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2期|王祥夫:宣傳隊紀事(節選)
說是宣傳隊,其實是個劇團,說是劇團,其實又像是個烏合之眾。先是,劇團解散了,而又從上邊下來了最新指示,要各個單位都組織“形勢大好宣傳隊”,好嘞,那就宣傳形勢大好吧。這個事,一般人上了臺還做不了,宣傳不好會出事,便把劇團解散后沒處去的演員們又都召回來。但人手還是不夠,那天單位頭頭馬大鼻子翻著白眼對我說,“你他媽年輕,臉也還算好看,你去吧,狗日的天天還有炸油餅和燉肉吃?!蔽乙宦犛谐缘木蛠砹松?。去了地方,先畢恭畢敬地見過白臉平頭戴著一副近視鏡的宣傳隊隊長,這個人我認識,和我哥是哥們兒,以前總來我家玩兒?,F在人模人樣了。他坐在那里,把我看了又看,讓我踢踢腳,我只一踢,便給踢準了,這我得感謝教我練武的康師傅。我跟他練過幾年,腰身便跟別人大不一樣,是板正好看,是腿有腿、腰有腰,走起臺步利索好看,來幾個后翻,一百來斤的體重輕輕松松。想想那三四年的工夫天天在體育場壓腿劈叉也沒算白受罪,現在有油餅和燉肉吃。我那康師傅,原來是帶戲班的,渾身好武藝。我去他那里學武,只是晚上去,在大月亮地里,踢,踢腿,拉,拉膀子,出,出汗,直把自己拉得身板十分受看。上了臺,下邊一時有多少眼睛餓餓地盯著我看,看我走圓場,看我金雞獨立,金雞獨立站穩后還要再把那條腿慢慢抬起往上一挑,挑過頭,這叫亮靴底,這一挑就高過了頭,臺下自然是一片喊好。
因為是要宣傳形勢大好,所以把過去現成的二人臺曲牌填了新詞讓我們唱。和我唱對手戲的那個女的叫劉利華,比我大兩歲,人長得不是出奇的好,鼻子那地方多少有點塌,但一化出裝來誰都說好,臺風也好,她一出臺就滿臉笑盈盈地,人們就喜歡她。她拿兩把粉紅扇子,我拿兩把藍色扇子,這么一抖,又那么一抖,這么一轉,再那么一轉,一時間滿臺上都是花團錦簇。服裝呢,是過去的老服裝,一粉一藍的亮緞,上邊還釘著亮片云字頭。就我們兩個,在臺上穿來穿去,若是臺步走快了是粉中有藍藍中有粉,那才是個好看。唱詞卻是嶄新的,一句句都只說現在的形勢大好。二人臺小戲原是調情的,一旦唱起,人們就根本不聽你在唱什么詞,只是聽那熱烈的旋律,男一句,女一句,一句頂著一句。最后來個全場停,一臺都是靜的,那男的,便是我,出口一聲“砰——”身子一下子聳起來,在金雞獨立了,那女的,便是我那搭檔,緊接著來一句“啪——”跟著軟下腰身,來一個低低的臥魚,兩眼熱熱地望著我,真是妖嬈到十分,這個“啪”簡直就是九曲回腸般。就我倆,一“砰”一“啪”緊趕著,氣氛就更加熱烈,唱完回了臺口。白臉平頭的隊長會馬上攔住我倆,唐山口音真是侉,侉里又有些婉轉,他緊著說:“返場返場,再他媽浪一段兒?!蔽覀z便喘氣,劉利華胸口那里是一片波浪起伏。那邊樂隊的過門早又重新響起來,隊長只抬起手,在肩膀上拍一下我,再拍一下劉利華,再伸出兩只手把我倆同時一推,嘴里是一個字:“出?!蔽液臀夷谴顧n劉利華便在歡快的過門中再次出場,再浪,浪過后,臺下又是一片急風暴雨般的掌聲?;氐脚_后,緊著換衣服,又該著下一個節目了,這次我是演老漢,對著鏡子在額頭上畫三道,嘴邊也各畫三道,我那搭檔劉利華不讓我自己來,她要給我畫,我用一口氣把臉繃緊了,先繃左邊的腮幫子,畫了,再來一口氣,再繃右邊的腮幫子,也畫了,再把頭伸過去,腦門兒上也畫了。然后把胡子戴了,是小胡子,往鼻孔里一插就得。然后彎著腰哆嗦著出臺了。我那搭檔只站在臺口望。忽一日有人對我說:“你別看劉利華鼻子有點塌,人卻有福氣,對象在部隊提連長了?!蔽毅读艘幌?,這才知道她已經有對象了,而且是個部隊當官的。心里雖沒事,卻有點慌,嘴里還硬:“她搞對象跟我有什么關系!”說話的是丁紅衛,是個男旦。男旦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所以他的戲很少,平時在隊里打打雜,拉拉幕,抬抬服裝箱。
宣傳隊,有隊長和副隊長,隊長白臉平頭長得也算是齊整,卻沒唱過戲,只管教訓人,副隊長是兩個,一男一女,原是劇團的。他倆只管教怎么演怎么唱,怎么做怎么來。女副嗓門大,化裝時總愛大著嗓門說的一句話是:“唱好唱不好,把臉化好看些,給人們個好臉看?!泵炕b前必是她來調底色,調那么一大碗,人人過去用手指挖一塊在手心里,然后再涂到臉上去。去鄉下演出,卸裝只用鄉下的胡麻油,從尺半高的綠玻璃瓶里倒一些在手里往臉上涂,一時都是滿臉花的鬼臉,每人一個熱水盆子,“呼嚕呼?!钡叵?,洗完再去吃飯,是燉肉,是油炸糕,每人一碗。和我搭檔的塌鼻美女劉利華總是坐我身邊,非要把半個油餅給我,要把碗里的肉夾幾塊給我,說她吃不了那么多。我看著她,只覺奇怪,她只要是一卸了裝便好像換了一個人,沒那么好看了,鼻子上便像是一下子少了那么一塊。我對她說:“你要是不卸裝有多好?!彼f哪有演完戲不卸裝的。其實她說的也不對,有時候,演完了,太晚了,我們沒時間卸裝了,就那么往回家趕,回了家再說。那一次,演完戲往家里趕,父親來開門,嚇了一跳,說你就不怕把路上的人嚇死!好在,半夜三更路上也沒什么行人,要有,也是掃馬路的,清凈的夜,大掃帚劃拉在大街上“嘩啦嘩啦”的,不知怎么讓人多少有些難過。
