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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湖》2020年第2期|舒飛廉:溫泉鎮
    來源:《西湖》2020年第2期 | 舒飛廉  2020年04月06日23:04

    1

    那一年夏天,我帶她回老家,大別山西麓,江漢平原以東的一個村子,云天,夕陽,古道,云夢澤,深黑帕薩特。正如讀者諸君所知,鄉村的荒蕪已經是不可逆轉了,我們的村莊,也毫無例外。烈日下,南風吹拂高大具足的楓楊,掩映二十余幢兩層或三層的樓房,樓頂蓋酒紅色機瓦,從前住在這里的一百余位鄉民,大部分遷往附近的溫泉鎮、槐蔭市,余下一二十位老頭老太太,帶著七八個孩子,十幾條貓狗牛,四五十只雞鴨鴿子,一日三餐飯,生活在這里。老太太比老頭子更能熬住歲月,所以人數也要多出一大截,如果說孩子們的臉紅潤如柿子,她們的臉則皺得像核桃,余齒搖搖,白發稀疏,以眼睛里的一點神光,以閑聊和牌局,以咒罵貓狗、孩子,打發漫長而酷熱的夏日。上午九點,下午四點,太陽能路燈柱上懸掛的廣播會忽然打開,由人工智能AI合成的女聲,平心靜氣,字正腔圓,來播報溫泉鎮、槐蔭市、湖北省、中國、全世界的十條新聞,期間一個臉孔曬成醬油麻子的老頭戴墨鏡騎電動三輪車,來叫賣他的“豆腐千張干子泥干子涼粉噢”,一個身材矮小的大頭女人,長得像俄羅斯套娃似的,隨后來推銷桃子、蘋果、梨、菠蘿、西瓜、葡萄等時令水果,之外就只能由我們的書桌上,聽到村莊里的狗吠、公雞母雞的打鳴、諸色鳥叫與風搖樹冠的颯颯聲。村莊之外,我們從前精耕細作的田野,曾以現在中產階級女人們在廚房里做烘焙的競賽勁頭,細尋膚寸,勞作過的田野,也開始被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菜地、稻田、芝麻、棉花、六月黃的黃豆,被纏繞在艾蒿、一年蓬、狗尾巴草、垂序商陸、蛇床子、益母草等糾結成的野草里,我們在蔡家河的祖墳,也長滿了小構樹與小桑樹,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構樹結出紅紅黏黏的球果,涂在長長短短的青石碑上,黃泉下祖宗們有知,他們定會在一周后的七月半爬出來,用那個太陽能廣播器,用吾鄉的方言,通娘罵老子,小麻牝,冇得墨,差火,將我們痛罵一頓吧。AI能用的廣播器,鬼也能用,AI的普通話純正甜美,我們的方言粗野俚俗。

    我與她由天河機場驅車回來,日日躲在二樓的套間里,海爾冰箱塞到滿滿當當,食物之外,還有紅白葡萄酒、紹酒、啤酒、勁酒,本地釀造的甜米酒。圓筒形的新版格力空調也非常給力,將遙遠三峽電站送來的電流轉變成白霧冰風。在食物、美酒、涼風與抽水機抽取的地下水造成的小小瑤池世界里,我們碰到藺草席枕頭就呼呼大睡,之前在城市里累積的睡意洶涌澎湃地迸發,各種奇異的夢紛至沓來,又因為我們互相的講述,往后生產出更離奇的夢境,我們都覺得自己像制造夢文本的人肉機器,就像造出窗外綿綿不斷被夕陽映亮的積雨云堆的云夢澤一樣,云夢澤每天要造出多少座奇異的云山,每年又造出多少噸草木昆蟲!造夢與做愛之外,是打開華為蘋果手機刷微博翻閱微信,特朗普的新推特,土耳其的里拉崩潰,米兔,龍泉寺勾引尼姑的倒霉方丈大叔,德國與比利時的伊斯蘭化,在消融的冰山上手足無措的北極熊一家,來至聯合國咬牙切齒地發言的瑞典女孩……我們算不上避世隱居,“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與我們有關。等到積雨云被落日返照燒紅,霞光映在藍色的窗簾上,稍后被澴河的堤樹吞沒一盡,我們就出門去散步,用本地的說法是蕩路。我是背心短褲,她是各式各樣由世界各地搜集的裙子,我們都換上黑布鞋,拉開棗木門閂,出門,由保剛家的楓楊樹下土坡,來到我們村的十字路口,這時候,萬物都交會在靜穆的天光里。向西,由舒家塆上大澴河堤;向東,由梅家塆上小澴河堤,向北,到匡埠村,勝利橋,向南,到大澴河與小澴河交會的官家渡,歧路如麻,往返都是四公里左右。打開百度地圖,即可發現,我們村與其他二十來個村莊,正是在一個三面臨河的U形“半島”上,像一片楓楊樹葉子?一條鬼舌頭?夏天的日照、河流的滋養,再加上人力的荒廢,野生的動植物自然是蕃育得可怕,不可捉摸的上天在此地種養種種蛋白質,這一點,后面我還會一一介紹。我們大概是太陽落土,就頂著夕光出門,披星戴月回來,在黑夜中蕩路數日,對,這個故事——如果它能將自己變身成故事的話,要報告的,可能就是我們蕩路的見聞吧,當然,有些事情,也是敘事者本人——如果真有所謂敘事者的話,所始料未及。

    第一天我們往西。路過我們村的祠堂,像附近村的祖宗祠堂一樣,它的大門是朝向正西敞開的,四合院里兩株紫薇花開得正盛,可以想象,之前斜陽穿過花樹,照在明堂與廊廡里長長短短林立的神主木牌上,也照進木牌前的香爐里,林立明滅的景觀,香爐中尚殘存著春節、清明、端午祭祖時灰白的香灰。祠堂向外的一溜白墻上,刷著的標語是:“毒蛇咬傷找老周13799975096!”“全社會都來關注女孩(女性)!”“辦酒席找殷巧嫂,一桌就上門18062116096!”“老韓快速鉆400米深井13477338000!”“坐班車到杭州溫州舟山廈門廣州舟山??谌齺?8995608937!”“港錦新城品鑒電話2588888!”“道宗二手車!”少小練字老大飛,大概是過去數年間,先先后后被騎著電動車的老頭子們提著紅塑料桶,用白石灰汁淋漓肆意地涂寫上去的?!暗雷诙周嚒蔽鍌€字寫得最好,不愧是捎上了道君皇帝宋徽宗,又隱隱指向日行八百里的梁山好漢戴宗哥哥,真是集廟堂氣與江湖氣于一體的能指唉,德里達老師快來。我們品鑒完這些元氣淋漓的書法繼續向前走,西邊多半是條貫整齊的稻田,稻株正在揚穗,稻花是一股子清新的香氣,稻田里千萬頭蟋蟀在等夕光沉寂,露水沾濕翅膀,就開始奏樂。路口是一棟兩層的紅磚樓房,我一位遠房的堂伯父帶著堂伯母由村里搬出來蓋的,他們剛剛吃完晚飯,收掉了碗筷,空余的餐桌上,還有蒸臭豆腐的淡淡臭味,我與光著上身的堂伯父寒暄,他耳朵邊的瘊子長得更大了,好像黃豆芽卷曲起來,堂伯母年輕時由重慶撐著黑布傘嫁到我們村,現在頭發銀白,牙齒掉得差不多了,還是一口濃濃四川話,他們養的黃狗,瘦骨嶙峋,也由桌下沖出,裝模作樣朝我倆狂吠。

    堂伯父喝住狗,我們繼續向前走,幾百米之外,就是我們讀過書的初級中學,已經被遺棄十余年,現在淪陷在一堆蓬蒿里。我向她講我初戀的故事,在小樹林里朝讀,一邊念英語單詞,一邊與同桌張志華一起,敲打杉樹的橄欖形的松塔球果,將花粉收集在一個紙包里,很有一點聊齋故事書上劉子固向阿繡買到的胭脂水粉的感覺,張志華有時候還會學人家用舌頭在紙包的折痕上舔舔。那時候我們全班都在傳看一本有插圖的《聊齋志異選》,嬰寧、聶小倩、梅女、小翠、云蘿公主,神神鬼鬼,狐貍出沒,劉子固的運氣不錯,他的苦惱是,他搞不明白,阿繡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只狐貍?;亟淌視r我們悄悄將松樹花粉送給心儀的女生,那個女生與她一樣,入夏也愛穿紅色的連衣裙。那些杉樹還在,羽羽針葉,濃密蒼綠,由它們的背后向前,是一條自北向南的河渠,河渠兩邊爬滿水莽草,只余下中間一條水線映著天光。說到這條河渠,我們就更熟了。童年的時候,幾乎每年的夏天,我會跟著村里的小孩一起,穿著三角內褲,在里面摸魚弄蝦,所以它水下的坑坑洼洼、彎曲泥洞、狹窄橋縫,哪里是鯽魚家,哪里是黑魚家,哪里是鱖魚家,哪里是龍蝦家,哪里是烏龜王八家,它們的小小迷宮,小小的詭計,在外的漫游與家中的隱居,一呼一息,吐出來的泡泡,散發出來的不同魚腥的氣味,我都一清二楚,絕不亞于日下我對她身體的熟悉程度。

    我們站在小石橋上凝視無名的河渠,岸邊是矮小的烏桕樹,盤屈妖嬈,烏桕樹叢里忽然鉆出一只母野鴨,自信滿滿地帶著四只小鴨撲通撲通跳進水里:之前我們戲水的地方,現在成了它訓練自家孩子的游泳池,假以時日,野鴨們就會將這條河港變成它們啄食魚蝦的城池,將鴨蛋星星點點下到港邊的草叢里,來撿鴨蛋的老頭子們有福了。小石橋是三十年前的老樣子,當日我那個初戀對象會每天穿著紅裙子走過小石橋回她們村。我們還在橋面上發現了一些灰水泥倒出來的樓房模型,半新不舊,有門有窗,方方正正,半人來高,加上擱在一邊,已經涂了金粉的閃閃金光的寶蓋,我們判斷,這是旁邊何砦村的石匠用水泥澆灌的靈屋,準備用來盛放去世村民的骨灰壇子。另外一種可能,就是誰將田野里傾翻的靈屋搬到了這里?我們在草叢里兩個分離的靈屋邊咬破薄荷珠,抽了兩支登喜路香煙。天在這個時候黑了,一枚金星由澴河堤外跳出來,海洋之心,訂婚鉆石似的,新月與它近在咫尺,北斗七星也由西北星野里浮現,的確像一把長柄勺子打撈著星星湯,銀河隱隱約約,難以辨識,牛郎星呢?織女星呢?昨晚金風玉露一相逢,力比多發泄一盡,他們的光芒會黯淡許多,暫時泯然在群星之中吧。

