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0年第3期|武慶麗:大水
1
往灶內添了幾根樹枝后,李春成走出水庫邊上看魚的小屋。
魚在水庫里。好大的水面啊,從東山上出來的月亮,泛著橘黃的光暈落進一方大水里。此刻的李春成瞅了一眼天上的大月盤,柔和的月光倒進他的心里。面對自己承包的一方大水,聽著那水皮上面的小鰱子不時啪啪地打著水花的聲響,他心里比吃了一罐子蜜還甜。
在屋外點上了一根煙,吸完,看看水庫那邊漸漸升起的月亮,李春成在想,這個時候應該來了,怎么還不來呢?他心里雖然有甜味,但還拌著些許焦急。他走回小屋,小屋里,鍋里冒出的香氣彌漫了整個屋子。魚腥味早在旺旺燃著的柴火下,換成了誘人的美味。他禁不住上前掀開鍋蓋。鍋里燉著兩條草魚,隨著鍋蓋移開,一陣熱氣帶出溫熱撲鼻的魚香。他連忙蓋上鍋蓋,并用一塊磚頭壓在上面,生怕放跑了饞人的香氣。他要讓素菊進門就眉眼帶笑地看著他說上一句:你給我燉的這魚,真香啊。
咋還不來呢?李春成在心里又嘀咕了起來。他已經嘀咕了無數遍。一陣微風穿過小土屋的窗戶,拂過他布滿褶子的臉。他想到了素菊的手正在撫摸著自己呢。一想到這里,他就把嘴咧得跟瓜瓢似的,半天沒有閉上。這個時辰了,他透過小窗戶看著外面的月亮。月光明晃晃的,大地朦朦朧朧。突然,他聽到外頭傳來一陣陣有節奏的嗦嗦啦啦聲。他那條大黑狗也搖著尾巴跑進屋里,圍著他轉著。他感覺那聲響像人躡手躡腳走路的聲音。遠處的嶺上,還有幾聲起伏的狗叫聲。他又急切地走出屋子,順便扯起今天剛換上的還散著肥皂香味的褂子衣角,按在自己的鼻子上使勁嗅一下,那香味和素菊身上的一樣。這回,她再也不會說自己身上有汗腥子氣了。他邊聞衣角上的味道,邊自言自語,到底還來不來了呢?都說好了的,說得很實落的。
就著月影,李春成左看右看,卻沒見人影。只有屋邊的一波波野草被輕風刮得搖搖晃晃。大黑狗搖著尾巴圍著小屋跑。就在他睜大眼睛往村莊的方向看的時候,從小屋后面躡手躡腳地走出來一個人,上前輕輕地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畢竟是夜里,畢竟心里裝著事,嚇得他哆嗦了一下。他回頭一看,呵,原來是素菊!
素菊看李春成受驚的樣子,笑著問道,夜里狼猴子多,還有狐貍精,你咋不害怕呢?李春成嘿嘿地笑了兩聲說,俺就知道是你,是你這只狐貍精。再說了俺是誰,俺怕過誰!在一個女人面前,他要拿出啥也不怕的樣子來,說得風剛硬氣。素菊捂著嘴巴,咯咯地笑。噓,小點動靜。李春成把手掌摁在素菊的嘴上,接著一把把她拽進了小屋。
進了屋,門還沒有關嚴實。李春成便猴急地抱住素菊,就要往她身上貼。這時,李春成突然停止了動作,說,你家閨女是帶來的,誰的種?素菊猛然瞪大眼睛,說,李春成,你問這個干啥?都過去多年的事了,俺不想說。
2
屋里的動靜終于沒了,小水庫的水面一樣,波瀾不興。
素菊說,水里的魚都睡了吧?你說這些魚能換來多少錢呢?李春成慵懶地答非所問地說,睡覺的感覺真好。素菊說,別打岔,俺問你這一水庫魚,能賣多少錢?李春成說,賣不少錢哪,到時候俺讓你打扮得鮮亮鮮亮的,讓李家溝的娘們兒都看著你紅眼!素菊說,想當初俺要入股,你為啥不肯?寧愿到處借人家的錢。李春成說,俺不怕人家說俺,俺怕人家說你。素菊嘿嘿一笑說,盡讓你折騰我了,忘記了給俺吃魚。你給俺留的魚呢?李春成說,在鍋里。素菊嗅了嗅,說,真香。
