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0年第2期|陳鵬:麋鹿(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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麋鹿!
我急剎車。就在擋風玻璃前面,最多五六米。昂首挺胸,眼球大而深黑,短尾上下抖動。從尼姆①【①尼姆:法國南部城市,有古羅馬風?!孔鈦淼难╄F龍C5車況良好,一路開過來花了一小時十七分鐘。馬達轟鳴,白蠟樹投下遼闊的影子。我聽見心臟在方向盤下面怦怦敲打。如果使勁按喇叭轟走它或一腳油門從它身邊沖過去不是不行,可這是法國南部,優美的法國南部。我確信目的地盧馬蘭離這兒也就一兩公里:橘紅色屋頂像塞尚畫出來的,墻壁雪白,山坡上是灰色的古老教堂。
它盯著我,目光漸漸潮濕,四蹄紋絲不動,脊背像水一樣柔滑。我懷疑它是我時差還沒倒過來的幻覺。馬達的嗡嗡聲低下去了。幾只蜜蜂從我們之間飛過。天空透藍,沒有一絲云彩。我默數:1、2、3、4……56、57、58,它輕巧轉身,躍進密林,像輕煙一樣消失了,比我的呼吸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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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猜他七十了吧,不過老外看起來通常比實際年齡年輕。我不確定他究竟七十,還是八十。有什么關系?何必在乎這些?就因為他一再讓我想起阿爾貝·加繆?就因為我已經抵達盧馬蘭?
“叫我喬治·夏夫?!?/p>
他頭發銀白,身材高大,穿墨綠色套頭長衫,黑色運動褲,白球鞋。我無法判斷他對我的態度,經英語轉譯的情緒大多是靠不住的。再說,法國佬大多內冷外熱,你很難憑第一印象就推斷他。
“我姓陳,陳鵬?!?/p>
行不改名坐不更姓。用英語念出CHEN PENG別別扭扭的??晌覜]有一個呱呱叫的英文名字啊,比如杰克、托尼之類。
“從哪來?”
“中國。云南,昆明?!?/p>
“沒聽說過昆明。中國,誰還不知道中國?”
他上下打量我。
“我能拜謁加繆先生嗎?”
“你是作家?”
“對,我寫小說?!?/p>
他無動于衷。
“我不寫色情、暴力,從來不寫,我寫那種,那種牛逼哄哄的小說。純文學?!蔽艺f。
“不是任何人,任何作家都能拜謁阿爾貝·加繆?!?/p>
我暗暗激動。喬治·夏夫這么說至少兩層意思:一、加繆墓地在盧馬蘭無疑。二、就算中國跑來的作家也不一定能見他。我抬頭看看教堂,它之高之大,超乎想象。盧馬蘭和大多數法南的古老村莊沒有太大區別:路邊種滿柏樹和沙松,街道白石鋪地、紅瓦粉墻的兩層或三層高的小房子漂亮極了。從密度判斷,全村大約五六百人。
“可是,我從那么遠的中國飛過來——”
“還有北極來的呢?!彼蛑?,“我先后打發過一百七十六個人回家,沒讓他們踏進墓地半步?!?/p>
“一百七十六個!”
“對?!?/p>
“為什么?”
“不為什么?!?/p>
他脾氣實在不好,甚至有些暴躁。也難怪,盧馬蘭唯一的墓地看守人早被各路人馬煩得不行了。是啊,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拜謁偉大的加繆。
“有作家、記者,還有銀行家、教師、游客、明星、公務員……各有各的理由?!?/p>
“是嗎?”
“阿爾貝喜歡安靜,否則不會定居盧馬蘭?!?/p>
“是的,是的?!?/p>
“你還會什么?”他忽然說。
我張口結舌,腦子里涌過無數個想法。
“會踢球嗎?”他又問。
“當然!”