    舒家塆村口的楓楊樹很大,可以用崔嵬這個詞來形容,樹干背后停放著一臺荒廢已久的深藍瓷白拖拉機,藍機殼上依例刷著標語“道宗二手車”,拆開的機殼露出它們鋼鐵的肺腑。在銹跡斑斑的拖拉機車斗下面,住著三只勇敢的大白鵝,難得有生客路過,可以一展身手,所以毫不客氣地沖出來,抻長脖子迎接我們,將我們嚇得落荒而逃。我拉著她的手,低著腰快步走到澴河堤上,三只白鵝才知難而退,重返到它們朋克風的家園。登上河堤俯看夜色中的家鄉,當然是令人印象深刻,好像人、草木、動物都蕃育在一只扁圓的簸箕之中,堤下的澴河深幽不可測,如同一帶天地間晦暗的明鏡。好在今年夏天并沒有洪水,所以河水位也只是比枯水期稍稍高出一點點,尚未吞沒河堤下的采砂場。之前的八月,運氣不好的時候,是會有大洪水的,渾黃的河水涌到采砂場的屋頂上,只剩下電視天線露在水面,路過采砂場的魚魚會觸碰開電視機看電視?河灘里的黃牛水牛奶牛親如一家擠在堤面上,水蛇們也會在草叢蜿蜒出沒,堤下村莊的人上堤來看水,如果能夠將赤腳由堤面伸到洪水里打擺,就會擔心今年老天爺怕是要打破堤垸,這一季的稻子,也難以收成。

    我講給她聽我的同桌張志華的故事。在我們年級五十余位女同學中,他也喜歡那個穿紅裙子的女生,為此曾將我的鋁制飯盒扔到杉樹林下的水潭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志華送我情。我花了一個下午,才在烏龜團魚家門口將它摸上來。他后來去當了兵,考了軍校,做了軍官。有一年,也是澴河里發大水,張志華由部隊坐飛機回來看媽媽,在槐蔭市十五軍的機場下飛機,坐吉普車顛上跳下回家,媽媽在做飯,他一個人去看水龍打旋,沿著堤坡往水里趟,就在那棵崔嵬的楓楊樹下,童年少年走了幾百遍的坡路,還是被水卷走了。媽媽被叫出來時,一盤炕瓠子剛放鹽,都沒燒熟,送他回來的吉普車都還沒開回軍分區。

    他被水沖走的地方,大概就在我們前面五十來步的樣子。當年我聽到這件事的感覺,就好像是我們同桌上課時,忽然洪水沖到教室里,將一邊的張志華連人帶桌子沖走,我還在旁邊的桌子上打開語文課本,目瞪口呆地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與紅衣女孩嘴巴里像塞滿了澴河的石頭與沙子。

    “他也會住到小石橋上那種靈屋里嗎?”

    “不,他的墓是部隊來修的,立起碑,碑上有五角星?!?/p>

    “穿紅衣服的女孩呢?他們很登對嘛?!?/p>

    “我聽說之前張志華家里已經請媒人去藺家臺子提親,也不知道她同意沒有,如果她同意,媒人就會帶他去她家吃米酒荷包蛋,五個,吃四個留一個?!?/p>

    “你也想去吃,對不對?”

    我們談話直到新月埋進河堤以西,才沿著長坡下堤,在唧唧蟲聲里踏著滋生出來的淺淺夜露回家。喝了一小杯澳洲白葡萄酒,我們跳上床睡覺,聽任形形色色的夢像洪水一樣將我們卷走。此夜的夢境,值得一提的是,她夢見澴河堤上空的星星立起來,鍬把一樣,好像長成了一片光柱森林。我的夢,是何砦村小石橋后面的杉樹,都開滿了一樹一樹紅花。

    2

    第二天黃昏的散步,我們往北走。與堂伯父跟堂伯母打過招呼,由他們家的黃狗狂吠著送出十余步,一輛兩三米高的拖拉機轟隆隆由我們身后慢慢趕上來,我們跟著拖拉機走出很遠,拖拉機手坐在山岳般的駕駛座上,光著上身,身體被曬成紫紅色,后背披著晚霞如緞,顯得特別地神氣。我們由楊林村的村道折轉向西,走向大澴河上的勝利橋。從前的勝利橋已經被拆去大半,新修的橋刷上了柏油,在新橋往北四五百米的地方,漢十高速的澴河特大橋凌空過去,高速公路上的種種車輛已亮起各色路燈,急如流星,像金屬的甲蟲毛毛蟲銜著燈火粒,在沙沙啃食夜色。我們站在勝利橋上抽煙,遠眺高速路下的河灘,河灘邊荒草離離,荒草中有兩個中年男人,其中一個微微禿頂,一個白襯衣,坐在一輛黑色的桑塔納旁邊,兩粒煙頭,面對河水夜釣。他們之間,立著一筒白色的LED照明燈,被蚊蟲蜉蝣豆娘團團環繞??礃幼?,他們是準備徹夜地垂釣,專門來收走那些像我們這些,晚上出來在清波與水草間蕩路的日漸稀少的野生魚魚們。

    這兩個中年男人,徹夜地釣魚,抽煙,他們之間會談天嗎?同性戀?會交換彼此的人生?或者沉默到朝霞興起?我們走過勝利橋,來到橋對面的河堤上,河堤正在加入漢江各支流河堤的整修,由城里來的一群維修工人,圍在一輛巨大的紅色鏟車后面,正在打著赤膊吃晚飯,用白鐵皮桶盛的紫菜番茄蛋湯,搪瓷臉盆盛的豬肉粉條菜,一盞白色的節能燈吊在他們頭頂上,在團團飛蛾外,將他們神采飛揚的臉照出來。她因為長得好看,自然是被年輕的工人們多盯兩眼,有年輕的工人輕輕吹口哨,但他的口哨聲,也是被淹沒到其他工友滋滋喝紫菜湯的聲音里。與從前河岸兩邊青壯年男人的體力比較,鏟車的生產力當然是可怕的,它掘土筑堤,開出溝渠、道路、人工池塘,無聲無息,喝下柴油,能夠以一當千,李元霸張飛似的,恐怕它一個,就可以制服從前并不是太聽話的大小澴河龍王。

    我們由工人們會廚的地方下河堤,走進堤下一個名叫韓家河的村子。之所以往下走,是因為月亮照著村巷里的條條灰褐水泥路,將村巷弄得像一個迷宮似的,又明亮又黑暗,折疊在一起,有一種超現實的氛圍。這個村子,比我們村還要荒涼,村口的池塘,有兩三點螢火蟲相隔數十丈提燈飛,讓人擔心,它們的相遇戀愛會好麻煩。村巷里一只貓狗都沒有遇到,一幢幢樓房為在城里打工的主人暫時遺棄,在楓楊樹影里緊閉門窗,沉淪于黑暗和蒿草,唯有村中央的一棟新修的兩間開的瓦屋里,一間廚房還依稀亮著燈。我們由窗外看,是一個老頭子趿著拖鞋,打著赤膊,正埋頭做飯。他有煤氣灶、抽油煙機,也有冰箱與電飯煲,墻壁上整整齊齊掛了一墻的炊具,各各擦得锃亮。老頭子的桃花源,并不見得比我們的瑤池仙境差啊。由半敞開的窗口,聞得到他用腌白花菜炒雞蛋飯的苦香氣,他還為自己煮了一點米酒,米酒里有桂花碎。唉,要是我們在自己的瑤池里沒有填飽肚子,會沖進老頭子的廚房打劫嗎?襲擊面包店?襲擊一個炒白花菜雞蛋油鹽飯的鄉間廚房?一個在城市里被思鄉病折磨,終于席卷兒子兒媳贈送的多余廚具返鄉的老頭子?另外一間可能是老頭子的臥室,由廚房傳來的余光,可以模糊看到朝北的舊式雕花床,朝南擺的是一口黑棺材。棺材旁邊是一堆電機、鉆頭、黑色的塑料管堆,我明白了,他就是那個“鉆400米深井”的老韓。如果我們現在惡作劇地撥通那個電話,他就會放下油鹽飯,拿出電信公司贈送的手機喊:“明日,等明日我就來打井?!庇晌覀兊耐恋?,向下鑿入四百米,一百余丈,會通向哪里?好像就是在我們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個村子里唯一通電亮燈房屋的時候,西風吹起來。這是我們今年第一次,感受到涼涼的秋風。由星空里,由搭鵲橋的喜鵲們的羽翎間,由此番牛郎織女分別的淚雨里,由中元節拉開的田園帳幔里,徐徐吹下來。在以后的日子里,它終會將星空吹散,將炎熱的夏天吹走,將我們的骨頭吹得冰涼,將霜雪由鉛色的天空吹下來。

    初八的半圓月,將楓楊杉樹們的樹影篩在村巷,我們好像是走在龍宮里,在海底交錯的水藻里散步。多么荒涼的龍宮,好像龍子龍孫、蝦兵蟹將都搬到了城市管線復雜的下水道地下鐵,只余下一個老龍王在舊居洗手弄羹湯。有時候,他還會獨自呵呵發笑。棺材里的笑聲是親切的。陌生的村子,村巷錯綜交織,每向前走出一個轉折,心里就鬼打墻般惶然一分??斩吹镍澔\、雞籠、豬圈、披屋、廂房、堂屋,動物與人生活過的痕跡與氣味,都還在;春聯上的字跡,風吹雨打一個春夏,還隱約可見。再過幾天,村莊的先輩們會回來;再過幾個月,春節里,村莊的現任主人們也會回來。

    “七月半,鬼門開,我們是不是來早了幾天?”

    “如果我們去敲老爺爺的門,他會將我們當成領他走的牛頭馬面嗎?他會將飯碗嚇掉到地上吧?!?/p>

    “不會,一個人生活在一個村子里,他的膽子,可能比煤球還大?!?/p>

    “對,我們嚇不倒一個給自己備好了棺材的人?!?/p>

    我們手挽手在交織的樹影里談話,談及鬼神,好像是將那三只,不,三十只大白鵝又驚動了,恐慌不安的心情之下,強自鎮定地出村,上堤,回到我們自己的村落。所謂驚魂未定,不過如此吧。白花菜油鹽飯的白色套頭衫韓師傅的鎮定自若,真是令人佩服,我們還想到去承天寺夜游的蘇軾與張懷民,他們在松柏交會、碑影重重的夜晚散步、談天,是因為那些泥胎佛像的庇護嗎?他們沒有遇到白色箭雨一般的恐懼如同蛛網一般纏在他們的布帽上?

