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第3期|于文舲:關于她的一些事
直到今天有人在飯桌上提起,我才發現,我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她了。話題由一張二十幾年前的老照片引起,我們這一代的合影,從大姐陸欣到最小的表妹,唯獨缺了她。她那時候就不合群。但不是我們通常想象的那種不合群。她總是哈哈大笑。她是我的二表姐,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人,除了她的雙胞胎姐姐叫她陸清以外,我們都叫她清姐。關于清姐的一些事,我也是今天才得知。
清姐小時候,是個跟睡覺有仇的孩子。世上不好好睡覺的孩子多,但清姐,比他們更邪乎一點。上一輩的人說,清姐的“事跡”,從幼兒園就開始了。有天午睡,值班的老師不知出門去和誰說了兩句話,清姐就把全班的小朋友都叫醒了,帶領大家爬到床底下去。竟然無一例外。老師回來看到空空的教室自然嚇壞了,找遍了各個角落。最后還是清姐自己帶頭鉆出來的。從此她就跟別的小朋友不一樣了,可以三天兩頭不去幼兒園,更準確地說,絕大多數時間是待在家里。她被幼兒園勸退了。雖然那時候還沒有這樣的說法。
在家的清姐還是睡不著。凌晨四點半準時醒,越到休息日,她越精神,天沒大亮家里就關不住她了。大人也巴不得打發她到院里去,都是平房,街里街坊的,那年頭也沒聽過什么丟孩子的事。結果清姐又來了一個壯舉。六點以前,她把整整兩排人家的大門砰砰砰地挨個敲過去。等家里大人醒了,再帶著她挨個去道歉。其實也就是大人道歉,清姐在邊上笑得不能自已。她就是這副模樣。
但那時候家里家外也沒有人討厭過清姐。這一點,我們共同的小姨可以做證。她比清姐只大九歲,曾經很長時間都是她帶著清姐的。她說清姐身上有一股勁兒,尤其是跟大人自來熟的勁兒,就叫人討厭不起來。清姐不怎么跟小孩玩,跟欣姐也不行。她就是有和大人平起平坐的天賦。我姥爺家人口多,老人貪熱鬧,隔三岔五要聚聚,可是圓桌坐不下,于是衍生了一個傳統,按輩分,長輩一桌,小輩孩子單開一桌。孩子們對此歡天喜地,就連還沒學會自己吃飯的,都跟著著急,巴望有天能脫離大人的管束和照顧。我們簡直把這當成一種特權了。清姐卻不這么想。一直到她上了中學吧,每到吃飯,她就往大人堆里鉆。清姐的光輝時刻,就是坐在某位叔叔大伯的腿上,滿桌子跟人干杯。真的白酒干白酒,清姐總會如愿獲得小半盅。她用筷子頭蘸兩下,舔舔,就算喝一口。大哥回憶說,清姐常常被酒辣得齜牙咧嘴,當時他可不懂啊,只覺得她的表情怪,瞇著眼睛還沖他樂,那個場景把他看呆了。
巷子口的李老太太說,清清這孩子,勁頭來得太野。說這話的時候,清姐就安安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不再去幼兒園以后,每天下午清姐都會這樣坐一會兒。她不是個愛玩的孩子。李老太太用她那只柴火桿兒似的手,捏了捏清姐的小肩膀。這孩子看面相就聰明,精神頭足夠,難得又坐得住,叫她上學吧。清姐就上學了。
本來清姐上幼兒園早,也是因為家里沒人應付得了她,干脆送出去,還托了人幫忙看顧。滿打滿算上了一年半,又耽誤了一陣子,趕到下一撥入學,清姐就比她的同學小了快兩歲。那時候年齡卡得還不嚴。她自己倒是高高興興的。她從來也不用功,成績卻很好,偶爾有點出格的舉動,老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所有人都覺得上學這個決定算是做對了。這樣過了三四年。然而清姐實在太小了,很多事情她其實跟不上趟。到了五年級,她最怕的就是數學課。數學老師很溫和,很有耐心??汕褰銓λ麤]耐心。她在走廊上迎面碰見數學老師就掉頭跑開。有一次數學老師提問,叫到清姐,她不會,于是她什么也沒說就走出了教室。數學老師大概也沒見過這樣的學生,半天才反應過來去追,而清姐哪兒也沒去,她就在走廊轉角蹲了一節課,下巴擱在膝蓋上,誰說什么她都像沒聽見似的。
