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0年第2期|楊獻平:康定之書
睜開眼睛,是白色的霧,猶如雄壯而靈巧的兵團,在陡峭的山上大規模圍繞,隆重而異常迅捷。其中一些輕盈的,不斷獨立出來,向著尚沒有被圍困的地方擴散。我不由得輕咦一聲,驀然覺得身心有些異樣。
從天全縣二郎山、寶興境內的夾金山以及邛崍山向上,是一個遞進的過程,而且非常迅速。這一座龐大之山,從色隆拉嶺開始,一味地自西向東,沿途雄踞著伯舒拉嶺、他念他翁山、怒山、芒康山、云嶺、雀兒山、沙魯里山、大雪山、折多山、錦屏山、邛崍山、鄧殊山、大涼山等高隆與蜿蜒之物。其中河流密集,怒江、瀾滄江、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安寧河等,無不激蕩貫穿,流域深廣。江西人黃懋材用“橫斷”為其命名,的確精當恰切無比。在物種加速消失的當下,甘孜州境內仍然活動著大熊貓、小熊貓、羚羊、金絲猴、白唇鹿、雪豹、豹、歐亞猞猁、亞洲金貓、豹貓、荒漠貓、兔猻等珍稀動物。深藏于高山密林和峽谷窄地之間,以隱秘或開放的姿勢,與甘孜之自然儼然一體。
康定城不大,三邊高山,像是一種持久的夾擊,更像是強勢覆壓的巨大幕帳。左側的跑馬山以《康定情歌》為人熟知,幾成愛情絕唱,慕名來者絡繹不絕。之間的天空也如這座城市,瘦但又格外高遠,其中的云朵碩大明亮,如群馬、猛虎、獅子、羚羊、菩薩、金剛等等,細細端詳,意味豐厚。
站在廣場一側仰望,我覺得眩暈。折多河橫穿全城,流水之嘩嘩聲日夜不息,仿佛一種持久、強烈的穿鑿。河水多數時候清澈,雨季渾濁。但浪花始終是白色的,一朵朵,猶如雪山不斷擠出的白色乳汁。泱泱涓涓的水及其匯集的河流,對人和萬物的滋養無與倫比,是潤澤,也是貫穿。這大地的血液,上天的恩賜,使得世上的生命得以葳蕤,也充滿光澤。甚至,水之于人和萬物,大抵就像精神和靈魂一樣的東西。
大地的每一處,之所以令人喜歡、陶醉,忘乎所以、心曠神怡,除卻其自然所有,更重要的還是其中人文歷史。三國時期,康定名為打箭爐。這個名字,大致也與諸葛亮及他的蜀軍有關。三國時期的小國蜀國,國祚雖短,但影響彌深,尤其對于西南地區而言。按照現代的研究成果,康定之地原為羌人駐地,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中稱羌族“原在敦煌祁連間”,由此來看,這里的羌人大抵也是由西北地區遷徙而來的。
歷史上,民族和民族之間的兼并此起彼伏,從沒間斷,慘烈異常,也屬于正常。在“以力為雄”的游牧者看來,尊奉、踐行“以暴制暴,以戰止戰,以戰養生”的策略是延續其生存、擴大資源擁有量的不二法門。歷史上民族的遷徙無非來自四個方面:一是戰敗之后的無奈搬離,二是擴張之后的絕對占有,三是自然氣候改變導致的不得不另尋佳地,四是內部紛爭使得弱小部落不得不“避之鋒芒,養精蓄銳”的妥協策略。
羌族是最為古老的民族之一,他們的衍生及壯大的時間,要早于匈奴、月氏和烏孫等。傳說中,道教的廣成子以及治水大成又為夏朝開國君主的大禹,甚至蜀國第一個王者蠶叢等等,都源自羌族。因此,將康定乃至甘孜地區稱之為羌族的另一個生存之地,應當是沒有異議的。這一高地的原居民,對甘孜來說,無疑具有開辟之功。還有現在定居在那曲的牦牛部落。這種以圖騰崇拜為信仰的游牧族群,可能是甘孜地區最早或者與羌族同在的一個部落。
高海拔地區堅韌生命之一牦牛,和人類的關系,到現在仍舊密切。以牦牛而命名的人們,肯定對牦牛充滿感恩之心的。人不可獨存,生命和生命之間,一直是相互依存又相互獵殺的關系。有時候我奇怪地想,馬、牛、羊等家畜,不僅與人類關系密切,也是最馴服的動物,常被宗教稱之為良善的代表,甚至比作為信眾的形象。而人不僅用它們的生命為神靈獻祭,還要啃食它們的血肉和骨頭。這種矛盾,實在不可理喻。但人們已經習以為常并且不以為然,甚至有些人已經過不了沒有肉食的生活了。