    我們村的入口,是兩排水桶粗細的水杉樹,水杉樹后面分別是福人與華堂家的院子,院子外面,交纏著草莽,大概是由我們的童年,年復一年、更迭換代生長到現在。我的印象,是一到傍晚,會有很多黃蜻停在枝葉上,就像廢棄的飛機停在沙漠深處的飛機墳地。我去找那些黃蜻,并沒有發現它們往昔交錯的影子,大概它們的數目字,也減少到了池塘邊的螢火蟲的地步,零星三兩只,即便是有,也到了求偶如同中彩票的地步。我們的驚喜,是發現當年忽視的水杉樹下的無名野花,原來是接骨草。在手機電筒的白光之下,接骨草結出一張張鵝掌般的果串,果子細小如同數百粒金槍魚魚卵,閃耀龍宮紅珊瑚神秘的朱砂光。當年石崇與王愷在金谷園比富,打碎的紅珊瑚,未必有接骨草的果串好看吧。石崇的侍妾綠珠,也未必有她好看。剛剛扮夜游神嚇人回來的黑直長發的女人,她回絕我“牛頭馬面”的封贈,她說:“我們在茫茫黑夜漫游,就像愛麗絲漫游仙境,我應該叫愛麗絲·毛?!彼淖旖桥c小腿上,也有一點點男性氣概的絨毛,自小就有,我取笑過她,叫她“毛毛”,三十年后,她游歷世界回來,看樣子還是耿耿于懷。

    接骨草叢的后面,是福人家的茅廁,三四十年前,用紅磚頭壘起來,方圓一米,墻頭高一米五六的樣子,中間埋著一口破缸,缸邊斜斜伸下來一根棗木棍子,小孩站在里面大小便,看不到墻外的景象,男人們站在里面撒尿,是可以露出腦袋,跟路上過往的行人打招呼的?,F在福人家修了樓房,家里有洗手間,這間茅廁自然是荒廢掉,所謂系于苞桑,吞沒在艾蒿與接骨草叢,之前卻是我們內急出恭,為福人家的田地貢獻人中黃的地方,我自己就不知道往里面滋了多少次溫熱的童子尿,沖開嗡嗡蚊蠅,澆到躦頭躦腦的蛆蟲堆上。福人是我初中同學,在武漢做鎖匠,小區防盜門上層層累累的“急開鎖”“公安局認證”的不干膠貼,上面發布的聯系電話里,有一個就是他的,他的三層樓的新房子,大概也是由丟鑰匙的慌不擇路的城里人贊助的。福人的爺爺,我記得他的綽號叫“咕咕咕”,由春夏之交布谷鳥的催耕歌里出典的嗎?咕咕咕爺爺的飯量是我們村的一個傳奇,據說他一頓可吃一大碗紅燒肉。三升米的鍋,一小鍋米飯,他也可風卷殘云吃到鍋底。他的生命,就終結在這個茅廁里:有一天早上,他牽著牛去宰田,路過自家茅廁,將牛系在楓楊樹下,一個人蹲在紅磚墻里對著棗木板大便,就再也沒有系好麻繩褲帶站起來,后面來上廁所的人發現他撅著屁股倒在地上,手里握著接骨草的樹根,血管迸裂,腦溢血死了。當然,我們當年,并不知道這種結出紅色果子的植物叫接骨草,可治跌打損傷,可活血止血。

    當晚我們被中國勁酒催發的夢境,愛麗絲·毛的是,她夢見了海,一片弧形的海灣,海浪在月光里無休止地拍打著多石的海岸;岸上是柏油的步道,步道兩邊種植著半大不小的黑松,被翠綠與酒紅的LED燈光照亮。她在路邊走,東張西望,忽然看到路邊有一對年老的夫婦,六十余歲,老太太穿著花朵艷麗的裙子,用手機拍著大海,老頭子西裝短褲,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他們的兒子,三十出頭的小伙子,盯著海面,一臉悲色。他的黑皮鞋擱在輪椅前的踏板上,西服褲子,襯衣的下擺扎在褲腰里,白襯衣做工精良,挺括,英氣。我的夢,是跟我母親、姐姐去迎親,并不知道新娘是誰,回來的路上,遇到了暴雨,在雨水里,女孩子忽然轉過身來,一米六〇左右的身材,有一點嬰兒肥,五官的線條很硬,又特別地向我顯示出溫柔體貼的樣子,我的確不認識她,心里想,我可能不得不與她過一生唉,當我心里面涌現出一點點柔情的時候,母親來告訴我,說姐姐不見了,可能走丟在村外的墳地里。我在尋找著姐姐的焦慮中醒過來,窗外雞鳴陣陣,空調在我們的小廳里掀起陣陣狂風,新晉的愛麗絲·毛小姐抱怨我:你好過分,竟然在我身邊夢見結婚,新娘還不是我。

    3

    第三天的黃昏,我們向南邊的田野走。出發之前,我們吃了白花菜雞蛋炒飯,蛋花鮮香,白花菜粒清苦,好吃,所謂咬得菜根,百事可做。田野正中的機耕道,長著艾蒿與馬鞭草,吞沒我們的腳印,一群群灰喜鵲被我們驚飛起來,又不慌不忙地落到離我們數步遠的前方。它們正在啄食芝麻地、黃豆地里的青蟲、蚱蜢,前天晚上由天河搭完鵲橋回來,消耗了太多的力氣,它們需要這樣肥美的蛋白質。之前不需要走巨大的朋克拖拉機,這條路是窄的,被村民的鋤頭修得又窄又平,像一條麻繩繃直在南風習習的綠野里,我們在打稻場上學會自行車,摔得鼻青臉腫,升級的教程,就是騎上這條小路,去魏家塆找同學玩。小路兩邊種滿了棉花,酒盅一樣的棉花開出紅綠白三種顏色,將小路變成一條長長的幽暗的花巷。有時候,我們會帶著釣魚竿,伏在棉田里,用魚鉤上劈啪纏繞的紅蚯蚓釣肖家壩村里來吃棉鈴蟲的雞。棉鈴蟲細小、粉紅、蠕動,像蒸出的糯米粒,雞愛吃,但因此被魚鉤掛住喉嚨的感覺,一定是又驚恐,又難受。如果有持續的雨天,漬水由新港抽取到大澴河,排水不及的話,洪水會留在池塘溝渠,漫溢到田里,肖家壩池塘荷葉間的鯽魚,就會游進棉田吃棉鈴蟲,沖水太急的話,肚皮就會擱在地面,這時候,不用漁具,只手就可以捉到它們,送上傍晚的餐桌。

    機耕道盡頭左拐,是一條水泥路,路邊五六百米有一片樹林,由楓楊與白楊簇擁,每一棵樹,都纏繞著野薔薇藤,林間有一塊長滿白茅的平地,平地上,之前是二三排磚瓦房,我們將這個小村莊叫藺家臺子,不知哪一年,村子里唯一的人家最后搬走,不知道去了哪里,磚瓦也被附近村莊的人拆盡,藺家臺子四個字,大概只余下“藺”這個字形了,四面藤蔓糾纏,里面停著鳥群。據村里人講,可能還有野豬,是附近村里的家豬跑進去野化出來的嗎?其實,鄉村里,已經很難找到一頭豬了。以她的意見,我們應該順著找牛的老頭子們分開的林中小徑走進荒村里,說不定,在白茅地里,就躺著一位沉睡的仙女,仙女旁邊,圍繞著七只剛由泥淖里爬起來的鼻息咻咻的野豬。她為晚上的漫游,專門換上了防蛇長靴與牛仔褲,并不害怕那些交纏的荊棘,手邊的布袋里,還有一把剪刀,說不定,也可以對付那些由睡夢里驚醒的野豬。但我卻有一點膽怯,江湖之道,危林莫入唉,我們的漫游,在仙境?在田園?在墓地?在迷宮?在黃泉?目前,并不能確認,親愛的,天上,地下,人間,都小心為上。

    我們在道路盡頭右拐,數百米后,走進了魏家塆。塆南一條水泥路通向小澴河堤,水泥路兩邊,種的是梔子花與美人蕉,梔子花花期已過,濃香消退,綠葉暗暗,美人蕉正在開放,一簇簇像舔舐暗夜的火苗。有一戶人家堂屋里開著燈,男主人在家,坐在門前的藤椅上,沉默無語,持蒲扇,光著上身納涼。走過后,我跟她講,這個人叫魏書安,是我小學時候的老師,教過數學課與體育課。上到河堤,向南走出百余米,由一片白楊樹林里下河堤,走到魏家塆過小澴河的魏家橋,橋也是水泥砌出來的,灰褐平直,像一條僵直的黑魚。白楊樹被西南風吹得嘩嘩作響,我跟她講,有人將白楊叫“鬼拍手”,她下意識地拍著手,卻有一點害怕。我們在河堤上抽煙,河水在橋下幽暗地流淌,不遠處,有養鴨人用魚網圍出來半畝大小的河灘,成百上千只鴨子在星月的光輝里躁動,踏出細碎的聲響與亮光。養鴨人在鴨棚里看到橋上站立抽煙的我們,驚疑不定,用手電筒晃了幾下,手電穿過河灘里密密麻麻高過人頭的蒿林,翠綠如同夢幻,畫過我們的身體。他還是不能放心,又特別由鴨棚里走出來,用手電筒照路,走到橋上,打量了我們幾眼,才回到鴨群中間去。養鴨人精干瘦小,被夏天的烈日曬得黑炭似的,穿著褲衩,活像由水里爬出來的一只濕淋淋的夜叉,眼睛發亮,牙齒發白,臉上生滿細毛,一身小麥燒酒味。

