雪波  2020年05月11日06:41

    一 一行新野駝印兒

    北緯三十九度。這是一條神秘的緯線。

    這一緯度上寒暑交界,四季分明,冬暖夏涼,是個富裕且神秘的地帶。

    公元三四四年,歐洲馬其頓王國亞歷山大大帝遠征時,隨軍地理學家尼爾庫斯首次研究測繪出地球經緯度,后經埃及地理學家埃拉托斯特尼及托勒密進一步完善,最終繪制出如今完美的地球經緯度,讓人類能夠準確清晰地辨認出自己生活的這個地球家園和自己所處的位置。地球,就此也被這兩根無形的經緯金絲徹底規范化,像一只拴套在方格子里的金絲雀。

    而在這條神秘的緯線上,人類世界發生過許多大事情,產生過諸多神奇傳聞,有的甚至改變了人類和地球的命運。瞧瞧處在這一緯度上的地名吧:北京、紐約、羅馬、希臘、愛琴海、地中海、日本海,還有中國西北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敦煌、羅布泊、青海湖、庫布奇沙漠,以及令人驚悚的百慕大三角洲和“水怪”出沒的尼斯湖。

    我們將要去的那個遙遠的地方,也處在北緯三十九度。

    它的名字叫“阿娜巴爾”。

    在著名的羅布泊荒漠以東的廣袤無人區,沿阿爾金山雪峰北麓流淌著一條雪山融成的河流,名字叫阿娜巴爾。陪同我們的哈薩克人胡阿提說,這是個蒙古語,意思是有母親的河,或有母親的地方。噢,多么詩意的名稱。

    阿娜巴爾,現在按照諧音用漢語寫作“安南壩”。

    胡阿提穩穩地坐在顛簸飛馳的越野車上,不無自豪地說:“咱們安南壩野駱駝自然保護區,是個神奇的地方,西連羅布泊,南依阿爾金山,北鄰敦煌西湖,東邊就是天下聞名的莫高窟和玉門關,有名得很!”這些地名的確不凡,都在北緯三十九度上。

    地域,因其生存著珍貴物種而馳名;歷史,因其書寫稀世經典而流芳。如今,雙峰野駱駝,因其是比大熊貓還珍貴的稀世物種而使得阿娜巴爾——安南壩,載入史冊,流芳后世。

    雙峰野駱駝屬于偶蹄類動物,體型高大,長三米五,肩高一米八,體重可達五六百公斤,背上有兩個駝峰,短尾巴。上唇裂成兩瓣如兔唇,鼻孔瓣膜可隨意開閉,防止風沙灌進鼻孔,從鼻子里流出的水還能順著鼻溝流到嘴里。耳殼小,內有濃密的細毛阻擋風沙,還可把耳殼緊緊折疊起來。眼睫毛長而密,風沙中仍然能夠保持清晰的視力。頭小頸部長,彎曲似鵝頸。兩個肉駝峰下圓上尖,呈圓錐形,蹄子較大,分叉成“丫”形,能在松軟的流沙中不下陷。野駱駝曾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生存過,到了二十一世紀,則只存于蒙古西部和中國西北一帶。作為一個獨特的物種,它已成為地球上比大熊貓更為珍稀的野生動物,全球只剩下不到一千峰。

    我們一行,從霍去病曾鎮守的邊關武威出發,乘坐夜火車清晨抵達敦煌,再趁曙色馬不停蹄地自敦煌向西安南壩方向行駛。來接我們的司機是一位哈薩克青年,名叫胡爾曼別克,話語不多,高顴骨,紅撲撲的臉蛋。他靦腆地告訴我們,行駛四百多公里就可進入野駱駝保護區。我忍不住哦了一聲。睡夢中匆匆下火車,上汽車片刻后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模糊,這才想起把眼鏡落在臥鋪車廂了。我失聲一叫,壞了,一雙散光老花眼,這一路可咋采訪記錄?

    胡爾曼別克機敏地提醒,敦煌是終點站,回去找還來得及。他立馬掉轉車頭,飛一樣往回奔。一陣折騰找回了眼鏡,我的一顆心也頓時踏實了。當我向這位哈薩克小伙表示感謝時,他還是樸實靦腆地笑了笑,無話?!昂鸂柭鼊e克”的意思是大吉大利,真應了他名字的含義,但愿這一路采訪依舊如是。

    匆匆把行李丟在阿克塞縣城賓館,在街頭囫圇吃了一碗拉面之后,我們繼續向西朝目的地奔馳。從敦煌到阿克塞縣城一百八十公里,從縣城到保護區邊緣三百四十公里,我們還計劃穿越保護區內的大紅山一帶也有三四百公里,算下來這一天要在車上顛簸八百多公里。好在這里的白天很長,據說到晚上九點鐘天還是亮晃晃的,只要你的身板兒好,時間足夠。

    路兩側的原野十分荒涼,黃禿禿的坑洼地茫茫無際,石礫地上只生長著稀疏的駱駝刺、梭梭、野沙棘等植物,這里雖然尚未進入保護區但已是人跡罕至,不見村莊不見人影。正在這時,前邊不遠處的路兩側,出現了七八峰駱駝在舔鹽堿洼地,有一頭居然高聳著雙峰在公路上徜徉,傲視四周。

    野駱駝!

    攝影記者大鵬喊了一聲,興奮地舉起了長筒相機。

    不是的,那是家駱駝。陪我們的胡阿提笑了笑說。

    家駱駝?我也有點兒失望,細細端詳起車窗外的那些大家伙們。

    野駱駝很機警很膽小的,幾公里之外就能捕捉到人類氣息,早就逃之夭夭了,不會像這些家駱駝這么旁若無人,對我們不理不睬。

    聽了胡阿提這么解釋,大鵬一邊搶拍一邊說:的確,它們無視我們的存在。

    我們都樂了。遭到家駱駝蔑視,我們倒是很開心。

    胡爾曼別克長時間地摁喇叭,那頭占領公路的公駝才不大情愿地晃悠悠離開,高昂著頭顱,一雙圓圓的眼睛在長睫毛下十分不屑地從上往下瞧著我們,似乎在說,爺這不是正在讓開呢,你們人類總是這么心急!

    它,的確無視我們的存在。大鵬又嘟囔一句。

    我們再次哄笑。又走幾十公里,抵達一個路口。左側高高聳立著一尊幾十米高的標志性建筑,上邊醒目地寫著:甘肅安南壩野駱駝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路口右側,橫臥著一塊大牛石,上邊鑿刻著兩個大紅字:守望。筆鋒遒勁穩健。

    我們下車觀瞻。胡阿提抬手指了指前方告訴我們:“從這里走進去,就是我們管轄的王國了。我們的王國不算很大,總面積只有三千九百六十平方公里,地處阿爾金山北麓、庫姆塔格沙漠南緣,最高海拔三千八百米,地貌以戈壁、荒漠、沙漠為主,屬于典型的大陸型溫帶干旱氣候,地理位置位于東經九十二度、北緯三十九度?!?/p>

    胡阿提如數家珍,把近四千平方公里王國說成不大,也引發我們會心一笑。駛進保護區里,漫漫無際的荒野無人區頓時展現在我們眼前,令人想起“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詩句。玉門關、陽關早已撇在我們身后了。留下這千古名句的王維還有他那位朋友“元二”,肯定沒有來過這里的不毛之地。這里別說“無故人”,連個生人都瞧不見。

    那么,要繼續追逐野駱駝蹤跡,前方還有什么樣的惡劣地帶在等著我們呢?

    我打趣地問林草局干事卞韜,帶酒了嗎?

    卞韜笑答,無酒,有規定。郭老師想“勸君更盡一杯酒”,只能等回北京家里喝了。

    哈哈,都是模范干部啊,高出王維很多,他老人家也是干部,右相呢。我說。

    大家笑。越野車一路揚起黃色塵土,油渣路到這里戛然而止,前邊都是坑洼不平的砂石路。這條砂石路,還是當年西北地界里開鐵礦,為運送礦石到敦煌而修筑的。如今鐵礦已關閉,砂石路已無人修護,處處是坑洼。保護站資金有限,沒有實力修護,路況不好倒是令一些盜獵車望而卻步。保護站的人出去巡邏救護,其實并不在直線的公路上,走的凈是些荒野無人區,根本不需要路。

    右前方出現一座不高的褐紅色山嶺。

    那是小紅山。胡阿提說。我們保護區內有兩條山脈,小紅山和大紅山。大紅山面積更大,山勢巍峨。

    果然,半小時后正前方橫著出現了那座大紅山,逶迤莽莽,嵯峨險峻,呈赭紅色或黑褐色,望上去十分高聳神秘。

    你們仔細看一下,大紅山的山姿,是不是像一位少女仰臥在那里?有人說那是一位仙女,幫我們守護著保護區!

