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朔方》2020年第3期|劉仁前:村小
    來源:《朔方》2020年第3期 | 劉仁前  2020年03月03日08:33
    關鍵詞:村小 劉仁前 朔方

    爸,我回來了。

    柳春雨忐忑不安地跨進院門,朝屋內喊了一聲。他是被妹妹翠云從勞作的田頭叫回家的。翠云叫得急,他農具都沒來得及拿,就急匆匆地趕回。翠云被他遠遠地甩在后面。

    見了香元支書,還不趕快問好!柳安然對進入堂屋的柳春雨說,口氣頗為嚴肅。

    香元支書好!柳春雨這才發現,自家堂屋大桌子上首,坐著香元。香元依舊披著那件標志性的半舊不新的藍咔嘰布中山裝,手捧青花瓷茶杯在喝茶。柳春雨的鼻腔里,頓時充盈著一股龍井的清香。他知道,這是父親待客時才用的,平時只喝普通的綠楊春。這禮遇,也就在柳安然這里才有。就連香元自己家里,也不準備茶葉。公社和縣上來人,要用茶葉,便是從代銷點二侉子那里現取,記賬。

    香元支書突然造訪,蓬蓽生輝,不知有何指教?柳安然私塾坐館出身,一開口文縐縐的,略顯酸腐。他邊給香元杯中斟茶,邊詢問。難怪柳春雨在田頭問翠云,父親著急召回有何事,翠云回說不知道。原來,父親自己也不知道香元的來意。

    對于像柳安然家這種成分高的,香元支書親臨,多半不會是什么小事情,也不會是什么好事情。柳安然小心謹慎地照應著,心里做好了接受教育的準備。

    不瞞你柳老先生,我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磥?,香元今天心情不錯。剛才,柳安然給香元斟茶時,只見他手指輕叩桌面,以示禮節;同時,示意柳安然在大桌子另一側落座。言語間,應了老先生一句文辭。

    香元跟父親拽文時,柳春雨只有立在一旁聆聽的份兒。這時,只聽得香元正式對柳春雨道:從明天起,你不用再干農活了,到村小給孩子們上課。經大隊革委會研究,并報公社同意,讓你擔任香河村小代課教師。

    天上掉下的餡兒餅,竟然掉在了柳春雨的頭上。柳春雨做夢都不曾想到,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讓柳春雨去村小擔任代課教師,連柳安然都頗感意外,這怎么可能呢?

    村小,是農村不完全小學的簡稱,屬泛指。香河村小,位于龍巷西部,與大隊部毗鄰。主校舍四大間瓦房內,是那種帶外走廊的,鄉間不常見,設有兩個復式班。走廊下面是一塊大大的操場,空無一物,連個籃球架子都沒有。想有籃球架子,也太奢侈了。那時的農村小學,能有幾張磚砌的乒乓球臺子,就不錯了?;@球架子,公社中心小學才會有。

    香河村小再簡陋,一面國旗還是有的。國旗沒有專門的旗桿,綁在操場頂頭另一座房屋的茅篙上。這座房屋,便是村小孫老師的辦公室、宿舍和廚房。柳春雨去了之后,就跟孫老師在一間辦公室辦公。

    孫老師瘦高的身材,鼻梁上架副近視鏡,看得見旋紋,度數不低。他是城里插隊知青,被公社選中擔任村小教師的。在香河村小,孫老師屬于那種校長兼校工、上課帶打鐘的角色。兩個復式班,一三年級復式,二四年級復式,雖說每班只有二十來個學生,但全壓到孫老師一個人頭上,蠻夠嗆的。這些小學生,皮得很,被村民們呼之為細猴子,足見其頑皮。孫老師一直在公社教辦室主任跟前叫苦,不見效果。又不停地在香元支書跟前叫苦,兩個復式班靠他一個人,實在應付不了,教學質量肯定得不到保證。這不是誤人子弟嗎?就這么混下去,也對不起每天輪流管飯的學生家長!