    魏書安老師門前空地,之前是魏家塆的水井,全村人挖出來,用石頭砌好,小時候,我們常去玩,將一邊的小木桶系上繩子,往里面吊出井水喝,井口簸箕大,井水涼涼的,有甜味,那種小肚子喝到半飽的感覺,令人沉迷。魏老師有兩個孩子,男孩小名叫侯爺,女孩小名是王爺,王爺、侯爺是雙胞胎,以小名來看,自然是王爺姐先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并非是魏老師講男女平權,婦女能頂半邊天還要超過。王爺與我同桌,有時候,她會穿侯爺的男式襯衣來上學,襯衣很長,一直拖到她的膝蓋,有一次,她因此忘了穿內褲,被女生笑話。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月亮地里,她與弟弟捉迷藏,一起掉到水井里。魏老師不在家,他們的媽媽去找塆里魏瞎子下井摸,井水溫熱如湯,瞎子倒也不冷,摸索既久,也沒有找到侯爺與王爺。后來這口井就被填掉了,村里人各自在家門口打壓水井。剛才魏老師就坐在被填掉的石井上面。我一邊抽煙,一邊將這件事講給她聽,聽到王爺不穿內褲上學的細節,她笑了,到后面殘酷的結尾,她又流出了眼淚,啪啪掉到橋下流水里,如同星星的玉屑。不知道王爺侯爺撲通掉進水井的夜晚,是不是像今晚一樣,月白風清,星河如沸,宇宙靜默如謎,姐弟兩個,也像我們倆一樣,手拉著手,十指相扣。

    “魏瞎子說水井是連著小澴河的,他們姐弟可能被卷到了小澴河的河底,流入大澴河,進了漢江長江,在長江里被大魚吃了。接生的肖大婆卻不同意,說附近村,只有魏家塆的水井挖得深,是連著龍宮的,兩個孩子貪玩玩水,可能是掉進龍宮里,被龍王收去做龍女與童子去了,王爺侯爺,這兩個外號是她取的,太招搖,不好,她懊惱不已。后來她又給魏書安老師的老婆接生了一個男孩,給這小家伙取的名字,是臘狗,臘狗大概也有三十好幾,考大學,在廣州工作,城管局的公務員,已經在“小蠻腰”旁邊分了好幾套房子。但村里也有人講,臘狗的哥哥與姐姐,他們兩個是被人販子販走了,現在說不定在哪里做乞丐發財呢?!?/p>

    “要是不填這個水井多好,我們這一次回來,帶了泳衣,我們由水井里潛水下去,順著黃泉,去敲龍宮的門試試看?說不定就可以拜訪到王爺與侯爺侍候的龍王龍母,我們可以唱著:‘天上一朵云,地下闖麻城。麻城闖不開,帶個小兒來?!蛘呤牵骸焐蠞M天星,地下闖麻城。麻城闖不開,我帶侯爺來?!薄安?,是‘天上一陣風,地下闖龍宮。龍宮闖不開,一對雙胞胎’?!?/p>

    愛麗絲·毛將她火紅的煙蒂扔進橋下的河水,聽著它暗器般嗤嗤滅掉,牽著我的手往回走,結束此夜的漫游。洗澡,做愛,我們掉進的夢境分別是:我夢見夏天的午后,天地都是黑的,沒有風,白雨傾盆,東南西北洪水漸漲,將我們的村莊變成雨水中的孤島,我穿著長長的雨衣,騎著父親賣菜用的永久牌二八載重自行車,由田野正南棉田間的小道奮力騎行,濺起薄薄的積水,為的是去向同桌王爺請教一道數學應用題,那時候王爺留著短頭發,左邊的頭發總有一縷翹翹的,臉有一點扁,眼睛大,黑的像龍眼核,白的像未成熟的棉花桃的瓤瓣,愛笑,想到她的笑臉,我會將自行車踏得飛快。我們做完數學題,她領著我去她家的柴房里捉迷藏,柴房里堆滿了光滑細密的麥秸,我們泥鰍一般在麥秸里鉆出曲折的洞,我在麥洞的盡頭找到她,她抖動長長的襯衣的下擺,想將身體上的麥芒抖出來。我盯著她的胸脯發呆,對她說了一句臟話:我們來……她聽了,定定地看著我,臉羞得通紅,而這句話,火苗一樣,好像將麥秸洞、將我的身體都點燃,讓我覺得羞恥至極,心里想,我已經走到了世界的盡頭,明天我再也沒有臉,去上學,去做王爺的同桌。

    而愛麗絲·毛的夢,是她分開交纏的荊棘,走進了藺家臺子的密林,發現茅草地的中央,也有一個泥洞,她伏在半人深的白茅里,看見月光照著的洞口,鉆出來一頭野豬,接著一頭,接著又一頭,一共鉆出七只野豬,七頭野豬頭尾相銜,站成一排,搖頭擺尾片刻,脫下黑豬皮,折疊好放在草叢里,就變成了七個人,一個爺爺,一對中年夫婦,姐姐、哥哥、妹妹、弟弟,儼然是一家人,在月光地里戴草帽,用明晃晃的鐮刀割茅草?!拔移谅曥o氣,生怕碰到草葉,踢到癩蛤蟆,嚇到他們,變不回野豬,或者他們一怒之下,也將我變成野豬。我忽然明白,藺家臺子的人家并沒有搬走,而是被魏家塆的魏瞎子悄悄施咒變成了七頭野豬?!彼趾脫?,他們會一口氣將白茅全部割完,鐮刀尖狂風一般,一直割到她的鼻尖上,這樣他們就會發現她。好在他們割了一小會兒,姐姐就叫口渴,要歇會,去喝隔壁魏家塆王爺家的井水。爺爺一聽覺得有道理,放下鐮刀,招呼大家披上野豬皮。他們又重新變回七頭野豬,一行跑出密林。她連滾帶爬由荒村里出來,看著它們七個奮蹄在明月之下,暴風驟雨中的鼓點一般,在棉田與稻田之間干燥無塵的沙土路上,乘虛奔御,好像一股黑旋風,不由得目瞪口呆?!耙汇渡耖g,跑在最后的野豬爸爸忽然回過頭來,它們發現我了!野豬爸爸回頭朝我撲過來,我以為它會咬我,結果,它只是將我輕輕一拱,拱到它的脖梗,我騎到它的背上,揪住它背脊的鬃毛,隨它一起,沖到前面的野豬群里。我只覺得月亮在天上疾馳為一條白線,耳邊風聲忽忽作響,頭發飛揚,我心里想,糟了,我的裙子,在柏林買的裙子,很貴的,現在一定拉扯得不成樣子了……我一定不能放手,雖然豬鬃這么滑……七只野豬與我在月亮路上狂奔,很快吸引到路邊的鳥獸加入我們,那些村里的牛、羊,貓與狗,野兔,難得一見的黃鼠狼與刺猬,田鼠,雞鴨鵝,麻雀、灰喜鵲與黑白喜鵲,鴿子,布谷鳥,黃鸝,還有那一只野鴨媽媽帶領的四只小野鴨,奮力地在后面飛;烏泱泱低飛的鳥群后面,是蟬、天牛、瓢蟲、金龜子、蜻蜓、蚱蜢、螢火蟲、牛虻、蒼蠅、蚊子、豆娘、蜉蝣,這些翅膀更小的昆蟲,上下回旋;昆蟲之后,是青蛙、蜘蛛、烏龜、癩蛤蟆、水蛇、蝸牛、鼻涕蟲、螞蟥這些沒有翅膀的可憐蟲,在拼命爬行或者狂跳,好像要用盡它們由卵泡里化生時的原力,好在它們像洪水一樣無聲無息,一團烏云一般跟隨著我們,席卷過田野。轉眼我們來到王爺家門前的水井邊,七頭野豬停下來,站在火紅的美人蕉前搖尾巴,一起用精光閃閃的小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由生物們布出來的天門陣,就密布在它們身后。我明白野豬們的意思,興高采烈地由豬背上跳下來,將井邊的小木桶系上井繩,放到井水里,舀好水提上來,由野豬爺爺到野豬爸爸,一個一個舉著桶,喂它們喝,加上哥哥弟弟,每一個男野豬都能喝半桶,野豬媽媽、姐姐、妹妹只能共著喝一桶,所以我一共打了三桶水。井水甘甜、溫熱。它們的鼻息噴到我手上,它們的身體并不臭,除了豬肉味,還有在密林里沾染的草木的氣味,泥淖的氣味,夜晚的氣味,我喜歡的?!?/p>

    4

    現在回想起來,那六天里,前面的幾天,我們都是愉快的,興高采烈,尤其是第四天,我們的愉悅,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頂點,就像我隨后在第六夜目睹的那一輪血月。黃昏后我們向東走,路邊已經停辦的小學校,小賣部與便民網購點,村黨員干部活動中心,村衛生所,由梅家塆前的水泥路走去南北向的往槐蔭市的公路,初十的半圓月,就掛到路邊白楊林的樹頂上,有一點像她的臉,而西邊,霞光正在漸漸沉淪。

    翻過公路,路邊是一片巨大的草地,連綿一百余畝,草地鮮綠如茵,上面坐滿了附近幾個塆的村民,老人搬來涼床搖蒲扇納涼,青年婦女三三兩兩推嬰兒車來遛孩子,半大的孩子在草地上游戲,更大一點的中學生坐在草地上玩手機打王者榮耀。(他們在哪里弄到的wifi?)一群中老年婦女,十來余人,在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帶領下圍成一圈跳廣場舞。月亮上升,晚霞正在下沉,天上已經有幾顆星星,晚風將白楊林吹得颯颯作響。這片草地之前是一片蔥田,年前被安徽宿遷市來的種草商承包,改成草地,種果嶺草、馬尼拉草、高羊茅、黑麥草等各種草坪,賣給城里的學校、公園、體育場做綠地,大概是最近生意不太好,還是淡季,草地保留下來,由本地人在上面納涼。唉,鄉下人就在這一塊巨大的、短暫的、鮮麗的、整齊的城市草坪上玩樂,草坪比城里又大又好,當然他們的衣裳,又比不上城里人光鮮。領舞的中年女人,白色連衣裙,白色的褲襪,黑色皮涼鞋,翩翩起舞,她是魏家塆的木蘭嗎?二十年前鄉間排名第一的美人,現在剪成短頭發,下巴微揚,脖梗間皺紋隱隱,修長的身材稍稍發福,卻并不妨礙她定神斂氣,以每一個動作,每一塊肌肉筋節,庖丁解牛一般,沉浸在她的舞步、她的樂曲、她的團隊里,又偶爾由沉浸里拔出來,將她凌厲的眼神迅急掃過草地?!耙环N殘酷的美已經誕生”,我覺得這種美,沉郁頓挫,猶勝往昔。其他幾個女人,多半五十多歲,也有六十開外的,穿各式各樣洋綢的花裙子,好像已經下定決心,要將我們家鄉的花都印在布面上,有一位的長裙,還是由喜鵲登枝的床單布改制過來的,她們圍成一個圈,跳得有好有壞,伴奏的歌是鳳凰傳奇的《荷塘月色》:“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只為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過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币磺K了,她們又換成了“僵尸舞”,木蘭打頭,腰上別著小錄音機,電光閃閃,一招一頓,一步一停,將雙手折疊收回來,拍打在腰間臀部,十來個女人自然是亦步亦趨,整齊劃一,好像一群木偶,在草地上行進?!敖┦琛倍喟胧敲客磬l間草地舞會的高潮,小孩們停止玩耍,學生們放下手機,與老頭子們一起引頸觀看,眼神里寫滿敬畏。這種神情,我熟悉的,村里人去世,躺入棺材,由十六個壯年人抬棺送入祖墳,腳步整齊劃一,圍觀的人,也會這樣去看。