李春成扎個猛子起來,點上蠟燭,把鍋里的魚用大瓷碗盛出來,讓素菊吃。他又從床底下拿出一袋子竄條小魚,這種小魚叫鰱子。有幾條鰱子還蹦跶了幾下。李春成說,熟的,生的,全給你備好了。俺知道,你最喜歡吃我燉的魚。我用柴火頓了一下午,就是讓你來嘗嘗這一口,等你一晚上了。吃不了的,拿回家,明早熱烀一下就能吃。
素菊吃了一陣子魚,魚的香氣進了肚子。她停下筷子,臉上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花。她說,今晚上的月亮真不孬,不孬是不孬,俺在路上遇見王狗子了。他問俺上哪?俺沒搭理他。李春成說,甭搭理王狗子,你年輕時那事,就是他同我說的呢。素菊氣憤地說,他說的?他再敢多說,老娘我撕了他!吃飽了的素菊,上了李春成的小床,美美地睡了一大覺。天還沒亮,素菊起來,理好頭發,提著袋子,繞著屋后的一條小土路走了。
偌大的一方水面,很是平靜。
波光粼粼。朝霞滿了天,水面上映出一片紅的時候,一尾尾小鰱子按捺不住性子,在水上躥跳起來。李春成看著魚兒游動,心情大好。他坐上鐵皮小船,輕輕地劃動著木槳。小船晃悠起來,慢慢駛向水庫中心。
坐上小船的李春成想,要是素菊能坐小船就好了。他們兩個人一塊兒劃水,一塊兒賞魚該多好啊。素菊還一次沒坐過小船呢。
3
李春成坐的這只小船,是和素菊一塊兒去鎮上的鐵制品加工坊打制的。
那次是拿了鰱子去集市上賣。李春成和素菊約好了在村頭集合。李春成開著他那輛平時拉酒糟的三輪車。三輪車舊了些,原本是素菊家的。兒子外出打工后,素菊說三輪車放在家里用不上,就是一堆廢鐵,讓李春成開去吧。李春成一開始是拒絕的,素菊說,你用它拉酒糟,幫了你的忙,也算俺投了點小資。到時候,俺吃個魚方便。李春成聽到這里,便找不出不接受的理由了。
素菊賣魚是一把好手,那次不大的工夫,幾盆魚被她叫賣光了。李春成齜著牙高興了一會兒,心又沉下去。他想,要是素菊是自己的媳婦該多好呢?就不愁賣魚了,也不愁沒錢了。賣完魚臨走時,李春成把盛魚的盆子寄在鄰街的人家,與素菊像一對戀人一樣,手拉著手走到市口,在一個鞋攤子上讓素菊挑。素菊看中了一雙高跟鞋,黑色的,鞋面锃亮。李春成說,穿上看看。素菊就穿上了。素菊又高出一截子來。李春成說,你穿上,腰身更顯了。素菊笑著,身子直了直說,穿啥穿,不買了吧?賣鞋的攤主是個五十多歲的婦女,連忙對素菊說,你穿上多洋氣,就像城里來的,就得讓男人在自己身上多花點錢。把老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男人也光面呢。李春成說,老板娘都說你穿著好看,像城里來的,那更得買。你喜歡,這錢我舍得花。今天上午又賣了那么多的魚,不差錢。說著,奪過皮鞋,看了一眼素菊,裝進她的提包里。買了鞋,他們離開了鞋攤。素菊對李春成說,三天兩頭地跟你在一起,我身上魚腥魚腥的,就穿不出個好樣。李春成說,等賣了那片大水里的大魚,咱們進城,你要啥,我給你買啥。賣完了魚,逛完了集,李春成聽了素菊的話,訂了一只嶄新的鐵皮船,下水逮魚更方便。