“在隊里”,這是宣傳隊里人們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人們那時候都反感說劇團,劇團里就是戲子,而宣傳隊卻是個嶄亮的詞,像是好聽,像是身份也不一樣了。在隊里,好處是經常能看到演出和新電影,但不叫看,只統統叫了觀摩,是觀摩學習,并不是什么看戲,這樣一來呢,就像是在做一件正經事,與眾不同的事。女副嫌發票麻煩,就讓塌鼻美女劉利華來發票,這樣一來呢,每次我的票都是和她挨在一起,而又都是與隊里的別人離遠了,比如他們在一排二排,我就一定是和她在了五排六排,或干脆是最后一排。這一次,是看電影,內部片《山本五十六》,她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顆雞蛋,說你吃了它,我估摸你餓了。我倒是不餓,卻想吃她那顆蛋,電影院里黑黑的,她還把雞蛋皮給剝了,卻想不到是顆咸雞蛋,吃得只想喝水。吃著她的咸雞蛋,只聽她在一旁小聲說不想和她的對象處了。我說:“他不是當連長了嗎?”塌鼻子美女劉利華說:“當團長我也不跟他?!蔽倚睦锉銇y跳,說:“那你跟誰?”她卻撲哧一笑,倒問我:“那你說呢?你說讓我跟誰?”一只手已經端端放在了我的手里,小聲說:“我手涼不涼?”我說:“熱得很?!彼f:“你真覺得熱?”我倒沒了話,心怦怦亂跳。
“要跟了他,我得去內蒙古,我不想去內蒙古?!彼终f。
我不說話,只管心跳。
隔天再上臺,我便發現她的眼神不一樣了,有了電,而且很足,我只覺要被電著,便一次次躲閃了她,卻又躲閃不過。臺上這樣,站在臺口上的人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女副這天找了我,她手里托個茶杯,因為化了裝,每喝一口水都把兩片嘴唇翻起,“嗦嗦嗦”喝一口,她對我說:“我們都是來到一起宣傳形勢大好的,要沒有一絲私心雜念才好?!薄班锣锣隆庇趾纫豢?,又對我說:“年紀輕輕,不要搞出麻煩才好?!蔽艺f:“我哪里不好?”女副又忽然不說了,“嗦嗦嗦”又來一口,眼珠轉到這邊,忽又轉到那邊,轉到那邊,忽又轉到這邊。舊劇團的人還是心直口快的。她又看看左右,小了聲:“你要是跟小劉好了,你會被判刑的?!边@話嚇我一跳。我忙說我沒跟她好,她有對象。女副隊長說:“你知道就好,但你知道不知道破壞軍婚會判幾年?”我更嚇壞了,一時都結巴了。心比嘴還結巴。
再演出,劉利華的眼里電像是少了一些,女副像是也找她談過了,再過些時候好像是沒電了,因為對不上了,她那眼神跟我對不上,所以電也就接不上了。夏天快過去了,我們到鐵路工地上去演出。這天的節目,我們是最后的壓軸,所以劉利華要我跟她去新修的鐵道那邊去看看?!澳怯惺裁春每??”我說,但還是跟了去。新修的鐵道是靜的,鐵道的西邊和東邊是高粱地,在月亮下閃光。我們便坐下來,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銀子一樣的白亮。劉利華先是不說話,然后說話了,冷不丁說她很冷。我說我還熱呢。停了片刻她說你就不懂得抱住我。我心里只是亂跳,只是不得要領,我側過身抱她,她卻一仰身人已經在我懷里。恰這時樂隊的演奏很是激烈,好像一世界都要地震了,是鼓聲大作。時間原是過得很快的,她突然說:“我們現在結婚你敢不敢?”我一時暈掉,心想結婚是種種禮儀加在一起的那種事,卻偏沒往別處去想。就那么緊緊抱了她,也不知還能抱多緊。只聽她在喘,“嘶嘶嘶嘶”,她把我抱緊在她身上,又說:“現在結婚你敢不敢?”一個人暈到我這樣真是不可饒恕。我還沒懂。直到我們松開,快到我們的節目了,我們朝舞臺那邊走,臺子是露天的,這時有露水下來,臉上時不時涼涼的。我才猛然明白她的話是什么意思,我心里頓時起了大震動。我聽見我顫抖著對她說:“我敢?!庇终f一句,“我敢?!彼齾s不再說話,堅定了步子,很快到了臺子邊上。這晚的演出我完全暈掉,是跌跌撞撞。演出完,再也找不到她。隊友們往車上裝道具的時候我看到了一下她,只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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