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4期|陳武:戀戀的時光(節選)
1
“老陳,幫個忙,邀請我去你家聊會兒,十點前打我手機,千萬千萬!”
老陽在電話里的口氣很低,低到我只能勉強聽到,而且有點急切和氣喘吁吁。老陽就是夏陽。老陽并不老,可二十年前我們就叫他老陽了。朋友們都喜歡這么稱呼他,他自己也喜歡這個稱呼。他突然讓我邀請他來我家聊會兒,我就知道,他遇到事了,需要搭救了。只有我們這些關系密切的朋友,才能懂他。
我看一眼墻上的電子鐘,九點五十六了——這事干的,馬上就得邀請啊。
我立即撥通了老陽的手機。
“喂——”老陽拖長聲調,又裝腔作勢地驚訝道,“老陳?是你???剛還提到你呢?!?/p>
“哈,這樣啊,忙啥呢?”我也煞有介事地說,“好久沒見你啦,朋友從山上拿來二兩好茶,還有慧心泉的水,第一個就想到你了,有空嗎?過來品茶聊天??!”
“改喝茶啦?你有好茶想到我,就像我有好酒就想到你一樣——給你帶瓶紅酒啊。對了,多多也在家,聽說你家書多,二樓書房像個圖書館,正好參觀參觀?!?/p>
多多是老陽的老婆,上海一所初級中學的優秀班主任,天天跟學生斗智斗勇,對付老陽這樣的藝術家綽綽有余。她要隨老陽一起上我家來,我估摸著,這就是老陽讓我邀請他來我家的緣由了,或者呢,和他要送我的那瓶紅酒有關。那瓶紅酒肯定來路不明(或有特別的深意),只有說是送給我的,才能自圓其說。
這些年,我一直宅在家里,寫一些我愿意寫的文章,過一種清閑的好日子。老陽就曾羨慕過我,認為我的狀態極佳,不像他,一心追求太多的錢,然后用這么多錢過爛日子。但朋友們都說,他的話過于矯情,他的日子不是什么爛日子。難道不是嗎?老陽是那種在我們這個俗氣的世界里難得見到的真正的雅人,他畫油畫,畫具有莫奈風格的印象派油畫;他收藏吉他,據說還有一把李宗盛的手工吉他,有一把羅大佑彈奏過《光陰的故事》的吉他;他寫詩、作曲、填詞,自彈自唱無所不能。關鍵是,他還有錢。他有錢得益于早期承包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的桑拿中心,因為酒店老板只是想靠桑拿中心招攬人氣,幾乎白菜價包給了他,一包就是六年。誰都沒想到二十一世紀初的六年中國經濟突飛猛進,六年里他賺得盆滿缽盈,又恰到好處地抽身而退,緊接著在新開發的東部城區買了幾間門面房,沒想到又趕上房價猛漲,又翻手一連炒了幾套,如此妙手經營幾年之后,坐收門面房的租金,一年就是四五十萬的收入,便瀟灑轉向,回歸到藝術家的隊列里了。大約是在四五年前吧,多多以特級教師的身份,被上海某區的一所初級中學引進,他也隨多多成了新上海人。但他的朋友圈還在本市,在上海待不了多久就要回來玩幾天??赡苷撬粩嗷貋?,才引起多多對他行蹤的懷疑吧,多多也會和他一起趁著雙休日回來,反正開車也就三四個小時,周五晚些到家,周五周六住兩天,周日晚上再回上海。多多說是陪他,實際上帶有監督的意思。但有時候,他也會不隨多多去上海,而是單獨留下來,玩個一周半周的(那多多的監督還有意思嗎?那就是警示吧)。我們在一起喝酒或參加某個讀詩會時,常聽他接到多多的電話,催促他回上海。他都會把手機給我,讓我和多多說兩句。說兩句,意思是證明和我在一起,好讓多多放心。
根據我對老陽的了解,他昨天回來,晚上肯定出去見朋友了,喝酒了,而且,出了點小狀況,否則,不會出現這種局面——我家有什么好參觀的?多多是老師,什么樣的圖書館沒見過?我覺得我的責任挺重大的?;匚兑幌吕详柕碾娫拑热?,有兩個關鍵詞:紅酒、邀請。我邀請他,很自然就實現了。紅酒是他帶一瓶來,這是要證明紅酒確實是為我買的,為了讓這個理由充分,我也趕快把我儲藏的紅酒放幾瓶在書房的酒柜里。
半小時之后,有人敲門了。
果然是老陽和多多。
這真是一對神仙夫妻,老陽瘦高、英俊、長發飄飄,多多微胖、白皙、神采奕奕。我簡單歡迎他們到來之后,便領他們到樓上的書房坐下了。我盡量少說話(怕言多必失),只顧燒水泡茶,悄悄觀察他倆的一舉一動。我已經發現老陽的神情是尷尬的,多多的微笑也不太自然,更主要的是,一向講究的多多,既沒有化妝,也沒有帶包。多多是老師,平時雖然不是濃妝艷抹,但也都是要精心修飾的,臉部保養、手部護理,一樣不差,這回太素了。太素了說明什么?心情不佳唄。心情不佳到什么程度呢?連包都懶得拿了。
老陽拿過隨身帶的背包,嘩地拉開鏈子,取出一支盒裝的葡萄酒。
不等老陽開口,我搶先說:“你看,又給我帶酒。知道我好這口???我這兒有法國波爾多AOC,原瓶原裝,來一杯?”
