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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0年第4期|陳融:立春
    來源:《朔方》2020年第4期 | 陳融  2020年04月22日09:02
    關鍵詞:立春 陳融 朔方

    1

    我家的男人都死于非命。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出自外婆之口。眼沒睜開,從外間飄過來的香霧已經鉆進鼻孔。外婆在為家族死去的男人上香。

    今天有點特別,1月25日,不僅是農歷臘月十五,還是我的十一歲生日。再過一周,我們放寒假。一周后再一周,就是春節了。想著過年的熱鬧,我腦子恍惚了。外婆向這邊走來,邊走邊喊:光仔起床嘍,起來吃長壽面。要是往常,我可能要賴床。但今天畢竟是個特殊日子,又大了一歲,我得表現得嚴于律己些。天太冷,火爐離床比較遠。我慢騰騰地鉆出被窩,穿上媽媽昨晚放到床頭的新棉襖新棉鞋。

    餐桌上一碗面冒著熱氣,上面臥著一只白胖胖的荷包蛋。還有一碟小菜、一碟醬鴨。外婆總是天不亮就起來,第一件事是念經禱告,給我們做早飯是第二件事。這不是什么秘密,作為我們浮城最早被天主教洗禮的家庭,外婆自幼便跟隨她母親出入教堂。但她同時還保留了中國傳統女人的一個特性,供香。供香只在初一、十五或年節,念經禱告則是天天不可缺。

    所謂死于非命這話,外婆在上香時不止一次說過,被我偷聽到了。以前我問過媽媽:死于非命是什么意思?媽媽本來正在笑著,臉上突然換了一副悲冷的表情。過了片刻,她緊緊地抱住我,一句話不說。我便再不敢問了。

    外婆所說的男人,自然不包括我。作為這個家里現在唯一的男丁,我還是個嫩雞仔。不過以后的事情可不好說,雖說命是長在自己身上,有時卻完全由不得自己。這是最近半年,我暗自從外祖父、舅舅、爸爸身上總結出的經驗。最近半年,我覺得自己長得特別快。

    嫩雞仔是周喚雄的口頭禪。當這三個字從他嘴里噴出來,通常是他剛吃過雞腿后,渾身散發出燒雞味,小眼睛挑釁地斜瞇著從他面前走過的年幼男生。據他向親信透露,這種姿態給他增加了無形的威嚴,尤其當年幼男生對他露出驚懼的表情時,他會哈哈笑上好一陣。周喚雄和我同班,卻比我大三歲。只因生理發育的速度遠超學算術的速度,他連留兩級還沒小學畢業。但據我們觀察,他從沒為留級羞愧過。他曾放出話,等他滿了十六歲,馬上就去他繼父的部隊,不是去當兵,而是做小軍官。

    周喚雄留級到我班僅一個學期,就足以令不少男生女生對他又怕又恨。他以過快的生理發育,成為我們班乃至裕華小學的第一個小流氓。十四歲,他就是個小惡棍了。周喚雄已經不滿足于和我們這些嫩雞仔比賽誰尿得遠,他經常裝著無意,和女生突然撞個滿懷,伺機在女生身上摸一把,再在男生中分享他的體驗。被摸了的女生一副受屈辱的樣子,卻不敢公開對抗,誰都知道周喚雄力氣很大。老師們都厭煩他,卻也無可奈何,連校長也不敢訓他。因他繼父是個官階較高的軍官,和我們縣的副縣長是同學。只有體育老師把他當個人才,每年都讓他擔任體育委員。手里有權力的周喚雄,經常以我們做操動作不到位、隊形站不好為由,用竹竿敲打男生后背,對待女生則是另一種方式,又掐肩又擰臉。

    我也怕周喚雄,和他的大塊頭一比,我就是根細小伶仃的黃豆芽。我對他雖無好感,卻也沒有太多恨的理由。我的同桌江嘯肅就大不一樣了。江嘯肅具有俠肝義膽,卻沒長出復仇的能力。丁小如是被周喚雄摸過的其中一個女生,而江嘯肅喜歡丁小如。每當江嘯肅咬牙切齒遠遠地怒視著周喚雄,我知道他心中的復仇之火又燒起來了。

