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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 2020年第4期|走走:想往火里跳(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0年第4期 | 走走  2020年04月01日07:42

    “我要當傘兵?!?/span>

    “當傘兵?”

    “對的?!?/span>

    “為什么一定要當傘兵?”

    “不知道。想往火里跳?!?/span>

    “你想做什么?”

    “想往火里跳?!?/span>

    ——紀錄片《蘇聯80后成長記》

    第一章 走吧

    上 篇

    對我來說,二〇一八這一年所過的似乎是我人生中的第二種生活。這第二種生活出現在我面前時,看起來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日子是平板流暢地過下去的,而且變化的內容也并不特別:每個月去幾次北京,在堵車與霧霾的背景前,我和一些影視公司的人、負責投資的人站到了一起。飛機、火車、高跟鞋、西裝,容易產生一種職場化的情調,清晨的第一班飛機與夜晚的最后一班飛機也有一種間接的詩意。

    所以我日常的一天是怎樣的呢?

    某個茶館或咖啡館。一個或幾個男人或女人。都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而我是那個約好來談事的。他們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那時候,只有一個模糊的念頭,輕輕飄浮在面前飲料的熱氣上面——我會跟他們講我代理的故事,他們會出錢買我代理的故事。

    我經常會講起一個發生在大學男生宿舍的故事。我的敘事是很樸素明白的。主人公發現他的學霸同學因為一次失戀沉迷進了游戲,他想幫助他擺脫出來。他想證明那個女孩并不值得。他是無意中發現一些古怪之處的,女孩因為接到國外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提出分手,但她卻在出發的機場不知所蹤,從未抵達彼岸。同學的父母也已雙雙失蹤多年。他打開同學的電腦,在GTA游戲里,一個漂亮的NPC用一種凄涼的眼神看著他,然后,開始瘋狂地跑,違反程序設定地跑。他操控角色開車追上了她,她無路可走卻仍在瘋狂地跑。他慢慢看出她跑的路線。SOS。她想要逃跑,想從游戲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他想給她找出一扇門,但是他的背后,傳來了他的學霸同學微笑的聲音:還是被發現了呀。

    在我的想象中,這個被邪惡男友囚禁在游戲世界的故事很有吸引力。一個發生在美麗校園的危險故事(兩年過去了,我還是沒能把它賣出去)。過去我曾經寫過一個類似的故事。一個已婚的催眠大師想擺脫糾纏自己的婚外情人,為她做了一次催眠,喚醒的口令就是:醒不來?!八诔盱F中尋找一扇能讓她離開的門。她打開一道又一道門,發現自己總在一道門后。在那些門的背后,沒有任何東西。稠霧已經消逝,她將在這片空無里,過完她的一生?!?/p>

    我極力推薦這個故事也許是因為我自己的恐懼。這一次,我對面的兩個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種恐懼而沉默了。第三個男人早已提前離開。沉默籠罩著我們。我有一點恍惚,我可以源源不斷講述故事,而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我想遇到山魯亞爾,他會購買我代理的一千零一個故事,把我從資金匱乏中解救出來。為什么我愿意離開我寫作者的書桌,出來兜售故事呢?我已經寫了很多,有些完成得相當困難。從上學的日子起,我就一直在寫。為了成為一個作家,我有過一個漫長的準備時期。三十歲后我才發現,作家不是一種靜止的狀態,出過多少書,有過怎樣的名聲,都沒法幫助一個寫作者固定在作家的位置上,一直待在那里。那種特殊的焦慮就是我這個西西弗斯的石頭,自重太大,總是把我從山頂一路帶到山腳。推上去,掉下來,再推上去,再掉下來。石頭上附著所有我已經完成的東西,一起嘲弄著我。必須再一次去開始另一次寫作,再一次開始上山下山那折磨人的過程。

    我出來兜售故事之前,寫作的意志已經崩潰。有幾年時間,我一直想寫幾個知識分子。構思已經成熟,卻因為史料龐雜極為勞人,比如我想用鬼故事的寫法寫寫胡風,鬼魂是方孝孺的,他一再講述自己的故事,想阻止胡風寫下三十萬言書。一開始,我被自己的構思弄得十分興奮,我想像個歷史學家那樣,從各種類似的事件中抽象出某種原則。我的努力是白費的,雖然有整整一年時間我生活在我找來的那些文獻之中。鬼魂們袖手旁觀,不愿幫我重構自己的命運。

