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第3期|張檸:瑪瑙手串
一
七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坐在昆明飛往北京的飛機上等待起飛,右手握著一串彩色瑪瑙手串,拇指和食指一顆顆地挨個兒數著。中間一顆略大,是帶暗火焰紋的朱紅色瑪瑙,旁邊十一顆略小,色彩斑斕。據說數數兒有催眠效果??晌乙苍跀禂祪喊?,不但沒有瞌睡,反而精神抖擻,清醒異常。
早晨還在麗江的一家客棧?;貞浺恢艿臑o沽湖之行,心里頗多感嘆。我給遠在寧蒗的摩梭導游阿罕·扎西打了一個告別電話。沒想到扎西抓住電話不放,一直在說個不停,又來給我上人生哲學課。他說:“大哥,歡迎你再到瀘沽湖來洗肺啊,你的肺已經黑了,不信去醫院照照。醫生說我的肺也他媽的夠嗆……唉,人生嘛,就那么回事,也不要太在意……錢是個好東西,掙多掙少其實一樣,也就那么回事,都是要死的啊。實實在在說,還是要對自己好一點嘛,可做人也不能太自私,也要多為別人想想……”
我的腦子被扎西毫無邏輯的言語攪得嗡嗡作響,后悔不該給他電話,只怪自己沒忍住。我多次試圖打斷扎西的話,都沒成功,他的話像牛皮糖一樣越拉越長,斷骨連筋。我看了一下手表,擔心趕不上飛機,只好粗暴地掛上了電話。坐上出租車離開客棧不久,突然發現我的瑪瑙手串落在了那家客棧。我讓司機立刻返回去。司機說,一個瑪瑙手串還要回去找?網上大把的啊。我說,不是一般的手串,必須回去找。等找到手串返回出租車的時候,司機說,你確定還要去機場嗎?我覺得已經趕不上這趟飛機了。于是我只好改坐高鐵到昆明。
飛機發出轟鳴聲。加速。飛升。耳朵里嗡嗡作響,伴隨著輕微的壓迫和疼痛。我一直在數著手上的串珠,從第一數到十一,第十二就是那顆朱紅色的大家伙。光滑圓潤的瑪瑙在我手心滑動,周而復始地輪回。這些天來,瑪瑙串珠和我的手幾乎是形影不離,如膠似漆,像比目連枝的情侶。我想起了李商隱的詩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內心略略有些驚奇,千年前的詩句竟突然穿越時空戳中我心。
我沉浸在遐想之中,右手數串珠的速度愈加迅速。我注意到鄰座一位正在讀書的年輕女子,只見她猛地合上書頁,揉揉眼睛,接著瞟了一眼我的手和串珠,露出不屑的表情。我有些尷尬。其實我并不喜歡玩手串,也不會將小拇指的指甲蓄得很長,不迷戀唐裝,更沒有用玻璃瓶泡枸杞水喝的嗜好。我覺得一個人干凈利索、赤條條來去最好,無需更多累贅。但是,我無法拒絕這串從我夢中走來的瑪瑙手串。為了不影響鄰座女子的心情,我轉過身背對著她,繼續不斷地撫摸著我的瑪瑙串珠,一顆顆地數著。光滑圓潤的瑪瑙串珠,與其說來自格姆女神山下,與其說來自瀘沽湖中央的里務比寺,不如說來自我的夢境……
二
入住的是一家民宿客棧,叫“筑夢居”,緊挨著瀘沽湖水濱。我躺在客棧的大床上,身體沉陷在松軟的席夢思中,散發著陽光腥味兒的潔白床單撫摸著我疲憊的身軀。湖水輕拍堤岸,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偶爾聽到空中傳來湖鷗咿呀的鳴叫,像戀人絮語。高原的夜晚氧氣有些稀薄,蒙眬的睡意很快就爬上了我眼瞼,但我的眼前依然清晰地感覺到在西天邊半空中照耀著的白光。
耳邊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你怎么來的?”竟然是我父親的聲音!沒錯,真的是父親的聲音。我沒有看到父親的臉。但我分明清楚地聽到了他的聲音,盡管有些含混不清,卻能感覺到他語氣中的驚訝和喜悅。我想轉過臉去看他一眼,但脖子像上了鎖一樣,怎么都轉不動。我覺得父親問的問題很可笑:“你怎么來的?”先坐飛機后坐汽車來嘛,北京到這里兩三千公里,難道還能步行來不成?
