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3期|陸濤聲:古玉·古盤·古硯(節選)
古 玉
一個秋天的晚飯后,老作家舒啟正與老伴兒散步,走在街上,看到一家古玩店,下意識地摸了摸腰上系的古玉佩,便進店請老板鑒定鑒定。
古玩店老板接過去,先雙手合著捻摸,又拿出放大鏡,細細觀察了一會兒,把玉佩托在手心里,以意外的口氣說:“老先生,恭喜你,這是真的,是春秋時的,本埋在地下,該是宋代出土的?!崩习暹€請求給玉佩拍了照,叮囑說:“這可要好好保管呀!”
其實舒啟正也早知道它是古貨……
早在十年前,他還在職時,比他小六歲的好友趙自安第一本隨筆集出版,是他作的序。趙自安在把新書送給他時,從腰里皮帶上解下這塊古玉佩遞給他:“你看看這東西怎樣?”
玉佩是圓形,如月餅大,有近八毫米厚,中褐色,有深淺差異,中間有個直徑一厘米的圓孔,一面刻有粗獷的古代裝飾圖案,一面是光的。舒啟正平時對玉并沒有興趣,接過來禮貌性地看了看。他早在兩人閑談中得知,趙自安的父親年輕時在上海一大資本家家里服務過,見識過主人愛好收藏古玩,新中國成立初回本城開了家中檔飯店。一些食客家道中落,把家中藏品拿來暗暗抵賬,他父親便陸續收下許多大小物件。
舒啟正料想是趙自安的父親留下的,不過說不出名堂,只說:“是塊古玉?!?/p>
趙自安問:“你喜歡不?”
舒啟正生性淡泊,對古玩并沒有濃厚興趣;再說,為朋友作個序,豈能接受回報!他把玉佩放到對方手里說:“你家傳的,這我可不要?!?/p>
“送給你?!壁w自安再次把玉佩放到舒啟正辦公桌上。
舒啟正知道,趙自安是個十分謹慎的人,萬事需經反復琢磨才會決定,送這玉佩實是來表示謝意的,可見趙自安對他寫的序非常滿意,他也感到安慰。面對趙自安的真誠,舒啟正覺得卻之不恭,便任趙自安把玉佩留下。
之后,舒啟正也像趙自安那樣常把玉佩系在皮帶上,時間一久習慣了當成自己的東西。
古玉佩如今被行家這樣肯定,在舒啟正心里加重了分量。他覺得掛在腰上委屈了它,就用一個精致的手鐲盒裝上鎖在柜子里。
轉眼又過了五年,舒啟正年過七十,成了“舒老”。他參加一次市佛教文化研究會的活動,遇上了一個三十年前他輔導過的業余作者倪臻。倪臻告訴他,這些年一直從事古玉古瓷器研究。不久,倪臻又來看望舒啟正,他便從柜子里取出玉佩讓倪臻再鑒定一次。
倪臻隨身帶著放大鏡,拿著玉佩走到窗前最亮處看了一會兒,也說:“是春秋時的,可值錢呢?!?/p>
舒老好奇,便問:“值多少錢?”
倪臻想了想,說:“二十萬?!?/p>
值這么多錢!大出舒老意料。他將信將疑:“值這么多?”
倪臻隨口又問:“舒老是否有意出手?如果出手,就讓給我?!?/p>
舒老覺得這玉得慎重對待,說:“朋友送的,哪能賣錢?”