    胡阿提的提醒頓時啟發了我們想象力。其實更像一座仰臥的釋迦牟尼佛,披著赭紅色的袈裟,山的顏色襯托得十分形似。有人說。信仰各異,想象也不同,人類文化多樣性很有趣。

    車到達大紅山腳下,那里坐落著一排藍頂平房,是林政稽查隊。我們的車開過去,直奔大紅山腳下巖石那里。我的雙手終于觸摸到那神秘的淡紅色山巖了,美麗的仙女不見了,披袈裟的臥佛也消失了,我們一下子從浪漫的想象回到現實中,一塊塊嶙峋巖石千姿百態地鼓凸著、交錯著,個個都像怪獸隨時向你撲來。巖石中含鐵和銅,還有復雜的稀有金屬和石英,所以現出赭紅色。在洪水沖擊出的小河床上,到處閃爍著小顆粒石英石,在陽光下色彩迷人。

    你們來這里看看!那邊胡阿提在揮手招呼我們。

    在一片稍微柔軟些的干河床沙灘上,呈現出一行碩大的蹄印兒,分瓣兒清晰可辨,旁邊還丟有一坨子半干半濕的小圓球,是駝糞。

    有兩峰野駱駝從這里走過!蹄印子還很新鮮,根據糞便判斷,昨天它們在這一帶活動過!

    胡阿提是這里的保護站站長,他的判斷頓時令我們精神一振。

    我們來保護區的目的,就是想捕捉到野駱駝這老寶貝的身影,近距離接觸,謳歌它們頑強生存、繁衍生息的精神。有人提議追蹤蹄印跟過去。胡阿提搖搖頭,說野駝走的是大紅山的山中小路,汽車無法開進去。

    看著我們急切的目光,胡阿提笑了笑說,我知道在哪里能追上它們,或者是遇上它們。

    在哪兒?我們異口同聲問。

    澇池。

    他平靜地回答。

    二 胡阿提站長

    那么,先說說這位胡阿提站長吧。他已經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此人最大特點是,他不說話別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不顯山不露水。但在其一副平凡而普通的相貌中,蘊藏著一股不易察覺的神秘,絕對是個有故事的人。

    胡阿提歲數四十不到,中等個頭兒,圓平臉上戴著一副近視鏡,膚色微黃,因常年在野外作業風吹日曬,皮膚很粗糙,近視鏡后邊閃動著一雙敏銳的微黃色眼珠。話語不多,稍顯木訥,除了工作之外一點兒不愿意多談他個人的事兒。面對我出于職業毛病窮追猛打式的提問,他顯得很無奈,勉強忍受著,盡量做到有問必答,但極其簡單。他生活工作的阿克塞縣是全國三個哈薩克族自治縣之一,全縣人口才一萬多人,其中哈薩克族人占十分之四。胡阿提,就是其中之一。他名字的意思是:能量。人身上的能量。

    名字真好,看得出老胡身上充滿了正能量啊。我笑侃。

    他扶了扶眼鏡框,含蓄地笑一笑,沒說話。顯然,正能量這流行詞,與他名字之間的巧合,他耳朵早已聽出繭子了。從酒泉農業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后,他一直在林業上干。父親當過兵,當年曾是公社武裝干部,從小在鄉下長大又加上家庭教育,他身上的確培養出極大的能量和膽識。他在保護區管理局工作已十多年,擔任東格列克保護站站長也有六年,保護區四個站中東格列克是總站,責任和管轄權最大。胡阿提就是這片近四千平方公里王國的“王者”。

    車進東格列克保護站大院子,在這里打尖。匆匆吃了一碗方便面、喝口水之后很快開拔,奔向大紅山深處的那一眼澇池,繼續追尋那一行神秘的野駱駝蹄印。

    中午的大太陽,就在腦瓜頂上酷酷地曬著,地面溫度已達四十多度,一絲風都沒有?;囊?,無窮盡地向四周延伸,看不到盡頭,遠處有海市蜃樓時隱時現,令人不由得生出一絲魔幻般的恐懼感。高空中出現一個黑點,那是一只老鷹,顯然它在用一雙千倍望遠鏡般銳利的眼睛搜尋獵物山兔或狐貍,后發現自己來錯了地方,便很快消失了。頭頂的高空,又恢復了寧靜,重新呈現出灰蒙蒙的、無限的寂寥。被雨水沖刷出來的干沙灘,處處裸露著白亮的軀干,如一條條死蛇翻白了肚子躺在那里。但在存過水分的陰涼地方,居然還叢生著一窩子一窩子的駱駝刺,嫩綠地宣告著生命的頑強。有兩只不知名的青灰色野鳥落在上邊捉蟲子,尾巴一撅一撅的,不時發出悅耳的啼鳴。這一情景,令我們欣喜了一陣子。只要有生命的雨水,有大自然的恩賜,這里并非完全是死亡地帶。平時這里的年降水量不足五十毫升,今年老天爺卻格外開恩,降水量居然已達三四百毫升。到處是被洪水沖壞的溝坎,據傳大西邊的羅布泊那里已呈現出一片沼澤。天道輪回,地球總會有自救的辦法。

    我們正行駛的那條干河道,已抵近大紅山中部的一個山口。干河床向西北縱深開拓而去,穿過大紅山的腹部,曲曲彎彎望不到盡頭。

    胡阿提說,這條干河谷叫黃羊谷,一直通到最遠處一個叫烏什喀特的小保護站。他在那里干過三年,條件最艱苦。從那個保護站再往西很近就是羅布泊的荒漠地帶,南邊是阿爾金山山脈。

    黃羊谷,因鵝喉羚出沒而得名。鵝喉羚,屬于黃羊類,是保護區內的又一珍貴野生動物。這一帶地貌奇特,大紅山延伸到這里已呈現出多種顏色,所含的礦物質使得它色彩斑斕,紅黃黑藍交錯,可與敦煌一帶的雅丹地貌相媲美。

    我問身邊的胡爾曼別克,離你們最遠的那個烏什喀特保護站還有多遠?

    再走三四個小時吧,今天是沒時間去那兒了。

    那邊有多少人?為什么最艱苦?

    那兒沒有水源,位于高地山口,風沙大,沙塵暴有時會把房蓋掀掉,會把活人刮走,食物和水全得從縣城拉過去,為節約水人基本不洗臉。我們每個站都配有十多個工作人員,兩班輪值,一班值七天。條件惡劣,需要救護的急事兒就更多,我也跟著胡站長在那里干過三年。

    胡爾曼別克眼睛望著遙遠的西邊方向,嘴上抽著煙,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顯然此話題勾起了他對在那里度過的艱苦歲月的回憶,同時惦念起堅守在那里的伙伴們。這些平凡而普通的工作人員,為保護野駱駝這瀕危動物所付出的代價,顯然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

    看來你是胡站長放心的老司機呀。我逗他,排解他一時出現的感傷。

    胡爾曼別克紅了臉,笑了。摸了摸黃色的寸頭,向車走去。

    胡阿提此時站在一處較陡的土坎上,向大家介紹說:半個月前,我來這里巡邏時,發現有兩只小狼崽正在這土坎下玩兒呢!

    噢?后來呢?這下吊起了大家的胃口。

    沒有后來啦,人家一見我們就哧溜一下跑走了,估計母狼就在附近看著呢,我們也不可能追逐它們不是?

    胡阿提呵呵一樂,逗了我們一個悶子。他不乏幽默。

    我再次默默端詳他。在這個飽經風雨的男人身上,都發生過什么樣的故事呢?在四千平方公里的無人區巡邏救護,經歷的險情麻煩肯定不會少。

    我跟上他想聊兩句,他又變得木訥,閃爍其詞。然后走開去,回到車上,只說了一句:也沒啥了,工作嘛……

    從后邊望著他那健壯而寬闊的哈薩克人肩背,我卻更想聽故事了。

    正面進攻不奏效,我就迂回包抄,盯住他的愛將、年輕的“老司機”胡爾曼別克。我跟他已經混得很熟絡,開聊很熱乎,東拉西扯他的戀愛、他的家庭、他喜歡的電視劇等等,就這樣慢慢打開了他的話匣子。正好胡站長坐到另一輛車上,在前邊帶路,更方便我們聊。

    其實,真的沒啥了,胡站長的事跡都印在管理局的典型材料上,難道你們沒有看過材料嗎?胡爾曼別克慢悠悠地說。

    沒有啊,哪有時間看材料??!下火車上汽車一路狂奔,連你們管理局的大門都沒有踏進半步,這你都知道的!