后來發展到,清姐一上數學課就胃疼。剛開始老師也懷疑是裝的,報告班主任把她訓了一通??捎心敲磧纱?,清姐疼到滿頭大汗臉都發白,把數學老師嚇住了。大姨被叫去帶清姐上醫院,剛到醫院,清姐就好了。醫生一通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大姨被醫生漫不經心的態度激怒了。醫生也火了,說該查的都查了你還要我怎么樣?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她,她這樣子像生病的嗎?清姐在邊上等得怪無聊,自顧自地哼起歌來了。她可能是挺高興,又少上了一節數學課。
六年級換了數學老師,清姐算是放松了一些。新的女老師只對學得好的那幾個人感興趣。清姐覺得老師就該是這樣的,就像她的語文老師喜歡她一樣自然。清姐愛看書,記憶力好得出奇,那些長長的句子,喜歡的篇目,掃兩眼就記住了,因此經常能語出驚人。她的作文總是被當成范文來念。幾任語文老師都看好她身上的靈氣,但清姐并不全買他們的賬,她走得最近的,還是初中的齊老師。齊老師是位非常儒雅的小個子女人,四十幾歲,短發別在耳后,說話不急不緩的,不輕也不重。清姐喜歡齊老師,最初的表現是話多,恨不得整天圍著齊老師轉,沒過多久卻又話少了,是為了學齊老師的樣兒,說一句,是一句。那時候上學上班都就近,學生老師住得不遠,到了初二初三,清姐就是齊老師家的??土?。
齊老師真心喜歡清姐,她自己沒有女兒,只有一個兒子,虛歲二十了,根本不念書。齊老師對誰也不強求。她家里有很多很多書,也可能并不真的很多很多,只是超出了清姐當時的見識,甚至想象。即使舅舅小姨們,也不過是捧著幾本借得臟兮兮的快要散架的書罷了。他們說這種小說,清姐還小讀不懂。其實有什么不懂的?不過就是打發她,不要在一旁礙他們的事。齊老師的書才真叫不懂呢,好些封皮上印著老長老長的人名??升R老師就不說那樣的話。齊老師還說,有個車間工人在報紙上發表了幾首詩歌,被調去文化館工作,她說清姐以后可以當一個作家。其實清姐根本不知道文化館是干什么的,但她知道作家是寫書的,這在我們家里,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天方夜譚又怎么樣呢?清姐這下覺得自己什么都能做成,她的齊老師都說了!齊老師還送過清姐一條紅裙子,配上帶花邊的襯衫,就跟街上時興的一樣。清姐直穿到布都褪了色,磨出一叢一叢的線頭,也舍不得換下來。
小姨說清姐那時候就悄悄對她講過,齊老師的兒子真精神!
舅媽說:好像后來趙新強還躲出去過一段日子?
小姨說:趙新強是不是躲陸清,現在已經沒法知道了。當時多半也是瞎猜,這一撥人這么說,那一撥人那么說,各說各的。之所以說“躲”,是因為齊老師的態度。兒子一走,齊老師也躲著不見了。還有人說他下海了,跟陸清沒什么關系。是趙家鄰居說的,說他一直也沒個正經事干,才想著走。你想想看,趙新強只比我小一歲,比陸清大七八歲,他那么人高馬大,哪還至于給逼到外地去?但陸清一鬧出動靜,就沒人相信這種說法了。
這件事發生在清姐上技校的時候。因為偏科嚴重,數學學不會連帶著理化根本沒法學,后來她也就無心學習了。我們這一大家子,往上兩輩人還不識字呢,據說姥爺上過掃盲班,頭天學,第二天忘,這還是在大姨大舅的共同幫助下。姥爺姥姥其實算得上聰明人,腦子快,想事也周全,姥姥的特異功能是心算,她連十個數字都認不全,但兩位數乘兩位數還帶小數點的式子,誰也沒她算得快,誰也猜不出她是怎么做到的。他們唯獨在方塊字上過不去,屬于文盲。結果姥爺整天不是跟字兒賭氣,就是跟自己賭氣,反正他一上掃盲班,家里就沒一個孩子敢隨便吭聲的。要么沒聲息,要么雞飛狗跳?,F在這些事當然都當作笑話說啦。工人家庭,確實也沒誰把學習那么當回事。眼看清姐考不上高中了,那總要學門手藝吧,將來能養活自己。她選了美發,她從小就臭美。