倪臻做了估價,古玉佩不再是玉,而是金錢,成了一塊壓在舒老心頭的重石:再留著,豈不是占有朋友之財!于是,他決定歸還趙自安。
可是,趙自安也退休四五年,去上??恐鴥鹤由?,頭三年逢節日回故地還常來看看他,總留下吃頓飯,這兩年卻不知怎的沒了信息,手機號也已是空號。他找了好幾個人才打聽到,趙自安手機已換成上海的號,這才聯系上,便約趙自安再回故地時來他家小聚一次。他還約另一位老同事老金到時作陪,其實是為還玉時在場做個見證。
在等待趙自安期間,一天黃昏時分,舒老看電視,看到央視《鑒寶》節目展示出一塊秦代古玉佩,樣子、顏色與他這塊非常相似,專家鑒定后估價竟高達千萬元,他震驚得目瞪口呆?!对娊洝吩唬骸把阅罹?,溫其如玉?!爆F在“君子”竟成天價商品!他更加急切地盼著趙自安早日來,于是又打電話催問。
終于,趙自安和老金同來了。
舒老便把玉佩遞給了趙自安,以諧趣的口吻說:“代你保管了十五年,現在完璧歸趙,保管的責任就交給你了?!?/p>
趙自安愣了愣,沒有說話,收下了玉佩。
因為老金在場,舒老沒有展開關于玉佩的話題,趙自安也沒再提。兩人留下吃過飯,便告辭,舒老特意送出小區,直到公交車站。等老金先上另一路公交車離開后,舒老把古玉兩次鑒定過程和二十萬出價,以及央視《鑒寶》中所見,坦蕩地全對趙自安說了。這時刻,他被自己的真誠、無私深深感動,自覺得有神圣感?;丶衣飞?,他覺得一身輕松,也有靈魂洗滌一凈的舒爽,還有人格升華的自豪。
過了些日子,有兩個早年被舒老輔導過的作者來看他。他們也都已從報社記者崗位退休,與他最貼心,幾乎每月都相約來陪他喝茶聊天。閑談時,他把還玉佩的事告訴了他們。
兩人都說了敬佩的話。年紀偏小的一個忽然問:“你還給他,他推了沒有?”
舒老說沒有。
年紀偏大的也問:“他該說些感動話吧?”
趙自安沒有說一句與玉佩有關的話。不過舒老沒有回答。
偏小的為舒老鳴不平:“對老師這種高尚的舉動竟不當回事了?!?/p>
偏大的也說:“缺點兒禮貌?!?/p>
舒老的心弦也被兩人的話撥動,還玉時他也曾覺得趙自安欠點兒禮貌,心里曾隱隱不適,這時這種不適又加重了。
過后舒老冷靜下來,又不由反思:古玉本就是他的,何況是好友,怎還在意這些呢?他推與不推,與我要歸還的心愿又有什么關系呢?難道我在乎的是那點兒客套?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還有隱垢,心生慚愧。
古 盤
舒啟正忽然想起,許福元好久沒有來了,便打手機找他,說是停機;又通過熟人打聽,終于知道,他家連遭橫禍。先是在化工廠做工的大兒子不慎跌入化工池身亡;禍不單行,不久他自己也中風癱瘓,住進康復醫院。舒啟正心里十分難受。
與許福元相識,是在六年前。那時舒老年正七旬,受邀去加拿大舉辦了個人書法展,回來在本市美術館舉辦了回報展。之后有好些書法愛好者登門造訪,或是“請教”,或求“墨寶”。許福元便是其中一個。
當時許福元已六十出頭,家在離市區七十多里的鄉村,拿著幾幅寫的行書和花卉畫來求指點。他個子不高,言行舉止禮貌謙恭,忠厚老實相,原只念到初中二年級,喜歡書畫。許福元幾經轉行,中年起為鄉鎮園林公司承包的修繕古建筑工程描畫彩繪雕梁畫棟,彼時已經退休,每月有兩千多元退休金,有自留地種蔬菜自給,在蘇南農村勉強可以衣食無憂。
在舒啟正眼里,許福元的行書屬半入門,運筆有些滯澀,與性格有關,不過也透現出后天努力的積累,實際修養明顯超越原有學歷。舒啟正對他印象良好,便以肯定為主,略提些技法上的建議,還送了一幅自己寫的行草和一本書作冊頁。
隔了幾天,許福元又特地趕來,送來了一只畫國畫用的調色盤,紫砂的,直徑二十五厘米。盤中攔隔成七個小池,都搪著一層白瓷,供存七種顏料;盤蓋是一朵梅的形狀,盤結著有數朵梅花的折枝作為把子,蓋內也搪有白瓷,可供調色;盤底有“顧天佑制”的印。盤內還有一張紅紙做了個標簽,用毛筆寫了“舒啟正師惠存,許福元敬贈”。許福元說:“這是光緒時的,一九七六年我從江西一個朋友手里淘來的。放在我那兒受屈,配老師您用!”他送得鄭重、虔誠、恭敬,顯然,這古調色盤在他心里分量很重。
