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0年第5期|趙麗:穿旗袍的老女人(節選)
十一
晚餐結束后,大家自由組合去玩了。打麻將??措娨?。聊天。我攙扶著余老太去到前臺,問老人家住宿怎么安排?
服務員說,旗袍團都是兩人一個標間,只有姚團長一人是單數,她一個人住了一個標間。那就讓老奶奶跟她同???
就安排余老太跟姚團長一間。
我攙扶著余老太,來到二一八房間,姚團長打開門,一臉驚詫地問怎么回事?我說前臺安排你們倆一間。
姚團長擺著手,連聲說不不不,我這人睡覺好打鼾,我老公都不愿意跟我睡,我們分床好幾年了,你讓服務員給老奶奶單獨開一間,老奶奶一人睡安靜些。然后又捏起嗓子,怕對方耳背似的提高音量,用哄孩子似的聲腔,嗲聲說,奶奶,你一個人住安靜些,好不好呀?
但讓老奶奶單獨住一間,我又覺不妥。房間內設施老太太不熟悉,燈鈕在哪兒她摸得著嗎?開燈關燈她會嗎?洗澡熱水冷水她會調嗎?會沖嗎?起夜怎么辦……我又攙著老奶奶,來到我住的房間,二樓盡頭的二三八房。
與我同室的女人正在燒開水,準備用玫瑰花泡茶喝,以為老奶奶來串門,便客氣地說,余奶奶,正好我給你泡一杯玫瑰花茶,活血通絡助安眠的,好不好?
我說,我來給余老太換個房間……
可能以為要讓余老太跟她住一室,她一下子停住泡茶,用驚奇的眼神盯著我。
我解釋說,哦不,是請你跟余老太調換一下,你跟姚團長住一室,我跟余老太住,方便我照顧她。
哦,那行呀,行行行!我趕緊收拾東西,給余老太讓地兒,那你晚上多辛苦啊。她走時輕輕拍了拍我的后背,鼓勵似的,也帶著些安慰的性質。
進得房來,余老太蹭了蹭鞋底,手和腳都無處安放的樣子。
把余老太安頓好,我給她調好水溫,把她扶進浴室。她那枯瘦的身子,像一條失去水分的干絲瓜筋。她那雙纏過裹腳又沒狠心纏下去的腳,已經變形,腳弓高高地拱起,腳趾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里一個外一個,像塊干姜。我想象不出,這樣一雙腳,是怎樣跟著部隊踏遍山山水水的。她那被子彈釘過、被蛆拱過的腳踝處,深深地凹陷下去,這是一塊沒有皮膚、腫得泛亮、像被犁翻起的泥浪、凹凸不平的所在地,讓人不忍卒睹。
若是站著淋浴,我擔心她赤著那雙不成形的腳會滑倒,就讓她在浴盆里躺浴。她那六十來斤的身體,好像一把就要散架的椅子,能不能從浴池里撈出來都是個問題。她被浴盆中的溫水包裹著,兩只手緊緊地扳住兩沿。她張大了嘴巴,喉管里發出一種奇特的聲音,像興奮,又像驚恐。她的體力已經沒有任何對抗力,只要我一不小心,她的頭就會沉下去,身子就會漂起來。我只能一只手緊緊托住她的后頸處,不讓她的頭耷拉下去,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生怕她的手抓不住邊沿而滑下去。
費好大的勁,終于把她撈起來,我已是大汗淋漓,站那兒喘了好一會兒粗氣。幫她穿好衣服后扶她上床,迅速幫她擦好,讓她快快躺下休息。
我累了,我也要洗洗睡了。
躺在床上,我跟她聊了會兒天,漫無邊際地聊。
今兒咋來得這么晚呢?我問,是誰把你送來的呢?