    江嘯肅是我班男生中唯一實施行動對付過周喚雄的,雖然總是不成功。他在周喚雄書包里藏進去活老鼠??晌覀兌紱]想到,周喚雄根本不怕老鼠。他逮住老鼠的尾巴,向前排甩去。老鼠在課桌和人身上腳下狂竄,吱吱的叫聲和女生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差點把教室頂掀翻。而周喚雄看著這一切,笑趴到桌子上。這招對周喚雄不管用,江嘯肅就天天在家里打沙袋、練摔跤,他贏過了我班百分之九十九的男生,但跟周喚雄過招時,沒出幾分鐘,就被周喚雄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猜,至少在小學畢業到來前,江嘯肅是每天都想著報復周喚雄的,這從他對周喚雄的稱呼中完全可以聽出來。江嘯肅說,周喚雄這個惡棍,我早晚會收拾了他的。我說,或許吧。江嘯肅不耐煩地糾正我:什么或許,我一定能收拾了他。我只好學著他的口氣,跟著重復一遍。

    2

    走出屋門,我才發覺夜里下雪了。院子里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我開心地回過頭對外婆說,我自己去學校,您不用送了,外面的雪地有些滑。在以往,外婆總要陪我去上學,然后她順路去集市買菜。今天,她并沒有堅持去送我,而是笑瞇瞇地在門檐下目送我出門,說,我們的光仔真是長大了。

    雪后的安樂巷。感覺比平常長了許多。這是因為路真的有些滑,我又是第一天穿新鞋。新鞋有點大,不合腳,我忘了再塞進去一雙棉墊。不過,下雪還是讓人興奮的。我想象不出世上有不喜歡玩雪的孩子。磨蹭著一路滑進了校園,同學們已經打起了雪仗。雪團在空中飛來飛去,笑聲肆意擴散。

    突然,我身上連中幾個雪團。飛濺的雪沫,讓我睜不開眼睛。我彎腰也想團一個雪團拋出去,卻又有兩個雪團飛向我。我嗷嗷叫了兩聲,向教室跑去。跑了十來步,從左側也跑來一個人,躲不開了,我眼睜睜看著自己和那人撞在了一起。我仰面躺到雪地上,那人也一屁股歪倒。等那人站起來,露出皮帽下的小眼睛,我瞬間恐懼起來,是周喚雄。我戰戰兢兢地賠笑說,抱歉,是我不小心。今天穿的新鞋有點大,鞋底也滑。周喚雄認出了我:是你這個嫩雞仔。他的小眼睛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傲慢地說,穿了新鞋就可以撞人嗎?連我都敢撞。算了,我不懲罰你了,就懲罰一下你的新鞋吧。說著,他扒下我的鞋,使勁拋向遠處,一只拋向南,一只拋向北。

    我被突然出現的意外驚呆了,說不出話。我從地上爬起來,白棉襪踩到雪地上,瞬間就濕透了,冰冷如刀子扎在腳底,再傳向全身。我歪歪扭扭地先去北邊找鞋,身后傳來周喚雄習慣性的哈哈大笑聲,我強忍住眼淚不掉下來。等到轉回身,再去找另一只鞋時,周喚雄走了。江嘯肅默默地跑過去,找回我的那只鞋子。這時我的雙腳已經凍麻木了,隨時都會摔倒,江嘯肅把我架進教室。

    那一上午,老師上課講了什么,我基本沒聽見,只沉浸在自己的屈辱和悲憤中。教室里倒有一個小爐子,江嘯肅讓我去烤烤火,我堅決不去,還說,這點委屈不算什么,誰叫我們是男的。放學時,江嘯肅要攙扶我走,我也拒絕了。我倆并排走在已經被清掃過的巷子里,一路沉默。走到我家院門前,他站住,看著我說,春光,其實你比我想象的要堅強得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們早晚會戰勝周喚雄的,等著瞧吧。我使勁點點頭。