“不不不……”老陽連忙說,“我已經對紅酒無所謂了,這是專門給你帶的?!?/p>
我接過酒,一看包裝,全是外國文字。生產日期我認得,1993。我一邊假裝拼讀包裝上的字母,一邊思忖著剛才的話有沒有漏洞,一邊想著這瓶好酒是不是小貓送他的?我的話應該沒有漏洞,至于紅酒是不是老陽的初戀女友小貓所送,我也只能猜測到這兒了。而我話里的用詞也是有含意的,我強調了“又”字,說明老陽給我帶過酒,我要請他喝一杯,說明我平時確實好這一口。老陽的話呢,更是表明了他的態度??磥砦覀円怀缓团浜系眠€算天衣無縫,因為我眼角的余光發現多多掠一下長發,還扶一扶眼鏡,神情不那么繃著了。
我這才放松下來。我和老陽合演的這出戲成功了。
我開始燒水泡茶,講了這個茶是山民采制的野生茶,水是有名的慧心泉的水,也是今天剛灌裝的。我們又聊了些上海方面的話題——這也是我的一個小策略,因為我并不知道昨天晚上老陽干了什么,一瓶1993年的紅酒又意味著什么,適時地把戰場開拓到上海,岔開話題便于順暢交流。我還盡量多問多多學校里的事。最后,是老陽忍不住把話題又引到自己身上的,他說他最近很勤奮,畫了一批畫,感覺不錯,大約有三十幅。我便慫恿他,可以搞個畫展嘛。老陽眼睛突然放亮,又瞬間暗淡,表示三十幅中,有不少是重復的風景畫,要搞展覽,還得再精練精練,淘汰幾幅,再增加十來幅。
話說了不少,茶也喝淡了,我提出要請他倆吃飯。
多多聽說要吃飯,趕緊說:“不了不了,老爸老媽準備半天了,全是好吃的……陳老師你這茶太高級了,現在才四月下旬,就有新茶,而且是野生的,真是奢侈。其實我更喜歡你的書房,這么多書,真饞人啊,下次來要好好參觀參觀?!?/p>
我把他們送到門口時,老陽趁多多不注意,跟我擠了下眼睛,表示我們配合不錯。
2
半個月后,老陽從上海給我打來電話:“老陳,好久不見啦,想念兄弟們啊……再幫我個忙,今天晚上七點至八點之間,給我打個電話,邀請我到你那邊搞個畫展,拜托啦!”