她說,是鎮里安排村里送,村里安排村會計送,村會計的兒子把家里的三輪農用車開出去收豬子。我在家里等,他收完豬子順路捎上我來的。
她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微弱的聲音,微弱的燈光。如果不是幽暗燈光反射的墻面上映照有她頭部的影子,她瘦薄的身軀撐起被子的高度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就像鋪了一張薄的紙。
余老太忽然摸摸索索撐著要起來,喊肚子疼。我起來扶她。
剛睡下沒多大會兒,話還沒說兩句,又要起來。再睡下沒多大會兒,又要起來。如此反復了四次,余老太已經虛脫了,嘴唇烏青。顫抖著,彎著腰捂著肚子,像只蝦。我想遞給她一杯熱水,又不敢,怕她喝了起得更勤。猶豫半天,最后還是倒了杯水,把幾顆防暈車的糖果溶化在開水里遞給她。最后一次睡下時,竟然快凌晨四點了,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打開微信朋友圈,滿屏都是下午和晚宴的照片,附庸風雅地配上一些詩句,什么“明知歲月終將老去,我站在青春的尾巴尖上眺望”,什么“浮生若夢,何懼風花雪月”。我竟然不知道,旗袍團里面人才濟濟,她們都還有這樣的兩把刷子,我這個所謂搞文字工作的人也未必寫得出這種唯美的詩句。
姚團長發了兩條,一條是輕舞飛揚,另一條是跟余老太的合影,文字是:當你老了,頭發白了,走不動了,我依然愛你蒼老臉上的皺紋。下面密密麻麻地碼了一二十個贊。
十二
慶典儀式在半山客棧門前的場地上舉行。這里依山傍水,綠水環抱,鳥鳴啾啾。院門西邊有一條經久流年的河渠常年溪水潺潺、清澈見底,渠邊是一棵神秘悠遠、樹影婆娑的千年古槐。俗話說,“門前一棵槐,不是招寶就是進財”。當地村民把古槐視為祥瑞,逢年過節都會到老槐樹下敬獻供奉。
余老太昨夜虛脫,早上爬不起來。我也一夜沒睡好,起床時頭昏腦漲,眼睛烏青熊貓眼。早餐時,大家早已吃好飯,化好妝,在流水綠蔭下打太極、照相、吊嗓子,就我和余老太起得晚。我找到服務員給余老太調了一碗糖鹽水,喝后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精神又慢慢好了些。
我扶著余老太緩緩入場,雖已是初夏,但這里幽靜清涼,我擔心余老太旗袍穿著冷。她上面依然罩著那件針織外褂、下面穿著條褲子??粗嗬咸歉庇捎谔撁摱@得憔悴狼狽的樣子,我甚至有點惡作劇地想,慶典就免開了吧……
我看一下節目單,第一個是行敬槐禮,請了鄰縣一位道士前來做法事;第二個是由縣長、甄總、旅游局長、鎮長四人共同剪彩;第三個是縣長致辭;第四個是民俗表演《背簍舞》,是當地過紅事的必演節目;第五個和第六個《荷鋤舞》《犁田謠》則是當地流傳百年的農耕民俗表演,都是吉祥的象征。第七個出場的便是余老太,“俏夕陽”是壓軸戲。
嗨。遠遠地,一張靚麗而張揚的臉沖著我笑,揚手向我打招呼。是攝影達人蘭薇兒,我在幫別人寫志期間外出采訪時曾遇見過她。她的攝影技術超級酷,省級以上攝影大展都有她的獲獎作品,也獲過兩次全國大獎。她辦了一個“邊走邊看”微信公眾號,專門推介各地風景名勝和風土人情。大家調侃稱她為網絡大V。她行走如風,打扮干練中帶著飄逸,她推介的快捷方式加上她特立獨行的風格,在這個讀圖時代,讓她聲名大噪?!扒蜗﹃枴逼炫蹐F也被她推介過。姚團長在拉我入團時就介紹過蘭薇兒,對她贊賞有加,稱人家就是個人精兒,快樂啊自由啊美貌啊,還有社會效益、經濟效益,人生開掛的事情全被她占盡。
“咔嚓”,我和余老太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拍了幾張。走近,她輕輕問,這是?