舒啟正有受敬重的安慰,也被真誠感動。不過他素來只重實用,不中意收藏,早有青花瓷調色盤,便拒絕收下。
許福元執意要送,舒啟正執意謝卻,兩人一番推來推去,許福元的臉竟由漲紅到泛白,最后兩眼濕了。舒啟正便不得不做讓步,不過為表示謝意,回贈他一套四體書叢帖和一本書法作品集。紫砂古調色盤他用不著,只能擱置在柜里。
之后,許福元不僅經常帶自己的書作來請教,他還有個念初中的孫兒也學書畫,在參加考級,他也帶孫兒的書畫來求舒啟正指點。有時還為朋友求字,舒啟正也總給他寫。他每回來都帶禮物:他們那一帶是培植苗木的“花木之鄉”,這回帶株梅花樹苗,下回帶一盆月季……來來往往,關系也就親近了。
一晃過了四年。一次,許福元帶來一本打印的詩稿,說他從青年時起就愛寫七言、五言詩,記錄人生隨遇的感受,積累了五百多首,想編印一本集子,求舒啟正看看,寫個序。
舒啟正抽時間看完,覺得通俗質樸,有生活趣味,也有因信佛而生的慈悲情懷。他對許福元更增好感。然而舒啟正不寫詩,覺得沒把握寫這詩集的序,只能歸還詩稿,深懷歉意地說:“你另找人寫序吧,到正式排版印集子時,我給你題寫個書名,再寫個祝賀題字?!?/p>
舒啟正依稀記得,在這以后許福元似乎就沒再來過。如今得知他連遭不幸,舒啟正想去醫院探望,更想為他做點兒什么。舒啟正首先想到了那冷擱著的紫砂調色盤和他孫兒也學書畫,覺得古盤應該作為他的傳家寶傳給他子孫;還想到那本詩集,是他一生的心靈歷程,對他及孫兒都有不尋常的意義。若是印兩三百本,光印刷費起碼也得花幾千元錢,他家經濟原不寬裕,如今更不可能承擔這筆開支。他一旦離世,那本詩稿便成他人生最大的未了之愿。舒啟正決定資助印刷費用。
舒啟正帶著紫砂調色盤,買了水果和營養品,請人開車,到三十里外的康復醫院。他把古盤交給了許福元的老伴兒,又表示愿資助印詩集并且幫助編印。許福元的老伴兒既感激又覺得不好意思。許福元躺在病床上,已不能言語,頭腦似還清楚,不僅認出舒啟正,還聽懂了關于古盤和詩稿的事,激動得右手直揮動,嘴里發出“嗬嗬”的聲音。詩稿在家里。舒啟正便囑許福元的老伴兒找到后郵寄給他。
舒啟正收到的詩稿,仍是那份打印的,沒有電子稿。他先請人打字,又親自細細加工修改、校對、分類、編輯,請人排版,按早先的許諾,題了書名寫了祝詞。為趕時間保證讓許福元能親眼見到書,他還親自到市新聞出版局代許福元申請了省出版局的準印號,不斷催促印刷廠。
詩集印了三百本。舒啟正坐印刷廠送書車到了康復醫院,拿出一本詩集翻著讓躺著的許福元看。許福元渾身顫抖,眼里流出淚水,隨后右手僵著朝他老伴兒揮揮。他老伴兒懂他的肢體語意,拿簽字筆給他,托著一個本子讓他寫。他抖著手艱難地寫下“假”和“騙”兩個歪歪扭扭的字,接著就狠敲自己的頭。
許福元的老伴兒解釋說:“您把紫砂盤拿來之后,我二兒子拿去找行家鑒定了,制盤的顧天佑不是光緒時人,是解放初的,也算不上大名家,那盤不算古董。福元知道真相后非常難過,認為原本是當古董送給您,其實是欺騙了您?!?/p>
許福元的喉頭發出“嗬嗬”的聲音,表示認可。
其實舒啟正從來沒有在意過是不是古物。然而他這時心頭不由一陣疼痛:已癱瘓在床不能言語,得知當年把假古盤誤當真古董送,坦誠說明真相還如此苛刻地自責,這是多么純凈的靈魂!在舒啟正眼里,那兩個歪歪斜斜的字,是兩朵潔白晶瑩的蓮花,是一顆真誠和純粹的心里開出的,比真的古盤寶貴百倍。他不由動情地懇求:“這張紙給我留作紀念好嗎?”
許福元的老伴兒把紙從筆記本上小心地撕下,交給了他。
舒啟正珍惜地折好,放進了左胸襟的內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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