李春成訂了小船后,與素菊約了個時間,他說,下集你再跟俺來拉小船。素菊點頭答應。很快,約定的時間到了。地點在村外的壩子上。素菊在村頭坐上李春成開來的三輪車。素菊坐在車斗里,路不平,她顛三倒四。素菊說,啥時換輛新車就能好了,坐著穩當。李春城說,到時有了錢,我買輛桑塔納拉著你,到臨沂城逛逛,下高級館子,好好地吃上一頓。素菊故意問,拉著我,你敢拉?李春成這樣說,俺坐過牢的人,怕誰?素菊聽了,拍了一下李春成的腦袋,說,咱不說這個,早已經過去了,你現在是一個新人了。一路上,李春成給素菊說水庫,說水庫里面的魚。李春成說,再過幾個月,到秋后,把大魚一賣,定是個好收成。到時候,俺就是不買轎車,也換一輛新三輪車開著。
把小船拉回來,快到村頭時,李春成讓素菊下了車。素菊說,俺先進村,你等著,不見俺身影的時候,你再進村子。素菊說完,扭著身子走遠了。李春成望著素菊的身影,他突然覺得素菊好是好,可終究不是自己的媳婦,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啊。雖說素菊對自己挺好的,平常洗衣送飯啥的,但畢竟人家有家有口。素菊的男人老朱是個瘸子,前兩年跟人合伙承包了幾畝果園,晚上就去果園里守著,幾天回來一次。老朱走的日子,便是他與素菊好的日子。李春成也能看出村子里異樣的眼光,只不過時間一長,也就見怪不怪了。其實,李春成跟素菊說賣了魚有錢買車只是其一,還有更重要的事,他盤算著讓村里的李媒婆給自己說一家口。他想踏踏實實、安安穩穩地守著這個自己努力承包來的小水庫過日子。
李春成讓在附近地里干活的本家兄弟李春來等人,幫忙把小船抬下來,用繩將船拴了,系在岸邊的小柳樹上,放進水庫里。他點上一根煙,不緊不慢地吸著,放眼這片水面。以前這水庫沒承包前,屬于李家溝大隊所有。那時候的魚也不少,有野生的小魚,有漁技站放養的花鰱、胖頭魚。第一次捕撈,大魚有半米長,看著讓人眼紅。李春成曾經約王狗子和幾個南鄉專門打魚的人一起,趁著村主任李長年外出開會不在家,拉起大網,從東到西把水庫拉了個遍。魚逮了不少,不料讓南鄉人全拉到了外地,一分錢都沒到他的手。因村民告發,公安局以盜竊罪把李春成和王狗子逮起來,被判了兩年有期徒刑。在坐牢的兩年里,讓李春成最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媳婦領著兩歲的閨女跟人跑了。
悔不該當初啊??墒瞧缏芬呀涀吡?,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兩年回歸自由之身的李春成,成了光棍一條。除了村里那兩間老屋和一塊口糧田還在,就只剩下他和老娘兩條命了。不久,老娘也去世了,撇下他一個人。村里土地調整,他只有一口人的地。他去找村主任李長年,說是兩年前還是家里三口人的地,怎么就剩了一口人的了?李長年說,你媳婦和孩子走了,你老娘也沒有了。人沒有了,地也就沒有了,地跟著人走,沒法子。李春成一肚子氣,他干脆不種地了。地荒了不要緊,心慌了就廢了。這是素菊說的。素菊說這話的時候,李春成看見素菊的眼神,透著無比的真誠和清澈。也是因為素菊這句話,他決定從李家溝村人里抽離出來。人人都嫌他是一顆老鼠屎,老婆孩子都嫌棄他,只有素菊不嫌他。李春成也重新認識了素菊。李春成從小愛玩水,愛逮魚,沒進監獄前,他給素菊送過小魚。這些小事,素菊完全不必放在心上的。有人說素菊因為自己的男人老朱無能,就耐不住寂寞了,和野男人懷了孩子。都是些無聊之人啊,虛的能說成實的,死的能說成活的!