畫展的事,此前也說過?,F在再說,也是水到渠成。
何況,老陽的事,我是不能不辦的。當年他做桑拿的時候,我沒少去他那里蹭澡、蹭飯、蹭茶、蹭酒。他早期的畫,被他制作成精美的明信片,十二張一函,函套是綢緞封腰的,特精致,作為桑拿中心年票的贈品,很受朋友和客戶的歡迎。那時候還沒有文創產品一說,他的這套贈品,就是用現在的眼光來看,也是新潮的。如前所述,老陽不僅有多種愛好,還會時不時地組織一些很雅的小活動,比如在酒場開始前,他會把他帶來的十二張一函的明信片每人分發一套,在大家的贊許聲中,跟服務生一舉手,就有身穿旗袍的高挑女生給他送上一把吉他,自彈自唱起來。老陽的很多歌都是憂郁的,或帶有民謠色彩的。這些歌很好聽,但又不知是誰寫的(只有我們少數幾個朋友知道是他自己的詞曲),給聽眾帶來不小的驚訝。他很享受這種驚訝。在這些活動中,更會吸引許多女文青(我們有不少交叉的朋友圈),其中就有小貓,她是一個畫家兼詩人。一開始我們不知道她和老陽的關系,以為她和老陽不過是畫友或詩友,或兩者兼具,后來,才知道他們是曲友,更沒想到的是,他們居然是師生兼初戀。老陽當過兩年多的大學老師,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老陽從北師大畢業后,分配到海州師范學院,主講《思想品德》和《馬克思主義哲學》,小貓就是他班上的好學生。這兩門課,據說最難講,卻被老陽講成了海師的名課,學生都愛聽。小貓就是被他的課深深吸引的優秀學生。后來,他們之間便產生了令人唏噓的愛情。但他們的師生戀,被比小貓高一級的一個女生扼殺了,這個女生就是老陽現在的老婆多多。多多小用手腕,邀請老陽利用五一小長假去蘇州旅行一趟,就徹底把他捕獲了。這個故事被老陽一個作家朋友寫成小說,題目叫《夏陽和多多的假日旅行》,發表后引起了較大的反響。后來老陽從教師崗位上辭職,去承包大酒店的桑拿房,不知道和這場戀情有無關系。我知道的劇情是,小貓在這場戀情失敗之后,埋頭苦學,考取了南師大藝術類研究生,專攻美術教學,終于在學業上壓過多多一頭,這才心平氣和地到一所學校任美術老師去了。小貓師承老陽,愛好多樣,除了在教學之余畫畫山水小品外,也喜歡寫詩和作曲。另外,她又把自己培養成葡萄酒發燒友了。小貓偶爾參加我們飯局的時候,都喝自帶的葡萄酒,據說是外國的什么品牌。但飯局上不談酒,不是談詩就是談畫,也會唱一首歌,是她自己作曲的歌。開始我們不知道,后來才發現小貓使用的歌詞,竟然是老陽的詩。小貓自己也寫歌,不唱自己作詞的歌,卻唱老陽的詩,這讓老陽感動的同時也讓我們感動。小貓在酒桌上唱老陽的詩,不知怎么被多多聽到了風聲,便勒令老陽不許再和小貓來往了。老陽究竟執行得怎么樣,我不是太知道,至少我們之后和老陽一起參加的公開活動(包括飯局)上,不再有小貓的身影了。接下來的幾年,老陽成為一個不自由的自由藝術家,和我來往較少了,和朋友們也不像做桑拿時那么頻繁相聚了。在這幾年間,老陽完成了不少藝術作品,印象派油畫、先鋒漢詩、具有濃郁美國西部民謠風格的歌曲,還收藏了很多吉他。但女人的敏感和多疑永遠是無窮大的,或許多多對老陽依舊不放心,這才有她應聘上海一所中學并把老陽也順便帶走的果敢決定。
老陽要回來搞畫展,我自然再一次想到小貓了。關于小貓后來的故事,隨著老陽一家到上海定居,我也所知甚少了。小貓從我的朋友圈里消失了。她還畫畫嗎?還作曲嗎?還寫詩嗎?還發燒葡萄酒嗎?我就是想知道這些,也無從知曉了。
遵照老陽的指示,我按時打去了電話。我還給他找了個辦畫展的地方——久畹蘭。老陽對我的“邀請”表示感謝,對能到久畹蘭搞畫展,也表示開心。久畹蘭是個茶社,也兼做茶藝培訓,除了幾間茶室,還有一間很大的教室,把教室的桌椅茶器并一并(或臨時搬走),就是個理想的展廳了,很適合搞尺幅較小和規模不大的油畫展。我知道老陽的畫是小畫,五六十厘米見方,數量也不多,和久畹蘭真的很匹配。何況久畹蘭的女老板胡云不僅是我的朋友,也是個崇尚藝術的文化人呢。我便和胡老板聯系。胡老板對我的創意非常欣賞,不僅愿意提供場地搞畫展,開幕式那天的司儀和嘉賓的茶水都由她負責。更讓我感動的是,她正在進行中的三個茶藝班的近四十名學員,也全體出動,捧個人場,烘托氣氛。我聽了之后,把胡老板的決定,結合我的創意,寫成正式的邀請函和創意策劃書,通過微信發給了老陽。邀請函上,連畫展具體的時間都敲定了。老陽及時回復了“謝謝”。老陽的“謝謝”從字面上看雖然平淡,但我能感覺到他內心的激動。有了這個邀請函,我私底下認為,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多回來幾次了,能名正言順地多待幾天了,更能夠名正言順地和朋友們喝喝酒談談藝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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