有一次,父親讓我回老家村里去看奶奶。他命令我必須步行,不許搭乘班車。他說:“不吃點苦頭,人就會變修的?!睆母赣H工作的鄉鎮醫院到奶奶家,必須橫穿整個縣。我要從南走到北,還要從白走到黑。天下著雨,我步行了四五十公里。見到奶奶后,我摸著起了水泡的腳大哭起來。奶奶一邊幫我洗腳一邊安慰我說:“兒啊,你莫哭,你不會變成‘修得’,‘修得’是麻臉呢?!蹦棠贪选皶冃薜摹?,聽成了“會變成修得”?!靶薜谩笔俏覀兗业泥従?,比我大幾歲,滿臉的麻子坑兒,那是他小時候得天花留下的后遺癥。想象中的天花,就像夜空中的星星,在臉部的天空閃爍不定,泛著密如繁星的暗紅色光斑。
夜晚的湖面泛著微弱的光亮。我極力要睜開眼睛,但眼皮很重。我心里疑惑,父親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呢?他是不是來監視我的呢?我大聲對他說:“我怎么來關你什么事???”但我的聲音在喉嚨深處滾動,怎么也出不來。我在半夢半醒中掙扎,想伸出無力的雙手,去幫助我的喉嚨。但我四肢發軟,不能動彈,越掙扎越無力。
我不確定喉嚨里的聲音是否從嗓子眼里傳了出來。估計我父親也沒有聽見。父親繼續追問:“你來這里干什么?”聲音渾濁含糊。不知道是他口齒不清,還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我不敢相信這是口齒利索的父親在說話。我試圖轉動頭部,以免耳朵被枕頭堵塞,但僵硬的脖子還是轉不動。父親對我到這里來干什么特別感興趣。我怎么回答他?我想,說出來他也不懂:我是到瀘沽湖來“洗肺”的!
我從麗江出發,搭乘開往寧蒗彝族自治縣的旅游中巴,在崎嶇陡峭的盤山公路上跑了四五個小時。開車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彝族漢子。他一直在嚇唬我們,說昨天剛下過大雨,山上的泥石都松了,隨時都可能滾落下來。我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膽,害怕會被懸崖峭壁上滾下來的石頭砸中。
年輕的導游是位摩梭小伙子,皮膚黝黑帶茶色,半長的頭發從中間分開,兩顆門牙露出一點,讓我想起了小松鼠的樣子。他拿起話筒靠近嘴巴吹了幾下,話筒發出刺耳的噪音:“你們聽我說啊,今天我們兩個為你們服務。開車的師傅叫拉黑路內,你們叫他拉黑就行,我早就把他拉黑了,你們不要拉黑他啊。哈哈哈哈?!崩谵D過臉來朝我們微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摩梭導游接著說:“我叫阿罕·扎西,就叫我扎西吧。我說話你們都要聽仔細點啊,我好話不說兩遍啊。我們摩梭人信藏傳佛教,都是很嚴肅的人,實實在在說。你們肯定聽說過走婚吧,那我要告訴你們,這也是很嚴肅的事情啊,你們不要想歪了啊,出了事自己負責啊。其實也就那么回事,實實在在說。旅游景點可以購物啊,但可買可不買啊,貪便宜吃了虧我不負責啊。舍不得花錢就玩不好啊,掙那么多錢不花干什么呢?其實就那么回事,實實在在說。聽見沒有?……給點掌聲嘛!”