自我矛盾、沖突、殺伐、戕害、仇視、記仇不記恩、以德報怨、以怨報德等等,是人類由來已久的秉性,也是世間禍福的根源所在。多年之后,唐帝國在此設立府衙,以為統攝。唐帝國這個龐大、興盛一時的巨大王朝,它給人最強烈的印象是繁復、開放、雍容與曲折。整體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山峰的兩端,前后的漸強與之后的漸弱,高峰的短暫甚至荒謬,都饒有意味、令人深思。
吐蕃是公元六世紀興起于今西藏山南澤當、瓊結地區的藏民雅礱部,他們的首領名叫達布聶賽,其子叫囊日論贊。父子二人武功至偉,德行仁厚,帶領其民眾,實力不斷提升,疆域連年擴大。至松贊干布時期,他們擊敗了蘇毗(西藏北部和青海西南部)的古羌人,又懾服了羊同(今西藏北部)等,從而成為西藏高原的實力最強者。
至墀松德贊,吐蕃的疆域之大,兵力和民族(人口)之多,當時罕有其匹。先后破黨項、白蘭、吐谷渾等,取其舊地;又向西征服克什米爾地區,向南兼并尼泊爾??挡?、川藏盡歸其有,且還包括今四川西部、滇西北等大片地區。
這一切,都是吐蕃在唐帝國安史之亂之后,歷史給予了吐蕃的一次空前絕后的發展機遇。與之相對,唐帝國全面深度萎縮,突厥、回鶻等也逐漸衰落,西起蔥嶺,東至隴山、四川盆地西緣,北起天山山脈、居延海,南至喜馬拉雅山南麓,都在吐蕃統轄之下。
無論哪個王朝,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是一個歷史鐵律,也好像是人類歷史冥冥中的“定數”。老子《道德經》言:“極則反,盈則虧,此乃天道也?!苯涍^了幾個世紀的沉默,黨項和羌再度崛起,即后來的西夏。作為一個效仿宋朝而又與宋對峙的王朝,西夏的命運也如同大多數游牧民族政權。成吉思汗的蒙古壯大,西夏便成為了它鐵蹄之下的灰燼,時間的風一吹,曾經的龐大與偉雄便消失無蹤。
王朝覆滅了,其民眾不可能一個不剩,全部死于蒙古鐵蹄之下,總有一部分人僥幸脫難。于此間遷徙至甘孜道孚縣的木雅人,就是黨項和羌的后裔,可能人數較少,選擇如此高絕寒冷之地生存繁衍,大抵也是無奈之舉。斯時的打箭爐,已經是茶馬古道的重要節點。其間往來的人們,除了商賈,就是軍人了。就像漢唐帝國對陸上絲綢之路的維護一樣,經濟往來,特別是在民族和部落眾多的地區,軍事上的保障必不可缺??蓮陌彩分畞y后,吐蕃和唐朝的邊界便以大渡河為界,而打箭爐卻在吐蕃境內。
以現在的角度看,康定此城,難以說得上是最好的生存和生活之地。三山之間,最寬處恐怕不到800米,最窄的地方,也就是200米左右。左邊的跑馬山上,巖石參差,荊棘和荒草遍布,極難攀援。我想,古人在此建造、居住,不斷傳遞人間煙火,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如要沖、可供休息的地方、山腳下、水流邊可以定居之處……諸多的原因,使得康定在橫斷山脈,尤其是川藏走廊上,擁有了無以倫比的地理與人文地位。
無論再廣大的區域,對于人類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其在某地生存和生活并形成的文化風習及文明歷史。正如《易經·彖傳》所說:“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關乎天文以察時變,關乎人文已化成天下?!碧煳呐c人文化育澤陂,而成“天下”。因此,可以說凡是認同中華文明,并且以中華民族方式“思想”與行事的,就是中國人。至于其他的分野和區別,不過是自然和氣候環境的結果。
世上最好的“植物”是人,是人的生育能力,以及對氣候和自然地理的適應,尤其是文化和文明。這一點直到現在,它的有效性甚至強勢性依舊明顯??刀ǖ淖畛?,肯定也是無人的靜謐之地,而當它成為在此生存繁衍的諸多族群的來往通道時,打箭爐應運而生,逐漸成為茶馬古道上的一個有名的驛站。人們常說,某某某地方,是我們世代生活的家園。其實這句話有問題,大地的本質是人類和萬物共有共享的,不可能是某些人或者某一群人的,尤其是在一國之內。人們熱愛家鄉故土,是一種美德,但這種美德后面,隱藏著一定的狹隘性。