我指著節目單第七個節目,上面介紹:古槐山莊長壽代言人、跑馬鎮九十歲的新四軍老戰士余建華上臺代言。
蘭薇兒對老太太饒有興趣,一會兒前一會兒后各個角度連續拍了好幾張,然后跟我說,這是個好材料。老太太特別配合,知道人家在拍她,咧著一張空洞的嘴巴笑,難為情地舔一舔嘴唇,還不忘了抻一抻背,雖然再怎么努力地抻也還是像張弓。
我和老太太坐在旗袍團方陣旁邊。離開演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半個小時,縣長還沒有到。鎮長說縣長早上出發前接到電話,臨時要會見一個外地客商,晚些時候來。
忽然,鎮長從入口處匆忙趕來,大聲喊著說,快點快點,大家各就各位了,縣長已經走到十里坪了,再有半個小時就到了!
鎮長上前與甄總幾個耳語了一下,便宣布慶典開始。奇怪的是,第一個節目不是敬槐禮,而是從第三個開始。等《荷鋤舞》和《犁田謠》演完后,剛宣布行敬槐禮的時候,縣長來了。大概他們這樣安排的目的,就是既不拖延演出時間,又能讓縣長一來就看到主題節目吧?
甄總、旅游局長、鎮長疾步走過去,請縣長到古槐樹下觀看敬槐禮。
縣長的表情顯得莊重而肅穆,頻頻點頭稱這個儀式做得好,這也是一種傳統文化嘛,今后要發揚光大。一行陪同人員不住地點頭稱是。鎮長說,不瞞您說,我們是將《敬槐禮》當作保留節目,專門請縣長來視察的,對一棵古樹的敬仰,也是教化對生命的敬畏,這是我們將地方文化融入生態旅游的重要內容……縣長側目看一眼鎮長,環視一下大家,臉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然后收斂住笑容,握住鎮長的手意味深長地說,你還年輕,這個扶貧項目做得好不好,關系著跑馬鎮今后的發展,我期待著。
敬槐禮結束后,鎮長領著領導一行步入舞臺中央,宣布剪彩。剪彩很快結束,縣長又簡單致了幾句祝賀詞。
按照節目的順序,剪彩、致辭結束后,應該就是余老太上臺了。奇怪的是,領導一行在運動員進行曲的旋律中走到臺下后,并沒有在已經為他們準備好的前排正中央觀眾席上就座,而是徑直走到了客棧的入口處,向外走了去,剪彩的另外幾個領導隨行去送別。
一場子觀眾剛剛被縣長一行調動起來的振奮,突然之間就垮了下來??h長來了,這是跑馬鎮的大事啊,看來跑馬鎮不能叫跑馬鎮,要叫跑火鎮才好。跑馬鎮就要跑火了??墒?,這咋一下就要走呢?仿佛剛被一盤好菜刺激得胃口大開,卻又生生地把這盤好菜給撤走了。人們紛紛扭身,引頸觀望,有站立起來踱向場外的,有上廁所的,場子里一下子亂了。
送走縣長后,回到舞臺中央的只有鎮長和甄總。鎮長拿著話筒,笑著解釋說,啊,各位老鄉,各位嘉賓,各位演員,縣長非常重視我們古槐山莊項目,他能在百忙之中來到古槐山莊,這是縣長對我們山莊的真切關懷啊。
是啊是啊,甄總一臉的尷尬。勉強笑著,不自然地從鎮長手中接過話筒說,接下來,請大家繼續觀看節目!這個這個嘛,下面的節目是什么?甄總的一雙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臺下搜索?!扒蜗﹃枴逼炫蹐F方陣在一片烏泱泱的人群中異彩奪目,穿著華服的姚團長正笑瞇瞇地盯著甄總看呢。甄總一眼就望見了姚團長,哦!旗袍秀!甄總對著話筒說,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俏夕陽”旗袍姐妹們上臺表演!