    我們沿著公路走過小澴河橋,又沿著小澴河堤走。小澴河在肖家塆魏家塆段,迂回成一個不大不小的潭,潭邊為綠沉沉蒿林圍困。她指著印染霞光的水潭問:“這里面會有鱷魚嗎?”當然是沒有的,但是,三千年前,云夢澤,漢之廣矣,江之永矣,怎么會沒有鱷魚呢,這些馬來鱷一定是將潭底穿鑿成神奇的迷宮,將附近的村落連接起來。村落?那時候,沼澤與濕地的云夢澤,除了獵人們偶爾的穿行,哪來的村莊?這些村莊,都是幾千年后,在鱷魚廢棄的洞穴上建立起來的吧,所以魏家塆的水井下穿到龍宮,碰巧與當日繁復稠密的鱷魚迷宮連接在一起,當然也是有可能的,這可以解釋,他們的井水為什么好喝,為什么我們鎮每一個村莊水井里的水,冬天里都是溫暖的,用木桶打出來,騰騰地冒著熱氣,倒注在桑木臉盆里,早飯之前清洗手臉,去除一臉的霜雪寒冷,又熨帖又舒服……更何況,現在韓師傅們已經可以打出四百米更深的井了。

    有一天,我們的村莊荒蕪到頂點,人去樓空,草木滋生在村莊與田野,當年的沼澤之王馬來鱷會重新回來?我不能肯定,但它們已經遣回了與它們一起共事的信使:白鷺。黃昏時分,正是鷺鳥歸巢的時分,它們由潭水邊、潭邊的泥沼里會聚到一起,翩翩起舞,聽到我們在河堤上的腳步,生出警惕心,又一只一只回旋著升到天空。最后一抹霞光與第一陣夜色交織在一起的暮紫里,它們啪啪鼓翼,舒展變換,形狀不一,三五成群,分分合合,沉迷在由自我與飛行隊組合出來的種種圓弧與直線里。白鷺的起舞與飛翔是好看,無所為而舞,無所為而去,超越塵世的,泥沼之上的舞蹈,多像剛才我們看到的白衣白裙黑色涼鞋的木蘭,她領著鄉村的女人們在草地上,分貫整合,跳出的不同的身姿與陣形。

    這是我們散步時間最短的一個晚上,大概是兩三公里,就覺得應該回到家里,原因可能是樂極生悲,我們忽然覺得非常害怕。我們發現,在河堤的另一側,是一串一串的墳塋,附近村的村民,有的我認識,有的不認識,有的似曾相識,許多都來到河堤下面的墳林里,以“顯考顯妣”默然踞守。他們多半沒有得到土葬的機會,只能將火化的骨灰藏在之前我們在新港石橋研究過的靈屋。我記得童年來這里玩樂,是害怕的,因為由墳林地下的棺木里,不但會跳出一種皮膚涼涼的嫩綠小青蛙,還會泛起磷磷“鬼火”。這個發現,讓我們覺察到,我們是在一片亡靈交織成的地面,在星空下,在樹影與草叢間,在一個巨大的墳場上,在重重碑影里散步交談。圓月之下,我們的談話之外,河灘上的白鷺,草地上的女人,起舞弄影,一起分享著星空與亡靈的土地,星空與墳場都是永恒的,河流與山川是長久的,白鷺們女人們我們是短暫的,在電光石火的余生里,一支支變幻形狀的舞蹈,生命的拓撲圖,蛋白質的狂歡,對星座的摹仿,多么可貴,勇氣十足,令人心生悲戚,又熱淚盈眶。

    “我看見木蘭連衣裙里面,藏著一條狐貍尾巴,雪白雪白的,她轉身太快的時候,尾巴尖拖下來,劃在草地上,好像寫毛筆字?!比胨?,她說,熱氣鉆進我的耳朵里。

    晚上我夢見了魏瞎子,他站在魏家塆橋上,就在昨天毛絨絨水鬼夜叉養鴨人鉆出來的地方,拄著竹竿,月光照著他白堊掙掙的雙眼,一臉詭秘的笑。他跟我講,他在等一只白鷺,它是澴河中的白鷺之王,就像領舞的木蘭,會啄到小澴河底的瑪瑙石送給他。得到這塊石頭,他下輩子投胎,就不會又做瞎子,可是,有一條鱷魚,也在橋洞里等待白鷺銜著瑪瑙石飛來,躍躍欲試,準備將白鷺與石頭一起吞到肚子里,這樣它就可以變成一條龍。

    愛麗絲·毛的夢,是她背著獵槍,一個人去打獵,她在麥田里走了一早上,春風多厲,麥浪滾滾,麥芒堪堪齊到腰身。她布鞋上沾滿了泥,遇到的下鱔魚的家伙簍子里滿滿的,粗細不一的鱔魚鉆得呼呼作響,用絲網下小白魚的家伙,收成也不錯,小白魚卡在網堆里誓死掙扎,她卻一槍未發,成果乏善可陳。她預感到,我媽很快就會用她驚天動地的嗓子在村口喊兒媳婦回家吃飯:“愛麗絲,愛麗絲,莫在外頭野,快回家吃飯!”她好容易發現了一只野雞,在麥地里分開麥浪向前走,好像一只船在海里劈波斬浪。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好看的野雞,就像一只俗氣的鳳凰,她猶豫一下,還是下定決心開槍,結果野雞回過頭來,死死瞪著她?!拔移鋵嵤且恢伙w廉,不是野雞,也不是鳳凰,你開槍,沒關系的,我不怕?!兵B伸長脖子對她講,它的脖子的確特別長。她終究是沒有開槍射殺飛廉鳥的勇氣,心里想,我還是回去吃婆婆煮的難吃的早飯好了。

    5

    第五天晚上,我們的晚餐沉湎于椒鹽小龍蝦與白葡萄酒,所以出門晚了。向東走上寶成路的時候,晚霞已經沉寂,月亮像金餅似地貼在河堤上。草地上的鄉村舞會已經退散,草坪上空無一人,我與她走進草地,發現綠草如茵里,有不少嫩綠軟紅的馬齒莧,一點一滴地掐下細莖,放到隨身帶著的布袋里。這時候,種草人舉著電筒朝我們走來,中分頭,長鬢角,穿著黑西褲,白色的襯衣,清瘦黝黑,洗完澡,一身肥皂味,他來提醒草地打過藥,點對點打除草劑,所以其他野花野草都枯死了,馬齒莧性子擰,還活著。他當然是好心好意來提醒我們的野菜譜有麻煩,我問他,果然是來自安徽,懷寧人,他們種出來的草坪,五元錢一平米,大概是三兩個月,就可以卷一次草皮,賣到城里去,生意還不錯。他覺得我們是大城市來的,嗅出來商機,熱情地向我們推薦他的草坪,弄得我們很是難為情。告別西裝外地客種草人,我們走過保成橋,在白楊的珊珊樹影里折轉向東。我們路過殷家塆,看到路邊一戶人家,女主人吃完飯洗完澡,長頭發濕濕的,一個人在屋子前面的空地上,聽著音樂跳舞,伴奏的歌,也是鳳凰傳奇的《荷塘月色》。她跳一跳,停一停,動作生澀,看樣子還未能入選木蘭的鄉村瑤池舞會,只好自娛自樂,暗中修行。

    我們積累了勇氣,準備向著東方走得更遠一些。人家魯迅踢到鬼,宋定伯背到鬼,諸秀才們睡到鬼,都能無所謂,我們要是怕這些骨灰甕里的飛灰,已經降解的蛋白質,那算啥。由殷家塆引出的水泥路,出村后,村邊的白楊與楓楊改成了低矮的黑松,可能是前幾年修路時,村民們栽上去的。黑松氣味剛烈,是烈士陵園中的???,現在一隊隊虬曲如龍,在月亮地里,美不勝收。松樹兩邊,是茫茫茅草地,墓碑隱隱,松間路的盡頭,是保光村隧道,隧道上面,是無限伸展的京廣線鐵路。隧道的另一邊,是一〇七國道、京港澳高速公路、京深高鐵,再往東,就是天河機場。在我的經驗里,出了這個隧道,我們就走出了家鄉,就是走向火車、汽車與飛機交互出來的遠方。溫泉鎮就深陷在這些回環交錯的交通線迷宮里,鎮邊沿著國道,開辟出來一個名叫金谷的溫泉酒店。本鎮早年就因溫泉得名,冬天是一片梧桐樹掩映下的湯池,開發成大大小小浴場,被吹噓到養生益壽、包治百病。夏天里,游泳池開放,槐蔭市的市民開著車,后備箱里裝著大大小小游泳圈、泳衣與泳鏡,帶著孩子來學游泳,晚上立起帳篷在星空草地上露營。金谷的經營者,一位藺姓的中年女人,請來城里的樂隊,在游泳池旁邊的燒烤區表演,遠遠地,在紅綠的彩燈里,傳出DJ狂熱的嗓子與歌手們喜氣洋洋的歌聲,據說,除了樂隊,女老板還特別請來“四大天王”,這四個人,可是從前漢口吉慶街的路邊攤出沒的大人物,每一位,都有脫口秀之類的絕活,我見識過其中一位叫“麻雀”的藝人,“樹上停著一只小麻雀”“我的青春小麻雀一去不回來”“樹上的麻雀成雙對”……他唱的歌,遇到鳥就會自動跳針成“麻雀”,隔壁新鋪鎮人,但據說他已經死了,酗酒嘛。他會將《鳳凰傳奇》改成《麻雀傳奇》吧,七月初七銀河之夜,也會召集麻雀去代替喜鵲,搭成麻雀橋?