我很吃驚,沒想到他這樣貧嘴。有些人已經不耐煩了,把頭扭向窗外,以示抗議。扎西也開始較勁兒,大聲說:“不想聽是不是?吃虧的是你們自己,我們說話實實在在。旅游越來越難做,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拉你們一趟也掙不了什么錢,還擔心被投訴?!痹魍蝗恢钢艺f,“大哥,你說是不是?”我笑著說:“是的是的?!币驗槲覜]有拒絕他,而是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直勾勾地看著他的嘴和臉。扎西以為自己嘴巴子很利索,以為我很喜歡聽他說話,以為我很佩服他。其實我在把他當人類學對象。
開車的拉黑路內在劇烈地咳嗽,接著推開車窗玻璃,使勁地朝外吐了一口痰,看樣子要開腔了。他大概覺得話都被阿罕·扎西說了,有些不服氣似的,也開始耍嘴皮子。他問我們,你們知不知道去瀘沽湖的山路有幾道彎。我們不想說不知道,趕緊拿起手機來搜,然后說麗江與瀘沽湖之間,隔著兩座大山和兩個山道十八彎。拉黑回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露出煙屎牙,咧嘴一笑說:“哈哈哈哈,錯了!只有兩道彎,左轉彎,右轉彎?!闭f完又哈哈大笑起來。我們覺得一點也不好笑。
黃昏時分,火紅的太陽懸在西山巔。中巴開進了一個緊挨著瀘沽湖邊的村寨。阿罕·扎西直接領著一車人去看火把舞表演。表演實在是乏善可陳,跟路邊自由市場上賣的那種旅游紀念品一樣單調乏味。好不容易挨到火把舞儀式結束,就入住了這家叫作“筑夢居”的濱湖客棧。
客棧房間里的陳設簡潔素凈,松木地板散發出濃烈的香味,原木搭建的陽臺伸向湖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正對著寬闊的湖面,躺在床上也能看到湖水在粼粼發光,還有鳥島和蛇島兩座湖心島的倒影。我頭朝東仰面躺下,美景撲面而來,眼前是瀘沽湖水與天際線之間的格姆女神山。神女朝西橫臥在湖對岸,整個身軀倒映在湖水中,景色十分壯觀。我有一種置身于夢境的感覺。當我半夢半醒地睡著的時候,我依然能感覺到湖面的光亮,仿佛依然醒著。
三
在瀘沽湖邊的夢境里,我與父親不期而遇。父子倆的對話時斷時續,好像難以為繼。面對父親的提問,如果我說我是來這里“洗肺”的,他會有什么反應呢?如果他聽到這個古怪的說法,會大發雷霆嗎?在夢里,我清晰地知道,父親幾十年前就去世了。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少年。臨終前,父親躺在病床上,雙眼直勾勾地看著我,大概想給我留下一個溫柔的表情,但他怎么也做不出來,表情顯得做作僵硬。他問我是不是恨他。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那位在她哥哥面前總想表現得很能干的三姑姑,連忙走過來,擁著我走近我父親。她拉著我的手,在我父親的手上觸摸了一下。這似乎是我唯一的一次觸摸到我父親的手,軟綿綿的,還有溫熱。憚于父親的威嚴,我嚇得直往后退。自作主張的三姑姑,主動替我出面回答父親的問題。她說:“不啊,他不恨你啊,你打他也是為他好啊?!比霉弥赃@樣說,與其說是為了安慰彌留之際的人,不如說是為了討好父親。姊妹中最小的三姑姑跟父親年齡接近,卻是父親的出氣筒,從小屈從于父親的暴力淫威,長大之后在父親面前還是奴顏婢膝。
如果死亡就是生命的終結,那么我久病在床的親生父親,生命就終結在他人生的盛年。那時候,父親跟我現在的年齡相仿。那么,我們倆不就像兄弟一樣嗎?我甚至比他還要年長幾歲呢。作為“兄長”的我,為什么要怕他這個“弟弟”呢?他大發雷霆又能怎么樣?難道我就不會大發雷霆嗎?我完全可以對他放大聲啊。