李春成心里明白,素菊也不是單單饞他那口腥魚。他除了一顆心之外,也沒有什么可以送給素菊了。李春城就想著去水庫深處弄兩條大魚,給素菊送去,她愛吃這一口。這都是他愿意給素菊的。只要素菊見到魚,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李春成頓時覺得心安理得。
4
一方大水,好養魚。
承包水庫養魚的時候,村里一開始是不愿意承包給李春成的。不光因為李春成有前科,村主任李長年對他早有芥蒂。李春成一時犯了難。李長年說話當然管用,村里人都得聽他的。但是,李春成偏偏當面罵過李長年:狗日的,你把我害苦了,讓我蹲了耙犁子(監獄)。我不能栽在你手里,我不能就這樣算了!發牙狠歸發牙狠,但他又怎么能斗得過李長年呢。
承包水庫可是個大事,就在李春成犯難的時候,素菊說,李長年憑啥不讓你承包?誰的錢不是錢,他狗眼看人低!這幾年我看他的手越來越長了,他老婆把上面發下來的物資,晚上偷偷地往自己家里搬。素菊說完這些話,當天晚上就去了李長年家。李長年的老婆到兒子那里去了。素菊一夜沒有回家。第二天,李長年在村里研究承包水庫的大事上,支持了李春成。李長年說,春成這兩年悔過自新,態度誠懇,勞動積極,想發家致富是件好事,又有養魚的經驗,還是讓他承包水庫為好。
李春成承包水庫的愿望終于落到實處。李春成像水里的小蝌蚪,搖著尾巴擺著頭,歡實起來。他到縣漁技站聯系引進魚苗,到鄰縣酒廠聯系酒糟養魚??粗畲撼擅γβ德档纳碛?,素菊把飯菜送到他的看魚小屋。素菊說,等養魚發了大財,別忘了俺啊。李春成激動不已,忘乎所以,攬了素菊說,我人都你的了,咋能忘?素菊臉一熱,推開攬著她的胳膊,罵一句說,沒個正形,就會這個,不是正說著養魚的事情嗎!俺倒看看,你這只小蛤蟆疙瘩子,啥時候長全四條腿,在水里在地上蹦跶。李春成好幾次想問素菊,為啥看中他這個有前科的人?但話到嘴邊又卡住了,只好莫名地咽下去。
天漸漸熱了,雨說下就下。急促的雨點打在水面,激起一層水泡。浮在水面的小魚們歡溜起來,互相擁擠著。雨點大起來,水花炸開,深水里的大魚還是隱蔽得很好。偶爾有幾只閑不住的大魚,上來吹個泡,讓雨點一打,又躥到水底。
5
李家溝這方水庫有二十來畝,是人工挖成的。當年全公社出動千名勞動力,經過好幾年時間,才把它開挖成功。水庫像一面鏡子一樣,鑲嵌在這片生長莊稼、生長樹木、生長一茬茬百姓的土地上,閱歷人間的酸甜苦辣和悲歡離合。
水庫截住上游的來水,匯集成今天的水面。承包人李春成購買了鯉魚、鰱魚等魚苗,放養進水里。他像撒種子一樣,給水庫撒滿了魚苗。加上也有野生的小魚,水庫里的魚多起來,水面就活躍了起來。水庫北邊是一片嶺。每逢夏天和秋天,山上發的水會順著溝筒子淌下來,淌進水庫里。
朋友來了,李春成就燉上兩條魚、燙上一壺好酒,身邊還有個暖人的素菊,他覺得很舒心。一晃一年的光景過去,李春成對水庫有了很深的感情,他干脆不回自己在村里的老屋了,他干脆在水庫東邊的平地一角建了一間小屋。小屋一扇朝南的小窗,正對著水庫。屋內陳設簡單,一張單人木床、一口鐵鍋;幾塊石板支起一張小桌子,桌子上兩只粗瓷大碗、幾雙筷子散落著,一個暖壺,一個水壺。墻上掛著一件蓑衣、一掛漁網。李春成為了一池魚,白天晚上都住在這里。
水庫上游的淺水處,有一片綠綠的荷塘。再過些時日,夏風吹過,那荷花就會沾著露珠躥出來。荷塘兩邊有兩排楊樹,翠綠翠綠的。水一蕩漾,荷塘活起來,水下的小魚提著勁兒地歡騰。楊樹落葉的時候,也會飄進水庫里,驚一下水面的幾尾小鰱子。荷塘是在素菊的建議下挖出來的。素菊說,藕能賣錢,看花又讓人心里美,多劃算的事。有荷有樹有滿坡的野草,它們確實給這方水草泥地添了很多生趣。水庫下游落著幾戶土房子。土房子有些年頭了,除了地基有一摞石頭外,墻上的土一層層地脫落著。在這樣的土房里,住著幾個年齡大些的老人。年輕一些的村民,基本都遠離了水庫,到村外的闊地里建房安新家了。
望著景,望著幾戶老房子,李春成就著熱酒,他又在想女人。有個女人真好啊,即能吃口熱乎的飯菜,晚上又有個拉知心話的暖床人,日子就有了奔頭。李春成想著想著,素菊在他的腦子里跑出來,他的嘴角就會自然地上揚,揚出一縷幸福,一縷憂慮。素菊沒有男人該多好???這樣,素菊就不用偷摸地來了。想想這些,李春成心里五味雜陳。李春成說自己是一名漁民。特別是白天,素菊路過的時候,他就吼兩嗓子歌詞:清早起來去呀么去撒網,晚上回來呀魚滿艙。
素菊又來了,來到李春成看魚的小屋。李春成跟素菊約好時日,等素菊的男人去果園守候時,他們一塊兒逮魚去集市賣。李春成問素菊:村里閑話多了,你還與我一起去賣魚嗎?素菊說,嘴在人家身上,俺管能得???讓他們說去唄。
李春成先用小眼立網,收的是一拃來長的小鰱子。小鰱子生長在水的淺層,日子多了不逮,水面上顯得擁擠,影響鯉魚和花鰱生長。當提起網時,個頭一般大的小鰱子掛得網就像一大掛鞭炮。被提上來的魚兒銀亮銀亮地,蹦跳著。有時候有兩只小鰱子撲騰到素菊的胸脯上,李春成看見了,說,這小東西活得不耐煩了吧,它真是啥地方也敢碰!