旗袍秀在“國色天香”和“絲韻江南”兩個主題音樂中輪流走臺。隨著細膩婉轉、清麗典雅的音樂,我們一會兒進入夜未央,胡琴聲揚的佳境,鳳冠配霓裳,長歌似酒香,國色天香滿堂紅,名角登場我整裝……一會兒進入輕煙淡水的江南,細雨霏霏的堤岸,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蹙……
節目表演完,一行姐妹沉浸在絲竹流韻中,邁著優雅的舞臺步款款走下臺來。瞥一眼余老太,她在一片云霞般燦爛的旗袍映照下,整個人晦暗委頓,像一尊枯樹樁蹲在地上。她眼神虛無地東望西望,頸項很機械地扭動。
既然旗袍秀是壓軸戲,那么旗袍秀的結束語,便是整臺節目的結束語了。鎮長拿著主持詞念道:“俏夕陽”姐妹們優雅的身姿,代表了古槐山莊所彰顯的健康、長壽、美麗、幸福理念!讓我們在旗袍姐妹們曼妙的身姿中,盡享古槐山莊的美好!愿“俏夕陽”姐妹們與古槐山莊共享美好和繁榮!現在我宣布,慶典儀式到此結束!
當聽到鎮長宣布結束,我一顆懸著的心反倒一下子輕松下來。
我扶一下余老太的胳膊。余老太還在四處張望,不知所措地問,他們怎么都走了?不演戲了????
嗯,不演戲了,我牽起她的手說,走,我們去休息。
我攙著余老太去到客棧后院的公共洗手間。隔壁男洗手間有人隱隱在議論著什么:要真吃過苦受過傷,哪能活到今天這個年齡?另一個說,是呀,多少人沖在前線的命都丟了,躲在坑里那是在享福呢……說話聲被一陣水流沖刷隱去。
余老太還有些拉肚子。我拉著她的手扶她站起來。她笑著舔著舌頭說,她們演的好排場哦。
她的手枯瘦,冰涼。
十三
姚團長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她想召集姐妹們開個會?!爸腥A夕陽紅全國旗袍表演大賽”中部賽區在報名了,我們怎么辦?姚團長說過,要搞就要在全國搞出點響動,你也要發揮你的作用,給造造輿論。姚團長是個要強的人,沒退休前是個局長,上面的各種評比、表彰,那是只能贏不能輸的,單位陳列室掛滿了各種榮譽。就算“俏夕陽”旗袍團在各種場合的表演,她也會與別的演出團體比較和衡量,像人員陣勢上有沒有超過對方啦,節目出場順序是在高潮期還是壓軸啦等等,都要比個高下。
我說,會你們開吧,我不能參加了。
怎么回事??????撂挑子?姚團長有些惱了。
我說,我病了,真的參加不了。
從古槐山莊回來的當天晚上,我就感冒了。打噴嚏,流鼻涕,頭疼,發熱,難受得想哭。不知道余老太怎么樣呢?她一夜無眠虛脫成那樣,又受了寒涼。會不會也病倒了呢?午餐后,因為旗袍團要集體乘車返回,我把她交給了前臺服務員就匆匆走了。透過車窗,我看見她支著拐杖坐在場院邊角的一個石礅上,用手搭起涼棚,茫然環顧著什么。
其實,從坐上車的一剎那,我就各種擔心加后悔。她的那雙殘腳該怎樣對付這崎嶇的山路?有沒有人送她去醫院?去醫院誰又會去照顧她?想起這些,我甚至產生過很多不好的聯想,夜里居然又失眠了。
第二天在醫院打完針回來,翻看微信朋友圈,發現“邊走邊看”微信公眾號發布了古槐山莊的照片。題目是:穿越時空,我在古槐山莊等你良久。果然,古槐山莊在蘭薇兒的鏡頭下,有種升華和凝固之美。那些照片色彩沉著而通透、空靈。文字清新而飄逸:在這里,與我相遇,與我融匯,如同春光尋覓到山巒,如同明月潛入清溪。
竟然有余老太的照片。我都不知道蘭薇兒是什么時候拍的,余老太太空著嘴巴笑著,大概是偷拍的吧,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神情自然而沉著。下面配著詩一樣美好的文字:時光流逝著,歲月沉淀著,一轉身便是一個光陰的故事——她是這里唯一活著的新四軍老戰士余建華,她與古槐山莊共同度過了近百年的歲月滄桑。是這里的空氣撫慰著她那顆被戰爭侵蝕的心,這里的山水舐舔著她那被子彈擊穿的傷痛……
我在下面點了個贊,回復了個“大拇指”。
很快,蘭薇兒給我發來了信息:阿姨,怎么回事啊,這個余建華,不是真正的余建華?