    胡爾曼別克露出白白的牙,嘿嘿笑了。

    事情發生在兩年前的二月份……終于,胡爾曼別克雖然年輕卻很老成地講述起來。

    二月份,大西北,北緯三十九度地帶,依然處在苦寒時段,氣溫零下三十度以下。干冽的七八級西北風呼嘯著,席卷侵吞著整個大地。有人這樣描述過這里:“天上不飛鳥,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钡厍蛏暇尤贿€有這等惡劣的地帶,沒在這里生活過的人是想象不到的。北緯三十九度,并不都是那么美好,都那么富得流油、燈紅酒綠??蓱z的野駱駝們,近百年來被人類不斷屠殺、追擊、驅逐之后,無奈之下只能被迫遷徙到這樣一個人跡罕至的惡劣地帶,求得一息尚存,進行頑強的繁衍生息。它們從數百萬頭到如今只剩下數百頭,這是一段多么令人悲傷而痛惜的生存進程!而現狀是,假如沒有人類反省后顯示出博愛的救護,這可憐的數百頭野駝也會很快迎接它們種族滅絕的最后時刻。

    二月份,當中國人沉浸在一年一度的春節狂歡時,那些野駱駝卻正進入無水無草最干旱的困難時期,新出生不久的小駱駝會更容易死亡。在這樣的時刻,它們忠實的朋友胡阿提們就出現在荒涼的原野上。他們離開家里溫暖的火爐邊或暖氣房,放下節日的酒杯碗筷,紛紛走進茫茫無際、能凍掉下巴的干冷荒野,把一卡車又一卡車苜蓿草這類營養價值頗高的豆科飼料投放在野駝的活動地帶,以救助它們熬過難關,度過艱難時期。他們沒日沒夜地奔波在荒野上,連滾帶爬,在伸不出手的嚴寒中默默地干著活兒,那是一個吐口唾沫都成冰疙瘩的季節。記得在東格列克保護站墻壁上貼著一句口號,或是他們的座右銘:“只有荒涼的大漠,沒有荒涼的人生?!?/p>

    這一天,胡阿提他們在大紅山山口投放飼料,也就是我們發現新駝印的地方。有幾頭小駱駝,長得已有一兩歲的樣子,正在那里徘徊,嗷嗷待哺,拿蹄子刨著干冷的地面。胡阿提帶領幾個人匆忙打開車廂,卸下一捆一捆的苜蓿草,剪開繩子,散開來投放在地上。小駱駝們盡管平時一見人扭頭就跑,可聞到草的香氣卻不顧一切地撲過來了,稚嫩地嗷嗷號叫著。生命的本能和食物的誘惑,永遠比膽怯更重要。

    胡阿提他們很欣慰,知趣地離開了,把幸福的進餐時刻留給小可憐們。

    正在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轉瞬間發生。從側旁突然躥出來一頭成年野駝襲擊了胡阿提,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

    一至三月正是野駱駝的發情期,公駝相互爭奪母駝,會斗得死去活來。它們相斗時將頭伸到對方的兩腿間,絆倒對方后再用嘴撕咬。野駝是一夫多妻制,雌性懷孕期十三個月。顯然,襲擊胡阿提的這頭公駝,正處在二月的發情期高潮,已變得無所畏懼、瘋狂無比,也絲毫不懼怕人類,眼睛發紅,口吐著白沫,見人就追、就攻擊。也許,它大腦里除了母駝全是敵人,也許它就需要如此發泄。

    這頭野駝,力大無窮,一個猛烈的咬摔,就把胡阿提摔倒在地上。他也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哈薩克男人??!猝不及防,一開始沒有發現它的身影,顯然是潛伏在附近哪個洼地,瞅準機會迅疾無比地攻擊了落單的胡阿提。乍起他有點兒蒙,在野駝嘴巴下來回打滾,拼命掙脫,想從野駝嘴里抽出那只胳膊來。他大聲喝叫,用另一只手猛烈擊打野駝的鼻額,但毫無作用,對野性大發的它來說那只是螞蟻的撓癢。它兩排尖利的牙齒,已凝聚了千斤力道,咬透了胡阿提厚厚的羽絨服,他胳膊滲出的血浸透了衣服。哈薩克男人在野外行走,身上都會帶有小刀割繩子樹條子什么的,但胡阿提清楚職責所在,對這頭需要保護的人類朋友不可能出刀,即便廢了那只胳膊。

    胡阿提繼續在駝嘴下掙扎,來回打滾,如一肉球,如一陀螺。

    野駝繼續發泄著心中的怒氣,也許它是爭奪情侶之戰的失敗者,在孤獨狂奔中發現了胡阿提,反正它有一肚子的怒氣怨氣和瘋狂野性需要發泄,需要把這個孱弱的人類摔昏摔死才可心滿意足。聽說在巴丹吉林沙漠里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一頭發情期的家駱駝發現了一位穿綠軍裝回家探親的軍人,從老遠追逐而來。軍人知道難對付,只能逃跑??莎傫勈冀K不放棄,開始了漫長的追逐,最后軍人無奈,只得跳進一口野外干井躲避。瘋駝伸嘴夠不著,可又不甘心這樣離去,索性就趴臥在井上邊,封死了小井口,久久不肯走。軍人轟它、捅它、呵斥它,人家理都不理,一點兒轍沒有。焦灼中軍人想到了一個辦法,拿出打火機點燃一張紙,從下邊用火燎著了它的肚皮毛兒。這下管用了,瘋駝嗷的一聲大叫,跳起來就逃之夭夭。

    這時候,先回到車上發動機器的胡爾曼別克和另一人,發現頭兒遇到險況了,驚出一身冷汗,跳下車就跑來,手里揮舞著棍棒,一邊嚇唬一邊大喊,滾開!快放下,你這不知好歹的畜生!

    發情的瘋駝是不懂好歹的。胡爾曼別克撿起一塊石頭撇過去,正擊中瘋駝脊背上的肉峰,那是它比較敏感的部位。瘋駝受驚,回頭一望時緊咬的雙排牙就松動了,上下張開了些,胡阿提立刻趁機猛力一抽,刺啦一聲,在羽絨衣袖的撕裂聲中,他的胳膊終于從駝嘴中抽了出來。他立刻爬起來,逃離瘋駝的身邊。胡爾曼他們繼續揮舞著棍棒轟趕駱駝。見人類來了幫手,沖它張牙舞爪,那頭瘋駝見勢不妙也展開四蹄逃走,跑出很遠還回頭不大甘心地瞅著這邊的胡阿提。

    胡阿提的傷勢較重,整條胳膊都紅腫起來,很快變得比大腿還粗,冬瓜一樣,身上也有幾處傷?,F場簡單包扎處理之后,胡爾曼別克開著車飛一樣往縣城方向狂奔。野駱駝在荒野上什么草都吃,梭梭、駱駝刺、蘆葦、沙拐棗、荊條,甚至家畜不敢吃的狼毒草都能吃,身上具有奇特功能,從不出現中毒現象??扇祟惥筒煌?,擔心它的牙齒和唾液有毒,必須趕緊去醫院消毒清理、打針吃藥才行。

    胡阿提站長在縣醫院躺了半個月。他的這年春節正月,過得很熱鬧。

    二十天后,他又活蹦亂跳地回到了荒野上。

    三 那一眼神秘的澇池

    離開黃羊谷時,太陽已經偏西,三點多鐘的樣子。

    可那輪日頭依然從頭頂斜岔子里火辣辣地曬著、燃燒著,大地山野河谷都在其炎炎威嚇下顯得氣息奄奄,毫無生機。連頑強的駱駝刺和梭梭草都在地邊發蔫,耷拉著枝葉,灰黃灰黃的樣子。

    胡阿提正在河床上一條小徑般的彎曲線上細細查看著什么。這個沒有豪言壯語、只有豪勇行動的哈薩克男人、共產黨員,已在我心目中漸漸變得高大,他的一舉一動都能引起我的好奇,所以,我總是盡量不讓他離開我的視線。