這種狹隘也是沖突的原發點之一,因此,在這個越來越大同,世界相互融合,共同參與文明的進程與創造的背景下,任何以民族、地方、族群為出發點,進行各種各樣的自閉和封閉,自我確認而排斥他人,張揚獨一文化和文明,拒絕與世界對話、合作交流的非理性行為,都是促狹且有害的。美國學者斯蒂芬·格羅斯在其專著《民族主義》總結說:“它(民族主義)相信民族是唯一值得追求的目標;這種肯定常常導致一種信念,即民族要求不容任何質疑和任何妥協的忠誠。這種關于民族的信念一旦成為主導,便會危害個體自由。另外,民族主義經常宣稱其他民族是自己民族不共戴天的敵人;它把仇恨植于外來物,無論對方是另一個民族、一個移民,還是一個可能信仰另一種宗教或說不同語言的人?!?/p>
就此,斯蒂芬·格羅斯又說:“政治的任務是出于對社會集體利益——盡管難免有些模糊——的關心,通過理智地踐行文明美德來對不同目的所要求的不同生活方式做出巧妙的裁決?!边@樣的方式,我覺得是最可取的。此外,人類最大的力量和智慧,還是其數千年以來創造的文明文化,如包容、理解、互助、和諧、仁慈等等,這才是用以去除掉存在于人心甚至信仰當中狹隘性的根本方法。
雖是六月中旬,一點也不灼熱,風沿著折多河,掠過兩邊的各種建筑,一往無前地吹拂??刀ǔ菢O為干凈,盡管有飯館不斷分享牛羊肉的味道,但總體上的感覺是清爽的。我沿著陡陡的街道走,左顧右看。實在說,在日漸雷同的今天,康定仍舊保持了它雜糅的建筑及民族民風。其中有佛像,也有清真寺??刀ǖ陌菪燥@而易見。這似乎也和它長期作為重要驛站與戰略要地有關。
走到一處,看到一尊白色的雕像。一個站立的將軍,手握長劍,美髯,一身戎裝,目光果毅而又智慧。下面的石墩上寫“岳鐘琪”三個大字并其主要事跡介紹。岳鐘琪,為四川提督岳升龍之子,岳飛第二十一代孫,在清代,他是唯一以漢族將領節制、指揮過八旗部隊的人。歷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死后被乾隆稱之為“三朝武將巨擘?!逼湟簧饕兪?,以游擊將軍由出四川而康定,至拉薩,阻止準噶爾部對西藏的侵擾與策反。以參贊大臣之名,協助年羹堯以征青海和碩特部首領羅卜藏丹津,先斷敵后路,次年二月奇襲羅卜藏丹津大營,平定青海。受命為寧遠大將軍率師出西路,會北路靖遠大將軍傅爾丹進攻準噶爾部游牧地伊犁。平定西藏珠爾默特那木札勒叛亂。與傅恒、阿桂等人指揮了第二次大小金川戰役,以平定該地區并實現改土歸流告終。
對于岳鐘琪,也有人說是漢奸,其最重要的一點,便是靖州書生曾靜勸其反,岳鐘琪將之告發并押送北京。但這未免有些牽強。斯時,清朝已經穩固,反之則會使得諸多黎民百姓復入水火之中,有違天命與人道。從另一方面看,岳鐘琪既為清臣,率領將士造反,是為不忠不義,二臣賊子。
在彼時官場上,岳鐘琪與鄂爾泰、張廣泗等人也素來不睦,經常相互彈劾和攻擊。鄂爾泰參劾岳鐘琪說:“專制邊疆,智不能料敵,勇不能殲敵?!睆垙V泗參劾他“調兵籌餉,統馭將士種種失宜”等等,欲置岳鐘琪于死地。公元1733年,經鄂爾泰聯合其他大學士共同參劾,雍正判岳鐘琪斬立決,又念其忠心、作戰勇謀兼具,改為“監斬候”。五年牢獄后,乾隆繼位,釋放岳鐘琪回成都。賦閑十年,再被啟用,用以征伐叛亂,直至平定重慶陳錕的叛亂,回成都途中,病死在今四川資陽。
在大小金川戰役中,岳鐘琪參劾張廣泗“玩兵養寇,信用良爾吉及漢奸王秋,泄軍事于敵”,張廣泗被押解進京斬首。朝臣之間的妒忌、爭斗,說到底是相互排斥,也是皇帝用以制衡群臣的策略。
岳鐘琪為岳飛之后,而清帝國則是金人后裔。岳鐘琪不斷被參劾和策反,這大致是最大的理由。從現在的角度看,岳鐘琪所為是正確的。冤冤相報,是愚者所為。冰釋前嫌,是智者之路。岳鐘琪為清帝國平定多處叛亂,忠君不二,也是一種節操和境界。今康定市為岳鐘琪塑像,大致也是想告訴后來者,這是一位與康定淵源深厚的清朝將領,也是一位顧全大局、順應時勢的英雄。
