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0年第3期|白瑩:杏兒
隨著長桿的每一下敲擊,杏子如疾風里的勁雨,在院子里一陣又一陣令人心悸地濺落著。
我已經出出進進跑了好多趟了,二娘依然沒有停手的意思。我再次焦灼不安地跑進屋里。母親站在炕邊縫被子,她自顧自地低頭忙活著。但我看得出,母親的臉因為生氣而微微漲紅著。姨坐在小凳子上,給母親解被我玩過家家時弄成一團亂麻的白線。
“我二娘都打了一篩子杏了,還打呢?!蔽覍徱曋赣H的臉色,急切而又憤憤不平地說。
母親很響地吸了一下鼻子,直起身子往針鼻里穿線,穿好線后將線頭打了個結。母親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向窗子外面靜靜地望了片刻,然后憤憤地收回了目光。
“差不多就行了么,沒個夠了?!蹦赣H嘟囔了一句。這一句話似乎馬上又牽出了滿肚子的氣,母親臉上的血色更濃重了。
院子里,杏子一陣又一陣的濺落聲,變得越來越驚心。
我在屋里待不住,又跑了出去。
陽光斜斜地照著杏樹,樹葉兒泛著一層炫目的亮色。堂姐正撩起衣襟,追逐著滿院濺落的杏子。堂姐一只手兜著鼓鼓的前襟,讓她跑起來的樣子有些滑稽。當她覺得快要兜不住了的時候,便跑到籃子跟前,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護攏著兜著的杏子,然后慢慢地倒進籃子里?;@子里的杏子黃澄澄的,看上去是那么的溫潤和干凈。樹下散落著被長桿擊落的樹葉和摔破的杏子,凌亂著。之前果實繁密的幾個樹枝,現在只稀稀落落地掛著幾個杏子。本來被杏子壓彎了的枝梢,這會兒因卸去了負重,都迫不及待地挺起了腰身。
二娘依然拔臂仰脖,整個身子費力地向后挺著,舉著長長的桿子,一下一下,極富耐心地敲擊著樹枝。我看著看著,便有些眩暈。
“二娘,我媽說你別再打我家的杏了?!蔽也恢趺淳屯蝗婚g說出這句話來,我自己都有些呆了。
二娘手里的長桿,猛地凝在半空不動了。她慢慢地扭過頭來,有些費解地看著我。突然,長桿的下端落到了地上,被二娘隨手一扔,嘩啦一聲,撞落了房檐上的一塊瓦片。瓦片掉到地上,摔成了兩瓣。
二娘定定地看著我,兩腮微微鼓脹著,臉色有些失血。她忽然轉過身,端起放在石磨上的滿滿一篩子杏子,奮力地往前一潑。嘩啦一聲,一篩子的杏子驚恐地落下又濺起,仿佛暗暗地叫了一聲,然后四散逃開。她又拎起放在地上的半籃子杏子,高高地潑出去,杏子濺落到伙房的前墻上,被彈得更遠,然后又遁向角落,個個變得灰頭土臉。
二娘沖堂姐怒吼一聲:“走!”便甩開步子,噔噔噔地走了。堂姐胳膊上挎著空籃子,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緊跟著走了。
母親這時從屋里出來了,陰沉著臉,用指頭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頭,將我戳個趔趄,恨聲罵我:“你這個碎先人,可給我把天禍闖下了?!币桃矎奈堇锱芰顺鰜?,開始跟母親拾院子里的杏子。
我知道自己闖禍了,便賣力地往籃子里拾杏子。前會兒還讓我珍視的杏子,這會兒卻讓我滿心沮喪,心想它們要是從來沒在樹上長出來過,該有多好啊。
天快黑下來時,母親要我和姨把重新拾回來的杏子,給二娘家送去。
姨表示反對:“已經把事惹下了,去了還不是嗆一鼻子灰?誰愛去誰去,我不去?!币踢呎f邊乜斜著眼睛看我:“嘴就是長,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你媽就隨口那么一說,你就能得放不下了,說話也不掂一下輕重?!?/p>
我依著炕邊怯怯地站著,母親摸了摸我的頭,嘆了口氣:“算了,別說了,怪我。她知道個啥,還瓜著呢?!?/p>
那些杏子到底沒有送到二娘家去。
二娘回到家里大哭了一場。
二伯氣得要來砍樹,說原本是他栽下的樹,現在吃個杏卻要淘這么大的氣,干脆砍了算了??沉?,誰都別再妄想吃杏了。聽到這話之后,我的心里充滿了擔憂,每天看著在陽光下閃亮的樹葉兒??吹绞焱傅男幼右粋€又一個從樹上掉下來,我的心里就充滿憂傷。我覺得要是沒有這些杏樹,日子該怎么過啊。