于是,我在夢中大聲對我父親說:“你想知道我來這里干什么嗎?告訴你吧,我來這里洗肺的,來這里玩兒的,來這里花錢的,來這里邂逅的,來這里鬼混的?!蔽医佣B三地說了一大串事情,都是父親不喜歡的。我試圖用這些話來氣他、刺激他,讓他發作,然后我也可以對他發作。在夢中,我好像把這些話都說給父親聽了,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爽快。其實我已經感覺到了,這些聲音依然沒有發出來,依然在我的喉嚨深處轉悠,憋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使出渾身力氣,想伸出無力的雙手,去幫助我被壓抑住的喉嚨,但我的雙手卻好像被沉重的鐵鏈鎖住,一點也動彈不了。
在夢中千言萬語,我似乎說了很多,其實我父親可能一句也沒聽見。在睡眼蒙眬之中,我突然看見了父親的額頭、雙眼,還有挺直的鼻梁。在格姆女神山后面的光亮映照之下,父親的半張臉出現在我眼睛的上方。他的眼神依然嚴厲,但皮膚紅潤有光澤,膚色甚至比我的還要好??磥硭^得不錯,我感到一絲欣慰。
距離上一次夢見父親,已經十幾年過去了。那時候我還在南方工作。在夢里,單位保安打電話到我辦公室,說有人找。我乘坐電梯下樓來,只見父親站在傳達室的門前,有些落魄似的,表情頹唐,舊衣服皺巴巴的,關鍵是款式很土,一看就是鄉鎮干部的模樣。父親獨自一人,來到這座巨大無比的迷宮一樣的城市,竟然還能找到我工作的單位。陰陽兩隔的父子在夢里相見,也沒說什么,好像剛剛分手又遇見的熟人似的。我雙腳跟著父親移動,走出了單位大門。他轉身向右拐去,在路邊的半截磚墻上坐下來??此扉T熟路的樣子,好像事先已經勘察過地形。
我站在父親旁邊,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父親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飛馬”牌的香煙,抽出一根,用火柴點燃,緩緩地吸了一口說:“新家剛剛安頓好,就要到北京去?我看還是不要去為好?!备赣H不辭辛勞趕到南方來,難道就是想阻止我去北京嗎?我有些惱火,停頓了一下,突然對他大聲喊叫起來:“你懂個屁??!”嚇得他往后一仰,掉到半截墻下面的溝里消失不見了。為了發出這一聲大叫,我花費了半輩子時間積蓄能量,終于把父親的氣勢壓下去了!
自那以后的十幾年,我一直沒有夢見過父親。我跟父親的關系很緊張,正如我母親所說,我們不像父子像冤家,以至于在夢里都在較勁兒。其實我挺想念他的。有一陣,我因長時間不能夢見父親而愧疚,希望他能再一次來到我的夢里。我心想,再見到他,我一定不兇他。但他一直沒有出現過。日子過得平靜如水,波瀾不驚,我暗自慶幸,覺得是父親保佑的結果。這一次,我們倆竟然在格姆女神山下的瀘沽湖邊,相遇在夢里,這真讓我始料不及,就像我也讓他感到意外和驚喜一樣。
在夢中,父親半張臉還在我眼前晃悠。我試圖把枕上的頭往后仰一仰,以便能夠看清父親的全貌。我用盡全身力氣往后仰,可是,父親的臉也跟著往后縮。我又把頭放平回來,父親的半張臉也跟著往前移了回來,一直保持著鼻梁以上的半張臉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繼續努力想要看到父親的整張臉,但我覺得自己的頸項越發僵硬,動彈起來十分吃力,何況父親還在故意地躲閃。我突然覺得,父親好像是在捉弄我,怒從中來,便大叫一聲:“放開我!”
就在我大聲喊叫的同時,我也聽到了父親的喊叫聲:“放開我!”