    晚上,腳疼加劇,左腳尤其疼,我走路一瘸一拐。外婆看出了問題。我說腳凍壞了,她打來一盆溫水給我泡腳??吹侥_趾紅腫得發亮,外婆大驚失色,連聲抱怨自己沒照顧好我。我說,是我自己不小心把鞋跑掉了,怎么能怪您呢?左腳支在外婆的腿上,她輕輕地給涂抹上凍瘡膏。抹完一只腳,媽媽回來了,接過藥膏繼續給我抹右腳。外婆悄悄地關上門出去。

    光仔,還疼嗎?媽媽的手指細長柔軟,我喜歡看。這修長白皙的手指還擅長彈鋼琴。小時候,媽媽經常給我彈琴聽。后來爸爸死了,她就不愿彈了。我記得媽媽最后一次彈琴,是抗戰勝利的消息傳出那天。窗外是慶祝勝利的人群狂潮,媽媽喜極而泣,讓我站在她面前,讓我聽《命運》,是爸爸最喜歡的曲子。我還記得,媽媽幾乎是閉著眼睛彈完的,卻好像用上了自己全部的力量,臉上是一種受難般的悲壯,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種表情。外婆倚著門框,滿臉是淚。從那之后,媽媽幾年里再沒碰過鋼琴。去年秋季某天,我突然發覺家里的鋼琴沒有了。問媽媽,她口氣淡淡地說,閑放著也沒用,當掉了。不僅鋼琴,我發現外公的古董,也越來越少了,估計也被媽媽當掉了吧。

    我悶聲說道,這會兒好多了,可是很癢,我想抓。媽媽微笑著抬臉看我,朝我眨了眨眼睛說,不能抓,皮膚抓破了容易感染。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小男子漢怎能被這點小疼小癢嚇???我低下頭,想著白天學校發生的事情,是啊,我慶幸自己忍住了沒哭。光仔在想什么?是不是有話要給媽媽說?她用兩塊干凈的棉布把我的腳包起來。我嗯了一聲,隨即搖搖頭說,沒什么。外婆經常說媽媽工作忙,可我并不太清楚她都在忙什么。算了,被周喚雄欺侮的事不能說,說了媽媽會難過的,雖然平時外婆照顧我更多。

    夢里,我跟周喚雄打了一夜架。我像變了個人似的驍勇無敵,絲毫不畏懼周喚雄,打拳、摔跤、射擊,樣樣占他上風。他把脖子伸到我面前,嬉皮笑臉地說,你怎么說厲害,一下子就這么厲害了呢?我扭頭躲避著他的唾沫星子,猛然間醒了。夢里的江湖快意煙消云散,心里更覺悵然郁結。

    3

    放學路上,江嘯肅表情神秘地說,告訴你一個驚天秘密,你猜是關于誰的?我想了一下說,周喚雄?江嘯肅說,算你會猜,你知道周喚雄的親爸是怎么死的嗎?看我搖頭,江嘯肅說,他親爸投了小日本當漢奸,民國三十一年被軍統的人給殺了。周喚雄的媽媽長得漂亮妖艷,但最大的特點是識時務,抗戰勝利后,她就嫁了個比自己大十八歲的國軍旅長。別看周喚雄現在有吃有喝、橫行無忌,只要一提到他漢奸親爹被殺的事兒,他立馬就蔫了。他以為我們班的人都不知道。

    我有些驚異。江嘯肅說這是周喚雄的軟肋,打蛇打七寸,打周喚雄就打他的軟肋。我挺佩服江嘯肅,雖然不清楚他要怎么打周喚雄的軟肋。江嘯肅比我大一歲,家住安樂巷東頭。我家在巷子中間。在浮城,江嘯肅的爸爸是個有名氣的商人,有個哥哥在濟南讀中學,一個姐姐出嫁,在西關開永德照相館的老板是他大伯。每次去永德,他都拉我去摸摸那架德國產照相機,只有他有這個權利,因為大伯最疼他。江嘯肅仗義,又喜歡讀書,知道我家藏書多,他就經常來我家借書看,最近兩年我和他的關系最好。

    兩天后,我在操場上和教室里,開始聽到同學嘁嘁喳喳議論周喚雄的生父當漢奸被鋤殺的事。這個消息傳播速度太快,連周喚雄的兩個親信都聽到了。當然,最后一個知道的是周喚雄。