    幸好,一場疾病讓我順理成章拋下這些,讓我變成一個對自己沒有負疚感的自由人。我把那些從“孔夫子”網上買來的舊書放到了我母親家。我開始康復,接受了一份需要經常來往于北京和上海的代理人的工作。而后,我又從代理人變成了擁有一個小公司的小老板。這個曾經的寫作者想通過一次一次出差成為一個商人。她沒有任何金融知識,對將自己的小公司做成又有著很高的期望,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她遇到了很多很多人。在他們眼里,她應該是天真而無知的。比如一個投資人就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發現了她的緊張。他們面對面坐在星巴克里,他善意地提醒她錯拿了他的杯子。一年過去,她只賣出三個故事,需要借錢才能讓公司活下去。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三日上午七點四十五分,我坐在十五分鐘后要啟動的列車里。一條微信消息跳了出來:林楊的春天很硬朗,風也是硬的。

    眼下還是冬天,霧蒙蒙的天氣格外使人犯困。我蜷縮在椅子里,座椅靠背收到最平,車廂里一股泡面氣息,經過我的那些腳步都拖沓、遲疑。我想了想硬朗這個詞,覺得這樣的春天應該匹配一個金屬色的玻璃穹頂。不需要花,沒什么紅的綠的發光的顏色。如此一來,姑娘們也沒必要費心打扮。沒什么好慶祝的。

    就在這時,第二條微信消息跳了出來:林楊的春天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季節,繃著,沒有春天的痕跡。風還是硬的。曬太陽的狗和樹洞里的熊,覺察到稍稍不同,但都以為只是冬天要歇一下??赡苁枪澯木壒?,貓也不怎么叫春??傊禾?,肉眼幾乎看不見。然后突然,突然就初夏了。

    這誰啊我想。我看了看我們的聊天記錄,一片空白。我們都沒打過招呼。

    “熊有點跳了吧?畢竟不是日??梢?,這就做作了?!?/p>

    “要全篇都做作呢?”

    “那你做做看?!毕肓讼?,我補了一句,“比如熊就是主角,或者這個城市是虛構的?!?/p>

    “林楊不是虛構的。在林楊,你只需考慮兩件事,怎么打發時間,以及,怎么離開?!?/p>

    打發時間還不容易?吃飯、聊天、閱讀、刷劇。打出這條消息后我發現,我被那人拉黑了。

    我上網搜了搜,林楊是八月長安小說《你好,舊時光》中的男主角,“人稱‘小太陽’,一直喜歡女主角余周周?!本W上有人問:余淮林楊江辰同時追你,你選誰?網上還有人問:林楊同學為什么一直是年級第二?

    確切地說,百度為我找到相關結果約2130000個,沒有一個是關于地名的。這讓我想起讀中學時常玩的一個游戲。上地理課時我們打開地圖冊,一個人報出一個地名,其他人必須盡快找到。前后左右四個人,眼睛從這里跳到那里。做這游戲我聚精會神,壓根不去聽老師在講什么。對國家的輪廓、物產乃至洋流我沒有什么興趣,我只對找出某個地名感興趣。眼下林楊這個地名就像當年的黑色小字,隱在半明半暗里。我下意識地坐直了。

    然而杭州東站已經到了。站在漫長的打車隊伍中,我漸漸忘記了林楊這個詞。

    每次出差路上,我都滿懷期待。有段日子我穿高跟鞋,前進路上會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受了幾次挫折后我覺得這嗒嗒聲似乎變成了啪啪聲,一個勁地打臉。嗯,就是打耳光般告訴自己,你看你準備得如此充分,最后又能怎樣呢。此后我明智地選擇了球鞋。低調得讓自己做好一無所得的心理準備,好幾次人們告訴我,你看你真直接,你一上來得呵呵呵哈哈哈先和別人聊會兒天。廢話就能讓那些精明的投資人麻木遲鈍?我想起健身教練上拳擊課時的教導:出拳,飛快地出拳,迅速移動步子。沒錯,對創業者來說,每天都是在和無形的對手搏擊。打開電腦,目光掃過在座的人,一邊說話一邊迅速地調試軟件。我想象自己如老練的拳擊手般敏捷,可我從來沒學會虛晃一拳。

    有次我和我的技術合伙人應邀去北京做路演。不大的會議室里擠滿了人,他們看起來略微有些疑惑,似乎是被各自部門的領導臨時喊來的。我希望自己熱情,臉上掛滿親切的笑,但我被一些玩手機的手感染了,于是語速越來越快。