嗯?我說,怎么回事?
她說,我父親看到帖子,說這個老太太根本就不是余建華。我父親是電視臺的記者,去年才退休。當年他做新聞,采訪過余建華老人。他記得清清楚楚,真正的余建華長得比她黑,是個寬圓臉盤,眼睛沒有這么凹陷,他還想了想,說年齡倒是相仿……
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這怎么可能?我呆愣了半天,想起那本長了霉的紅殼筆記本。此時,它正靜靜地攤開,躺在防盜網內的臺子上曬太陽。
曬了幾天,因潮濕而沉重的紙張被風化得脆而薄,輕輕一拈,嘶的一聲,竟有些脆裂。我蘸點口水,小心翼翼地翻。匆匆瀏覽一遍,一直翻到最后幾頁,“電視”兩個字在密密麻麻的行楷字第一行跳脫出來。大致意思是這樣:
那是耿興國家剛買了電視機的年代,他把母親從鄉下接到家里玩。他母親喜歡看電視。有一天晚上,耿興國剛進家門,便見他母親大驚失色,準備往外走。余建華是個沉著穩重的人,耿興國從沒見過母親這樣驚慌過。她喊叫道,興國你快來看啊,這電視上的人是誰呀?怎么也叫余建華???
只見電視畫面上一個領導模樣的人握著一個圓臉盤老太太的手,老太太說,感謝上級對我的關懷和照顧……她旁邊的字幕是:新四軍老戰士余建華。耿興國還沒看出名堂,這則新聞就播完了。他問母親這是怎么回事?他母親說:我也沒看清,晃一下聽到我的名字我才注意,這個人手里拿著一封信,說道:李司令員的親筆回信我一直珍藏著,要不是他給我回了這封信,我到今天都被人懷疑成國民黨特務。你們看,這上面他寫的:“……原以為你早已犧牲,接信后方知你還活著。你的腿為革命致殘了,應該享受殘廢軍人待遇……”
余建華說,奇怪,李司令員給我的回信,怎么到了這個女人手上?
耿興國問,你把這封信放哪里了?她說,你都忘記了?為了證明身份,我上交給領導了,沒有證據哪個相信你?
耿興國這才恍然大悟。他母親的身份被人移花接木了,他母親該享受的待遇也被人頂替了。以后,她就只能拖著一條殘腿,在鄉下破土房里度過殘生了。
余建華大病一場,躺在床上流眼淚。耿興國幫她打聽過,她的養父余部長早已不在人世。戰爭年代她吃盡了人間的苦,后來又遭受那么多不白之冤,她怎么能再經受這樣的打擊?兒媳婦給她端湯她不喝。耿興國說,要不行再給李司令員寫封信?余建華卻一下子哭出聲說,千萬不能啊,李司令員快八十歲的人了,操部隊那么多心,我去信后,得知我腳上的槍傷,他老人家親自過問,聯系了部隊的醫院給我做手術,取出了腿上的子彈。我這點個人小事,哪能再去麻煩他老人家?兒媳婦說,媽,過去那么艱難你都過來了,這點事還能把你壓垮?還是兒媳婦這句話起了作用,余建華終于起床吃飯了。
接下來,兒子兒媳小心翼翼地勸說了個把月,余建華終于鼓起勇氣去找領導。那天,單位工作人員說領導去省里開會了。第三天再去領導家時,階沿上多了一個等人的老太太,身邊的籃子里面裝著幾十個雞蛋。余建華一眼就認出,這不就是電視上拿著信的那個女人嗎?余建華怒從中來,想扇她耳光的心都有。不過,余建華到底是個隱忍的人。她感到奇怪,眼前這女人并沒有電視上那樣的神采,而是跟自己一樣穿著件晦暗陳舊的褂子,面容悲戚,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沒過多大一會兒,一位穿著體面的中年婦女提著個黑皮包走進了院內。拿信的老太太隔老遠見到她,吃力地站了起來,拎起雞蛋,討好地喊:“淑芬,淑芬,你回來了?!北唤凶魇绶业呐伺ど砥沉怂谎?,冷冷地說,又來了?有啥事?老太太想跟著她進屋,那女人說,有啥事等他回來再說,我下午還要上班的。說完“砰”的一聲把門關了。那老太太拎著雞蛋轉身又來到階沿上,坐下來哭,哭得那樣傷心。余建華心軟,頓生同情,問,老姐妹,你哭啥???那女的是你什么人呀?那老太太哽咽著說,我活過月了,我就該跟著老頭子去的……