在岳鐘琪的塑像前,我躬身,向這一位英雄的后代,同時也向那些在康定或途徑康定的杰出之人,包括軍事、政治和商業家,以及死難的將士們致敬??刀ㄖ?,從來就是民族的走廊,也從來就是民族融合、互利合作、團結一致,求得更好生存和文明進步的孔道,岳鐘琪及其同道的作為,顯然是符合歷史發展規律和人道主義的。
甘孜和阿壩,是川藏聯系最為緊密的地方,同時又鏈接甘南、迪慶、青海、甘肅等省區,這一帶的民眾,以藏族居多。歷代王朝在此用心勠力,也是有道理的。岳鐘琪之后,還有一個名叫陳渠珍的清朝將領,在其《艽野塵夢》一書中說:“打箭爐……相傳諸葛武侯南征時,遣郭達于此設爐造箭,故名。其地三面皆山,終日陰云濃霧,狂風怒號,氣候冷冽異常,山巔積雪,終年不化。三伏日,亦往往著棉袷焉?!蝗霠t城,即見異言異服之喇嘛,填街塞巷。聞是地有寺二十八所,僧眾二千多人。居民種族尤雜,……又有英法各國傳教士甚多?!?/p>
陳渠珍所述景象,是清朝末年了。
在此之前,甘孜境內,就發生過多次襲擾、搶掠官家的事件。地點在今甘孜新龍縣境內,古稱瞻對的地方?!肚迨犯迩甯咦趯嶄洝酚涊d說:“上下瞻對,在雅礱江東西,夾江而居,各二十余寨。東有大路二條,西南北共有大路三條,俱屬要隘,界連四瓦述等土司。凡瞻對之出入內地者,俱由四瓦述地界經過?!逼涿癖娚形?,經常為爭奪地盤相互攻伐,“性情蠻橫,盛行搶奪”。1744年,清朝部分官兵從江卡換防至此,被地方土司搶奪。四川提督慶山上書說,每每官兵經過瞻對,都會遭到當地的“夾壩”搶劫,其中,下瞻對土司班滾所指示的“夾壩”尤甚?!皧A壩”藏語意為“盜匪”。1745年6月,在多次曉諭、勸告無果的情況下,清朝開始對瞻對用兵,并于次年八月獲勝。班滾或被燒死,或喬裝得脫。
瞻對之亂,并不是川藏道上孤立的事件,其中意味,頗可斟酌。盡管被清廷一舉剿服了,但它的影響卻是巨大和深遠的。瞻對之役,直接導致了阿壩州境內大小金川土司之間為搶奪地盤而進行的一系列斗爭。與瞻對情況相同,阿壩州中也是民族眾多,由于地理上的逼仄,生存資源的匱乏,民族與部落之間,也經常為搶奪地盤和資源而大打出手。清朝在成都的總督府,要負責調停他們之間的紛爭。瞻對之役并沒有起到殺雞駭猴的作用,反而使得大小金川土司之間的明爭暗斗日趨白日化。清朝不得不派出兵力,前后耗時十八年,方才將之平定,實現改土歸流。這其中,主要的將領是傅恒、阿桂和岳鐘琪。而其他參展的將領如張廣泗、大學士訥親等,卻因為久戰無功和任用間諜為高級參謀,而被殺。
康定兩邊的山上,有許多的瑪尼堆、風馬旗和經幡,這種藏地的典型標志,使得它既有一種宗教的神圣,又有信仰的虔誠。在康定街上走的時候,我忍不住想,這座城市,這塊地域,是出產上好文學作品及影視產品的富礦之一。無論是哪一段歷史往事,都可以演繹成精彩的故事。而每一個故事,都是多情的、跌宕的,也都是悲壯的、有意味的。僅僅其中的險要、旖旎、特別的自然風光、特殊的地理文化和多彩的民俗民風,就是一大亮點。晚上吃藏餐,肉食居多,我不怎么喜歡,卻偏愛奶茶。這大致是出身北方的緣故。北方人的血統是混雜的,尤其是河北、山西、北京一帶,因為長期作為王朝的邊疆,又多次遭受屠城之慘禍,移民的速率極高。如我家鄉縣志就有記載說,自明洪武年間開始,移民活動持續了兩百多年的時間。也曾是遼宋的邊疆,即使在中央政權比較強盛的隋唐時期,于太行山活動的,大都是契丹、女真、庫莫奚、室韋、鮮卑、烏桓等游牧民族。喝酒,和朋友說一些話。藏族朋友極其豪放,酒與歌聲,還有美妙的舞蹈,是最令人歡樂的。
新都橋,其實我不陌生。此地被攝影者稱為天堂。也是自康定向上第一個臺地,田地里的莊稼青青,楊樹剛剛換了一身綠裝。遠處的山峰被陽光照亮之后,顯得格外端莊。新都橋的美,是粗獷中的細膩,高寒之間的春色。車子飛奔而過,到塔公草原。游牧者最好的牧場,正值青草崛起之時,葳蕤鋪排,天然油綠,其中的野花黃粉成片,白和黑的蝴蝶在其中飛飛停停。站在山包上極目遠眺,只見遠處雪山,如天使仙女,也像菩薩金剛,以素潔的表情,注視著天地萬物。在塔公寺內,我真正領略了虔誠的信仰。那些磕長頭、轉經筒、誦經的人,讓我看到了生命和精神的另一種意義。