技校離家遠了,清姐開始變得神出鬼沒。趙新強已經抱過她了,這是清姐告訴欣姐的。那時她們也就十四歲,欣姐還在上初中,因為從小不哭不鬧,也沒顯示出額外的天賦,甚至根本就沒什么存在感,欣姐平平常常地從幼兒園到了小學,從小學又到了初中,她比妹妹低兩個年級。不知是不是因此,她更不愛說話了。她勤勉、踏實、聽話,可是全家人好像都把她忘掉了。清姐倒在這個時候跟欣姐熱絡起來。清姐說起初,在齊老師家,趙新強總是偷偷地朝她打量。等到清姐初中畢業,有時再去串門,他就盯著她看。清姐想了幾天,塞給趙新強一張紙條,上面大概就是說,冬天黑得早,從技校往家走要經過平房的背身,她心里害怕,要是有個人一起就好了。那時清姐已經知道愛情的樣子了。不就是那些并著肩,或者一前一后走著的男女嘛,怕被人瞧見,又巴不得被人瞧見。
趙新強真的去技校門口等她了。不知是太緊張還是激動,清姐都有點透不過氣。就是在房后的黑影里,他從后面抱了她。清姐猛地掙脫,跑掉了。她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沒有想到過這些。清姐這一跑,對趙新強卻是一種撩撥。他覺得勢在必得了。又過了小半年,趙新強親了她。這次卻被幾個差不多歲數的小青年撞見了。趙新強跟他們打哈哈,清姐想走,可還沒來得及,人們就開始起哄。聽到喊聲,又來了兩三個看熱鬧的。這幾個是趙新強的初中同學,從小就混在一塊兒,可不嫌事兒大了,五六年后趙新強回來找清姐的時候,他是這么說的,當時他怕沒法收場,只能那樣了,他主要是怕他爸。趙新強一把推開清姐,說都是她纏得我沒辦法,要多煩有多煩。清姐還在發愣。趙新強拉了發小要走。
人們看看他,又看看清姐。
就在人們邁開步子的一刻,清姐突然跑到趙新強面前,臉對著臉,狠狠地在他嘴上親了一下。
那些不知好歹的男生竟然被鎮住了。每個人的表情都有點僵硬。清姐自顧自地大笑起來,男生們也跟著笑起來,牛蛙叫似的,倒有幾分附和她的意思。她唯獨沒再看趙新強。
趙新強也沒再來找清姐。隔了有一個禮拜,周六傍晚,清姐去敲齊老師家的門。敲了半天,把鄰居都敲出來了,門才打開了一條縫,是趙新強的父親。他和齊老師一樣,也是知識分子,在什么研究所工作,大多數時間不在家。他說,你別再來了,趙新強到外地去了,不回來了。清姐又去找齊老師,在校門口守著,有三四次,齊老師見到她就低頭走過去,一言不發。最后實在繞不過了,齊老師說,你回去吧,我管不了他,我也沒有辦法。她還拉了拉清姐的手。
大姨和姨夫自然都知道了。要說結親家,他們也不是完全沒有動過這個心思。齊老師對清姐最熱情的那段日子,他們也跟著暗暗高興。人家有文化的家庭,怎么看怎么好,出來進去,體體面面的。不過他們也從來沒細想,只覺得清姐這才多大呀,眼前的事還有操不完的心呢。結果這下可好,不光親家不見了,滿大街都在傳說清姐是怎么豪氣地親了人家。她從小就愛亂出風頭,不懂深淺?,F在事情已經明擺著了,父母要讓清姐認清楚現狀。他們說,別去招人家嫌棄了。清姐沒說話。
清姐要當作家的念頭,隨著齊老師不見而不見了。技校最后的半年,清姐前所未有地用功。她畢業的時候才十六歲,考核成績很好。但就因為年齡太小了,正規的和高檔一點的地方都進不去,最后勉強定下個安安穩穩的小店,從學徒干起。三哥說,他至今都記得,那時有一天他去大姨家玩,他還在上小學,要睡午覺,大人們就把他安排在欣姐清姐屋里。等他再睜眼,窗簾拉著,房門也關著,光線有點暗,他才發現屋子角落里立著好幾個慘白的人頭,就是理發店練習和展示用的那種橡膠的模型。他還沒清醒過來就嚇哭了。