    “我們明天也許可以去溫泉鎮,如果七月半,他們還營業的話?!睈埯惤z·毛說,她喜歡游泳的,但鄉村的池塘,還有大小澴河,現在水質都沒有恢復到足夠游泳的好。她與我手拉手,站在松林里,京廣鐵路的兩條鐵軌晶亮地閃耀著銀光,每過十來分鐘,就會有火車無聲無息地由鐵軌上滑過,貨車的話,只是車頭有燈,幾十列車廂是黑暗的,如果是客車,就會每一節車廂、每一扇車窗都亮著燈,長方形的光格,整齊劃一,變動不居,好像一長列在月色草莽間移動的龍宮,那些燈下不眠的旅客,隨著火車的奔馳,在我們的家鄉做客數分鐘,就匆忙奔赴下一個他鄉。童年時,我們目睹的火車,還是內燃機,綠色的車身,紅綠相間的車頭,像巨大的牛虻,會在田野里發出雷鳴般的吼叫,并向鐵路兩邊濺射出潮熱的水蒸汽,站在澴河堤上遠眺,它們蜿蜒在稻田與棉田里,就像一列列造云的機器,將白棉花一樣的云朵吐入藍天。鐵路線往東,是溫泉鎮,溫泉鎮往東,可以看到連綿不絕的架架青山:鯨魚群一樣的大別山諸峰。我們也愛去鐵軌邊玩,好像是在孫悟空畫出來的金剛圈的家鄉邊沿上蕩路。我們的玩樂,一是撿那些旅客們由車窗里扔下來的煙盒,它們自然是來自全中國,花花綠綠,五花八門,盡夠我們玩拍紙煙盒子的游戲;另外一個,是將由木匠申如工具盒里偷來的釘棺材用的大鐵釘放到鐵軌上,由下一趟火車的鋼輪,將之軋成刀片?;疖囃鲁龅脑?,會幻化出不同的形態,它軋出的刀片,也形狀不一,諸多拓撲變化,等火車轟隆隆開走,即可見到分曉。我們由護枕木的石堆里,找到滾燙炙手的刀片,心里怦怦跳:這一回,也許會有一個完美的刀片,就像微縮版的青龍偃月刀。事實上,我們的童年轟隆隆地過去,并沒有“完美”的刀片產生,倒是有一個伙伴,葬送在火車的車輪里:他往鐵軌上放鐵釘的時候,被巨大的牛虻車頭帶倒在鐵軌上。

    “他死了對嗎?那場面一定非??膳?,你會有應激創傷的?!彼业念^。

    “我們一哄而散,逃到我們現在站著的這個地方,遠遠地看?;疖嚩溉灰活D,像打了一個飽嗝,滑出五百米,停住,火車司機戴著黑灰鴨舌帽,拎著麻袋跳下駕駛室,慢慢地沿著鐵軌,像我們拾煙盒子似地,將他撿到麻袋里。他的火車可能撞死過很多人吧,不小心撞上的,自己來尋死的,他見得多了,所以不緊不慢,還抽著煙。接著村里的人趕過來,父親接過麻袋背著在前面走,母親在后面哭,一路滴血。麻袋里他變成什么形狀,像釘子那樣,變成什么形狀的刀片,我一路猜,回到村里,打開麻袋,我一定看過,但我已經不記得了。他們家請魏瞎子來做法事,殺了一頭豬。魏瞎子說,修橋鋪路,是一等一的大事,總得要用童子的頭去祭祀土地公土地婆,這孩子好,他的頭方方正正,我摸著,長得像升子似的。他幫了我們,投胎會早,我跟閻王講好了,讓他托胎到城市,長大了當個工人?!?/p>

    “我想起我經歷的一件事。那一年我讀高一,十五歲,有一天同桌的女生約我到鐵路邊散步,我們沿著路邊的小路向前走,火車一趟趟開過去。小路離鐵軌有二十余米遠,所以蒸汽與狂風刮不到我們倆。路邊密密麻麻長著蘆葦,已經抽出了白絮,我抽了一支捏在手里,啃吃前端的嫩莖,甜甜的,然后拿著蘆葦繼續走。我們走著走著天就黑了,沒有了力氣回頭趕回學校宿舍。路邊有一幢瓦房,房屋前種滿了白楊,蟬聲像落雨似的。門前有一個男孩提著燈,照著我們,同桌上前去跟他說話。他家里的大人出門趕禮沒回來。同桌說晚上能不能住他家里,早上起來,我們再回學校去。男孩點頭同意了,我也只好同意。晚上我們三個人,就擠在一張木床上。男孩在左邊,同桌睡中間,我睡在右邊。我們聊天到半夜,聊什么卻想不起來了,接下來他們倆都睡著了,燈在一邊的木桌上,并沒有吹熄。我翻來倒去睡不著,覺得如果我睡著的話,他們倆可能就會發生一些什么不好的事。我將床邊我折的蘆葦拿出來,將前頭的一團花絮理順,放到他們倆身體中間的一條縫里,兩個人的身體勾畫出弧形,形成窄巷,有時候像一條絲瓜,有時候又像一只葫蘆,隨著他們小心翼翼的翻身與挪動在變化,真好看。我將蘆葦擺直放好,才翻身睡著。我在想,說不定,這個白楊樹瓦房里的男孩,就是那個投胎的孩子,可他的父母不是工人,他的年紀也不對??!”

    “也許是我記錯了,那個伙伴并沒有被火車撞到,他只是趁著我們軋鐵釘,悄悄離開了我們這些蕩路的童子軍,低頭往前走,一直走到你說的那個瓦房里,后來等到捏著蘆葦來拜訪的你們?你那個同桌,后來醒了嗎?你記得你的蘆葦,還整整齊齊擺在床上嗎?”

    愛麗絲·毛搖搖頭。秋風由黑松間吹下來,涼涼的,吹去我們皮膚上的細汗?;蛘?,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也沒有關系。牛虻般的火車,再也撞不倒他,會穿過他清細的身影,不,鬼是沒有影子的。他提著燈,住在茅草、蘆葦、白楊與黑松交纏的鐵路邊,在蟬聲如雨的屋子里,不老的少年,等著處女們的拜訪,給她們打開門,溫和而靦腆地笑,在燈下愉快地交談,方圓十里之內的情欲故事,女鬼,狐貍,人間的少男少女們。困了,就打著哈欠,在飛繞的秋蟲里各自擁被沉沉睡去,男孩女孩正在發育的青澀身體,勾勒出迤邐身形,在兩條棉被之間的縫隙,好像一條長長的瓠子、絲瓜與葫蘆,南來北往的火車就悄無聲息地由他們的窗下開過去,貨車黑沉沉,客車像燈火川流不息的龍宮,就像帕斯捷爾納克詩里寫的,將一扇扇明亮的車窗撒向平原。

    世界本來就是一個墳場,萬物來了又去,葬身于此,我們怕什么呢?回家,殷家塆的女主人已經關了錄音機,拉燈休息,梅家塆草坪上的安徽客還在往草坪上劃著手電。星月交輝的田野上,蟲聲唧唧,我們踏著月色回家,閂好門,在我們的瑤池里尋歡作樂?!澳愕奶J葦呢?”我問她。她臉紅紅的:“我已經不需要蘆葦。需要的話,接骨草可能更好,我覺得每一片接骨草的果串,都像一個高潮,千百粒,閃耀紅珊瑚神秘的朱砂光,讓我覺得身在龍宮。我是龍女,你是柳毅?!边@天晚上,我的夢有一點麻煩。我果然夢見了那個童年的伙伴,他來看望我們,在一樓的客廳里站著,一身藍色西裝,白襯衣,紅領帶,頭上卻扣著一個升子,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臉,但我知道,就是他。他甕聲甕氣地講:“我是侯爺??!我是侯爺??!你竟然忘了我的名字?!蔽覌屆χ箫埓?,由廚房里走出來,伸手就想揭開他頭上的升子去舀米,我嚇了一跳,趕忙去拉我媽,我醒了。醒來聽到愛麗絲·毛的夢:“我夢見我的女同桌,在鐵路邊的那個瓦房里,坐在燈下,拉開上衣在給寶寶喂奶!手里還捏著一根蘆葦!我夸她奶水足,寶寶長得好看,像他爸爸,可是,他爸爸呢?同桌說他在外面當兵,已經做到了排長,下個月就會回來,下個月是七月啊,別落雨,落雨天,電閃雷鳴,像晚上一點鐘之后電視機沒有了頻道,茫然一片,飛機降不到機場?!?/p>

    6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四點。村里廣播中,AI女聲字正腔圓,墨鏡老漢與大頭女人來叫賣他們的貨物,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上,可能是他們一起將我吵醒的。我轉身去看她睡的位置,枕上空空,被子抻平,她已經不在了。她如果醒得比我早,會悄悄下到一樓去洗漱,會花很長時間清理她的牙齒,她的牙齒整齊細白,很好看,咬我也很疼。然后清洗她的長頭發,彎著腰,像洗衣服似地,將濃密的發束卷起來用力搓洗,弄出一堆泡沫,舉水籠頭沖干凈,用吹風機忽忽吹干。她打理頭發的模樣,常常讓我想起《虬髯客傳》里的紅拂,在靈石客舍前的水井邊梳頭發的情形。我想虬髯客可能就是在這一刻愛上紅拂的,當然他憐惜的愛,是以成全李靖的功名來實現的,很有男子氣概。我下去找她,在樓梯的轉角,看到花瓶里第三夜她采回來的接骨草,又美麗又妖異。她并不在衛生間。我又樓上樓下找,也沒有她的人影,她的布鞋、她的手袋、她的手機都不在,我在微信上聯絡她,也沒有回復。QQ里,她的頭像是黯淡的。我下意識地拉開窗簾,窗外陽光閃耀,明亮濃密,漸變為橘黃,正在朝一個更盛大的晚霞作預備。窗臺上停留的幾只鴿子嘩啦啦驚飛。這么強烈的陽光,在陽光地里走,會像打鐵似的,人是鐵塊,陽光是鐵錘,天地是烘爐,我不愿意出門,毛毛,我的愛麗絲·毛也不會愿意,她要是曬黑一點點,都會抱怨半天,用她的牙齒咬我的手背。所以我覺得,她不會去村巷里看老婆婆們打牌,也不會去逗那些小孩與貓狗,也不會早早去田野中漫步。但是,誰說得準呢?