無論是哪一種生物,只要來到人世,都是有使命的。哪怕只是傳衍下一代。我也始終相信,世俗生活之外,人的內心和精神需求才是最重要的,當我們沒有了靈魂的要求,就是行尸走肉了。在很多時候,所謂的護佑,其實是人在自己護佑自己。無論是極樂的升遷,還是痛苦的下墜,唯一能拯救自己的,還是自己,特別是自己的心。在寺廟,最好的事情是閉目冥想,然后再坐下來,面對虛空背誦一段經文,如《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楞嚴經》《地藏經》《大悲咒》,也只有在這樣的境界,可能才會對其中奧義有所覺悟?!独銍澜洝分姓f:“不見內故。不居身內。身心相知。不相離故。不在身外。我今思惟。知在一處。佛言。處今何在。阿難言。此了知心。既不知內。而能見外……”然而,我卻是愚笨之人,對經文久不能解,默誦幾句,只能算是對自己的安慰。
夜里的康定,只有折多河的水聲,起初聽眾聲喧嘩,靜下來則猶如誦經。沒有一點其他雜音,入眠,仿佛進入了另一種境界。即佛家說的,無我無相,也無有不有。既像是一種飛行,又似乎在塵埃中冷看世相。早上醒來,從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話便是,好一場物我兩忘的睡眠!由康定去海螺溝,一個被許多人追慕且渲染的地方。我去,只是為了朝拜貢嘎山。這座山,兄弟很多,平均海拔都在6000米以上。越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越是會被認為是鏈接人間與天庭的通道,或是神靈們的居所。
到磨西鎮,這個名字與《圣經》上的“摩西”有些雷同,但出自古羌語,意思是“寶地”。磨西鎮中,有一座天主教堂。如此建筑,在磨西鎮顯得尤其突兀。所有的宗教信仰都應當是為人類的幸福而服務的,相互之間沒有太多的藩籬。重要的是,宗教的指向永遠是人內心的良善,以及對他人的尊重、關懷,期望罪孽的被救贖,作惡的,能夠在此驚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或作為“上帝的兒女”。到景區,乘坐纜車向上,大地逐漸抬高之后,貢嘎山越來清晰,除了少部分還沒散去的白霧,整個巍峨的雪山以俊美、偉雄的姿勢向我張開懷抱。
那一刻,我忽然眼淚流出,有一種感動,莫名的,不知為何,但很強烈。我一定被什么擊中了。而能擊中我的,只有這龐大的自然存在和人們對它的神性賦予,是神性之中的寬厚與慈愛,是人在自然面前的敬畏,對他人的念想與感恩……因為,我們能夠與所經歷和看到的一切在某一時刻相遇,就是奇跡,就是恩遇。上到一號營地,大霧仍舊豐厚,團聚于山間,親熱得不明所以。再到三號營地,方才看到普照世界的陽光,那么清新、澄明。讓我忽然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嶄新的境界。這里沒有人,只有自然和熱愛這樣地方的生物,沒有聒噪,只有風冷冷地洗劫。
看到貢嘎山,條狀的白云如銀色腰帶,將之纏繞。下半部金黃,上半部潔白。這一種自然陳設,本身就具備了天庭的意味。黃色的,大抵是人間,白色的肯定是神仙所居。神仙的傳說遍地皆是,可誰也沒有真正見過。越是不可見的,人們越是向往。越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人們越會以為他們的修行已經等同于天地。在貢嘎山前,我只想在心里默誦:“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天地的恩賜。世間的人們,都將在仁愛中,獲得心靈的快樂?!毖鐾裆街?,不由得想起關于倉央嘉措與理塘的傳說。其實,倉央嘉措這樣的修行者,才是真的有信仰的人,超越了宗教與人世俗套之后,我相信他一定獲得了內心的大寧靜。