    胡站長在查看什么,難道在尋找籽兒料嗎?我開玩笑說,看看胡爾曼別克。

    他可不玩石頭玉料,哪有那個閑工夫呀!他在找駱駝印兒,那里是一條老駝道,野駝愿意沿著一條固定路線行走活動。胡爾曼別克解釋說。

    有了,這里也有新鮮的蹄印子!胡阿提在那邊高興地說。

    果然,在那條似有似無的沙礫小徑上,依稀可見駝印若隱若現。淺淺但碩大的分瓣兒蹄印,逃不出胡站長那獵人般的敏銳目光。

    胡阿提遠遠凝視著駝印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語道,它們也去了澇池,飲水去了。于是,我們紛紛上車,按原定路線繼續趕往澇池。大家很興奮,已經有兩撥蹄印奔往澇池了,我們都期望著在神秘的澇池那里逮到野駝的身影。和胡阿提談論起他們對野駱駝的救護時,他的眼睛里含著慈祥的光澤,似乎是在說自己的孩子。他們多次救護被遺棄、失散或受傷的野駱駝,曾救四峰小駝羔和十一峰成年駝于危難之中。為了更好地監測野駱駝的活動規律,他與同事徒步跋涉上百公里山路,跟隨脖子上佩戴著跟蹤項圈的四峰野駝。人們能通過衛星定位發射器傳送的數據,遠程獲得野駱駝的活動軌跡。

    說話間,車隊從黃羊谷拐個彎,先往北然后往偏東北方向開進大紅山腹地。進去之后才發現,大紅山并不是從外邊看到的那樣單層山脈,里邊層巒疊嶂,無數個紅黃色山嶺連綿不絕,足夠壯美,只是寸草不生,光禿禿的樣子令人遺憾。

    我們在熟練的“老司機”胡爾曼別克開的車上顛簸著,沒有路,只能沿著雨水沖刷的砂石灘艱難行進。窗外忽然出現一只孤獨的鳥,正伴著我們飛行。反正也閑著,顛簸中又無法對話聊天,我開始觀察它。

    這只鳥,它要飛到哪里去呢?為何與奔馳的汽車為伴?它如此單薄而孤寂,不見其他的同伴,難道它以為只有我們這靠輪子滾動的鐵家伙才是可信賴的朋友嗎?它比常見的麻雀大,比喜鵲小,翅膀較長而顏色微黑,腹部顯紅褐色,頭脖處也有一圈紅褐色,飛翔中顯示出堅毅的流線美。在科爾沁沙地草原長大的我,見識過不少鳥類,但對它我叫不出名字。地處嚴酷的大紅山腹地,又如此勇敢,就暫且叫它紅鳥吧。

    紅鳥在繼續神勇地飛,我繼續認真觀賞。

    它飛翔得艱苦,我觀賞得悠閑,盡管顛簸。

    山谷的風很烈,能把石頭吹跑、把駱駝吹倒,而它的巴掌大的軀體雖然抖抖閃閃卻很聰明地貼著地面飛行,閃避開那一陣陣獵獵大風。汽車輪子揚起的塵土如滾滾濃煙,一時把它給吞沒了。你以為它該停下了吧,卻又從那道滾滾沙幕中飛沖了出來,灑脫而勇猛,好似一位從銀幕后頭閃出的明星,風采依然,亮如流星。

    它真是一只固執的鳥、勇敢的鳥。我愈發地欣賞起它來。

    難道是迷路了,獨自誤闖進大紅山無人區,無法逃離,以為跟隨人類乘坐的汽車便可找到回家的路?倘若是這樣,它就錯矣,犯了經驗主義錯誤,我們在追尋野駱駝的腳印,也許正離你的綠色家園漸行漸遠。

    其實,后來才知道,我的判斷是何其錯誤!

    紅鳥,它不是一只笨鳥。飛到這會兒,它并沒有顯示出驚慌的樣子,也不像是毫無目的地亂飛。它的飛翔十分熟練而且很有節奏,簡直像一位優秀的鋼琴手在半空中用柔美的雙翅彈奏著一段段輕緩優美的旋律。

    那么,它,這只詩一樣飛翔的小紅鳥,究竟奔往何方?謎底,不久便揭開了。當我們的車隊駛進一片三面環山的平洼灘時,只見那只紅鳥啾的一聲啼叫,搶在我們前邊,歡快地一頭扎進前方一個凹洼坑里去了。

    那兒就是——澇池!

    傳說中的澇池,我們一路奔來尋尋覓覓的神秘澇池!

    天??!

    它,紅鳥,原來是飛到這里飲水的!這只聰明的鳥??!

    澇池,顧名思義,應是干旱地區村邊路口存貯雨水的坑池。但這里可不是村邊路口,而是人跡罕至的大紅山無人區的荒涼之地。這個澇池,也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人工用石板、水泥砌筑而成,方圓形,四五十平方米的樣子,深兩米左右,斜坡以階梯式往底部伸展。澇池是由保護站所建,從南邊一百里遠的阿娜巴爾河、有母親的河那里開始,鋪設著一條直徑一百多厘米的地下塑料管道,生生蹚開如鐵硬的石礫子山地,把水引進這里儲存,專門供給干渴的野駱駝、鵝喉羚、狼、豹及禿鷲等禽類飲用。整個保護區近四千平方公里土地,已修有兩座這樣的人工澇池。另一眼在大西北庫木塔格沙漠南麓。管理局一直在保護區內尋找水源,經多次踏勘發現同新疆交界處有一眼胡楊泉,但水量極小,冬季結冰,夏季干旱斷流,卻是方圓一百多公里的唯一水源地。在其附近,多年來野生動物行走踩出了一條羊腸小道,泉眼附近留有大量的足跡和糞便,顯然是野駱駝等野生動物唯一的飲水點。于是他們立刻鋪設塑料管道兩千五百米,將泉水引至地勢開闊平坦的峽谷出口,并在那里修建了約五十平方米的澇池,通過蓄水和水量的調配,能夠從根本上解決枯水期泉眼斷流后野駱駝和其他野生動物喝水難問題。這些工程投入力量之大、耗資耗工之多、維護修繕之難,都不是簡單能用語言說得清的。

    我們興致勃勃地站在坑口觀看澇池,可腳下的情景,卻令我們十分意外,感到愕然。

    澇池內,一滴水也沒有!已經干了底兒,只底部積留的薄層流沙還有點兒濕氣,半干半潮,那只紅鳥正在那里啄著濕沙。

    怎么搞的,水怎么還沒有送過來呀?

    胡阿提站長也感到奇怪,一臉茫然。原來,前些日保護區內下了暴雨,山洪沖壞了地下輸水管道,職工們正在不分晝夜地搶修。胡阿提馬上打電話詢問,顯然沖壞的地方不止一兩處,修復進度被拖延,救命的水大概得明天才能輸送過來。

    大家有些失落。失望的不只是我們,那只小紅鳥唧啾一聲飛走了,飛越旁邊的一座山崖后不見了影子。兩隊野駝奔向這里飲水,可我們舉目四望,不見它們的蹤影。顯然,澇池無水,它們不可能在這里繼續停留,只能去尋覓更遠處的其他水源。石礫子地上,連它們的足印都沒有留下,四周空茫,山野悠悠,只有熱辣辣的山風在吹,有一股“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的蒼凉感。

    胡阿提站長舉起望遠鏡,向四周搜索。也許,在哪個山崖陰涼處躲著可愛的野駝,耐心地等候著水來。片刻后,他興奮地喊道,那邊,東北五百米處有兩只鵝喉羚!在后邊,還有七八只,是一群鵝喉羚!