    當天下午,體育老師有事,體育課讓周喚雄代為出操訓練。我發現周喚雄手里換了一根又粗又長的教桿。全班三十個人,除掉他自己和他的兩個親信,每人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打了幾桿子。我靠邊,輪到我單獨出列時,或許因為我沒直視他,或許因為有點不自覺的心虛,或許這消息的傳播距離他扔掉我棉鞋的時間太短,他圍著我轉來轉去。周喚雄莫不是懷疑我?我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晃什么?這身子怎么就站不正呢,想必是心不正吧。周喚雄說話的時候,一股燒雞味的口臭噴到我臉上。我胃里突然翻滾惡心,差點吐出來。我的腦門緊接著被他用教桿打了幾下,我沒出聲。周喚雄說,告訴我,究竟是誰在散布謠言?我說我什么都不知道。周喚雄在我腦門上又敲了幾下,說,沒事別惦記別人,要管好自己家的人。聽說你有一個挺有能耐的媽,打扮得跟交際花似的,天天踩著那么高的高跟鞋,一幫男人都跟在她屁股后面轉。

    腦子轟地炸響,我不知道江嘯肅這兩天都做了什么,更沒想到周喚雄這么快就把我當成靶子,他是不是以為是我媽媽揭開了他家的秘密?最讓我不能承受的,是他當眾羞辱媽媽。

    我把目光迎向周喚雄,身體也向他邁出一步。我不再懼怕他,大聲說,不許你侮辱我媽媽。

    周喚雄換了一種語調,邪笑著說,那你得告訴我,是誰散布謠言的?不知道!說完,我不再看他。他又問了一遍,我以沉默回答他。這下惹惱了周喚雄,他瞪起眼,再次舉起教桿。桿子沒落下,江嘯肅和幾個男生突然沖過來抱住周喚雄,把他摁倒。

    江嘯肅喊道,春光快走。我一動沒動,說,我沒犯錯,不走!怕他有用嗎?怕他就能不受欺辱了嗎?我這么一說,同學們騷動起來。有人說,對,我們沒錯,他憑什么打人?有人說,狗漢奸才該打。這個聲音出來后,有許多人跟著叫起來:狗漢奸該打,狗漢奸該打!

    場面失控,周喚雄氣急敗壞地扔掉教桿,被他的親信拉走了。

    剛才,我真的忘記了害怕,這會兒才發覺自己渾身不停地發抖。江嘯肅攬過我肩膀說,春光,你沒事吧?現在該我佩服你了。被他這么一說,我不好意思起來。我并沒有問他,用了什么辦法快速散播周喚雄家的信息。因為跟今天發生的事情比起來,那已經不重要了。

    4

    我以為操場事件過后,周喚雄會很快報復我,畢竟我挑戰了他的權威,令大家共同對抗他。為了防范,江嘯肅和其他幾個男生,課間和放學的時候都和我在一起。但奇怪的是,一連三天,周喚雄都沒有什么動作,反而給人一種萎靡不振的感覺。

    江嘯肅可真行,很快就找到了周喚雄萎靡不振的原因。周喚雄的一個親信叫劉望,是個兩面派,跟江嘯肅家沾點偏親,偷偷告訴江嘯肅,周喚雄的繼父回家了。他這個繼父平日都在軍隊,這次回來是因為周喚雄的媽媽生了個白胖兒子,一家人都圍著小寶寶轉。繼父訓斥周喚雄時,劉望剛好進了他家院門,親眼看到他繼父拍著腰上的槍罵道,王八羔子,小學要再畢不了業,滾回你奶奶家種地去,我不養廢物。周喚雄嚇得動不了,大氣不敢出。原來,周喚雄也不是沒有怕的人。馬上要期末考試,繼父還在家,周喚雄裝模作樣地讀起書來,也沒心思欺負同學了。