    香元覺得孫老師說得在理,親自跑了趟公社教辦室。結果,爭取到了一個代課教師名額。只不過,代課教師工資由大隊自行解決。畢竟是造福子孫后代的大事,多支付一個人的工分,算不得什么。香元一口應承下來。代課教師的報酬,在公社層面解決是工資,在大隊層面解決,就是工分。兩者沒本質區別,殊途同歸。

    其實,香元是物色好了代課教師人選,才跑公社教辦室的。這也叫有的放矢,不打無準備之仗。他頭腦中,擺布著一著棋。

    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村小一三年級復式班教室里,柳春雨站在黑板前,指著自己的板書,讓一年級的小學生跟著念。他在給一年級學生教《我愛北京天安門》這篇課文。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幾只雛燕似的小學生,跟在柳老師后面咿呀學語。

    一時間,稚氣的童音在課堂回響,讓當老師不久的柳春雨心生感動。多年之前,他也是從這所村小走出去的。那時,就是兩個復式班?,F在,自己竟成了這里的教師。

    復式班教學,講究的是搭配。首先是課目搭配,主要是將幾門主課搭配好。就村小而言,主要是每個年級的語文和算術兩門課。一三年級復式班,通常一年級語文,三年級算術;抑或一年級算術,三年級語文。二四年級復式班,與一三年級復式班課目搭配上相仿佛。其次是課堂教學動與靜搭配。這里有兩個層次:第一層次,兩個年級之間的動與靜要搭配好,不然相互干擾,老師的課堂教學無法展開;第二層次,每個年級自身的動與靜同樣要搭配好。一味地動,抑或一味地靜,均不是理想的課堂模式。動,勢必需要老師介入,只在一個年級動,顯然會顧此失彼;靜,需要學生有很好的自控力。靜的時間過長,那些小學生就會不耐煩,甚至擾亂課堂秩序。這中間,教師必須要調節好。

    柳春雨在村小教一三年級復式班,包班。包班,是當時農村小學常見的教學管理模式。開頭幾天,孫老師沒讓柳春雨上講臺,而是讓他先聽課,熟悉復式教學程序,了解一三班課堂情況。孫老師夾著書本,拿著搖鈴,站在走廊上一搖:叮當,叮當——柳春雨便和學生們一塊兒,坐進他即將任課的一三班。他坐在教室最后頭,望著孫老師在講臺上手舞足蹈,還時不時訓斥不守紀律的學生。

    一三班的細猴子發現他們班來了個大個子,覺得蠻好玩的。這大個子怎么跟一幫細猴子一塊兒念書呢?幾個好奇心重的,轉身想和柳春雨交頭接耳,被孫老師點名站到墻角,鼻子靠墻去了。這讓柳春雨臉上有些掛不住。細猴子們還沒有和他交頭接耳,犯不著嚴到這種地步吧?其實,柳春雨心里嘀咕的是,孫老師應當跟學生講一講,他柳春雨是香河村小新來的老師。讓他身份不明地和一幫細猴子坐在一起聽課,蠻難為情的。

    好在幾天之后,孫老師讓柳春雨走上了講臺。柳春雨給一三班上的第一節課是語算課。顧名思義,一年級語文,三年級算術。

    坐在教室后面,幾天的課聽下來,柳春雨大致了解到了復式班教學的基本套路。這不,考慮到三年級學生自覺性要稍好些,柳春雨先出幾道算術題,讓三年級學生做題。再給一年級學生上語文課,講《我愛北京天安門》。開講之前,柳春雨先輕輕地哼唱了一遍。這不是他小時候唱過的歌嗎?三年級細猴子聽柳老師唱《我愛北京天安門》,覺得難聽得很,想笑。

    三年級同學,安靜做作業。柳春雨指了指偷笑的學生。這句話他本來不會說,跟孫老師后頭學的。孫老師后來跟他解釋,為什么一開始沒有介紹他的身份,就是想讓他了解一下一三班真實的課堂紀律,哪幾個是調皮搗蛋的,便于以后多加關注。再者,讓與他講話的學生罰站,也是便于他接手后好嚴格管理。照此處罰時,學生不會再有怨言。孫老師的一番良苦用心,說得柳春雨怪不好意思。