四個黑衣漢子出現在我的房間里。他們的長相都酷似我的導游阿罕·扎西。他們都留著“郭富城頭”,半長的頭發從中間分開,但好像很久沒有洗過,油光發亮,皮膚都是黝黑且帶茶色,兩顆稍長的門牙露出來一截,結滿了褐色煙屎。四個黑衣漢子,面無表情,像機器人,兩個人分別抓住我父親左右手,另兩個人分抓住我父親的左右腳,抬著往門口移動。房門邊上預備著一個長方形的黑色木匣。
父親好像是為讓四個黑衣人抬他的方便,將自己的身子緊繃著,繃得像一根僵硬且筆直的木棍。我這才看見完整的父親,他穿著干凈整潔的灰色中山裝,腳上的黑色皮鞋锃亮。父親的整張臉也露出來了,我發現他的牙齒掉得一顆都沒有了,因喊叫而張開的嘴巴,像個大黑洞,顯得老態龍鐘的樣子。怪不得他一直躲著我,不露出下面半張臉。我掙扎著,試圖撲過去救他,卻動彈不得,也發不出聲音來。我心悲傷,噙著眼淚。父親用眼睛盯著我看,接著又用他自己的目光引導著我的目光,移向他的右手。我看到了父親的右手戴著一個彩色瑪瑙手串。
轉眼間,四個長得像阿罕·扎西的黑衣人,把僵硬的父親放進了門口一個長方形的木匣,接著便要合上蓋子。我大聲喊著:“父親!父親!”從夢中驚醒。
四
第二天一大早,阿罕·扎西就到“筑夢居”門前喊我,要帶我去乘坐游覽瀘沽湖的“豬槽船”。他站在中巴門前,摸出一包軟中華,遞給我一支說:“大哥,抽支煙再走吧……你是好人,實實在在說。昨天是不是有些冒犯?他媽的有人投訴我,說我專門拉客人去購物。自己貪便宜上了當,怎么能怪我呢?做人嘛,開開心心就好,是不是?”說著,扎西取下手腕上的彩色瑪瑙手串說,“你看,這個手串值多少錢?你喜歡它,花一萬也值,開開心心,是吧?你不喜歡它,花了一百也心疼,是不是???實實在在說,大哥?!蔽矣X得扎西的語言策略就是強詞奪理狡辯。但我被彩色瑪瑙手串吸引了,跟我在夢中見到父親手腕上的手串,幾乎一模一樣。我死死地盯著扎西的手串看。扎西好像怕我要圖他的手串似的,趕緊將手串戴回自己的手腕上。
我回過神來,對扎西說:“手串很漂亮。一萬元有點夸張,一百元又不止?!?/p>
扎西又把手串摘下來,在我面前晃了一下說:“那你認為值多少?”
我說:“我不懂,只是覺得它好看,很喜歡?!?/p>
“嗯,跟我好幾年了,開過光的。喜歡的話就出個價唄?!?/p>
“不不不,我不能奪人所愛?!?/p>
“大哥,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一口價,一千拿走?!?/p>
一千元?對我這個工薪族來說有些奢侈。我催促扎西趕緊出發。
扎西開著面包車,沿著瀘沽湖岸朝西跑了一陣,在一個叫思娜雅的摩梭村寨停了下來。我們沿著小路朝湖邊走去,遠遠見到一些小木船停在湖邊,一群年輕的摩梭男女船主,站在湖灘上聊天、吸煙、候客。扎西把我帶到一只小船邊,用摩梭話跟女船主說了一陣,就招呼我準備上船。
扎西指著女船主對我說:“你跟著她走,她叫阿珠,看什么、玩什么、走什么線路,一切都聽她安排,價格是統一的,跟我結算。你聽我的沒錯,實實在在說,也沒有什么可看的,就到此一游吧。不要亂來啊,掉到湖里沒人救啊?!?/p>
阿珠就是扎西的姐姐,幫阿珠搖櫓的另兩個小伙子,是阿珠和扎西的弟弟,一個像扎西一樣蓄著中分長發,另一個留著短發。阿珠和兩個弟弟都穿著色彩斑斕的摩梭服裝,比扎西皺巴巴的西裝好看多了。阿珠的服裝尤其搶眼:飾有大朵紅花刺繡的對襟褂,彩色盤頭上掛滿了珠子,防曬的橘黃色絲巾遮住她臉頰,露出明亮的雙眼,發辮中編織著各色銀線,像仙女一樣。阿珠朝我點頭,保持著禮貌的微笑。