原來,拎雞蛋的女人也就是電視上這個女人,是領導鄉下老家的鄰居。她的丈夫年輕時被國民黨抓壯丁,參加過長沙三次會戰,他是他們那個師里尖刀排的排長,他那個排一仗打死了二十多個鬼子。解放后,他斷了一條腿,因為沒條件治療,成了個瘸子,失去了勞動能力。他們家因為他的國民黨身份一直抬不起頭,兒子也因為他,上學、當兵都被排除在外。他趁夜深人靜鉆進一個開閘放水的涵管里淹死了。老頭一生最遺憾的事,就是當時在國民黨部隊里,試著逃了幾次都沒逃出來,后來還跟共產黨打過仗。當時跟日本人打仗時,得知母親病重,因為戰事緊急,他向長官請假,又沒有得準回來,沒見到母親最后一面,為此他一直被父親怨恨,受盡了家里人的白眼。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夠得到上面的認可,他是冒著不孝之名打死過那么多日本鬼子,是為國家作過貢獻的人。
余建華問,那你們現在生活怎么樣?老太太說,我兒子因為從小受人欺負,精神受到些刺激,經常發病,發起病來就打人。我年歲也大了,也沒有勞動能力了。領導心好,回老家時看到我家的情況,才想辦法給解決一點生活費。我今天是來感謝他的……
聽到這兒,余建華什么也沒說,就回家了。
從此以后,余建華把她過去的經歷和待遇的事,像一把掐斷了似的,再也不提了。
中間隔了幾行,接下來又寫了一頁:
母親說,這段時間門前樹上的喜鵲像喝了酒似的說個不停,不知道會有什么好事?沒想到,今天就傳來了好消息,母親的殘廢軍人身份得到了落實,每個月能領幾百元的生活費了。
這些年,母親一直在家開個小賣部維持生活。她年齡大了,八十多了,早已種不成地,腦袋不夠使了,經常算錯賬記錯賬,村里賒賬的又多,她都記不得。我試探過讓她再去找領導,她說,跟那個冒名頂替的老太太比起來,我只打死過幾個鬼子,她老頭的部隊一仗就打死二十多個鬼子,他還成了冤死鬼,我沒他貢獻大,我還活到了今天。我兒孫滿堂,也算是圓滿了。跟她比,我幸福得多啊。
就是有一點,不知道這個殘廢軍人的名額為啥又落到我母親頭上了呢?我猜想,也許是那個老太太不在了吧?總之,還是要感謝那位領導,一二十年了,他始終還惦記著我母親。
筆記本記到這里戛然而止。再也沒一個字。
我把這幾頁文字拍了照,發給了蘭薇兒,然后輕輕合上紅殼筆記本,走進屋,把它收進了書柜。
十四
一個星期以后,我感冒好了。當我再次來到舊鋪后街時,這里已經全部拆除,成了一片廢墟?!肮⑴d國醬品”在的那個位置,我和余老太之前坐的地方,完全看不出來了。一切變得那樣陌生。
這世界變化太快,一如一場大水卷過,一切都沒有了蹤影。
竟然落雨了。雨洗刷著路邊的樹,那些樹木依然蒼翠欲滴。對面居民樓遮陽棚上的“滴答”聲和晾曬的衣服飄飛著,一切依然充滿了生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