    這會兒,一年級頭二十個小學生,歪著頭認真聽唱,這讓柳春雨很滿意。于是,柳春雨用提問開始了《我愛北京天安門》的講授:同學們知不知道天安門在哪里呀?知道。在北京。有幾個小學生搶著回答。這不是問的廢話嗎?《我愛北京天安門》,這天安門當然在北京。柳春雨這樣一想,又問了第二個問題,北京又在哪里呢?不知道。有幾個小學生頭搖成了撥浪鼓。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也有聰明的小學生說出了很遠很遠。

    說實在的,柳春雨沒有去過北京,當然也不知道北京的確切方位。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毛主席在北京。毛主席經常向全國人民發最高指示。有一個時段,柳春雨想弄清爽最高指示究竟有多高,是不是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就是最高?天安門城樓真的很高很高?這些都是柳春雨心里的想法。他覺得最高指示太神奇。村子的大喇叭差不多天天都在播送最高指示。有時深更半夜被大喇叭吵醒:全體社員們注意啦,全體社員們注意啦,現在廣播最高指示,現在廣播最高指示。這樣的時候,往往是香元支書來個開場白,緊接著播放縣廣播站的播音。

    既然,連你柳春雨都不清楚北京在哪兒,就不能再在這個問題上繞圈子。給一年級小朋友們介紹介紹天安門吧!

    介紹天安門不難。課本上有天安門的畫圖。柳春雨依然沿著自己的思路,給小學生們講著。其時,沒有啟發式教育一說,柳春雨這樣做,純粹是他自己的創造。他直觀地想,讓小學生在認字之前,先了解一點課文的意思。之后,再講生字,一筆一畫,容易記。對于他來說,上課,越省事越好。

    若干年后,啟發式教育風行。這是一個鄉村代課教師所想不到的。

    柳春雨被香元支書選中,擔任村小代課教師,著實讓柳安然頗感意外。他家成分高,且與香元家一不沾親,二不搭故。照理,這餡兒餅,不會掉到柳春雨頭上。他剛開始,還真沒想到那一層。

    柳安然柳老先生書愚了不是?成分高,要分怎么看。不就是在私塾坐館嗎?那跟地主剝削階級還是有著本質的不同。你老先生,這是肚子里墨水多,有知識。雖然有人說知識越多越反動,我們貧下中農對革命知識,還是需要的。在香河回鄉知青當中,稱得上一表人才的,也就是你們家的柳春雨。他可是接受的革命知識,跟私塾坐館那一套無關。至于說一不沾親,二不搭故,這是現在?,F在一不沾親,二不搭故,不代表將來一不沾親,二不搭故。有句話怎么說的?事在人為。一切都在香元擺布的棋局之中。

    受香元委派,李鴨子再次登上柳門,為支書家千金水妹說親。

    這一陣子,柳家倒是好事連連。李鴨子剛跑了趟楊家莊,在一家之主柳安然要求下,為柳家老大柳春耕說媒。楊家莊的楊家已經給出話來,要望人。這就好,沒有一開始就碰上個鐵將軍把門。要是此門不開,那就沒文章可做。楊家既提出來望人,做親的意愿還是有的。

    老二柳春雨,才當上村小的代課教師,李鴨子就又登門,說是香元支書看中他做自己的乘龍快婿。

    在黑菜瓜、陸根水他們一幫小伙子看來,柳春雨也是走了狗屎運,好工作剛落到他手上,現在天仙似的水妹子,又送到他家門上。氣人不?可氣有什么用?搬磚頭砸天嗎?黑菜瓜他們幾個也是只顧著羨慕嫉妒恨,沒想到水妹這天仙,在柳春雨手上,弄不好就成了燙手的山芋。別忘了,琴丫頭跟柳春雨可算是青梅竹馬,他倆相好已經不是一兩天。村上風言風語,也是有的。年輕人處對象,王八看綠豆對上了眼,處得過了一些,其他人也不好多言多語。有句俗話怎么說的,好肉早晚爛在自家的鍋里。

    現在有些麻煩。這李鴨子登門,嘴上說是替水妹說親事,實質上就是來傳達香元支書的旨意。至此,柳安然才恍然大悟:香元原來下的是這著棋!