清姐腦子活,手頭也勤快,跟各路顧客都混得熟,吃得開。一年半的時間,就有人介紹她做點小買賣,洗發水擦臉油什么的。那幾年流行做這個,貨源漸漸多了,開始是業余時間私下里擺小攤,后來才有租專柜和店鋪的。清姐干得挺帶勁,她能說會道的性格終于顯出優勢了。生意有個苗頭,她膽子大,立馬從理發店出來,專門賣護膚品化妝品去了。清姐忙得不著家,有時候大姨都搞不明白她在外面倒騰些什么。欣姐這時候考上了大本,也就是北京一所最末流的學校,但大本就是大本。在此之前,只有小姨通過夜校拿了個大專文憑,還沒升本,她就和夜校的班長結婚生子去了。欣姐成了全家有史以來學歷最高的人。姨夫說,這可好,工人身份變國家干部了。清姐說,現在哪還興這個呀。姨父說,就你見過世面,你自己做不成的就不興啦。反正全家都挺高興。志愿是大舅跟小姨瞎蒙著報的,沒辦法,沒人懂。其實欣姐的成績完全能上更好一點的專業,但也只能這樣了,會計學,聽上去還是像個技術工種。
到了一九九六年下半年,清姐的經營已經有模有樣,她和一個朋友搭伙,倒休的時候還接一些上門化妝的活兒,主要是影樓和婚慶公司預約的,一次現結一次的錢。她把所有女孩子都打扮得像天仙,唯獨自己收拾得越來越像男孩。短發,牛仔服,走路帶風。以至于趙新強找到她的時候都有點不敢認了。趙新強說他回北京了,接著還賣畫兒,廣東那邊的路子。南方人太精,生意不好做,不過套路都一樣啊,回來準掙大錢。清姐說,哦,合著是看我們好蒙。趙新強說,這話也不能這么說。
趙新強又點頭哈腰地追著清姐兩年半,清姐才搭理他。她說,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你這何必?趙新強于是背了一幅足有半面墻大的油畫,帶著裝裱用的塑料框,呼哧呼哧送到大姨家,又搞了一幅一面墻大的,呼哧呼哧背到姥姥家。大姨家的是個美人像,姥姥家的是風景,他只賣這兩種。趙新強說,這可都是上等品,最暢銷的款。大姨家的沒過幾天就被清姐退回去了,屋里冷不丁多個大美女,不像你看她,倒像她盯著你,瘆得慌。姥姥家的倒是留下來了,可能因為掛上去實在太費勁,沒人想再往下摘。二十年來,畫上的溝溝坎坎落了灰塵,烏突突的,竟然跟四周泛黃的墻面融成一體了。我就從來也沒想過,姥爺姥姥的文盲家庭里,怎么會冒出這么一件西洋藝術。
清姐覺得趙新強南下這一趟回來確實變了個人。趙新強開始跟清姐商量登記結婚。也就是那幾天的事,清姐突然剃了個光頭。沒人能講得上來前因后果,當時清姐就沒跟任何人說,也可能就沒有前因后果。但是清姐光頭的樣子,很多人都印象深刻。說來也怪,她平時怎么看怎么是個假小子,這回沒了頭發,卻怎么看都是姑娘樣兒。我媽說,清姐臉型有棱角,顯得硬,眉眼其實可清秀了,比全家的女孩子都好看。小姨說,清姐本來就白凈,這一上街,真惹眼啊,人們齊刷刷地都往這邊看。欣姐那時候在國家單位當會計,一回家就愣住了,她下意識地捋了一把自己的辮子。趙新強也驚住了,不過他當這是清姐在考驗他,二話不說就要上民政局。清姐說,還要等等,等頭發長出來。大姨就以為清姐心里不愿意。她自己就沒過去那道坎,當初趙新強人間蒸發了,他們一家子那叫什么態度?娶親的事,可沒有強扭的,拖一拖也好,不要頭腦發熱。只有清姐自己像個沒事人,成天還是興高采烈。她已經開始準備婚禮的東西了。
清姐登記領證的時候,頭發有一寸長,辦婚禮的時候,長到了兩寸。她的婚禮也讓大家開了眼,不只我們這幫小孩,長輩也沒見過這氣派。新郎官和新娘是騎著兩匹高頭大馬亮相的。趙新強騎棗紅色的馬,胸前掛著綢緞綴成的大花球,清姐蒙著紅蓋頭,騎白色的馬,由娘家人牽著。走完接親和送親的過場,新人又在馬上并肩繞場一周。他們身上的紅顏色閃閃發亮,印著龍鳳的圖案,像要騰空而起。清姐的頭上不再有任何遮擋,也沒有裝飾。秋天里蔚藍的顏色很高、很遠,所有人都跟著朝上生長。這場婚禮是清姐一手策劃的,她自己化妝,我們大哥做司儀,省了不少錢。圍觀的人實在太多了,凡是路過的都要探頭張望。趙新強和清姐的笑聲,從人群的縫隙里面鉆出來。