    但我并沒有因此有多高興,反倒悶悶不樂,在家里也是如此。

    通常,媽媽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脫下高跟鞋,換上家常棉袍??墒侵灰怀鲩T,她就要穿上羊絨大衣和高跟鞋,戴上耳環??傊?,媽媽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走起路來婀娜多姿。我只知道媽媽的工作是在縣政府做文字秘書,整理開會的材料、管理機要文件。她在北平讀的教會大學,在北平認識了爸爸,所以媽媽會說英文會彈鋼琴毫不為怪。媽媽說她是為了外婆和我,才回到夢鎮的。我不知道這些,只知道能和媽媽在一起,不管在哪里,都是好的??晌揖褪遣幻靼?,她為什么陪我的時間這么少。

    我承認,周喚雄說媽媽的壞話,對我起了一點作用。我怎會不介意呢?媽媽今晚就是被一個叔叔送回家的。這個叔叔年輕端正,扶著媽媽的手臂下了黃包車。媽媽挽著他的手臂,在眾人的目光里,裊裊婷婷、有說有笑地走著。

    今天放學后,因為外婆囑我去買東西,回來時在他們背后,我正好看到他們的樣子。我臉羞得通紅,恰好媽媽回頭看見了我,笑著招手,讓我走快點。媽媽給我介紹說是楊叔叔,是她同學的弟弟,在蓮城中學教書,手風琴拉得很好,籃球打得也好,以后我可以跟他學。

    我對媽媽的介紹一點都不感興趣。楊叔叔從兜里掏出一小包精致的糖給我。我面無表情,搖搖頭沒接。媽媽笑了。楊叔叔笑了。我笑不出來。

    晚上,媽媽檢查我的作業,突然問了一句:光仔,你是不是生媽媽的氣呢?我看出來了。其實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給我檢查作業了。我不置可否,卻對媽媽說起周喚雄生父和繼父的事情。媽媽說,他家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周喚雄的爸爸的確當了漢奸,不論被誰除掉,都是罪有應得,都是必須的。我說,既然知道,你為什么不早給我說呢?媽媽給我端來一杯溫牛奶,探尋地看著我說,他爸是他爸,周喚雄又不是漢奸。告訴這些,小小年紀的你就會敵視他,甚至鄙視他,這不是小孩子該承受的。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并不是這些。唉,媽媽那么聰明的人,怎么會想不到呢?可媽媽并沒有要向我解釋的意思。

    5

    媽媽什么都好,可她和陌生叔叔的交往卻讓我難堪。當然,家里有人比我更難過。

    去年秋天,奶奶從石家莊來看我,待了一星期就走了,走時很傷心,說再也不來了。要知道,奶奶第一次來看我時,在我家待了一個月,那是抗戰勝利后沒多久。奶奶踮著小腳,給我帶來兩大包好吃的東西。那是我們祖孫的第一次相見,我是她唯一的孫子。我那時已經八歲了,奶奶卻恨不得夜夜摟著我睡覺。我從六歲就自己睡一張小床,別說媽媽,就連我也不適應和一個老太太睡一張床。為了安撫奶奶的心情,媽媽在我床邊安了一張臨時的床給奶奶睡。這樣奶奶便可以每天晚上給我講故事,不小心講到爸爸時,她就哭得停不下來。要離開我時,她又哭得一塌糊涂,問我,小寶,下次奶奶帶你回石家莊好嗎?為了平息她的眼淚,我隨口說,好。她果然不哭了。

    兩年后的秋天,奶奶再次來到我家,同樣帶來兩大包食物,同樣住在我旁邊的床上。一個夜里,我被尿憋醒,剛要起床,聽到屋里奶奶和媽媽在說話。起初她們的聲音較小,后來兩人的聲音都高了些。我支起耳朵,能夠聽得明白些。

    晚上媽媽又加班。我睡下后,奶奶在院子里搓洗我的衣服。當媽媽的高跟鞋在巷子的石板路上嘟嘟響起,距離我家院子還有幾十米的距離,奶奶就聽見了。她趕緊去拉開院門,迎接媽媽??墒?,奶奶看到的不是媽媽一個人。媽媽由一個男士陪著,兩人靠得很近,低聲笑語,一直走到我家門前。奶奶一聲不吭地轉身,退回黑暗中。