    我立刻拿過他的望遠鏡看,果然,在一片梭梭草和駱駝刺后面,那群鵝喉羚在活動、徜徉。兩只長角支棱著,額頭、喉部、腹部發白,黃色的身軀,矯健的四蹄,顯得十分修長俊美。它們在那里久久徘徊不走,即便從遠處發現了我們的動靜,也沒有馬上逃離的樣子,顯然,它們是在守護著澇池周圍,似乎很相信人類朋友早晚會把救命的水送過來,讓它們暢飲。

    胡阿提趁機向我們普及起有關鵝喉羚的知識。

    鵝喉羚,屬典型的荒漠半荒漠區域生存的動物,體形似黃羊,因雄羚在發情期喉部肥大,狀如鵝喉,故得名鵝喉羚。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鵝喉羚曾廣泛分布于賀蘭山東麓、西部半荒漠地區及東部鄂爾多斯沙臺地帶。該物種現已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瀕危物種紅色名錄,屬于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在安南壩保護區大約活動著上百只鵝喉羚。由于鵝喉羚是食草動物,除了靠矯健的四蹄逃跑之外沒有其他反抗能力,經常遭受人類和其他食肉野獸的攻擊。去年,阿拉善民警在邊境轄區內成功救助過一只正遭受五條野狗圍攻撕咬的鵝喉羚。該地區一位農民裴某設置捕獸夾,獵捕到一只鵝喉羚,現場宰殺,將鵝喉羚用摩托車運回家吃肉,后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個月,賠款一萬五千元。

    我們聽后唏噓不已。

    攝影記者大鵬貓著腰,悄悄向那幾只還在原地踟躕不去的鵝喉羚靠近。他架起了長筒相機,想要捕捉最清晰的近景,可惜,機警的鵝喉羚突然一哄而散,遠遠逃走了。大鵬遺憾地搖頭,好在之前抓到了幾個不錯的近景鏡頭。

    哈,它們是不會留給你擺拍的機會的!我逗大鵬。他嘿嘿一笑。

    我見過一幅照片,一群鵝喉羚飛躍一條窄峽谷。你說怎么飛躍的?當前邊的一只強壯頭羚躍到半空時,后邊的小崽再跳過來,點踩在前邊這只父輩的脊背上,再一躍,就跳到對面懸崖上邊去了!

    那前邊的這只頭羚不是犧牲了?掉落下去啦?有人說。

    是做出了犧牲,但未必會死亡,這只頭羚落到對面半山腰的樹木或巖石上,也會沒事,它們可是靈巧得很!

    哇,真是偉大的愛,多么聰明勇敢的群體??!大鵬他們忍不住贊嘆。

    在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沒有點兒精神,沒有點兒本事,如何繁衍生息自己的物種?沒有吃肉的牙口和胃,只有會逃跑的四只蹄子,鵝喉羚、藏羚羊們的生存本領確實不凡。

    我們議論著、感嘆著,繼續在澇池一帶溜達、觀察,喘口氣歇息一會兒。

    胡阿提默默抽著煙,久久矚望著澇池,又走下去察看澇池底部漏不漏水、有無裂縫。走上來時,他臉上似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之色,感覺對不起逃離的鵝喉羚,對不起未現身的野駱駝們。未能及時供應水源,他深感自己有責,盡管責不在他身上。

    大家重新坐上車,有些戀戀不舍地離開此處。此時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似乎也都萌生出那些野駱駝、鵝喉羚們對水的無限渴望。

    啊,珍貴的生命之水啊,快點兒流過來吧!

    這是發自大紅山洪荒之地的生命的呼喚!

    四 羅布泊東邊的胡楊泉

    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

    它,懸掛在遙遠的西方的一座山尖上,一動不動。

    時間已近傍晚六點,可在大紅山腹地依然十分明亮,沒有絲毫臨近晚上的感覺。胡爾曼別克知道,路途遙遠,天黑之前必須開離這崎嶇不平的山間亂石灘才行。這里離油渣公路還有二百多里地,車隊按計劃踏上了歸程。

    大家都已經顯出疲態,坐上車后陷入沉默。車窗外的大地,更是一片沉默無聲的世界。

    在沒有路的荒灘上,尋尋覓覓艱難行進,胡爾曼別克真是一位有經驗又眼光敏銳的老司機,他能隨時預感到哪兒有坎兒、哪兒有暗坑,把著方向盤及時避開。胡站長沒有選錯人。

    車窗外是一片片凹凸不平的荒野,上邊結著一層白霜般的東西。我曾經走過青海柴達木盆地,識得那東西是芒硝和鹽堿的混合物。芒硝可做工業原料,但因產量低耗資大,很少有人開采。這里的大地上,雨后干旱之后便會出現這種雪一樣的絨白色東西,在地表板結成厚厚的一層硬皮殼兒,如給大地穿上了一層鐵皮鎧甲,封死了所有想從土層下邊往上拱的生命。只有再次下雨,這層鐵皮才能被泡濕泡軟,可這里年降水量才十到五十毫升,而年日照可達兩三千小時,濕潤期沒有幾天,絕大多數時間都處于這樣干旱的穿鐵皮鎧甲狀態。今年倒是雨水不少,屬于歷史罕見。

    可以這么說,這里是一個芒硝和鹽堿的世界。土地被這兩樣魔鬼般的東西無情地覆蓋著,死死地包裹著,透不出一點兒生氣,常年被窒息,無聲無言,也無生命的痕跡。有的只是一陣陣刀刮一般的烈風從這里掠過,在曠野上也攪不出什么聲響,唯有死一般的沉寂籠罩著這里。當然,只有頑強的駱駝刺能從那層鐵皮鎧甲下拱上來,抽出綠色枝葉,完成一次生命的循環。

    噢,安南壩,保護區的荒野,你怎么會這樣?

    你,離我想象中的美麗名字阿娜巴爾相差太遠了!

    我也經歷過荒原,我老家科爾沁沙地號稱八百里瀚海,但也沒有這里恐怖。在那里,一些積水的洼地還能長出蘆葦和蒲草,有野鴨野雞在那里孵雛,可是比這里好許多啊。

    坐在我旁邊的胡阿提,依舊默默地矚望著車外那無聲的世界。他的眼神,很專注地眺望著西北方向那片灰黃色山脈。

    他告訴我,那里是庫木塔格沙漠邊緣,著名的胡楊泉就在那一帶,那里是野生駱駝產羔子的“產房”。胡阿提說得動情。

    是嗎?野駝為什么要去那里產羔子呢?

    那里是山中小峽谷,南靠山北靠庫木塔格沙漠,比較隱蔽,有水源,野狼很少在那里活動,不會襲擊小駝羔,狼害少。野駝依靠本能選擇自己的生存地區。

    我聽完后又說,胡站長,據說唐玄奘當年就在那一帶穿越庫木塔格沙漠,還有那個出了名的莫賀延磧魔鬼地帶,是不是???

    我也從網上看到過,不知道真假。胡阿提說完,突然笑起來。他難得一笑。

    據資料介紹,庫木塔格是維吾爾語中沙子山的意思,沙子的蒙古語叫“庫木格”,比較接近。庫木塔格沙漠位于甘肅西部和新疆東南部交界處,北接阿奇克谷地與敦煌雅丹國家地質公園一線,南抵阿爾金山,西以羅布泊大耳朵為界,東接安南壩保護區,地理坐標也處在北緯三十九度,沙漠面積約兩萬兩千平方公里。它的主體在新疆,甘肅境內也有不少分布,這一大片沙漠地帶已設立三個野駱駝和野馬自然保護區。莫賀延磧戈壁位于安南壩保護區西北部,又稱噶順戈壁,當年玄奘在那里遭遇到西行途中最為險惡的考驗。中華書局出版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里有詳細介紹。莫賀延磧正好處在河西走廊西端連接帶上,受安西大風影響,四季狂風呼嘯,加上庫木塔格沙漠和雅丹地貌奇特,使得莫賀延磧地形變得更加復雜,氣候百變,流沙埋人,十分恐怖。據說唐玄奘九死一生渡過流沙河之后,回味莫賀延磧時還心有余悸:“莫賀延磧長八百里,古曰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伏無水草顧影唯一。四夜五日口腹干焦,幾將殞絕。四顧茫然,夜則妖魅舉火,燦若繁星,晝則驚風擁沙,散若時雨?!焙笕搜堇[的《西游記》則把莫賀延磧改成了洶涌澎湃的流沙河,沙和尚在這里等待玄奘。文學人的想象和創造,也十分神奇。無獨有偶,十九世紀俄國探險家、文化大盜普熱瓦爾斯基路經莫賀延磧也是心驚肉跳,他在日記中曾寫“大磧到處是高臺,像塔一樣的黃土懸崖,土壤被摻著沙礫的卵石覆蓋著,戈壁中既沒有植物,也沒有動物,甚至連蜥蜴和昆蟲也沒有,白天地面灼熱,籠罩著一層像煙霧的渾濁空氣,一路上到處可以看見騾馬和駱駝的骨頭,呈現出一片十分可怕的景象” 。