    問題出在柳家父子身上。老二柳春雨,與琴丫頭正好熱火干柴似的,恨不能天天在一起。水妹再天仙,柳春雨也沒眼睛瞧,他心里滿滿地裝著琴丫頭。眼睛一睜,最想見的是琴丫頭;眼睛一閉,躺在床上,身體的每個角落都在想琴丫頭。琴丫頭,已滲透進了柳春雨的骨髓。

    年輕重情的柳春雨,對李鴨子的說親,幾乎沒有半點遲疑,便一口回絕。與他的干脆利索正相反,老父親一如面對支書香元,對李鴨子禮遇有加,一個勁兒打招呼說,容老朽再思忖思忖。過兩天,我來聽老先生的準信。李鴨子連蒙帶猜,認定柳安然口中的思忖二字,怕是再想想的意思。

    柳安然反復權衡的結果是,與香元家這門親不能結。水妹姑娘,無論人品、相貌,都是香河一帶上數的,無可挑剔。又是支書家千金,照理更是錦上添花。然而,水妹這支書女兒的身份,在其他人看起來錦上添花,在柳安然那里卻成了懸崖峭壁,高不可攀。他一個舊時文人,成分本來就高,怎么能跟堂堂的支書家結親,變得桌子板凳一樣高呢?這攀龍附鳳的事情,如若他柳安然做了,一世于心難安。況且,他家柳春雨跟三奶奶家琴丫頭一路來一路去,已經好成一個人。香元也該有所耳聞才對。如此,只能拂支書香元的一番美意。

    在李鴨子聽起來,柳安然這個老夫子,真是讀書讀成了書呆子。如此好事,李鴨子本指望辦成之后,讓香元在功勞簿上,為自己記上一功,日后遇到難事,也好向香元開口?,F在倒好,大功沒記上,香元一發火,倒變成了大過一樁。李鴨子想象著,香元聽她說完柳家父子的回復之后,一定鐵青著臉,要么一言不發,要么火燒屋梁,蠻怕人的。

    香元這一關,究竟怎么過?別看李鴨子做起媒婆來,能說會道,滿嘴跑火車也從不臉紅。眼下,如何給香元回話,確實讓她發愁。

    春雨哥。

    小琴。

    春雨哥,你可不能丟下我不管!

    小琴,這輩子我只愛你!

    那你不許做支書家女婿,要做小琴的丈夫。

    傻丫頭,我決不做什么支書家女婿,只做你的丈夫。小琴,現在就做!

    月上柳梢。喧鬧了一天的龍巷,愈益沉寂。村小一三班教室里,柳春雨應琴丫頭之約而來。他知道,琴丫頭肯定聽到李鴨子為水妹說親的事,心里不踏實,要跟自己當面交談。真是個傻丫頭,難道我的心,你還不清楚?

    自打那次菜花地里,柳春雨第一次叫出琴丫頭小琴之后,琴丫頭便認定,自己這輩子就是春雨哥的人。她愿意被春雨哥有力地呵護著,火熱地親吻著。她當然也感覺到,春雨哥這匹未上韁繩的牡馬,再狂野,也愿意停歇在她茂密的草原。

    柳春雨知道,自己從琴丫頭那里,不僅獲得了縱情馳騁的疆場,還體會到了一個戰士的榮光;琴丫頭,不僅激發起了他海底探尋之好奇,還在他經歷了波濤洶涌之后,將他引泊到那片溫馨迷人的港灣。他倆的水乳交融,讓琴丫頭身內的那朵蓮,醉人怒放;讓柳春雨體內的那條龍,蓬勃升騰。兩個年輕的生命,超越了彼此,融入了彼此,散發出青春的華光。