    奶奶說她要回去,媽媽極力挽留。奶奶說,我心里難受,可我哪有權管你?我是心疼孫子小寶。媽媽說,光仔不可憐,他雖然沒有了爸爸,但還有媽媽,還有他姥姥。您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我就放心了。奶奶說,說得倒好聽,小寶是我們賀家唯一的骨血,我要把他帶走。再說,你一個單身女人帶著孩子,多有不便。小寶跟著我,會上最好的學校,過最好的生活。媽媽輕輕哼了一聲,說,到處都有戰爭,談何過上最好的生活?眼下光仔還有娘親,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他成了孤兒,到時您再把他帶走也不遲,可現在不行。奶奶好一會兒沒吭聲。

    媽媽站起來回自己房間,臨了又對奶奶說了句:我是真心實意想讓您在這多過些日子。

    我心里挺難受的,不知應不應該在這時起床。

    又待了三天,奶奶真的要走了,我和媽媽都留不住她。趁媽媽不在身邊,奶奶不甘心地拉住我的手問道,小寶,你上次不是說想去石家莊嗎?今天跟奶奶走吧,奶奶最疼小寶了。

    我一愣怔,想到昨晚奶奶和媽媽的對話,想到這條巷子的同學和小伙伴,輕輕地向她搖搖頭。

    奶奶眼里的熱切渴望,一下散退了。奶奶沮喪地收拾包袱,一字一頓地說,以后再也不來了。

    我不知怎么安慰奶奶。我走到奶奶身邊,拉拉她的衣袖說,我還是希望你來,每晚給我講故事。奶奶抱住我,又哭了起來。我真不知道奶奶怎么這么能哭。我就很少見到媽媽哭。也許媽媽哭的時候,沒讓我看到。誰知道呢?

    6

    時間過得真快。放了寒假,小年也到了。

    我又考了全班第一,江嘯肅以幾分之差考了第二。我們都不看好的周喚雄,沒想到這次語文和數學竟然都及格了。江嘯肅搖頭說,不知他是被繼父嚇及格的,還是抄別人的。繼父回軍隊后,周喚雄很快恢復了傲慢和霸道。只是他來不及找我們的茬,學校就已經放假。

    立春這天,我起得很早。昨晚,外婆給我說明天早起,早起福多。外婆還要帶我趕早市,買年貨。我帶著期待的心情入睡。不知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覺屋里有輕微的腳步聲和幾句低語。一個柔軟的手掌輕輕撫摸了一下我的臉。隨即,腳步聲和低語消失在門外。媽媽又回來這么晚。還沒待我睜開眼睛,又沉睡過去。

    半年沒跟外婆逛早市了。年關已近,早市很是熱鬧。我們挑選了許多過年的貨物。路過一個小攤,色彩圖案繽紛的小妝鏡,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對外婆說,這些鏡子真好看,要不我們給媽媽買一個過年吧。外婆笑著夸我真懂事。我挑了一個背面有素雅梅花圖案的鏡子,心想媽媽看到了肯定會高興。

    買完鏡子轉身時,竟意外地迎面看見周喚雄。他跟一個保姆模樣的中年婦女也來選年貨,手上拎個竹筐,里面花花綠綠的一堆東西像是花炮。我禁不住有點緊張,想躲開他??墒?,周喚雄偏往我這邊湊過來。我以為他又要挑釁。他只是嬉笑著用肩膀在我身上蹭了一下,伸頭看看我手里的小鏡子,然后冒出一句話:賀春光,你真是你媽的好兒子。這是什么意思?我還猜疑著,周喚雄已經大搖大擺地向另外一個攤子走去了。

    直到下午三點多,媽媽才回家。她急匆匆的樣子,跟我們打聲招呼就關進自己房里,不知忙什么。過了好大一會兒,媽媽打開屋門,擺手示意我進去。屋里有股紙張焚燒后的氣味。

    媽媽把我拉到身邊,我們挨得很近,我又聞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氣息。媽媽忙完了自己的事,現在她的眼睛又跟從前一樣溫柔了。不,比從前任何一天都要溫柔,包括美麗。我想對媽媽說她今天特別好看,又有點害羞,沒說出口。媽媽主動對我說起家里幾個男人的死,外祖父、舅舅、爸爸。這是我第一次從媽媽嘴里聽到,以前都是從外婆和奶奶吞吞吐吐、隱隱約約的講述中知道一點。媽媽沒有哭,但我可以感覺到,她是極力控制住了眼淚。