現在,雨水正旺的時候。李春成可是閑不住,他披上蓑衣,頭戴草席帽,在水庫邊轉悠著。雨一旦大起來,他就小心翼翼地放水或是截流水,不能讓半尾小魚溜出去。雨還旺著。素菊來了。穿塑料雨衣的素菊,一冒一冒地來了。素菊腳上像踩了高蹺,她在喊李春成。李春成看清了她腳上穿著的鞋,正是他在集市上買給她的那雙。而讓李春成捧腹的是,素菊把每只鞋竟然包裹上了塑料袋。你憨啊,下雨天穿啥皮鞋啊。李春成的話里透著笑聲。下雨天涼,反正也沒人,正好穿上讓你看看。素菊說。
李春成的笑聲,感染了素菊。不一會兒,素菊的笑聲被打濕在急促的雨花里。
6
雨是陣雨,說來就來,說走也快。
送走素菊后,李春成看著水庫歸于安靜,就放心地進了小屋,坐在床上歇口氣。守著水庫,李春成腦子里又突然跑出一個想法。他不想再折騰了,也折騰不動了。等到深秋收了這水庫的魚,他要正正經經地娶個老婆,不再與素菊保持這種不清不白的關系。
日子過得很快,男人的衣裳也穿到只剩一件了。隨著幾聲響雷,天燥熱起來。雨多起來,水庫里的水也漸漸高漲起來。水里的魚歡騰得厲害。李春成跟素菊說,只要熬過這個夏天就行了,可千萬別發瀑雨。要是發了瀑雨,水庫閘控制不好,對魚可是極為不利的。只要不發瀑雨,到秋里這茬魚一賣,就有盼頭了。讓李春成沒有想到的是,怕什么來什么,瀑雨真的就來了,嘩啦嘩啦地下上癮了。聽著這鬧心的雨聲,李春成難受得整夜整夜睡不著。
天剛落黑,咔嚓咔嚓的雷聲打在小屋的屋頂,更打在李春成的心上。他干脆出來守著魚。他怕魚真的會溢出水面,沖跑了。要人命的老天爺啊,別再下雨了!素菊勸他,打雷的時候別去,有危險。李春成哪還顧得上什么危險,他心里想的,只要魚沒事,就算搭上他這條命又能怎么樣?
李春成白天黑夜地站在水庫邊,淋了幾天的雨,受了涼,這天天落黑時就發起了燒。素菊來看了,一拭他的額頭很熱,要去村衛生室,拿些退燒的藥。李春成說,算了,這么大的雨,把你再淋得感冒了,不值當的。李春成讓素菊好好在家待著。再說黑燈瞎火的,這里又是一方大水,不安全。
就在李春成發燒的當天晚上,雨瓢潑樣直直地倒下來。只見白茫茫的水面,慢慢淹沒了水庫邊沿柳樹下的那些草。水不斷地往上漲,雖然有泄洪的水道,但水大一時淌不開,要想泄洪,只有提閘放水。李春成拖著發燒的身子從床上爬起來時,擔心水患的村主任李長年也帶著幾個人,來到水庫大壩上察看。李長年身后的幾個人手里拿著家什,幾把鐵锨。
雷雨太大,閃電一個接著一個。李長年握著手電筒,先是站在看魚的小屋外,急切地喊,春成,你怎么不把水閘放開?快!然后指使那幾個人打開水庫閘門。
李春成聽著開水閘三個字,立馬高度緊張起來。他知道今夜的雨太大,鼓了大壩將會是什么后果,但他想得更多的是他的魚。他這幾年辛辛苦苦、沒黑沒白地養起來的魚。李春成直起腰來朝門外大聲說道,開啥水閘?李長年大聲地說,你沒看見嗎?水這么大,快淹到朱瘸子家的菜園地了,要是水庫鼓了壩,下邊的幾戶土屋還能撐得住嗎?李春成從小屋里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站在雨里鼓著腮幫喊:你讓他們開了閘,俺一水庫的魚咋辦呢?李長年很激動:不開閘放水,大水淹了下邊人家的屋,出了人命誰負責?你承擔得了這個風險嗎?李春成說,俺的魚要是順著水跑了,誰負責?李長年站在水庫邊,風刮著,雨水很快進了他的雨披。他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甩出去。白茫茫的大水。翻滾的浪頭,一個個打在堤壩上。再不放水,下邊那幾戶土屋不保,甚至搭上性命。李長年腳一跺,咬了牙,大聲喊:開閘放水,人命關天,管什么魚不魚的!李春成一把扯住李長年:你敢放,俺和你拼命!李長年撕開李春成: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敢攔著。放!