——春天,當杏花相約著鬧鬧哄哄地盛開,千萬只蜜蜂循著花香匯聚到花海里來,我的心里便也暖意融融。我整整一個冬天被凍得青紫的臉頰,也會在這個季節里變得紅潤起來。到落英繽紛,樹枝上漸漸綻開嫩綠的葉芽兒,我便站在樹下,望著花托上米粒一般一天天鼓碩起來的杏子,一次又一次悄悄地咽下口水。到它們終于長到如花生米一般大,杏核兒還只是一包水,我們便開始摘杏子了。一兜兜,又一兜兜,牙酸倒了還要吃,沒完沒了地吃;直吃到杏子泛黃變軟,那份興頭才會減下來。好像我從杏子里要攝取的,就是那一份酸,那一份酣暢淋漓的酸。被我吃了一個夏天的杏子,到秋天,枝頭依然果實繁密。我常想,要不是我,杏樹怕是早就累壞了。
——夏天炎熱的時光里,我常常騎在樹杈上。從我那坐落在半山坡的家院,可以看到村子里許多人家的院子,還可以看到人們在自家的院子里忙活的內容。在樹葉的掩映下,被偷窺的人卻很難看到我。為此,我心里常常充滿隱秘的快樂。風起之時,尤其是狂風大作時,站在樹杈上,讓狂風搖撼著樹,也搖撼著我,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在海浪上顛簸的小舟。多么激動人心的一刻啊,我常常興奮地尖叫著,直到被大人們呵斥下來。
讓我如此幸福的杏樹,怎么可以砍掉呢?悔恨開始噬咬著我的心,日子在我的擔憂里一天天過去。
二伯卻一直沒來砍樹。
這期間,有一天,社員們在生產隊的瓦窯上裝窯。
當窯頂上一股濃濃的白煙開始隆重地冒起時,社員們黑壓壓地聚攏到窯口。開心的嚷鬧聲,突然驚醒了寧靜的小村莊,也驚到了正踩著凳子抹桌子的我。匆忙干完母親安頓的活,我撒腿往瓦窯上跑。
剛跑到坡口,突然被一聲斷喝喝住。我一扭頭,是二娘。她的臉上,依然是被我點燃的未息的怒火,她冷冷地問我:“你姨走了嗎?”
我一時有些茫然,愣了一下,囁喏著:“走了?!?/p>
“走啥呢,叫你姨給你媽把家當到老么,咋敢走呢?!倍镪幊帘涞目跉夂脱凵?,讓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遷怒于我姨。
我低著頭怯怯地站在二娘面前。她說完那句話,便沉默了。我抬頭悄悄審視她的臉色,見她正乜斜著眼盯視我。突然,瓦窯上一陣嘩然的笑聲傳來,我的心馬上飛了過去。我顧不上二娘了,撒腿往瓦窯上飛奔而去。
回到家里,我把二娘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學說給母親。母親想了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說:“你二娘那人,苦大仇深,這下連你姨都成仇人了?!?/p>
姨是母親唯一的妹子,常被外奶奶支來幫母親帶我們,就像家里的一口人。我不知道,我犯的錯,二娘為什么要算在我姨頭上?就算二娘經常教訓我,我覺得也是不過分的。從小到大,我吃了多少頓二娘做的飯啊,記都記不清,我當然不應該對二娘說出那樣的話。沒良心的人是我,不是我姨。
生活細致的人,也總有著縝密的心思。二娘最大的缺點,就是喜歡將那些她認為曾使她受到傷害的陳年往事一一銘記,然后反復地咀嚼,直到咀嚼出滿心的苦澀,然后又反復地向別人傾訴。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二娘固有的一部苦難史。二娘的這部歷史,我可以用一句話總結:自打她進了這個門,受盡了淺看,吃盡了苦。我想不明白,能侍弄出那樣美麗的花園的二娘,為什么老揪住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不放。母親也有著大多數女人都有的小心眼,卻屬于那種形象粗糙心思粗放的人。母親大碗吃飯大聲說話大步走路,全然沒有女人的一點點柔美之氣,也不怎么講究生活細節。
母親說我是二娘睬生的。所謂睬生,就是除過母親及接生婆之外,你見到的第一個人。據說被誰睬生,就會像誰。我有些像二娘。我不置可否。但我確實受到了二娘很大的影響,小小的我就喜歡踩著凳子,把家里的柜子以及上面擺放的瓶瓶罐罐抹得干干凈凈,把炕鋪得平平整整,把地掃得光光堂堂。我總覺得日子應該像二娘那樣過著,才有滋有味。就好比一頓精心烹調的飯和隨便湊合出來的飯,吃起來味道肯定是不一樣的。
最令我不安的是,堂姐不再理我了。堂姐見了我,像仇人,眼神恨恨的。我一看見她,便低著頭,順著墻根走。但我真的希望堂姐能原諒我,跟我說說話。那樣,我就可以像以前一樣,每天跟著她玩。有好些日子,我都忍不住踅摸到了二伯家大門口,卻又灰溜溜地折回去了。
有一天,照例剛拐過巷道的墻角,堂姐卻吱呀一聲開門出來了。堂姐見我正往她家門口去,便眼神冷冷地站定了,沖我吼一聲:“回去!”我打了個激靈,撒腿就跑。從此,我再也不敢往二伯家的大門口去了。