結婚以后,兩人都感覺有了奔頭。清姐已經在高檔商廈的專柜主事,工作服是一套修身小西裝,她親自淘的,不貴,看起來還像那么回事。每天早出晚歸,越到節假日越忙。趙新強跟她提過幾回,勸她辭職,跟他合伙干。清姐說,我不去,你們那些畫兒,我又不懂。趙新強說,不懂照樣賣,你以為我懂???那些出錢的就懂???清姐說,誰知道你怎么坑蒙拐騙的,反正我不去,你賣你的大美人兒,我賣我的護膚品,你那個往畫布上抹,我這個往臉上抹,差不多嘛。趙新強說,賣畫兒和賣擦臉油怎么能差不多呢!清姐瞥了他一眼,別說,還真有點不一樣,像你這種狗屁不通的也能忽悠,敢情藝術產業還沒我們有文化呢。清姐說完前仰后合了一陣,就不理他了。過了段時間,趙新強還不死心。清姐說,你算算,你現在掙的有我多嗎?趙新強又沒話了。
清姐就是一不做二不休。她還自己掏錢去上了兩期美容業的培訓班,為的是第一手最新的資訊,當然還有人脈。在這個班里,清姐的人生感覺又良好了。因為她是名副其實的好學生。那些連怎么入行還沒摸著門的小姑娘,頭發染得五顏六色,化著嚇人的濃妝,成天遲到早退什么也不聽,都不知道她們混一張結業證回去有什么用。還有些美容院出錢送來提高的,就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熬過兩三節課干脆不出現了。清姐打心眼兒里看不上這些。不過小屁孩兒們都很敬重清姐,說敬重一點也不為過,雖然她們年紀其實也差不多。在她們看來,清姐這種檔次,這種見識,還是北京本地人,跟她們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她們對清姐多少有點巴結。
有一次周末回娘家,大姨嘮叨清姐說你這孩子邪門啊,該干嗎的時候不干嗎。怎么突然又愛上課了?有錢交學費還不如踏踏實實過日子呢。清姐說,哎,您一黨支書,怎么沒有意識到學習的重要性呢?不學習可是要落伍的,我看陸欣現在就缺少點進取心嘛,天天上班下班上班下班都一個樣,有啥意思。大姨說,你少話里話外地欺負你姐老實人啊,陸欣當初進取的時候,你干嗎來著?清姐實在憋不住,笑了。欣姐也笑了,說陸清現在覺悟夠高的。清姐說,那是!她站起來,右手猛地拉了趙新強一把,左手抹抹嘴:吃飽了,我們先撤啦,下午店里上班,掙錢過日子。
后來趙新強終于找準了一個機會。賣畫兒的生意越來越慘淡,他又試著聯系以前在南方打過交道的那幫朋友,好多都失聯了,也有的裝聾作啞。何毅南倒是跟他多說了兩句:阿強呀,不是我說你啦,你們北方佬也太死心眼了一點嘛,你看我,早就脫身出來啦。我現在也在北京呀,開公司,搞一些高科技產品的啦。我跟你講哦,未來什么是賺錢的方向?當然是科技的啦……趙新強聽得頭都大了。他上哪兒去懂什么科技呀。不過他覺得何毅南也是半罐水,他還記得,那年在酒桌上,何毅南吹噓過他是怎么逃學出來“干大事”的。他要是懂才怪呢。趙新強吁了口氣,還是虛心討教了一番。
當天晚上,趙新強向清姐宣布,他要給她介紹一個好門路:開網吧!何毅南說了,前期買設備的錢他出,他有熟人,便宜,咱們就管開張、經營,賺了錢對半分,賠了算他的。清姐說,我怎么不明白了,賠了算他的?那他圖什么???趙新強說,咳,人家自己有公司,這邊就是玩玩,不實指望,再說了,根本不可能賠啊,現在有句話就叫“要想發,開網吧”。這是他下午剛從何毅南那兒聽來的。清姐確實動心了,她主要是覺得新鮮,她自己都沒怎么上過網呢。但她還是對趙新強說,那是你的朋友,你去做好了。趙新強說,我不是看你太辛苦了嘛,賣護膚品一站就一天,跟誰都得笑,尤其是說得嘴都干了人家還未準買,挑三揀四的,多憋屈啊。我就想著,給你找個輕省的活兒,平常往前臺一坐,光收錢。
話是這么說,但籌備起來,租房、裝修布置、進設備、跑執照,哪個也不輕省。清姐于是辭職,正式進入了一個她做夢都沒想過的“高科技行業”。
大舅說:你們年輕人啊,就是太愛趕時髦,自己都不了解的事,不是眼看著就要吃虧?
三哥如今在IT行業做項目經理,接話說那個決定沒有錯啊,二○○○年底二○○一年初,正是互聯網打開局面的時候,后來網吧不是都擠爆了嗎?何毅南還挺有眼光。
舅媽說:什么眼光?就這個何毅南最不是東西!