    這會兒,柳春雨與琴丫頭的幽會,漸入佳境。

    在那個以貧瘠著稱的年代,能獲得一份寶貴的愛情,實在是幸運。然而,柳春雨和琴丫頭,并沒能將這份幸運進行到底,令人扼腕。兩個有情人,只能抱憾終身。此為后話。

    在村民們眼里,柳春雨郎才,琴丫頭女貌,這郎才本就該配女貌。柳春雨與琴丫頭,他倆再般配不過。一村人都盼望著他們這對有情人,能終成眷屬。

    非也。這一村人中,并不包括一個重量級人物:香元!柳春雨與琴丫頭在香河上演的愛情故事,被香元冷冷地看在眼里。

    在香元看來,他家姑娘水妹,嫩蔥似的水靈秀氣,長得并不比琴丫頭差。水妹還擔任著村赤腳醫生,不管怎么說,要比琴丫頭打縫紉機強得多。再要論起家庭條件來,那有如禿子頂上的虱子,明擺著。琴丫頭家烈屬家庭的榮光,已經被琴丫頭的二哥享用。要不然,二侉子當兵回鄉也不會被安排開代銷點?,F在,她家也就是每年建軍節,縣人武部會發張烈屬家庭的紅紙飄兒,如此而已。水妹家可就大不同也。作為香河大隊最高領導者,香元直接決定著整個香河上千口人的命運。就柳春雨而言,再一表人才,香元不用你,你只能老老實實地在生產隊務農,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關于這一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說了,很有必要。

    給你個代課教師做,就是看看你是否識相。識相,什么都好辦;不識相,香元自有對付不識相的辦法。有些話,香元現在不愿講在明處。

    迂腐,真是迂腐!不僅迂腐,還不識抬舉!香元在自家堂屋里,聽了李鴨子登門柳家的前后經過,重重地敲著桌子,脾氣發得有點大。李鴨子站在一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抖抖活活地,有些下不來臺。

    柳春雨沒爽快答應李鴨子的說親,香元倒是有所預料。年輕人,無非是嘗到了某些甜頭,一時半時松不開口,倒不算什么難事。只要沒去公社登記,事情就可更改。說句不好聽的話,只要我香元看中了,即便結為夫妻,也有的是辦法拆散。倒是柳安然,這個老愚夫!嘰嘰歪歪了半天,竟然說出不愿攀龍附鳳這樣的混賬話。我香元都沒嫌棄你家成分高,你倒跟我玩起清高來了??粗心慵依隙?,也就是村民們常說的,買豬不買圈的意思,其他還圖你家什么?

    常言說,女配高親?,F在我都放下架子,讓李鴨子主動跑到柳家門上說親,不就是怕你們覺得高攀不上,不好意思先開口嗎?說起來,你柳安然也是見過世面的,稍微動一下腦子,也能想到這代課教師一職,不給張三,不給李四,為什么偏偏給了你家老二?我的前任王支書,憑什么能當上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工作是一方面,我香元干起工作來,自認不會比他差。但有一點,我比不了。人家王主任肚子里墨水比我多,我只是個大老粗。我當然不想我的子孫也跟我一樣,這才看中了你家老二。想想看,我們家水妹,哪是個嫁不出去的姑娘?

    果真不識抬舉,那就別怪我香元!

    香元支書親自到村小檢查工作,讓孫校長和代課教師柳春雨很是忙碌了一陣。順便說一句,村小多了柳春雨做代課教師之后,孫老師就名正言順地當起了孫校長。

    前一天,孫校長就從公勤員蔡和尚那里得到消息。孫校長便和柳春雨分了工,他們分別帶領各自班級的學生,主要是三四年級學生,先打掃各自教室內的衛生,之后再共同清潔那塊長方形的操場。這操場上空無一物,也不全是壞事。至少現在清掃起來,沒什么障礙,方便得很。

    柳春雨本不想這么快就和香元面對面。畢竟李鴨子登門說親時,他沒答應,見了香元也不知說什么好,想想蠻尷尬的。

    孫校長對此事也有耳聞。香河彈丸之地,消息傳得快。孫校長知道柳春雨的態度后,勸他不要回避。這種事情,回避是回避不了的。遲面對,不如早面對。有話,當面說開,也就過去了。自己不去面對,就始終有把劍,懸著。顯然,現在在劍下候著的,不是香元,是他柳春雨。孫校長的友情提醒,讓柳春雨態度改變,從老父親那里拿來了上次款待香元的龍井茶。孫校長對此很高興,村小本身沒有什么辦公經費。有些開銷,只能孫校長自掏腰包?,F在,柳春雨如此知趣,孺子可教也。