    我和我的合伙人在那天收獲了一些微笑、一些點頭??墒亲钣性捳Z權的那一個沒笑,連假裝都不。雖然禮貌地互相加了微信,六個月后我卻發現,我想禮貌地致以謝意時,對方開啟了好友驗證,我還不是他好友。創業雞湯文怎么說的?你得向前看才能熬過去。我的理解,向前看約等于麻木些,有時甚至需要局麻。

    那天晚上,請我們去北京路演的投資人請我們吃了一頓韓國料理?!敖o你們講講我年輕時的荒唐事。有一年放假,我決定不吃不喝不起床。我真的睡著了,睡了很久很久,夢里我躺在深深的地下,足有幾百米深,黑暗,夢里我是清醒的,這種清醒像一道光繞著我照著我”,他大聲說著。確實有道光照著他,我看著桌面上那道陰影的顫動。那陰影還挺怪異?!皦衾锖髞沓霈F了很多很多人,他們從更深的地里浮起來,他們圍繞在我周圍,都把手舉到臉上,遮住眼睛,他們說,我發出的光使他們昏眩。原來我真的發出了光,”他停了下來,眼睛朝我看?!澳銈兿氩幌肜^續聽下去?”他帶來的朋友這時意見有了分歧,有幾個起勁地撞起啤酒杯喝彩,有幾個則朝他嚷著,說那些事有什么好聽的。也許他們只是在渲染氣氛。我輕輕搖了搖頭?!安豢赡?,真的嗎?你真的不想聽?”他露出懷疑的眼神。

    “你肯定自己醒了,要不然你今天也不會這樣坐在這里?!?/p>

    他把眼睛睜大了,好一會兒,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突然他笑了起來,他的朋友們也朝我笑起來。他給自己倒了杯酒,“我爸后來打了我幾耳光,我就醒過來了?!薄澳阊揪褪茄b睡?!彼呐笥褌兣d致勃勃地幫腔。

    有些什么慢慢浮出記憶。二十二歲時交往的前男友,幾周前給我打過電話。我記得自己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晚上八點三十分,我剛吃完晚飯。他介紹自己時聲音緊張,有一種局促尷尬的意味,我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他一向是個充滿自信的人。他先是有些困惑地問,你的手機號碼這么多年就沒換過?這不是廢話嘛。我說沒換過。我等著他說話。聽說你自己做老板了?剛開始,我回答。我感覺他在試探什么。

    “也沒什么別的事,”他打起精神,用一種爽朗的口氣說道,“我想問你借點錢,不多,就十萬?!彼穆曇粲行┧粏?。

    你怎么了?我問。別擔心,他說,就是畫一直賣不掉,孩子還小。他沉默了。

    不借也沒什么,就是你有閑錢的話……別為難,???不是什么大事。

    我當時站在廚房的水斗前,熱水還開著。我還在出神,那邊已經掛了,我想一定是我反應太慢了,他等不及了。他要十萬,而我沒錢。我的錢都在公司賬戶上。我還記得自己看了看余額寶。這個前男友做過很多行為藝術,比如他做過一把巨大的扶手椅,這把空空的椅子放在巨大的展廳里,人們經過時都顯得心煩意亂。我最后一次見他是在一座倉庫里,他把自己的畫作都搬去了那里,他擁抱了我,然后慢慢地走向那把扶手椅,坐進去,人就差不多被椅子吞沒了。我避開了他的目光。他已經有一年沒能開自己的畫展了。我有一點想哭。他畫過一幅三維透視的田野。地下是一排一排沉睡的孩子,地上是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的老人,人群里的每個人都在放松地大笑?!拔矣X得自己是活在一個巨大的睡夢里,眼前的這個世界,只是直覺、本能,虛構出來的夢中之夢?!彼粗衣f著,臉上露出令人意外的,溫柔的表情??墒呛芸?,他的嘴角和眼角又都耷拉了下來。這副苦相,這副厭煩了一切的表情,就是我見他的最后一面。

    “一個沉睡的人,該不該叫醒呢?!蔽亦?。我對面的投資人又笑了?!八麄兏嬖V我,你是文藝女青年,果然,”他頓了頓,“反正,咱們骨子里是一樣的人,我懂你?!彼戎尹c頭。