    我有一絲懊惱,又有一絲惶惑和茫然,拉上窗簾,去廚房做飯,煎魚,番茄肉絲湯,炒昨晚采到的馬齒莧,夠我們兩個人吃的,盛飯也盛了兩碗,由冰箱里取出啤酒,想一想,倒了兩玻璃杯,分別加了冰塊。我味同嚼蠟,吃得很慢,沒有被魚刺卡住咽喉,真要感謝一樓神臺供奉的那些家神爺爺們。吃完慢慢喝啤酒,將冰塊撞得嘩嘩響,抽煙,登喜路的薄荷珠清涼,一邊強抑心煩意亂等太陽慢騰騰下山。說好的,一起回來,明天一起離開家鄉,我將她送到天河機場,她說天河機場像一只巨大的鋼鐵蜘蛛,或者螃蟹,匍匐在綠野的暗影里,星月之下,宇宙之中,我們一起飛到世界的某個地點。她為什么不執行我們的計劃,她可是有強迫癥的愛麗絲·毛???她提前飛走了嗎?或者,她改變了第六夜蕩路的規則,她先出門去,躲在田野的暗影里,等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再出門去找她?就像小時候我們常一起玩的躲貓貓那樣?或者,又像她昨天說的,她先去了溫泉鎮金谷酒店的游泳池,在那里等著我,我急急忙忙地趕過來,一身是汗地站在游泳池邊,星月下,她已經在幽暗的水波里游來游去,長發飄卷,活脫脫的就是一條美人魚?她很多次都向我吹噓,游泳多么厲害,有時候,她覺得上一輩子,就是一只長腿的豆綠青蛙,我倒是覺得,她可能是一條修長的小鰷魚,往來翕忽,空游無所依。她又是那么調皮、聰明,與我捉迷藏,豈止一日。去天河機場坐飛機、在田野里捉迷藏、在溫泉鎮等我,一個可能的三元組,我追不上飛機,但去田野尋找她,或者去游泳池捉住她,時間還夠,想到這里,我才稍稍有一些安心。

    夕陽在舒家塆的澴河堤上埋下最后一弧金線,我就換上運動鞋出了門,在飄蕩著晚飯香氣的村巷里跑,小學校、村部、衛生所,跑上寶成路時,看到拖著狐貍尾巴的木蘭領著她的女人們,已經開始在梅家塆草坪上跳舞,殷家塆的那個女人加入其中,銜在隊尾,跳得其實還不錯。跑過殷家塆,由楓楊樹影跑進黑松林,一輪鐵銹紅的圓月,就嵌在前面的松樹之間,平白如夢,好像在等著我跑到明明暗暗的月丘里去。但這是不可能的,我跑進保光村隧道的時候,它已經升到松林之上,一列綠皮火車迅疾無聲,由圓月的下弧穿過。隧道里的標語,又見到“道宗二手車”,我心里想,我也許也是被道君皇帝宋徽宗與戴宗哥哥附體了吧。出了隧道,遠遠地就可以看到金谷酒店的燈火,燈火里騰起燒烤區的濃白煙霧,傳來孜然、薄荷、花椒、小茴香、迷迭香、鼠尾草、羅勒碎混合的香氣。樂隊已經在打唱汪峰的歌。汗水濡濕我的短頭發,流到眼睛里,就像小時候,七月雙搶,我穿短褲,在大路上用板車拉稻捆時,好像“跳水”一樣出汗,汗水噗噗砸落在灰白浮灰的大路上,掉在我的腳印里。我想到,夸父追太陽的話,他是往西跑,我卻在往東。我不太敢追太陽,可我追的也不是月亮,愛麗絲·毛小姐,你務必在清涼的游泳池里等著我,天藍色的比基尼,長發水藻一般浸沒在池水里,仰著頭,瞪著大眼睛,稍稍有一點扁的臉上,漾著反諷的微笑,朝氣喘吁吁的我分開右手的食指中指,比出“哦耶”的手勢。

    我像舒家塆的大鵝似地抻脖子,盯著方圓十余畝的圓形游泳池走了好幾圈。游泳池里人聲鼎沸,孩子們由東邊三十余米高的塑料滑梯上回旋俯沖下來,撲通撲通滑進泳池中央,尖叫不已。情侶們成雙成對,憑借各種形狀的游泳圈,泅在池子的四周,悄悄說話。這是哪門子的七月十五,從前七月十五,我們連臉盆里的水,都不敢碰一下,好像一個水桶里,都會藏好幾打淹死鬼討替代,一滴水珠,都可立下一個吊死鬼,豈敢往水池里跳!那些尋找替身的機靈水鬼呢?難道你們這些懶東西,都慌不擇路地托胎給魏家塆的那個夜叉鴨倌當鴨子了嗎?她不在。我站在池子邊,忍住熱淚,去看游泳池南邊的酒店,四五層高,卻有好幾百米長,像一道圓弧將游泳池嵌在懷里,好像是游泳池的冠冕,裙樓被五六十根細白高挑的希臘式石柱撐起來,裙樓以上的三百個房間,燈火堂皇,在等待濕淋淋地鉆出泳池、裹著厚白浴室毛巾回來的情侶們。游泳池的北邊,是一條細細的七層白塔,下面六層被裝飾的外光照成小香蔥般的鮮綠,第七層卻自己亮著橙色黃燈。

    我決定不去那些房間查看,她不會在那里過夜,這一點我可以堅信。我去爬塔,借著塔外的燈光,折疊身體,一級級的臺階曲折向上,夜風由外面涌進來,將我渾身熱汗吹涼。由第七層的狹窄入口探出頭,我發現它是一個六邊形的辦公室,四面玻璃墻,圓月熠熠生輝,就掛在正前方。如果孩子們想玩猴子撈月亮的游戲,由這里,就可以輕輕地跳到月亮里去,一串串接下來,投身在游泳池里,由月亮往下,去撈取池子里,月亮破碎的幻影,幻影之下,今夜迷失的魂靈。圓月之下的幕墻邊,擺著一張薔薇木的半圓辦公桌,桌子上一臺蘋果筆記本電腦打開,屏幕上閃著熒熒的藍光。電腦前面,一個披深藍男式襯衣的女人,戴玳瑁黑框眼鏡,閑閑地坐著,襯衣下擺長過大腿,她剛剛洗過頭發,發髻上挽,裹在白毛巾里,扁平圓臉,輝映著青白月色、昏黃燈火與電腦屏的晶藍。聽到旋轉樓梯里的響動,她回過頭,看著我,自然而然,并不驚訝。

    “你回來啦?我去沖杯咖啡給你喝,清咖啡,不加牛奶,對嗎?”她將身體由座椅上轉過來,取下眼鏡,男式襯衣里空空如也,“這個塔很熱,你感覺到了嗎?它地基下面的溫泉幾乎在沸騰,夏天空調要開到最大,冬天都不用暖氣的?!?/p>

    對,我又遇到了她??伤⒉皇撬?。我在愛麗絲·毛的夢境里見過她,在鐵路邊的瓦房里奶孩子,以乳汁飽滿的乳房,等候丈夫歸來的妻子,在海邊用輪椅推著兒子的母親,由藺家臺子的泥洞里鉆出來,拿著鐮刀割茅草,站在魏家塆的水井邊,用葫蘆瓢喝井水的姐姐,都是她。我怎么能夠進入愛麗絲·毛的夢境里,記住她夢見的這一張張面孔?一直以來,我只是聽她講述???她所見的,所思的,所夢見的一切,我都歷歷在目。

    “我這里很美對不對,前幾天月亮還沒有圓起來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千萬的麻雀與喜鵲在夜空中飛,好像發生了鳥兒的洪水,它們翅膀碰在一起發出的聲音,又像冬天里北風吹著我們村的樹林?!?/p>

    “還有一天晚上,后半夜我醒過來,由躺椅上看到銀河里千千萬萬的繁星中間,掉下來兩顆星星,拖著長長的白光。我將那兩顆星看得清清楚楚,并不像百度里說的,流星是隕石什么的,星星就是星星,就像網球大小的珍珠一樣,晶瑩剔透。我模模糊糊地想,說不定是牛郎織女今年相會太勞累,以至于他們沒有力氣將自己再掛在銀河的天幕上,所以有了重新下凡的機會?”

    “你就在這個塔里住下來好了??蓱z的男人。她不在這里,他也不在這里。今晚只有我們,你看,月亮多圓啊,只要你愿意,我們可以手挽手走入月亮,走到桂花樹下面散步?!?/p>

    她臉上的線條剛毅,笑容卻柔媚非常。她關上小米臺燈,旋轉皮椅,將身體朝向我。她的胸乳由半掩的襯衣里顯露出來,仍然充盈結實,像結在樹上的兩顆野梨子。她微微張開腿,小腿上有蒿林般稀疏的腿毛,恥丘上的叢林深幽烏黑,數根毛發已經變成狐白。在她背后,明月的清輝海水一樣漫進來,蘋果筆記本電腦的藍色屏幕像海底深洞,細細白沙,熒熒紅珊瑚一片連著一片,藍綠海草纏繞,洞口翕合變化,深幽不可測?!疤焐蠞M天星,地下闖麻城”,電腦屏幕就是一扇門,推開它,我們就可以沿著電光石火的虛無弧線,走上荒涼的月丘。

    她是誰?或者,誰是她?所有我記憶中的女人,都指向她,匯入她,又由她的身體里分離出來,小學的美術老師,鄉村初中的紅衣女孩,大學里那個圓圓臉上汗毛津津的花格裙子少女,我遇到的那些仙女、狐貍、女鬼,三界的女人們,養育我或者吞噬我的女人們。她為什么會坐在這人聲鼎沸,燈火交織的纖細白塔之上?她也許能夠解開我深陷的這個敘事中所有的秘密,如果我在這座悶熱的白塔里稍作流連,我也能將這些秘密,轉述給你們聽,但這并不重要。我的愛麗絲·毛在清露團團的故鄉田園里等我,我確信。我還得將月圓之夜,稻場與棉田里的捉迷藏進行到底。

    毫不猶豫,將汗水淋漓的頭顱縮入旋轉樓梯的剎那,我看到月光積水一般的薔薇木書桌上,擺放著一溜紙包,用十六開英語抄寫本細柵欄格的冊頁裹住,我認得的,那是我與張志華包出來的松花粉。他愛包成牛角形,像電影場里小販叫賣的五分錢瓜子包;我愛包成圓柱形,就像供銷社里包五分兩角硬幣的紙袋。幾十上百個紙包,層疊地在她的桌子上堆成一堆小山。紙袋的旁邊,是一疊《少年文藝》《故事會》《讀者》雜志,《十萬個為什么》,還有一本六十四開本的《新華字典》。