    這就是庫木塔格和莫賀延磧的真實寫照,那是一個沒有生命的荒涼世界。

    胡阿提介紹,野生駱駝最喜歡的胡楊泉,就在莫賀延磧下游的胡楊峽谷里。他們的人還曾在那一帶出過一次狀況。

    什么狀況?本人喜歡聽故事,快講講。我催促他。

    胡阿提站長用帶著哈薩克腔的漢語,細細講述起來:有一次,我們的辦公室主任海拉提·胡斯曼和司機劉文鑄,陪縣電視臺高記者和宣傳部馬干事兩人,去胡楊泉那里采集資料,拍攝野駱駝、澇池,就遇到了唐僧那樣的險情,差點兒出事兒。

    怎么,遇到女妖啦?真當他們是唐僧了嗎?我開玩笑。

    那倒不是,其實女妖還沒有無人區荒野可怕啦,女妖畢竟是可以降服的嘛。胡阿提不失時機地又幽默了一把,呵呵笑。

    講述別人的故事,胡阿提不再吞吞吐吐,變得很爽快。

    那是剛建站不久時發生的事。保護區內還沒有手機信號,局里只有一部衛星電話,他們也沒有帶。四個人開著一輛越野車,沒有任何通信設備,就從東格列克站出發,直奔六十多公里之外的胡楊泉。那時已經是夏末初秋,白天熱,晚上冷得穿秋褲。在荒涼無人的坑洼原野上顛蕩著,到了黃羊溝,司機劉文鑄踩著油門正要跨越一處土坎時,車突然就熄火了。這里離胡楊泉還有二十多公里,從東格列克站走出來也有四十多公里了,真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又沒有通信設備與外界聯絡呼救,此時他們的處境比野駱駝還困難。

    劉文鑄在不停地發動車,發動機突突突直響,就不見著火。他也是一位熟練的老司機了,跑野外無數,對自己的技術和這輛車都很相信、很放心。出門時灌足了油,也進行過徹底檢查,這是跑野外必須做的功課。今天這情況,真是邪門了。他查看、找毛病,修修這兒修修那兒,忙乎一溜夠,汗流浹背,還是不管用。大家把車推到平地上,還是不靈,發動不起來。

    海拉提主任看看太陽,看看大家,果斷地做出決定。時間不等人,車上只備了一天的食物和水,一旦天黑就更麻煩了。他讓四個人分兩撥,司機和馬干事留在車上守護等待,他和高記者徒步走回站上,請求支援,找其他車輛。

    大家沒有意見,就兵分兩路行動了。

    海拉提和高記者,每人帶著兩瓶水,沿著來時的路出發了。海拉提估算過,按自己平時趕路的速度計算,每小時可走十五里,五六個小時后怎么也趕到保護站了。他忘了,這是以他這個哈薩克壯男人的步伐算出來的,可高記者是一位身材瘦弱的南方兄弟,他哪里趕得上海拉提?海拉提在前邊帶路,高昂著頭,邁著野駱駝般的大步子勇往直前地走。高記者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緊相隨。大約走了兩三個小時,高記者就漸漸落后,跟不上來了。

    海拉提無奈地等候他片刻,可他算了算高的走路速度,一小時頂多能走六七里,到站上得七八個小時,要到夜里了!這可咋辦?高記者這時候也說,你的腿子那么長,我跟不動你了,我隨后就來,你先走!

    當時的情況也只能這樣,海拉提趁自己身上還有力氣,必須趕回站上報信。他大聲喊著囑咐高記者,沿著車轍印,沿著他的腳印在后邊慢慢走,別擔心,這一帶沒有狼豹,不要害怕!實在走不動,就原地在車轍印上休息,等他從站上開車回來接應他!

    高記者催促他抓緊趕路,不必擔心。

    然而,還是出問題了。海拉提下午五點多才趕回東格列克站,可那里無線電早已沒電,無法與縣里聯系。正當十分著急時,有一輛皮卡開來,原來是來辦事的牧民哈蘭。在哈蘭幫助下,乘皮卡趕到三十多里外有信號的瞭望塔,才與后方聯系上,請求支援。黃昏時分,海拉提返回保護站時,發現高記者還沒有來到站上。這一下海拉提著急了。這茫茫無人的戈壁灘,天快黑了,人走散了可怎么辦?他趕緊駕車一直趕到兩人分手的地方,可是沒有高記者的影子,人不見了。海拉提以為高記者返回車拋錨的地方了,趕到那里時,原地等候的劉文鑄說沒有見到高記者回來。

    這下,海拉提嚇出一身冷汗。這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他們開始了緊張而忙碌的尋找。

    荒野上,四處傳蕩著“老高!老高!”的呼喊聲?;囊凹澎o,風也很大,他們的聲音一出口就消失在空氣里,無影無蹤。海拉提他們沿著路來回找了兩三趟,依然看不見高記者的身影。他簡直蒸發了一樣,在荒野上憑空消失了。海拉提腦海里浮現了各種可能,難道是突然出現的惡狼或阿爾金山下來的雪豹叼走了他?抑或是遭到一頭發情的野駱駝攻擊,他慌不擇路逃走啦?可現在是夏秋季節,不是駱駝的發情期,而且也從未發生過駱駝錯時發情的情況呀,那也太違背自然規律了。這里的荒原,雖然《西游記》里描述過妖怪妖女經常出沒,可他海拉提祖祖輩輩生活在這一帶,從來沒有遇到過蠱惑人、吃人的妖女。

    細心的海拉提重新回到跟高記者分手的地方,細細地察看,尋找足印,終于發現了一點兒蛛絲馬跡。離原路車轍印不遠處一段土坎上,有一處新倒塌的痕跡,再走過去,在一片沙石灘土上留有一行腳印,正是高記者的旅游鞋印跡。他們迅速碼著這行腳印,大聲呼喊著高記者的名字,飛一樣追尋過去。

    沿著這個方向,他們又反復搜索了幾遍,篦子梳頭一樣,一坑一洼地篩找。兩個小時之后,天發黑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竟轉回到保護站門口不遠了。

    這時,他們聽見保護站門口傳出高記者虛弱的聲音:我……在……這里!我……回來了!

    大家喜出望外,瘋了一般撲過去。海拉提主任趕緊給他遞水遞面包,眼里流出淚水,喜極而泣。

    高記者抱歉地笑著告訴他們,都怪自己沒有戴近視眼鏡,看參照物模糊不清,走錯方向迷了路,連累大家著急了。他是從遠處影影綽綽看見大家尋找自己的身影,才有了方向,安全找回來的。緩過氣來的高記者,說得眼淚汪汪。

    救援車也趕來了。第二天,高記者跟隨海主任再赴胡楊泉,終于完成拍攝計劃。他收集了數據,拍攝了一部野生駱駝的紀錄片,效果很好。這是對他不畏艱險,甚至不畏死亡工作的豐碩回報。

    人生,只要付出,總會有回報。

    五 烏什喀特野駝,也風情萬種

    風,從庫木塔格大漠里掙脫出來,好似奔騰的野馬,無拘無束。

    它,遭遇了南邊的阿爾金山,那是高不可攀的一堵墻;它,喘了口氣,在山腳下回旋、沖擊、醞釀、等候。

    在雪山的迎擊下,它已經殘弱、受傷、力不從心,它必須耐下心來,就如受傷的虎狼舔舐傷處的血一樣。它甚至回首感激般地瞥一眼釋放自己出來的庫木塔格大漠,就如潘多拉回頭望一眼那個魔盒。

    然后,它轉過身來,面對著一望無際、洪荒蒼茫的安南壩——阿娜巴爾無人區平原,好似一頭嗜血成性的狼,面對著一群雪白柔順的羊兒。它的任務是把那里攪亂,攪得天昏地暗、天翻地覆,徹底征服、占領這片土地,撕碎可憐的羊兒們。那里叫什么阿娜巴爾,有母親的地方?好吧,那我這風婆,讓它立馬變成沒有母親的地方!