    媽媽說,光仔,你長大了,媽媽需要你替我做件事。

    好,我愿意,什么事?看著媽媽鼓勵信賴的眼神,我語氣堅定地說。

    媽媽從抽屜里拿出我用過的舊文具盒和舊書袋,放到我面前說,文具盒里有一個東西很重要。媽媽讓我帶上文具盒去東街華升文房店,找吳老板,他個子高高的,戴著眼鏡,東北口音。我把文具盒交給吳老板,就說這個文具盒壞了,請他給修好。媽媽還叮囑:記住,在路上不要打開文具盒,要交給吳老板本人。媽媽把文具盒放進書袋里,將書袋挎到我身上。媽媽相信,你能做好這件事。媽媽說著,把我摟進懷里,緊緊抱了幾下。

    現在就去嗎?我說。是,越快越好。媽媽對我點一下頭。我也學著媽媽的樣子,鄭重地對她點點頭。拉開屋門時,我又扭頭看了她一眼。媽媽對我微笑著,做出一個祈禱的手勢。

    我大步走在去東街的路上。雖然立春了,可北風還是很寒冷,刮在臉上有些疼意。路上遇到兩個同學,他們過來要跟我說話,我趕緊說給外婆買藥去,明天再玩。

    大約一刻鐘時間,我氣喘吁吁地趕到了華升文房店。邁進店里,看到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坐在柜臺里頭,店里有兩個中學生在挑毛筆。戴眼鏡的男人站起身拿東西時,我看出來他個子很高,并且說話是東北口音,是吳老板無疑。我忐忑的心沉穩下來,向吳老板走過去。吳老板接下文具盒,夸我懂事,執意送我兩本顏真卿的字帖。是啊,我終于可以為媽媽做事了。

    我回去時心情不再緊張,步子也輕快了許多。想到媽媽告訴我家中幾個男人的死亡,我又難過起來。外公是個開明仁慈的紳士,最后卻遭到土匪撕票。舅舅死在抗戰初期吳淞會戰時日軍的炮火中,年僅二十三歲。爸爸在上海遭漢奸出賣后被殺。眼眶里積蓄起淚水,寒風一吹,視線有點花,我趕緊用衣袖抹了一下。

    路過江嘯肅家,他正站在門口,邀我進去玩玩。我心不在焉地跟他說了幾句話,借口還有事就向自己家走去,他奇怪地看看我。

    回到家,院子里異常安靜。我在幾個房間找了一會兒,竟在媽媽屋里發現外婆。外婆呆坐在媽媽常坐的椅子上。我過去輕輕叫了外婆一聲,她看看我,嘴角動了動。外婆知道我要問什么,說,你媽媽又走了。我雙手揉搓著,懊惱地責怪自己,忘了把早市上買的鏡子給媽媽了。外婆垂下眼睛,低聲說,你先存好,以后再送她。我偎在外婆身邊,好久都沒動。

    一天,三天,一個星期過去了,媽媽沒有回來。一個月,一個學期,一年過去了,媽媽還是沒有回來。

    7

    媽媽沒回來的事,我沒告訴任何人,包括江嘯肅。

    小學畢業會考,我考了全校第一。外婆參加了我的畢業典禮。我和江嘯肅報考了城東的立新中學。周喚雄終于畢業了,聽說他要去城西的博美中學。我總覺得,周喚雄在學業上其實也沒那么笨。再上兩年學校,周喚雄就可以去繼父的軍隊當小軍官了。我猜想,當了小軍官的周喚雄,一定更威風更牛皮。