可惜的是,在海螺溝,無論我站得再高,也看不到海拔4000多米的理塘。只能在心里不斷默念倉央嘉措的詩歌:“潔白的仙鶴啊,請把雙翅借給我,不飛遙遠的地方,只到理塘就回?!睂嶋H上,倉央嘉措的故鄉在西藏門隅宇松地區烏堅林村。傳說中,他心愛的人故鄉在理塘。我還記得,前些年在拉薩,特意去了八廓街的瑪吉阿米,喝了幾杯酒,也學著那些虛妄的男女,緬懷倉央嘉措,并在留言簿上,寫下幾句歪歪扭扭的情詩,算是對倉央嘉措的尊敬與懷念。也記得,當年從理塘走過,當時卻只顧著拿著相機胡亂拍照,根本不知道倉央嘉措曾經為理塘寫過詩歌。
藏地之山都是神圣的,與貢嘎山相對的是色達的五明佛學院。我的一位好朋友,曾在那里待了兩個月。她可能不怎么信佛,只是想去色達體驗并想清楚一些糾結內心的問題。她每天繞壇、誦經,過高度自律的生活。與篤信佛教的室友結下了深厚情誼。我覺得她是了不起的?;氐匠啥?,她把在色達繞壇時的崖柏手串送給了我。很多時候,我帶在身上。每一摸到,就覺得了一種力量。用佛家的話說,好像是無形的加持,使我在很多時候覺得了安全和有信心。
可我至今沒有去過色達。但先后去了石渠、九龍縣。群山深壑之間,居民很多。大多是躲避戰亂而入深山生存的人?!诤B轀?,想起這些,忽然覺得,甘孜之地,其實也是歷史上那些逃難和遷徙的人心中以為的安全之地。在極端的情況下,安全才是人的第一需求。盡管,當下的世界已經令人無所遁形,再高再隱蔽的地方,也都難逃科技的追蹤和窺視。就像康定這座城市,從茶馬古道的驛站、軍事要沖,到現在的旅游集散地,每一個地方及其民眾,其實都受限于具體的時代。但相比而言,當下可能是最好的歷史時期了,科技的主要功能是用來為人服務的,比如,從雅安到康定,已經是全程高速了,時間大為縮短,駕駛的難度也相對減小。
任何事物都有多面性,隧道和橋梁技術的發展,使得天塹成為通途。但科技對自然的破壞,也是無以倫比的。在科技主導的年代,任何人已經不可能再避居一隅,過隱居的日子了。全世界的人,都被無形中納入到了一個巨大的透明的網絡中,無所遁形。這對于每一個民族,每一個人來說,是消除狹隘民族主義的最好的方式和時間。世事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斯乃鐵律。
返回成都路上,我竟然睡著了。覺得自己身體很輕,還有一種說不清的通透性。在康定—甘孜,無論哪個角度,都像是進入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切都那么新鮮,又似曾相識,那么神奇,又司空見慣。我想到,人總是會在某一自然和人文環境中恍若隔世,脫離當下??墒聦嵣?,我們所在的,其實是同一個世界,我們邂逅與觀望到的,也都是另一個自己,乃至俗世之外的另一種存在。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天涯》《山花》等刊物。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首屆三毛散文獎10萬元大獎、全軍優秀文藝作品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提名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數十項。已出版有《匈奴秘史》《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時期的絲綢之路》《生死故鄉》《沙漠里的細水微光》《歷史的鄉愁》及詩集《命中》等著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