    “聽著,”他聲音突然大起來,“我很看好你,也愿意投資你,給我四十,怎么樣?五百萬,投你子公司,給我百分之四十的股份?!?/p>

    我想起了那個巨大的、四面透風的倉庫,白天都需要開燈,否則就是一片黑暗。我想起了我那神情陰郁的前男友,他又瘦又矮,已經開始駝背。而坐我對面的這位,他白皙、矮小卻結實,梳著整齊的分頭,雖然發際線已經開始明顯后移。

    “對不起?!蔽艺f,“你要的太多了?!边@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我把一切都弄砸了。

    我去杭州是見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投資人。他們全在會議室等著我。負責我這個項目的女投資經理把鞋跟踩得嗒嗒響。她一說“開始吧”,大家的臉就黑下來?!按蟓h境太不樂觀了,前幾年人們對版權真是饑不擇食,現在整個文娛行業融資都困難,據說是五年以來最艱難的一年,”財務總監和女投資經理互相交換著意味深長的表情,“至暗時刻?!?/p>

    “是英國的至暗時刻,不是丘吉爾的至暗時刻?!?/p>

    他們也許聽懂了,立刻沖我搖搖頭,“就連我們上市公司,也得湊合著過?!?/p>

    “總之,你得學會如何應付所有這一切,你是創業者,你得習慣?!贝罄习灏咽种改笤谝黄?,聳著肩,一副確實為難的樣子?!坝袝r候我真有這么一種感覺,這么說吧,你還年輕,前面的路太順了,所以現在遇到問題,這是有積極意義的?!彼麚Q上一副沉思的表情,“事實上,很多熬過來的成功人士都會告訴你,挫折、沒錢、瀕臨破產,讓他們成為更好的老板?!?/p>

    “你會后悔的?!蔽蚁肫鹉翘焱砩?,那位問我要百分之四十股份的投資人看著我這么說?!安贿^我們還是朋友?!眲摌I者和投資人短暫的友誼總是從朋友圈互相點贊開始。那之后他還熱情地轉了一些和行業相關的文章給我?!拔覀兪桥笥蜒??!敝牢议_始捉襟見肘后,他提了好幾次,在電話里他爽朗地笑著,“要不你并進我們公司吧,就相當于你的團隊是我們公司的一個部門。我給你兩百萬,你把之前的股東全清走,我再給你和技術統共留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你看怎么樣?這可是我想了好久想出來的好辦法啊?!彼^續說著,“我還真是挺欣賞你的,女人,可千萬別讓自己過得緊巴巴的啊,你別看很多文章寫創業者賣房賣車、砸鍋賣鐵,四處借貸維系創業,不值當的。失敗的都是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最常犯的錯誤,就是無法客觀評估自己的現狀,無法正確衡量理想和現實的差距?!?/p>

    我耐心聽著,如果那次我沒有拒絕他……可惜這世間只有因果沒有如果。

    既然我想起了這些瑣碎的事,我就把他說的一字不差地告訴了我的第一個投資人。

    “你想干什么?”我還沒停下來喘口氣他們就插話問道,“你想就這樣賤賣了公司?”

    “嗯,主要是……你們給了我五百萬,比起血本無歸,不是還有兩百萬嘛……”我語無倫次起來,“我覺得比啥都沒有直接破產強吧?!?/p>

    “你啊,你這樣做,我們浙江地面所有投資人都不會再給你機會?!?/p>

    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隱隱松了口氣。

    “你就算借錢,也得撐一段時間??诒苤匾?。做人一定要有擔當?!?/p>

    方才的僵局就此被打破。如果說我來之前還隱約希望他們能追加投資,或者借筆款子讓我周轉,此刻這繞著彎子隱而不發的希望已經消退。不過,這些人中頭銜最低的那位財務開口了。

    “總的原則是不能以公司名義對外進行借款?!?/p>

    “所以我才自己去問朋友借款?!?/p>

    “不能借款。再次增資,不能低于我們投資時的投后估值?!?/p>

    “所以我才自己去問朋友借款?!?/p>

    “不能借款?!?/p>

    “不可能按照這個,不可能按照高估值來投資啊?!?/p>

    “您是公司的創始人,您都覺得不可能按這個估值來投資,那怎么去說服其他投資者投資呢?現在想要繼續按目前的模式運作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對公司進行增資?!?/p>

    卡夫卡的城堡,筋疲力盡的K。

    我慢慢地說道:“我現在是要讓公司活下去?;畈幌氯?,之前一年所做的就白費了。借款也是我拿房子抵押的事,我不會對外宣布借款。我借到錢,投進公司撐一年,撐不下去,是我丟了房子,和你們沒有任何關系;撐下去了,有了融資,有足夠多的收入了,公司再還我借款。連利息都是我自己承擔?!?/p>

    “那您是以什么名義把這筆錢給公司用呢,借給公司?從公司走賬?”