    又是一年春節臨近。又到了立春。那天,江嘯肅來我家玩,告訴了周喚雄家里的事。

    周喚雄的繼父拿到兩張機票,催促老婆趕緊收拾值錢的東西,帶著小寶撤離。周喚雄的媽媽說起了周喚雄,他不和他們一起走嗎?繼父說只搞到兩張機票,意思是周喚雄不在撤離之列。還說要快點行動,不然他們都走不成了。就讓周喚雄跟著奶奶吧,去姥姥家也行,多留點錢。他們先過去,以后再想辦法把周喚雄弄過去。趁周喚雄回奶奶家的空兒,周喚雄的媽媽抱著小寶,和周喚雄的繼父坐火車去了南京。周喚雄回到家,看到人去房空,自己竟被親媽拋棄,躺在院子的磚地上又哭又鬧,又摔又砸,大罵繼父狗雜種,罵他親媽連妓女都不如。最后他哭喊著:做夢吧,你們就是來求我,我也不跟你們去臺灣,我死也不去臺灣。幾個大人都拉不起來他。院子里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周喚雄的奶奶在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折騰了兩天,周喚雄最終被奶奶家的人帶去一個偏遠的鎮子。

    江嘯肅說,周喚雄落到這個田地,是他命中該得的報應。我說,這倒是用不著你復仇了。

    江嘯肅有點懊惱地吐出一句:不能復仇了,真沒勁。然后,不無神秘地說起他的哥哥。他的哥哥中學畢業后,瞞著家人參加了軍隊,正在戰場上呢。家里只有他知道。他趴在我耳朵上說出一位將軍的名字,令我很是神往。

    過完年,開學后,周喚雄的最新故事又傳到我耳朵里。

    周喚雄在奶奶家待了不到一個月,就跑回我們夢鎮。他說他誰也不跟,就自己一個人過,沒有錢就去搶去偷。他不再上學了。以前考中學是為了去他繼父的軍隊當個小軍官,現在繼父都滾蛋了,還需要上學嗎?周喚雄說到做到,為了懲罰遺棄他的親媽,他從一個小流氓快速變成混混和小偷。奶奶和姥姥家的人誰也管不住他。但在一次喝醉酒后,周喚雄紅著眼,對跟隨自己的小混混泄露一個秘密:你們以為我真那么笨,一年又一年數學都考不及格。如果不這樣的話,我能留級嗎?我就是故意要留級的,誰明白我的心呢?連我媽那個婊子也不明白。

    我弄不清楚自己是恨周喚雄,還是可憐他;是因為喪失了復仇的欲望而懊惱,還是感到無聊。

    盛夏的一天,家里來了兩個叔叔,一個是華升文房店的吳老板,一個是經常送媽媽回來的楊叔叔。我和外婆這時才確信,媽媽是永遠回不來了,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她做什么工作。去年立春那天,經由我手交給地下聯絡站華升文房店吳老板的文具盒里,藏著兩份名單,一份是內部出現的叛徒名單,一份是敵方要通緝的地下工作者名單。我就是在那天告別懵懂,成為一個少年的。我在那一天經歷的事情,似乎比以往十年的總和還要多。不到一個月,浮城解放了。

    六年后的凜冬,我順利通過應征入伍審查,成為一名軍人。踏上軍車那一天,恰巧又是立春。來接我們新兵的孟連長說,今年你們要在部隊過年,是不是很激動啊。歡送的人潮將夢鎮的紅星廣場,圍了個水泄不通。我站在高高的軍車上,激動陶醉間,突然在不遠處的人群里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只是那張曾經肥胖的油臉不僅干癟下來,還長出黑茬茬的胡子。自從小學畢業,我這還是第一次見他。他雖然變化很大,可認出他來并不費力。他死死盯著我,發現我看見了他,趕緊低下頭,想從人群里逃出去??墒侨颂嗔?,他根本擠不出去。我不假思索地揮舞著右臂,大聲喊出他的名字:周喚雄。周喚雄抬起頭望向我,似乎不敢相信這聲音是我發出的。我笑著又向周喚雄揮揮手臂。這下,我看清楚了。我的視力非常好。周喚雄臉上淌下兩道飽滿醒目的淚水。我來不及琢磨周喚雄的表情,軍車緩緩啟動。人群給車隊讓出道路。

    不管怎么說,在那個早已經定格的立春,周喚雄至少說對過一句話,后來常常被我回味。因為這,我不會記恨他。周喚雄是這樣說的:光仔,你知道自己的名字為什么叫春光嗎?

    我說,我出生那天是立春。春光,多好多美哪,匯聚了所有的光熱和希冀。周喚雄這樣說的時候,嗓音和微笑里有一種深深的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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