她這么說當然是因為知道清姐后來離婚,就跟何毅南有關系。好幾個人都聽說,但沒敢問過。突然就安靜了兩分鐘。大家又看了看欣姐。
欣姐說:其實好多事我也不明白,陸清根本不會對我們說。但我總感覺,何毅南這人沒有什么。也就是商人氣重一點,認利不認人。陸清曾經跟我提過的,大概就是分錢的事。網吧一開業生意就好,何毅南還沉得住氣,來日方長嘛,可你們知道二○○二年夏天有個網吧出事了嗎?著火,死了二十幾個半大孩子。這一下國家就開始限制了,嚴查網吧,大整頓。何毅南嗅覺靈敏啊,肯定知道以后生意沒那么好做了,有點急,想加碼。陸清就覺得,你這不是趁火打劫嗎?好,你怕賠錢,我直接把本錢退給你,我給你撤伙。那人家也不能答應啊,我讓你賺著錢了,現在你把我踢了。反正就是扯來扯去,陸清也跟趙新強說過,但他好像沒怎么當回事,再說朋友嘛,他出面不是更尷尬?陸清那性子,一旦認準你不是好人了,哪會跟你好好說話呀,結果馬上就談崩了。何毅南還跟她說,你等著,我找人卸你一條腿!黑道的話都放出來了。其實這一套也嚇唬不住誰,這可是北京。
清姐一回家就把何毅南的話甩給趙新強了。趙新強才如夢初醒,大罵姓何的,孫子!他揚言要找何毅南拼命,清姐怕出事,給攔下了。趙新強心里憋屈,清姐也知道,她說,光天化日的還有王法管著呢,我們不欠他的,諒他也不敢怎樣。但我怕他給網吧搞破壞,這敏感時期,一出事絕對完蛋,所以,你得跟我些日子,白天黑夜一塊兒守著。趙新強趕緊點頭。開始兩個星期,他寸步不離,因為最后什么事也沒發生,他也就沒派上用場,但這種謹慎,確實把清姐感動了。隨時準備為她挺身而出的趙新強,完全符合了她對好男人的想象。在清姐心里,不愉快的事已經成為過去了,趙新強卻不見放松,他跟清姐走在街上,會突然停下來,回頭張望,清姐還笑他一驚一乍。
清姐說,以我這么些年看人的經驗,何毅南不硬氣,只會放狠話其實什么也不敢干的主,用不著怕他。趙新強笑了笑,經驗?你有啥經驗?清姐瞟他一眼。趙新強說,我就是納悶啊,何毅南做大老板的,至于計較這點錢?我覺得里面還有事。清姐說,什么,這點錢?趙新強,我就問你摸過這么多錢嗎?趙新強說,好好好,反正你就是看不上我唄,那何毅南可是掙大錢的,你怎么也鬧掰了呢?清姐說,你這話什么意思?趙新強說,沒什么意思。清姐說,何毅南是什么人你了解嗎?他公司做什么的?以前做什么的?他到底是哪里人?你連他什么來頭都不知道,就敢拍胸脯稱兄道弟。趙新強說,看來你知道得挺深入啊。清姐說,你到底什么意思?趙新強說,沒什么意思,我就是不相信何毅南他媽的光為了錢。清姐說,還有什么,你說出來。趙新強說,還有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鬧掰了想起找我給你們擦屁股了。他們在網吧里就嚷起來,差點動了手,當事人和圍觀者動靜之大,把街邊戴紅箍的老大爺都招引過來了。
何毅南再也沒露過面。據說清姐跟趙新強和好了,比先前還要好。又過了一段時間,清姐離婚了,究竟是不是因為那件事,誰也不知道。她得了一筆錢,但沒有房子,之前住的一居室是趙新強父親單位分的,物歸原主。清姐的人生,從提前兩年上了學開始,就像搭了早班車,一路狂奔再也停不下來。她離婚的時候還不滿二十八歲,欣姐才結婚三個月,才剛剛發現有了身孕。大姨說,欣姐現在很猶豫,她覺得孩子來得太突然??墒撬恼煞?、父母、公婆都歡天喜地地盼著這個孩子。欣姐情緒不好,唉,大姨說,我造了什么孽啊,養的兩個丫頭,一個做事不過腦子,一個凈瞎琢磨。
清姐笑了,說:這有什么猶豫的?我勸勸她保準能好。
大姨急著攔她:你自己又好到哪兒去了?還勸人家。
清姐說:我是我,陸欣是陸欣。我又不是不想要孩子。
大姨說:是,你干脆就沒想過這個事?,F在婚都離了也用不著想了。
清姐就又笑起來。
大姨嘆了口氣:我可跟你說啊,你這些天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少去招陸欣。前一陣陸欣結婚的時候,我們那個忙活啊,怎么也不見你露面,現在你回來了,你說說,人家憑什么聽你的呀?你別再給我添亂就行了。