    “借款。個人賬戶轉進公司賬戶?!?/p>

    “我們現在的原則是不能以公司名義對外進行任何形式的借款?!?/p>

    我的女投資經理焦慮地看著我們。我們重復著上面的對話,重復了多少次,我自己也記不得了。我的財務截圖告訴我,賬面余額只剩十三萬。很快就是十號,我得發工資。我必須堅持些什么。之前網上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十號前發工資,大都是高大上的好公司;十至十五號發工資,是制度較為健全的公司;十五號后發工資,中小企業居多。我那時還得意了一番,并將這篇文章轉發到了公司大群。

    不過當然了,即便是這樣,我也不能為自己的言語攻擊開脫。(我的眼角余光一定是注意到了,大老板已經起身離開。)我開始指責坐在我斜對面的這位小財務,好像他代表了所有我將受的委屈?!澳銈兏静辉诤跷业男」緯l生什么,你們無所謂我是死是活,是吧?”

    長久的沉默。我發燙的腦門慢慢冷下來。這樣激動我自己都很吃驚。

    我聽到了他們每個人的呼吸聲,財務總監、財務、女投資經理。你為什么那么憤怒?一個聲音在我身體里問我。不,我無聲地回答,我只是不想死,難道你們看不出來?

    他們要求先休會十五分鐘。然后,還是那個小財務,拿出一份“股東借款承諾函”來讓我簽字。那張紙簡而言之一句話:我的借款,他們沒有任何還款義務。

    送我去大門口坐車的路上,財務總監突然講起了他養的一只老狗?!八呀浭臍q了,前肢癱瘓,因為長時間臥床,前肢已經生瘡流血了,每天只要沒睡著就不停在哼哼,需要人時不時根據它的叫聲判斷它要干什么。我勸孩子放棄它,讓它安樂算了,孩子和他媽怎么都不愿意,其實明明是對它的解脫。終于熬到上個月才離世。執著的,想要成全的,從來都只有人?!蔽益偠ǖ乜粗?,他覺得我也該給自己的公司實施安樂死?

    “聽我一句,解散所有人,你賬上還有十三萬,自己省著點花,也可以撐一年了。等經濟景氣了,再出來融資?!?/p>

    這幾句話他說得很輕柔,像是自言自語。他說得沒錯,可我做不到。做個光桿司令其實不簡單,能跟所有人說再見,也挺了不得的。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不擅長如何跟好朋友說再見,我在紀念冊上寫下感人的句子,卻從來沒去過車站送別。我甚至也不去朋友家串門,畢業時連地址也不留,完全斷絕收信的念想。

    “你還年輕,公司只要不注銷,就等于沒歇業?!?/p>

    我差點兒想問他,為什么他不偷偷帶狗去安樂死。

    空氣里縈繞著各種可能性,能送我去高鐵站的公共汽車來了又走了兩班。我不懂他為什么想堅持說服我,他一邊堅持又一邊煩躁地看了幾次手表。

    我覺得自己還是得端著點兒可笑的堅韌的姿態,于是我說:“不了,我還是打算抵押房產?!?/p>

    他輕輕地點了點腦袋。我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里,在他暗淡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興奮,激動,那時我從不這樣和人聊天,我們不聊喪氣的事,也想不到有這樣的事。他們眼里也有著同樣的神采,盯著我,請我吃一碗他們食堂下的面,很信任我的樣子,仿佛一切都能被我手到擒來。

    裝出來的笑容,從我臉皮上滑過去,溜走了。

    車來了,我們都得到了解脫。他用極其嚴肅,幾乎有點譴責的口吻說:“快走吧?!?/p>

    下了車,我朝車站廣場走去。廣場上有人在掃地,還有人在澆花。我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他們突然抬起頭,睜大眼睛緊緊盯著我看。這是被人偷了或搶了,陌生人會有的那種反應。于是我停下腳步,把雙肩包卸下一邊,轉到前面看了看,拉鏈好好的。

    “就是你?”掃地的和澆花的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我,再看回彼此?!岸际裁磿r候了,林楊還去不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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