    風,毫不猶豫地發起進攻,大面積、大范圍、摧枯拉朽地進攻。它那野性的爪子,撕裂著這片一直安靜平和、無聲無息的大地的肌膚。在它的挑逗和勾引下,那些潛臥在這里的細砂礫和碎芒硝皮等著了機會應聲而起,扭動著、迎合著、飛揚著,與那狂野的風糾纏在一起,摟作一團,擁成更大的勢力集團,開始了漫長的瘋狂的無休止的肆虐。這是一場野蠻的征服。釋放它出來的庫木塔格大漠在遠處苦笑,抵擋它穿越的阿爾金山目睹了荒野上發生的這一切,它也很無奈,只是輕輕嘆息,耐心地聚集雪和雨,等候夏日去澆灌那片蒙難的土地,讓那條有母親的河——阿娜巴爾重新流水叮咚,發出歡唱,讓偉大的母親重新具有尊嚴,名副其實。

    每到冬季,風沙的肆虐總是有恃無恐,年復一年。他們把這里所有綠色植物的枝葉統統吹干,變黃枯萎,耗盡生命的甘汁。有時把它們連根拔起,與土地藕斷絲連的根須就淌出血,撕裂的聲音如疼痛的尖叫。很快,那流血的傷口又被沙粒和芒硝填滿掩蓋,窒息了尚存的微弱生機。風沙并不滿足,繼續追逐野生動物和禽鳥們,這里僅存的野駝、鵝喉羚、狼狐、禿鷲們開始遭殃了。在饑餓、干渴、酷日的威逼下,這些平時相互廝殺、血斗、逃避的動物和禽鳥們很快被捕獲倒斃,被吸盡身上的血,留下白色骨骸。風沙如怪獸,狂性十足地繼續擴大地盤,向東方的人類居住地進發。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它的淫威下發抖、戰栗,無奈地屈服。在它的侵吞下,西邊美麗的羅布淖爾(泊)消失了,古老的樓蘭國消亡了,塔克拉瑪干這樣“進去出不來”的死亡之地出現了。這邊安南壩的每一處土坎下,都能依稀見到被掩埋的殘根枯藤,每片干沙灘都有不知來路的白骨。風沙,在這里抹去了歷史,抹去了生命,唯獨留下它野蠻的足跡。

    然而,事情并非完全像看到的那樣決絕。

    在這片被蹂躪的大地上,在阿爾金山山谷和庫木塔格腳下,還生存著“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偉大胡楊。還有一種與胡楊并肩作戰的不屈的植物,它的名字叫檉柳,又稱紅柳。當然,還有最頑強的駱駝刺。

    一望無際的阿爾金山西邊的尾部,在甘肅、新疆、青海三省交界處,最遠的保護站烏什喀特就在那里。烏什喀特,意思是金銀花,沒想到是如此好聽的名字??蛇@里地處高嶺,正好是阿爾金山和庫木塔格的大風口,冬天極度寒冷,春天風沙狂暴。當風推動流沙進攻這一帶的時候,總有一叢叢的植物在那里浮涌蠕動。它們如成團成隊的士兵,一排排一叢叢,挺立在風沙線上,筑起一道反抗的防線,舉起一面綠色的旗幟。這,就是紅柳,它在夏日開出紅色小花,人們也稱為金銀花。在風沙中,前邊的被流沙埋了,倒下了,后邊的依然挺上去,頑強地去抵擋;即便沙子埋到脖頸,它們依然昂起頭顱,迎風招展著綠色枝葉,高唱著不屈的歌謠。長年與風沙周旋,它們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狂風勁吹時統統順風倒伏,形成浪谷,風過之后,它們忽然間又一片片一排排地挺身而起,堅韌而不折斷,猶如一道道厚厚的、軟綿綿的、擊不垮的墻。它們的彈性,并不是瑟瑟發抖,并不是投降順從,而是自由的勁舞和無聲的抗議。

    二月的一天,沿著一條線排列的紅柳叢邊緣,出現了一位頭戴白色氈帽的中年男人,他是烏什喀特站的哈薩克族護林員軍斯別克。三天前,阿爾金山里下過小雪,盡管烏什喀特這邊沒有飄過一片雪花,可是雪帶來的刺骨寒冷卻享受到了。軍斯別克緊了緊被風刮歪的氈帽,再扎緊厚棉衣的布腰帶,用一根木棍撥拉荊條子邊走邊查看,小心翼翼。他是在巡護這一帶冬季來避寒的一群野駝,該群還不算小,大中小有十多峰駱駝。平坦的荒原上風太猛烈,能吹跑石頭,野駝待不住,而那些供野駝吃的頑強的駱駝刺則大多早已被狂風連根拔起刮走,即便剩下些也無法滿足它們的食量。于是,阿爾金山北麓一帶的紅柳叢林便成了它們最好的生存區域,餓了啃吃紅柳的干枝條,渴了還有殘雪可舔舐,也可去安南壩河上游無人地帶尋覓雪化泉水飲用。人類已占去了河的幾乎所有豐美流段,河上游無人區水源又少得可憐。一頭野駝,飲夠一次水之后,可以堅持十多天不用再喝水,即便那么喜歡吃鹽巴、舔鹽堿地,可它們對水的需求似乎沒有我們人類那么迫切。據說駱駝的雙峰就是水的儲存器,隨時向身體各部位輸送水源,可專家們又把這論斷給否定掉了,說駝峰全是由脂肪組成,那里邊一滴水也沒有,真不知相信誰的話好了。反正野生駱駝是一種珍奇物種,生存本領很強,值得科學家們好好研究。

    軍斯別克爬上一座高坡,向四處眺望。

    山野茫茫,阿爾金山的雪峰在陽光下閃爍著,有些刺目。從西邊山口那邊傳來呼嘯的風聲,嗚嗚嘶叫,如野獸在咆哮。軍斯別克手搭在帽遮前,向東方巡視,接著從背包里拿出望遠鏡朝更遠處察看。他有些失望,那支駝群依然不見蹤影。他好生納悶,這些寶貝們都藏到哪里去了?

    這時天空傳出一聲啼嘯,一只老鷹或禿鷲在高空盤旋。

    它們是藍天的主宰者,目光敏銳,在萬米高空,高倍望遠鏡般的黃寶石眼珠能瞧見地上跑的兔子。這會兒,它肯定發現了地上某處有獵物,或者發現了什么血腥狀況,分食虎狼啃剩下的獵物遺骸也是它們的強項。

    軍斯別克心頭一緊,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那根枯樹根。其實遭遇危險,枯樹根是當不得用的,壯膽而已。他還可以撿一塊石頭進行防衛。他屏住呼吸,警惕地向前搜索,悄無聲息,不出任何聲響。

    這時,在五十米遠處,傳出輕微的一聲叫喚。這是一只大野獸在慵懶地打哈欠。

    軍斯別克嚇了一大跳,立即趴在地上,隱藏到樹叢里邊。然后,舉起望遠鏡仔細搜索。這下看見了,一只雪豹!

    天??!這是他活了四十歲,頭一次看見雪豹,過去只是在動物園和書本上見識過!雪豹,這一世界少有的珍奇動物出現在烏什喀特附近,出現在他們安南壩自然保護區里,這可是天大的新聞,天大的喜事兒!

    他放下望遠鏡,拿出新買的手機,拉近距離抓緊拍攝。

    雪豹分布于中亞高原,主要是中國的青藏高原、帕米爾高原地區。全身灰白色,具黑色斑紋,尾巴粗大,具環紋。體長一百三十厘米左右,尾長八九十厘米,體重約七十五公斤。棲息于海拔兩千米以上的高山裸巖、高山草甸、高山灌叢和山地針葉林,有固定洞穴,喜歡獨居,夜行晝伏,以伏擊捕食山羊、巖羊、斑羚等各種高山動物為生。全世界尚存五六千只雪豹,中國有兩三千只,數量第一,屬于我國一級保護動物。這些知識,軍斯別克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軍斯別克趕緊把照片發回站上,作以說明,然后按工作程序,從背包里拿出工作筆記,詳細記下發現雪豹的時間、地點、天氣、風向、溫度等有關資料,他是一個比較嚴謹的工作人員。

    那只雪豹,一直盤臥在樹毛子里的草地上,曬太陽、打盹兒。身旁不遠處,丟棄著被它啃剩下的一只巖羊軀骸,血淋淋的。雪豹的嘴巴、鼻子處也全是血色,睡夢中偶爾伸出舌頭懶洋洋地舔掃一下嘴巴周圍。

    軍斯別克終于明白,自己跟蹤看護的那支野駝群,顯然是被這只從阿爾金山上下來的可愛大貓嚇跑的。駝群里有小駝羔,更容易遭受猛獸攻擊。當然,有公駱駝護衛,又成群活動,一只獨豹要攻擊它們也不大容易。