扎西轉身朝自己的中巴邊上走去。一位穿牛仔褲和黑色V領T恤的女子,站在湖灘上抽煙。女子豐乳肥臀,魔鬼身材,但妝化得有點重,嘴唇涂得猩紅,假睫毛往上翹起,但睫毛膏涂得過多,假睫毛好像快要掉下來似的。扎西一看就傻眼了,停住腳步,接著就湊過去搭訕。扎西問女游客怎么是一個人,沒有回答。扎西問她住在什么客棧,也沒有回答。扎西接著問她今天晚上有沒有約會,嘴唇猩紅的女子盯著扎西看了幾眼,依然不接話。扎西呼吸急促,不知所措,雙手像蒼蠅一樣胡亂搓著。猩紅嘴唇猛吸一口煙,緩緩地吐出來,飄散的煙霧把扎西的臉罩住了。猩紅嘴唇突然猛地把煙頭扔在湖灘的卵石上,用腳搓滅,接著仰天大笑起來,轉身朝自己租的小船走去,一步三搖,如風擺楊柳。
扎西被紅唇女子逗得渾身哆嗦,但他搞不懂女子笑什么,憑著一股子山野勁兒試圖繼續窮追猛打。這邊阿珠姐姐突然收起了笑容,用摩梭話朝扎西喊了幾句,聽口氣像是在批評弟弟。扎西只好停了下來,沒有再去糾纏紅唇女子,站在岸邊發愣,張開的嘴巴半天都沒有合上。扎西目送著紅唇女子的小船漸漸離開岸邊,這才慢慢轉身朝自己的車子走去。
姐姐阿珠掌舵,長發和短發弟弟手持兩邊的木槳使勁地劃著。阿珠像指揮官,端坐在船尾,安詳而篤定,很漂亮。阿珠是一家之主,管著三個弟弟的勞動和生活。阿珠年紀不大,已經生育了二男一女。阿珠和三個弟弟的勞動所得,供養著這個家庭和阿珠的三個孩子。而阿珠自己的男人,則在他那邊姐姐家里生活和勞動,養育著他姐姐的孩子。兩個搖櫓的弟弟年紀好像還小,嘴唇上毛茸茸的。扎西是大弟弟,已經有自己的女人,但扎西說,他已經很久沒去女人家了。我問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用去。
船槳用粗大的麻繩掛在船舷的短木柱上,搖槳的時候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太陽穿過薄霧照在湖面上,水蒸氣漸漸消散。湖水清澈見底,水草在水底招搖,游弋的小魚兒特機靈,一晃就不見了。阿珠說,瀘沽湖是泉水湖,水源來自湖底的涌泉,所以四季常溫,從來都不結冰。阿珠把“豬槽船”停在湖心某處,說到了瀘沽湖的泉眼所在,讓我喝一些地心涌出來的水,是幸運水。我俯身掬水,捧著水往臉上澆,湖水清涼冰冷,有淡淡的水草腥味兒。
阿珠姐弟繼續搖船前行。他們把船??吭诤睦飫毡葝u的臺階邊,讓我上島去看一看。阿珠特別提醒我,要去喇嘛寺叩頭,還要去許愿臺許愿求平安,說很靈驗。里務比寺是一座始建于明末的藏傳佛教喇嘛寺,老舊的青磚建筑藏在樹林深處。
走近寺門,見到一位年長的和尚,端坐在臺階邊的小木椅上,灰色上衣、灰色綁腿、灰色布鞋,心灰意冷的樣子,微閉雙眼,睫毛在顫動,嘴巴里念念有詞。小木椅邊擺著一張四方小桌,桌上有各種首飾:項鏈、串珠、掛飾。我一眼就看到一串眼熟的彩色瑪瑙手串。跟我在夢中見過的、戴在父親手腕上的那串一模一樣,跟扎西手腕上的那串也一樣。我想問價錢,半瞇著眼睛的灰衣長者睜開眼,朝桌子那邊看了一下。我見到很小的價格標簽,瑪瑙手串標價二百八十元,門柱上有付款二維碼。我買了一個色彩斑斕的瑪瑙手串,接著又到許愿亭去許愿。我買了三四個許愿牌,為家人和自己許愿。其中一個許愿牌是為我父親寫的。四個黑衣人,為什么要抓捕父親,是父親犯了罪,還是有人在迫害他?我無法弄清楚這些。我寫好許愿牌:“愿父親平安康樂?。?!”后面加了三個粗大的感嘆號。我把許愿牌掛在許愿亭的梁柱上。許愿牌上懸掛的銅鈴,在風中叮當叮當地想起來,清脆而悠遠。
五
離開里務比島回到岸上,我把那個彩色瑪瑙手串藏在褲兜里。我不想讓扎西見到我買的手串,免得他知道價格后感到尷尬。沒想到扎西還惦記著手串的事情,問我為什么沒有買紀念品。我說沒有看到中意的。
扎西說:“實實在在說,世上的好東西很多,但遇到自己中意的卻很難。我就中意那個嘴巴涂得通紅的長睫毛女人,唉,可是人家不中意我啊,實實在在說,這也沒有辦法啊?!痹饔滞氏率滞笊系牟噬旇执f,“遇到中意的不容易。你既然中意這個手串,那也算是緣分,我五折給你,怎么樣?”