    7

    那天晚上,我走下白塔,離開了溫泉鎮,一個人由保光村隧道下穿京廣鐵路,回到我們村。我站立在村口華堂家的院子后面,月亮正照在我頭頂上。村巷里,幾個老頭子與老婆婆在燒紙,三四堆火苗,在楓楊樹下瘦瘦地跳躍,他們還教小孩子在月亮地里喊:“吊死鬼、淹死鬼、撞死鬼、癆死鬼,接錢去用!”總之是,那些橫死的孤魂野鬼,都會有份領到他們發送的紙錢。只是這陣勢比從前要小很多,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會在門前燒紙錢,好像整個村子都飄忽在熊熊火堆里。我們三四十個小孩,會成群結隊,由村南喊到村北,又跑到棉田與稻田之間的大路小路上,一聲接一聲地召喚那些可憐的家伙,還會將母親們折好的紅燈籠船,點上小蠟燭,推送到各式各樣的池塘里,畢竟,有不少小伙伴,就淹死在大大小小的水面。他們一年到頭,也只有今晚鬼門關開放,才能出來打打牙祭,等到雞叫三遍,太陽升起來之前,他們還得乖乖地抱著紙錢回到黃泉,老老實實地平躺到各種墓碑下面,在他們深黑的杉木棺材里,背朝黃土面朝天,沉睡在黑暗之中。當然,許多橫死的家伙,沒有墓碑可言。

    所謂故鄉,就是收人與埋人的地方,一個人自故鄉出生,就再也不會離去,我懂得。我一路走過的京廣鐵路,撞死的人,不會只有我那個方頭方腦的小伙伴一個人,大小澴河也淹死過很多人,就是眼前這個接骨草簇擁的茅廁,也吞沒過愛吃紅燒肉的福人爺爺。月光照著接骨草頭頂上一掌一掌的紅果,透徹如夢。幾天前,她剪了好幾把回家插到花瓶,說是花瓶,其實是我母親去南寧之前,留下的腌菜壇子。她說,每一個果串,都像一個高潮。接骨草可以治手腳關節的創傷,它能治我心里的痛嗎?我心里為什么會痛,我果然愛上了這個黑夜漫游的長頭發愛麗絲。如果一口茅廁都可以通向黃泉,那么大澴河的勝利橋會,小澴河的魏家塆橋也會,魏家塆魏書安老師門前的水井也會,藺家臺子的那個野豬洞也會,老韓打出來的無數口深井也會。我不想睡,也不愿意,在充滿著她的身體氣息的被褥里一個人睡。我還想去田野找她,找不到,也沒有關系。也許她的消失,就是要讓我一個人,有這一夜的尋找與追憶,我們在鄉村的童年,我們在各個城市里的求學與工作,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與事,我們有過講述與回溯,在回溯里,發現過去的生活的意義,恰恰指向我們的這一次返回。是時候了,應該在回憶里,收好一周的腳印,將它們塞進行李箱,明天去天河機場搭飛機。我們由世界上來,當然要一起重返那個日常世界去,一切還在發生,運轉不息。

    何家砦新港橋下有零星幾只紙船,野鴨媽媽領著它的四個孩子仍在踏踏游弋,橋上的兩個骨灰靈屋已被搬走派上用場。勝利橋邊的蓬蒿生長得更密,芝麻花也掉得精光,河灘之上,星河如沸,圓月如鏡,那兩個垂釣的中年人還在,只是今晚,月色如晝,他們可能不需要燈光浮標了。我鼓起勇氣鉆進了藺家臺子的密林,手臉被野薔薇藤的細刺掛得火辣辣疼,運動鞋與牛仔褲上沾滿蒼耳,果然發現了密林中央的茅草地,發現了那個平整渾圓的野豬洞,將耳朵貼在洞口,可以聽到深洞里傳來野豬們此起彼伏的鼾聲,仔細去聽,果然是七只,愛麗絲·毛的夢,并沒有錯。她會是掉進野豬洞的愛麗絲嗎?如果我能變成一頭野豬,我也愿意鉆進洞里去看看的,我頭腦里閃現出金谷酒店,那個姓藺的中年女人的白塔,心里暗想,這個野豬洞,說不定就下穿了小澴河寶成路京廣鐵路,連到了她的塔下面,你的秘密,難道是這個?

    而我只想知道,愛麗絲·毛去了哪里。魏家塆南邊路,魏書安老師還沒有睡,一把木椅坐在美人蕉花樹下抽煙。他的椅子下面,是當年王爺與侯爺消失的水井。我忽然明白,他其實是相信,兩個孩子手拉手去了龍宮,他一直坐在井上,在等他們回來。七月十五,龍宮會遵守黃泉的約定放假嗎?畢竟,龍宮也是在大地之下開疆拓土。

    等我跑上白楊林邊的魏家塆橋時,明月已經重新生銹,稍稍西傾。秋風將白楊林吹得颯爽作響,好像有一群鬼神在敲鍵盤,令人心潮起伏,這是她愛聽的聲音。小澴河以下,鴨棚里的鴨群入眠,如同天上閃閃的群星,悄無聲息,夜叉鴨倌的動靜卻不小,鼾聲不輸藺家臺子七只野豬里打頭的一只。

    灰黑的水泥橋,六尺寬,三丈長,月光如水,月光里站著一個人,拄著竹竿,我知道是魏家塆的魏瞎子。他請我抽煙,我們兩個,將煙灰彈到橋下幽暗的河水上,幾天前,我與愛麗絲·毛,也是如此這般。

    “人不可能淹死兩次,你不可能,你女人也不可能,所以,你不要想跳下去?!边@個瞎子他在說什么,我并不想死,她也不會,我們約好了,由天河機場出發,飛到世界上那些我們從未去過的角落去。

    “你好好地算命,去摸姑娘媳婦的屁股,運氣好,白鷺會叼石頭送給你,運氣不好,下輩子繼續做瞎子,別管我們的事?!蔽矣幸稽c不耐煩。

    “大侄子你莫發脾氣,女人不算什么,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你看看橋上,我有影子嗎?”

    我朝橋面看,有一點吃驚,月亮下照,可是并沒有將魏瞎子的影子投到橋上。

    “我不是一個活人,也不算一個死人?!彼靡獾卣f,“大侄子你再看看你自己?!?/p>

    我低頭往腳前看,也沒有發現自己的影子。我想起來,這么多天,我與她在田野上漫游,星月在天,我從前也沒有注意到我們的身影,為月光投到草木上,路面上。其實也不會有腳印,對嗎?親愛的愛麗絲·毛,你是誰?也許我根本就是一個人回到家鄉,對著一個幻象,在喃喃自語。你并沒有消失,因為你可能沒有來??墒?,那些你講述的夢呢?你采集的接骨草果串呢?那些接骨草果串一樣的熠熠生輝的高潮呢?

    我也是沒有影子的人吶,我是誰?我真的是由江漢朝宗的城市,作別燈影重重的小區,順著飄忽曲折的立交橋與高速公路,心里怦怦跳,開車來到天河機場,由扶手電梯上升到T3航站樓的二樓,盯著電子屏上起降航班的資訊,脖子僵硬,好像在電腦前面等待下載一個繁復的游戲客戶端。她狐仙般喜氣洋洋地跳到我面前,一如二十年前她喜氣洋洋地離去。我悲喜交加地開車載她回來?或者是,中元節提前幾天,我們一起,由田野深處,由老韓下穿黃泉的深井里,手牽手跑出來的男鬼與女鬼?我們的骨灰盒子,方屋金頂,就傾圮在當日我們念過書的初級中學之后,何砦村后的新港石橋邊?說好的,世界上本沒有鬼,宇宙雖然暗影重重,但并沒有卷入鬼神的漩渦里,它是星辰,是物質,是公式,是理解與闡釋?;蛘?,龍宮也是一種可能?馬來鱷們三千年前挖掘的迷宮,收集珍寶、愛吃燒燕、性情恢諧的龍王與龍母收留下我們倆,現在珍貴的假期來臨。我忽然想起《參考消息》上的一篇科普文,我還用手機拍下來給她看過,說的是有科學家將鋁汁澆到蟻穴里,等到鋁汁冷卻,他們就將蟻穴挖掘出來,洗去泥土,得到了一個復雜無比的迷宮。如果,如果我們能夠將時間也化作汁液,灌注到我們的日漸荒蕪的田園里,也可以得到這樣一個由馬來鱷們始作俑的迷宮吧!

    真的好抱歉,我已不能確定,給你們講故事的這個家伙,他到底是誰。讀者諸君,我并不是一個合格的敘事者,先是丟了女主人公,接下來,男主人公也丟失了,再往下,敘事者本人,就是那個融化鋁汁的科學家自己,也將自己投入到了金屬物的熔爐之中。打個比方,太上老君發現他的八卦爐失靈,無法將可惡的孫猴子送入虛空的時候,他摸著三綹花白長須沉思片刻,即撩起他的道袍,毫不客氣地跳進了他神奇的爐子里,現在,他的天宮里,丹房里,只余下那個沸騰不息,即將凝固的變得溫熱的洪爐。

    七月十五的圓月很快就要西沉,作別深藍天空里的疏星,在它沉沒的一瞬,“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太陽會由東邊的山嶺草樹中,探出黃金的弧線,四里八鄉的公雞一陣陣打鳴,催促著日月的交替:日新月易。

    “你快回去。被太陽曬到,你會有麻煩的。翩翩歸妹,化為蟾蜍,癩蛤蟆的背上,現在都是露水?!蔽合棺臃霭籽?,鼓鼓釘釘,好像兩顆星星鑲嵌到眼眶里,這個命運的粉刷匠,不再理睬我。

    是的,回去,我也怕太陽的。我跑上河堤,又跑進迷宮一般灑滿晨露的田園,路邊碑影重重,碑影里蟲聲如麻,這些轟鳴著交響樂的蛋白質?;匚覀兇??天河機場?溫泉鎮?還是撲滅在河流、水井、村橋、洞穴,那些能夠重新接納我的地方?黃泉是溫暖的,馬來鱷龍王們開掘出來的地下河,就像母親幽深而曲折的子宮。無數亡靈撲入其中。蛋白質是溫暖的,光也是溫暖的,亡靈也是溫暖的,令土地變熱,涌現出生命之泉,如同人間四月天。這是重返的時刻?接受公雞啼鳴的召喚?我不知道,她知道,可是,她已經提前離去。我最后的念頭,就是在我消失之前,能夠追上她,握緊她的手,如同我們當年在水井、在泥洞、在鐵路邊、在機場、在田野,這六個日夜。 

    鄭保純,湖北孝感人,筆名舒飛廉、木劍客,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出版作品有《飛廉的村莊》、《草木一村》、《綠林記》、《草木一集》、《射雕的秘密》、《萬花六記》、《云夢出草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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