轉年,欣姐的孩子出生了,清姐也搶著要抱。她還真的幫上欣姐一個忙。欣姐大學畢業捧上的鐵飯碗,盤子大,穩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下崗潮挨過了,可是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欣姐當會計,天天給單位算著那點賬目,她最明白。實際上,欣姐之前的猶豫,也與這事有關,她覺得自己未來怎么辦都還是個未知數。等到快出月子,她更左右為難,一邊看重老單位的保障,一邊不得不去想辦法多掙錢。這個時候的清姐呢,又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了,她重新回到護膚品行業,就像魚又歸了水,那個自在勁兒就甭提了。她進了一個大品牌公司,恰好旗下的直營連鎖店要新增一家,清姐很快就被調任店長。通過店里來來往往的白領,清姐又在第一時間得知,街對面寫字樓里的大型私企正在招聘財務主管。
是清姐極力攛掇欣姐跳槽的,可她嘴上不饒人。以前在老單位,清姐說:你都念到大學了,掙的還沒我多,你圖什么???換了地方,清姐又說:你都念到大學了,好不容易混個辦公室坐,還跟我似的累成狗,公司又不是你家的,你也挺冤。
有一次欣姐手下兩個剛畢業的小孩,在辦公室嘰嘰喳喳地吵著下班要去對面逛街,喏,就是窗口望出去這家,最近在打折。欣姐支棱著耳朵聽,手上的活兒一點也沒有慢下來。小同事說,陸姐,一起去呀?欣姐笑了笑,我哪有你們瀟灑,下班還得趕回家帶孩子。再說了,我可沒錢,她又半開玩笑地試探說,不就是擦臉油嘛,那邊標價好貴啊,我聽人說過的,也不知道你們都掙什么大錢了,啥都買得起。小同事笑嘻嘻地湊過來,主管同志,您這可就不是錢的問題了啊,是觀念問題。要說錢,你是領導呀,你都買不起的話我們就別活了。你就是沒有用習慣,真的,人家大牌子,老好用,試一下就不舍得換掉了。其實也實惠,一瓶能用好久呢。關鍵是真提氣色,這都什么年代了,往大了說,這就是身份,對不對?咱們可是新千年的白領階層。你到店里去看看就知道了,導購小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咱們好歹得比她們強吧?欣姐被逗樂了,得得得,還階層,就你懂,趕緊給我把這點賬對完了啊,別想提前溜。
看起來一切都正常了。誰過的什么日子,誰就是什么樣。清姐每晚十點拉下卷簾門的時候,也可以喘口氣了,還可以深呼吸。門口的小樹掛上了彩燈,一串串地眨眼睛。她會在心里笑一笑。
三年以后,她們的父親查出癌癥。
聽小姨說,盡管家里人瞞下了絕大部分的病情,大姨夫還是嚇得半死。他五六歲就成了孤兒,一生謹小慎微,因為他太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小了。在我印象里,姨父總是慢聲細氣的,很溫和,他給小時候的我念故事的時候很溫和,摟著清姐用筷子頭蘸酒喝的時候很溫和,他自己喝酒的時候最顯得溫和,閉著眼咂摸來咂摸去,要好一會兒。我總懷疑,清姐老早就熱衷于大人的酒桌,也跟她爸爸這副陶醉的表情有關。雖然清姐一點也不像她爸爸。
姨父得的是骨癌,跟酒關系不大。但酒畢竟不是什么好東西,尤其對病人來說。恨不得一天三頓都饞酒的姨父,挨了一頓數落,被勒令戒掉。其實他算有節制,平常日子就一小盅,即使節假日,我也沒見過他喝得像個醉漢那樣。但誰還能跟醫生討價還價呢。大姨的監督就更嚴厲。剛開始還好,住醫院,每天忙著接受各種治療,應付化療的副作用,保命要緊,他也沒心思想別的??墒沁@樣,姨父還是每況愈下。他比所有人都更早認定了這個事實:現在治與不治,怎么治,頂多就是早死一天晚死一天的區別。他實在太虛弱了。
所幸最后那一小段日子,姨父回了家。人一回家,心里莫名地就會感覺平和了,安全了。欣姐也臨時搬回父母家住。一家人在一起,似乎什么都可以接受了。只除了酒。姨父躺在床上又想起了他的酒,這就是他的錯了。錯在不合時宜。對家屬來說,決定放棄任何努力已經夠良心不安了,要再縱容你喝酒,那不就相當于親手遞給你一瓶毒藥?你讓誰當這個殺人犯呢?