如果扎西一開始就出價五百元,也許我就買了?,F在我只能說:“不不不,這是你中意的東西,你自己留著吧?!?/p>
扎西說:“大哥啊,我覺得你做事有些不痛快呢,是不是缺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說:“是啊是啊,誰敢說自己不缺錢呢?”
扎西說:“實實在在說,誰都缺錢。不過,見到自己中意的東西,想要又不能得手,那就有點憋屈,那就很難受。這樣吧,大哥,這個手串送給你?!?/p>
我一只手在褲兜里捏著自己買的彩色瑪瑙手串,一邊對扎西說:“不不不,我不能奪人所愛,你自己留著吧?!?/p>
扎西突然生氣了,他把自己的瑪瑙手串往我手上一塞說:“大哥,你瞧不起我是不是?認識一場也是緣分,你就不能收下我這個小禮物嗎?”
面對扎西的誠意,我只好收下他的禮物。于是,我就有了兩個樣子差不多的彩色瑪瑙手串,一個戴在手腕上,一個藏在褲兜里。
接下來的幾天,扎西陪我繞著瀘沽湖游逛,燒香拜佛,吃肉飲酒。扎西還不時地提醒我,說手串需要放在手心里盤,盤出包漿才好。
離開瀘沽湖的頭天晚上,扎西請我去他家吃飯。飯桌安在廳堂正中的火塘上,冬天的灰燼已經清空,能看到火塘底部的青磚。這時阿珠坐在火塘邊張羅飯菜,跟她坐在小船后面把舵一樣,從容篤定,很漂亮。那是種在大都市里很少見到的美。我差一點被她迷住了。
兩個弟弟早早地吃飽了回自己房間去了,廳堂里只剩扎西、阿珠和我三個人。姐弟倆陪我喝自釀的谷酒。我抵御不了熱情和酒香,喝得有點過量。扎西很放松,幾乎是開懷暢飲,話也很多,幾乎在包場,說著說著,就靠在椅背上開始打呼嚕。阿珠控制得很好,臉上剛開始泛紅就打住不喝。我把扎西送給我的瑪瑙手串轉送給阿珠。我對阿珠說,謝謝她做的美味飯菜。我說在里務比寺門前買了好幾個瑪瑙手串,希望她能收下一個。阿珠說手串很漂亮,但她幾乎每天都去里務比島,想要的話很方便。我執意要她收下,說不只是手串,也是我的一點心意。阿珠收下手串,隨手放進了自己的口袋。我從褲兜里取出我自己買來的瑪瑙手串,戴在手腕上。
第二天一早,我搭乘扎西的中巴回到麗江。我們加上了微信,約定保持聯系。阿罕·扎西讓我明年夏天再到瀘沽湖來度假。
回到北京的當晚,我坐在出租車上給阿罕·扎西發微信報平安。我說我返回客棧找落下的瑪瑙手串,耽擱了飛機,改走昆明,直到現在才到北京。
阿罕·扎西回短信說:“大哥真是有福的人,瑪瑙手串也在給你賜福。我的另一位客人,在早晨那趟飛北京的航班上,飛機臨時降落在中途的一個機場,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到北京呢?!?/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