    既然是檢查村小工作,孫校長的工作匯報要聽一聽,兩個復式班也要看一看。不過,香元支書聽和看的過程很快,似乎有些潦草。讓孫校長覺得,香元此行,意不在此。果然,香元直接對孫校長講,請孫校長照應一下兩個班級的學習秩序,他要和柳老師談一次話,時間有可能短,也有可能長。

    孫校長領命而去之后,柳春雨便在他和孫校長的辦公室內,與香元面對面了。盡管他大概知道香元會跟自己談什么,但還是有點兒緊張。他知道,自己現在在香元眼里,已經是個不識抬舉之人。說實話,他對水妹倒不反感,望上去蠻順眼的。要是沒有琴丫頭存在,或許他真的會考慮應承下這門親事。誰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在香河能成為香元支書的女婿,是不少人想都想不到的?,F在,他確實割舍不下琴丫頭,而另攀高枝。那樣的話,把琴丫頭傷得就重了,她肯定不能承受。把自己變成陳世美,柳春雨自己也會鄙視自己。

    想到此,柳春雨似乎有了些底氣,主動給香元斟上了茶。

    知道我專門跑一趟村小,想跟你說什么嗎?香元吹了吹茶缸里浮著的茶葉,喝了一口。是柳家的龍井。這也是個信號??磥?,柳家也不是完全不在乎。

    不知道。

    那好,我來告訴你。李鴨子把你和你父親的態度,一五一十地說給我聽了。你可以回家告訴你父親,我很不高興!不只是很不高興,而且很生氣!很生氣,你知不知道?一想到迂腐的柳安然,妄想在他香元面前擺清高,香元就氣不打一處來。他站起身,手指柳春雨,口氣頗嚴厲:我不管你跟琴丫頭是怎么回事,你應該清楚,水妹哪一點也不差琴丫頭,只有比琴丫頭強。你的代課教師,今天可以當,明天或許就可能不當,全在你一念之間。

    柳春雨頓時感到,不值得跟如此霸道的香元,談自己跟琴丫頭的感情。這樣對琴丫頭,對他倆的感情,都是一種玷污。

    香元見柳春雨似乎想開口,一時又開不了口,緊接著道:回去,回去想好了再告訴我。說著便往室外走,出門時丟下句:你應該清楚,在香河,還沒有哪個能跳得出我的巴掌心!之后,跨門而去。

    一直注視著辦公室動靜的孫校長,沒想到香元支書與柳春雨的談話結束得如此之快。他不知道,香元到村小來,只是想給柳春雨一個最后通牒。

    人算不如天算。這一回,香元真的信了。

    眼看著柳春雨與琴丫頭打得熱火朝天,自己的最后通牒收效甚微。香元咬牙切齒了:你柳春雨看起來是不撞南山,不回頭了?那么我們就只有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就在一方依然故我,一方暗里發誓的情況下,冒出了個第三方來。這第三方一出現,便掀起了軒然大波,令風云大變,讓香元看到了事情的轉機。盡管這轉機來得有些殘忍。

    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大神?乃農技員陸根水是也。平時循規蹈矩的陸根水,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把琴丫頭給奸污了。據后來陸根水跪在三奶奶家門口,向琴丫頭求婚時所言,他喜歡琴丫頭有幾年了。只是琴丫頭眼睛里只有柳春雨一個人,從沒給過他機會。他實在無路可走,只好選擇霸王硬上弓。不論琴丫頭怎么恨他,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能夠跟琴丫頭生活在一起,讓自己好好地愛她。

    陸根水的橫空插入,讓柳春雨與琴丫頭這對情侶勞燕分飛,愛情故事終結。興許有人猜測,這不是給水妹帶來機會嗎?香元心里也是這么想的。

    然而,事情的發展,并沒有如香元所想。何故?前些時候,也是李鴨子出面做的媒,楊家莊的楊雪花此時放出話來,她看中的是柳家老二柳春雨。這無疑給原本渾身火燒火燎的柳春耕,從頭到腳潑了盆冷水,鳳凰頓時成了落湯雞。柳春耕自覺顏面掃地,再難在香河立足,羞愧之下離家出走。