毫無疑問,他選擇了清姐。
清姐偷著買過幾回,姨父高興得手舞足蹈,把墨綠色的小玻璃瓶塞在床縫里。居然沒被發現過。這天,他又喊著要清姐來,他怎么還能有這么大的力氣,清姐在客廳里都聽見了。不用問也知道是什么事。他最近沉迷得越來越厲害,疼痛和酒精的作用讓他看上去瘋瘋癲癲的。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當著清姐的面摳出酒瓶,晃了晃,也就剩下一小口,在瓶子里逛蕩。他抿了一下,討好地笑著。清姐說,你別指望,我不干了。姨夫說,我疼啊,我疼啊。清姐說,醫生給你開了止疼藥。姨夫說,他們騙人的,不管用。他甚至像個男孩那樣委屈。清姐說,上次我就跟你交代過了,最后一次,我說話得算數,今后你找我媽,找陸欣,愛找誰找誰,都不關我事,我也不想知道。姨夫說,她們不肯幫我的,她們就沒把我當人看。清姐說,你活該。我是把你當人看了,得著什么好了?要是哪天被她們發現了,往后我在這個家里是個什么角色啊,你就一點沒有考慮過我。你倒是一閉眼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我還有好幾十年,等我回頭再想起這段,想起你,心里得是什么滋味你想過嗎?
清姐極力控制著聲音。姨夫像在聽,又不像在聽。有一瞬間,清姐都懷疑他已經走了,他的面容前所未有地慈祥,斜靠在床頭上,頭頂僅剩的一撮亂發飄揚了一下。姨夫說,你別怕,沒有人會怪你的,我給你保證,你也別為難自己就行。清姐說,你能保證個屁。姨夫低下頭。他使勁掙扎著坐直了一點,探著身子,湊近清姐,用幾乎是呵氣般的聲音說:我告訴你,但你不要回頭看。你以為她們還沒有發覺,其實她們一直就在門后呢,她們也以為我沒有發覺。
清姐突然奪過姨父手里的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碴飛濺。門縫里的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叫出了聲。她們只好圍過來,一番吵鬧,手忙腳亂。從那以后全家又進入了高度戒備。沒多久姨夫就去世了。清姐還是沒有逃過內疚,為她砸碎酒瓶的事。
我媽說,大姨夫走的那兩天,她去幫忙收拾遺物。正趕上全城哀悼汶川地震遇難者,拉響防空警報。有點像哨聲,但尖厲得多。大姨反復說她哭不出來,可誰都看出她心里不好過。欣姐決定帶大姨和清姐到她家住一陣子,換換環境。警報聲響起的時候,清姐正在下樓梯,兩條細胳膊端著一大盆雞蛋。是大姨剛買的,給姨父補充營養,還沒吃,也要帶到欣姐家去。她有點吃力,就停下來,把盆架在樓梯扶手上,彎腰把臉也貼過去,似乎在聽著雞蛋的呼吸。警報持續了幾分鐘,清姐保持著那個奇怪的姿勢,我媽就記住了這個畫面。她說她當時覺得這就是陸清了。我沒再追問這句話。
大姨夫的第一個清明節,我們都去了。清姐站在一邊,什么也沒說。等大家掃完墓,清姐又不肯走。遠遠地,能看到她獨自站在墓碑前,一大瓶白酒,一滴不剩澆了下去。乍暖還寒的時節,清姐迎著我們走來時,臉上是掛著微笑的。后來我就沒再見過清姐了。
欣姐說,陸清最近信佛了。她在家里擺了香案,請回一尊小佛像,整天嘴里念念有詞。我有點想笑,清姐就是做什么都要這樣有聲勢。大姨給清姐下了最后通牒,讓她自己去租房子住。大姨說,你愛信什么我不管,但你不能在我家里鬧騰這些,我可是堅定的老黨員,退休的支書也是支書。清姐于是就搬走了。大家哈哈笑起來,當然不是為清姐,而是為我們家的老共產主義戰士??赡苓€有點別的什么吧。其實這么多年來,清姐在笑什么,我們也沒有明白過。
于文舲:一九九一年七月生,北京人,現為《當代》雜志編輯。小說與詩歌作品見于《青年文學》《青年作家》《星星》等,評論文章見于《文藝報》《小說評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