我高興壞了,告訴他我是當年昆明少年隊主力前鋒,十七歲就已經是國家二級運動員。我在全中國雜志上發小說的簡介必然提及我的前足球運動員身份。從小夢想成為中國的馬拉多納,可惜造化弄人,后來鬼使神差迷上文學,目標直指海明威或加繆,塞利納或卡佛。啊哈,幼稚,對嗎?好在沒扔下足球,每個周末和兄弟們上昆明的海埂基地撒野。
“跟我來?!?/p>
B
這一節,我們聊聊加繆的死。
加繆于195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用獎金買下盧馬蘭小村一幢三層樓房,攜妻子弗朗西娜·福爾和一對雙胞胎兒女住下來。盧馬蘭距巴黎約六小時車程,不近,也不太遠。巴黎不是他的,是老薩特的。1960年1月4日,清晨7點,加繆和弗朗西娜吻別,看了看熟睡中的弗朗索瓦和凱瑟琳,低頭走出29號院門,進入刺骨的寒風中。對面,馬克·呂西安的墻頭,淡藍色石槿迎風怒放。這是盧馬蘭冬天唯一的鮮花。他走得很快,街上霧氣大而沉重,兩只烏鶇越飛越高。大教堂尖頂被天空銹住。店鋪都關著。1960年的盧馬蘭和2019年的盧馬蘭沒什么變化。一切白得耀眼。難以形容的白,法國白,《局外人》的白。蒼白的默爾索,蒼白的手槍。砰。
《局外人》不妨換個名字,《白色之死》。
出版人米歇爾·伽利馬在“鐘”客棧的前廊上站著——米歇爾攜妻女造訪,說什么也不愿下榻阿爾貝的家。早安。早安。真冷。是啊,冷。米歇爾說他失眠了,因連夜審讀加繆的《第一人》手稿。加繆說你回巴黎再讀,不必熬夜。米歇爾表示,這可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三年來最新力作,豈敢馬虎?7點17分,米歇爾叫醒妻女;7點30分,他們在“鐘”餐廳要了咖啡、煎蛋、培根和蜂蜜;7點56分,加繆隨米歇爾鉆進那輛簇新的紅色阿爾法·羅密歐。一個月前,米歇爾以分期付款方式將它買下。上車后加繆開了一句玩笑:別開太快,新車像新女友一樣不靠譜。米歇爾說此車最高時速可達一百二十邁。加繆咋舌,說速度拯救不了世界,相反,會毀掉世界,造汽車的家伙真是瘋了。
米歇爾駕車,加繆坐副座。后排從左至右是米歇爾的妻子瑪麗、三歲的女兒伊娃。
那天真冷。
時隔五十九年,我仍能感到盧馬蘭白色大地深處的絲絲寒氣。
C
“你見過麋鹿嗎?”
“麋鹿?”
“我在來的路上——”
“沒有,盧馬蘭沒有麋鹿?!?/p>
“森林里也沒有?”
“從來沒有?!?/p>
“可我明明看見了?!?/p>
“你看錯了。沒有麋鹿。盧馬蘭沒有麋鹿?!?/p>
“你生氣了?”
“沒有?!?/p>
“對不起??赡愀蓡嵘鷼??”
他板著臉,走得飛快。
喬治·夏夫的房子很小,房前沒有鮮花。是普普通通的白石房子,綠色窗臺,白木門。他抱出一只阿迪達斯足球,腳上的鞋也換了,正宗法國產公雞牌球鞋。他給我捎了一雙,也沒問我穿幾碼的,好像對我腳和鞋的適配度有絕對自信。我們沿巷道進入村子中心,這里地勢開闊,遍布商店和咖啡館??諝饫锍錆M面包和咖啡的香味。教堂鐘聲驟然敲響了,喬治·夏夫站下來,低頭劃著十字。他的背微駝,兩腿弧度明顯,是典型的凡足球運動員都有的羅圈腿。我暗暗心驚,他是足球高手?可他老了。太老了。他要跟我玩什么?顛球?射門?一過一?
我當然有十足的把握贏他。
……
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獎、湄公河國際文學獎、云南文藝一等獎等多種獎勵?,F任大益文學院院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