    有一只禿鷲飛臨上空,盤旋著鳴叫。

    雪豹被吵醒了。它爬起來,伸了個懶腰,審視了一下四周,似乎也敏銳地捕捉到了軍斯別克的存在,縱身一躍,鉆進一旁的灌木叢里不見蹤影,把打掃戰場的血腥局面留給了最擅長此事并一直等得有些不耐煩的禿鷲們。

    軍斯別克有些不舍地凝視著雪豹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離開,甚至期盼著它回過來,再次顯現它尊貴的身影。自然,那是不可能的事,雪豹盡管有著走固定路線的習性,但這里絕不是它的固定線路。他慢慢起身,伸直了已經發麻的雙腿,沿著一條小峽谷底部向東邊安南壩河方向走去。他判斷,被雪豹驚走的那支駝群,肯定是向下游轉移了。

    他走了很長的路,尋尋覓覓,走走停停,日頭已經偏西,離烏什喀特站很遠了。他腦子里一直縈繞著那只雪豹的影子,還處在興奮之中,感覺自己真是太幸運了。不知不覺,再走下去,就是哈薩克牧民的地界了。

    依舊不見野駝群的身影,他有些灰心,正準備放棄追蹤往回走時,從遠處出現了一位騎馬人的身影,正朝他揮手高喊著什么。

    軍斯別克大叔,等一等!來者軍斯別克認識,是安南壩村年輕的哈薩克牧民巴德利。

    巴德利,你私自闖進我們保護區內干什么?軍斯別克沒好氣地詢問。他知道,自己的這些同胞中有些人不大守規矩,常常溜進保護區里盜獵,以前曾抓住兩個人判了刑。

    大叔,別誤會,我是來尋我家駱駝的!

    你家駱駝跑了?怎么跑的?你們這些懶蛋們,把家駝群趕進荒原牧場上,十天半個月都不帶管管的,就知道到縣城酒吧灌酒、泡妞!走失了活該!

    冤枉啊,大叔,現在家駝正是產羔期,我們放下家里活計三五天就跑一次牧場呢。這不,昨天去牧場發現,有一頭怪物闖進我家駱駝群,跟我家公駝打架,還咬傷了我家公駝,它倒成了我家駝群之王,所有母駝都成了它的妻妾家室了!巴德利跺腳叫苦起來。

    哈哈哈,那是一頭野駱駝吧?哪兒來的?你開玩笑呢吧?

    還問哪兒來的,你可真逗,軍斯別克大叔,除了貴保護站,哪兒還有野駱駝?我們又不敢惹它,人家現在金貴得很,又是發情期,會咬死人的!

    那你們還不趕緊往管理局報告?家駝和野駝不能混群的!

    我老爸已經去管理局報告了,我是來尋找被你們野駝咬散的小駱駝的,可千萬別遇上狼喲!巴德利滿腹牢騷。

    抱歉了,小巴德利,我們的野駱駝是有點兒風情萬種喲,發情期嘛,瘋狂得很,跟你們年輕人一個樣!哈哈哈!

    軍斯別克大叔很自豪地大笑著,背著手轉身離去。

    大叔,你真的沒瞅見我們家駱駝嗎?巴德利不甘心地又追問一次。

    軍斯別克的手在頭頂上擺了擺,頭都沒有回。

    他心里說,傻蛋,也不想一想,家駱駝怎么可能逃進沒有水沒有草沒有主人喂飼料的無人區呢?沒腦子,嘁!

    一峰野駱駝,闖進牧民的家駝群鬧事,打架、混群、亂交配,這是一件大事情,保護區管理局領導都親自出面處理此事。他們到了巴德利家牧場發現,那是一峰七八歲的野公駝,顯然是從野駝群里被趕出來的光棍駝,處于荷爾蒙分泌最瘋狂時期。巴德利家的公駝已被撕咬得傷痕累累,而且威脅到其他雌性家駝的正常產羔,可笑又可恨。野駝羔出生三四歲后,其雄性駝羔就被駝群“酋長”趕出群去,讓它獨立生活,去開辟自己的王國,與其他群的駝王撕咬打架,拉出一支自己的隊伍,揚名立萬傳宗接代。這是一個遵循自然法則,優勝劣汰,強者生存、勝者為王的世界。但荒原保護區內,甚至世界上野生駱駝都不足千峰,拉出一支自己的六七峰駝隊伍談何容易?所以,往往出現這種強壯的雄性野駝侵襲老實家駝群的現象。

    那么,野駱駝和家駱駝的區別,究竟在哪里?野駱駝與家駱駝的遺傳關系,究竟怎么樣?

    根據一篇公開報道,科研人員采集了很多野雙峰駝的毛、皮,與家雙峰駝進行基因比對分析,結果顯示:野雙峰駝與家雙峰駝的遺傳基因相差高達百分之二至百分之三,其堿基歧異度也有百分之一點九的區別。也就是說野駱駝與家駱駝遺傳基因大不相同,它們分屬兩個不同的物種。人們繼續研究認為,早在八十萬年前它們就已經分化為兩個不同的種群,隨著環境的變化,家養雙峰駝的祖先逐漸在野外滅絕,而野駱駝卻在新疆羅布泊這種惡劣的環境下存活下來。換句話說,野駱駝不是家駱駝逃跑后變野的,家駱駝也不是野駱駝數千年前馴化而成的,它們不是一個物種,而是兩個不同的物種。

    那篇報道還說,多年進化中,大自然賦予了野駱駝許多特殊的能力,例如:它有超強耐饑渴能力,體溫能在三十四度至四十一度之間調節;血糖濃度比其他反芻動物高兩倍,卻沒有糖尿病的任何癥狀;鹽的攝入量是牛的八倍;同時自身還有解毒能力,有一種狼毒草,這種植物牛和馬吃下去就中毒,而野駱駝吃了卻安然無恙。研究者發現,野駱駝存儲能量和自我保護相關代謝通路中的基因處于加速進化狀態,特別是胰島素相關基因的適應性進化,是野駱駝高胰島素抗性及在高血壓狀態下沒有產生糖尿病并發癥的原因之一。野駱駝還有一個奇特之處,它擁有獨特的四價重鏈抗體免疫球蛋白,而大部分高等生物的免疫球蛋白,都是由兩條重鏈和兩條輕鏈構成的。有科學家將一段重鏈抗體基因轉到大腸桿菌中,開發出了納米抗體,已成為腫瘤診斷和治療的一種新方法,這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到野駱駝的啟示。

    啊,野駱駝,沒想到它對人類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我們太不了解它了,它的生存能力比人類可高出很多!

    那位開辟新戰場,想拉自己隊伍的莽撞光棍,被人類無情地否決了它的創舉行動,說此路不通。野駝和家駝不能雜交,不能混群,否則會導致野駝基因發生變化,會變弱。

    可憐的光棍野駝,被人類七手八腳用繩索套住,強力綁走,拆散新組合,重新送回黃羊谷一帶無人區,放回自然??杀M管失敗,它卻嗷嗷叫著,在荒野上撒蹄狂奔,毫無失敗者的失落感和垂頭喪氣的樣子。

    當時,正是一場小雨雪后,天上出了七道彩虹,那只光棍野駝猶如一只自由的精靈,在彩虹下奔跑,瀟灑而狂野。好多人舉起了相機,為它拍攝、贊美,一時它在網上大有名氣,成了網紅明星。

    我們的車,駛離阿娜巴爾——安南壩保護區邊界時,紅紅的太陽正要落進西邊的大紅山里,顯得十分壯美,如一大火球,似乎對我們的匆匆離去有些不舍。

    胡爾曼別克駛上平坦的公路,車如在水上滑行,頓時舒服了許多。

    一位騎摩托車的哈薩克小伙子,攔住胡爾曼詢問,看到他家走失的駱駝沒有?又一位巴德利。

    胡爾曼別克就像軍斯別克大叔一樣,一手把方向盤,一手在頭頂上擺了擺。嘴里大喊,你家駱駝,也被野駝拐跑了?

    頓時,車里一陣大笑。

    三天后,當我們離開敦煌一帶時,胡阿提來微信告訴我,大紅山澇池已經來水了,拍攝到有四十五峰野駱駝在那里飲完水,緩慢離開。

    登時,我心里一熱,老眼有些濕潤。

    啊,阿娜巴爾,有母親的地方啊,地球物種千萬類,只要有了母親,在哪里都會充滿博愛、充滿溫暖。

    感謝你們,胡阿提和他的同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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