從那個秋天到隆冬時節,堂姐都沒有理過我。
那一年,我開始上學了。
學校離家有五里地。天冷了,我的氣管炎又發作了。上課時,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吵得老師沒法講課。老師開了他的宿舍門,讓我一個人在里邊烤火。沒了禁忌,我開始狂咳,氣管里像爬進無數只螞蟻,鬧騰得我嘴臉發青,喘不上氣來。外面又開始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我咳嗽著,感覺胸腔一點一點膨脹起來。后來,我覺得穿在身上本來松松的棉襖,都變得窄小了。我偎在墻角,時不時地望一望外面。雪越下越大,整個世界都變白了。
下午放學要回家了。我剛一出門,就發現母親給我做的干板底子鞋滑得厲害,沒走出多遠,跌了好幾跤。我咳嗽著,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走在前面的堂姐,時不時地停下來看看我,又默默地往前走了。我重重地再一次跌倒在地上,大口喘著氣,無力站起來。堂姐停了下來,回頭望著在雪地上掙扎的我。堂姐默默地站了一陣,終于朝我走來。堂姐狠狠地乜了我一眼,拉起我,解下她頭上的圍巾,裹在了我的頭上,將我的嘴和鼻子裹住,在后面打了個結。堂姐數落我:“天這么冷,也不知道包個圍巾,冷風越吸咳嗽得越厲害。還耍撩片兒穿個干板鞋,小心凍跌了你的蹄子?!碧媒憬猩狭硗庖粋€女孩,一邊一個拽著我的胳膊。我好像穿了兩只冰鞋,被她們一路拽著哧溜溜地滑著回到了家。
從那以后,堂姐又像以前一樣待我了。我也可以像以前一樣,隨時到二伯家去,和堂姐一起玩。
時光的流逝,漸漸沖淡了二娘看到我時眼里的那股子寒意。但是,二娘再也沒來我家打過杏子。
第二年,杏黃時節。
母親讓我和姨抬著一籃子杏子,給二娘送去。二娘的神情淡淡的,不理會那些杏子。我就開始心疼那些杏子,并替它們感到委屈。放下籃子回家時,我的腿懶懶的。遠遠望見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杏樹,它正從土墻里舉出碩大的樹冠,靜靜地注視著我們的村莊。又高又大的杏樹,在初秋的陽光里,一副莊重而又榮辱不驚的樣子。
母親不在家時,我照例跑到二娘家去蹭飯。一到農忙時節,二娘家的飯食也便粗糙起來。有時二娘蒸的饃饃堿黃了,吃的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說:“堿大了?!碧媒阏绽龝莺莸刎嗌衔乙谎壅f:“快吃!干吃棗還嫌核兒大?!?/p>
我跟著堂姐玩,也跟著她學著干各種各樣的活。堂姐在長大,我也跟著她一天天長大。
后來,杏樹依舊年年開花。只要不遭受霜凍,杏樹依舊會勤勉地結果。
我卻對杏子漸漸失了興趣。杏子照舊按時節黃了,我們卻吃不了幾個,能送的人都送到了。
一場風雨過后,樹下又是一片狼藉。杏子們橫尸遍野,黃成了一攤泥。院子要人不停地打掃。后來,我們對母親建議,把杏樹砍掉算了。杏樹長得太大了,遮得院子里陰森森的。
被砍掉的杏樹,樹樁被鋸成木板,做了幾個案板??诚碌臉渲?,被父親劈成柴,整齊地碼在房檐下,燒了整整兩個冬天。
唯有門口那棵歪脖子樹,我們依然不舍得砍掉。閑暇時,我依然習慣坐在樹杈上,靜靜地望著我們的小村莊。望一望各家各戶的院落,望一望人們都在忙活些什么,心里踏實。
到如今,距離我家那棵被鋸掉的杏樹,時間已經過去許多年了。
二娘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梨樹。每到梨子豐收的年景,二娘都不忘分給我們每家一籃子。吃著脆甜的梨,總會想起那些往事來。每提及從前院里的那棵杏樹,母親便有一種不能言說的愧悔。雖說是因為我的童言無忌,引起了那場軒然大波。追根究底,還是因為我們那時候太窮了。
一茬又一茬的人漸漸離去,或睡進土里,或遠走他鄉,或住進縣城。村莊還孤守在那片土地上,迎送寒暑往來,細數歲月輪回。偶爾回去,我突然發現,村子里竟然還有那么多的杏樹,掩映著家家戶戶的院落。盛放的杏花,讓村莊看起來寂寞而又熱烈。
我站在村口思索了好久,不知道那些杏樹還會不會不遺余力地結果。當我們的村莊沒有了故事,是不是那些杏花也會相約著,變成一季的謊花,在春風里,零落成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