李春成因為感冒發燒,體力已經透支,一下落了個空,撲倒在地。他還是掙扎著爬起來,不讓開閘放水。好你個李長年,當村霸當上癮了,想當年你背地里,吃了多少這水庫的魚?別以為沒人知道!你要是敢放跑我的魚,俺要了你的命!李春成說著,想再一次阻攔,卻被李長年拽住。李春成順勢跟李長年扭打在一起。明顯體力欠佳的李春成,不是李長年的對手。他鉚足了勁兒,試圖朝李長年撞去。李長年一閃,然后把李春成按倒在地。接著幾拳頭落在李春成身上,李春成嗷嗷直叫。雷雨交雜著,把李春成的聲音淹了。
大雨淹了水庫,淹了的還有李春成的心。水閘提起來了,白花花的水柱打著旋泄下去。水庫里的大魚小魚都撒了歡,個個一蹦三尺高,它們就這樣跳躍著撲騰著,確切地說,被大水裹挾著,順流而下,轉眼不見身影。
7
雨夜里,在電閃雷鳴中,李長年他們提起水閘,把水庫的水放了。
第二天一早,雨小了,水也小了。村民們就像撞見了八百年不遇的洋景兒,男人提起鐵锨從家里往外跑,也不管雨仍然在下;女人和孩子也都出來了,他們也閑不住,有拿鐵桶的,有拿瓦罐的,有拿洗臉盆的,有拿塑料筐的,有拿塑料袋的,反正能盛東西的東西,逮著什么是什么。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村民們都待不住了,出來逮魚了!
逮魚了。有人喊話,喊話的人拉著長腔,嘴巴張得大大的。就這樣,大伙撲騰撲騰地下了小河小溝。魚從水庫里流浪出來,像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下游能流水的河溝里,窩著活蹦亂跳的大魚小魚。李家溝的男女老少都出來逮魚了!李春成看著空蕩蕩的水庫,心在淌血。逮魚的人越來越多。老天爺??!俺的魚,俺的魚??!李春成坐在雨水里,拉著長腔無助地哭號。
人群里有素菊的身影,只聽她喊著:親娘來!然后直愣愣地瞅著在堤壩上掙扎的李春成。
8
淅淅瀝瀝的小雨,還在不停歇地下著。幾近絕望的李春成,被送進了村衛生所。迷糊中的李春成,反復念叨著一個字:魚。
三天過后,雨終于徹底撤去。云開日朗。終于清醒過來的李春成,從村衛生所里踉踉蹌蹌地走出來,正巧碰上王狗子。王狗子說,水庫里又蓄了些水,魚也還有一些。你還不知道吧?素菊走了,帶著她那個來路不明的閨女。李春成一直沒搭話,當他聽見素菊的名字時,打斷王狗子說,你再胡說,我撕了你的狗嘴!王狗子眼睛一耷拉,嘆了一聲,走了。
第二天,天剛睜開一道不太明亮的縫兒。李春成背著一卷行李,從水庫旁邊的小屋里走出來。李春成又碰見了狗皮膏藥似的王狗子。王狗子說,你去哪?出遠門嗎?去找素菊嗎?李春成厭惡地看了一眼王狗子,說,去鎮上。王狗子說,去鎮上做啥?李春成說,老子告他狗日的龜孫子,老子去鎮政府討說法去!王狗子咧一咧嘴角,不出聲地笑了。李春成說,討不來個說法,老子就不回來了。
王狗子望著李春成走遠的背影,再看看頭頂,天邊飄來一片烏云。怕是又要下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