    柳春耕這一離開,讓香元的棋盤上,又多出了幾手棋可下。香元心想,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個道理,你柳安然柳春雨父子,應該比我這個大老粗懂才對?,F在,柳春耕離家出走,不亞于臨陣倒戈。天平已經向我傾斜,你們應該識相才對。

    多事之秋,諸事不順。幾個月當中,因柳家兄弟親事而引發的變故,一樁接一樁。

    半路殺出的陸根水,替香元搬掉了琴丫頭這個攔路虎。誰曾想,又節外生枝,冒出一個楊雪花來。令香元很是不爽。

    為寶貝女兒的幸福未來,更是為自己子孫的幸福未來,他香元腦汁絞盡,也在所不惜。必要時,喪失一點天良,那又何妨?自己年過半百,這輩子,也只能如此。水妹可不一樣,一朵花才開。身為父親,他有責任,有義務,讓女兒這朵花開好,開艷,香飄萬里。

    遺憾的是,香元的這番苦心,做女兒的未必領情。一直以來,香元在香河一帶以花和尚著稱,水妹耳朵里閑言閑語也聽得不少。至于香元和來娣子相好,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水妹日益生長的逆反心理,確實拜她父親所賜。這也是她一心想走出香河的潛因。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在縣人民醫院進修的水妹,來了個未婚先孕,挺著大肚子,回到了香河。

    這個丫頭,讓香元的臉都丟進了太平洋,丟臉丟大了。堂堂大隊支書,平時都是指手畫腳說人的,連自己的姑娘都沒管教好,落給人家一世的話柄。這讓他在村上還怎么抬頭?說實話,就是自己和來娣子在大隊部偷情,被老婆巧罐子逮到,香元也沒覺得多丟人。哪個男人不是偷腥的貓?他香元搞個把女人,也不是多么見不得人的事。旁人知道,無非說自己小老二泛嫌,管得不嚴。村民們茶余飯后,多了些談資而已。

    水妹作為一個姑娘家,出了這樣的事情,人家會笑這家的門風不正。水妹這一輩子,就有個疼指頭挾在人家門縫里,被人家指指點點。往后的日子,能好過么?

    這刻兒,水妹和母親關在房間里哭成一條聲。巧罐子邊哭邊罵,報應,真是遭報應!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香元你帶的好頭。

    事到如今,你個瘟婆娘,少說這些沒用的。水妹啊,你這是比要老子的命還狠!你索性死在外頭算了,何必回來現世報呢?堂屋里,香元成了一頭暴怒的獅子,不停地轉圈,不停地狂吼。滿堂屋,他找不到一件讓自己出氣的物件。也不是一件沒有,堂屋大桌子上就有一對喜鵲登梅的鐵殼子熱水瓶,嶄新的。摜下來嘭嘭兩聲響,肯定夠勁,也能殺氣??蛇@么摜兩下子,好幾塊錢就扔下水,響聲再大,有何用?香元舍不得。

    出再大的事,日子總得過。香元心里懊悔,自己蠻中意的柳春雨,再無可能做自己的女婿。在香河回鄉知青這個雞群里,香元認定柳春雨是只鶴?,F在,眼睜睜看著這只鶴飛離自家門庭,香元咽不下這口氣。

    巧罐子和水妹再哭鬧,家里再亂成一鍋粥,只不過是一時的。這些,不在香元考慮的范圍內。發過一通火之后,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此時,幾口大前門香煙猛吸下去,香元吐出一股長長的煙柱,來了個深呼吸。

    一個重大決定,在香元頭腦中醞釀成熟。

    不出柳安然所料,香元還是借柳春耕的離家出走,來了個一石三鳥。柳春耕成了不光彩的外流人員;柳家成了不光彩的外流戶;柳春雨不光彩地離開村小,返回生產隊務農。

    正所謂,幾家歡樂幾家愁。原本對柳春雨羨慕嫉妒恨的黑菜瓜,終于時來運轉,接替柳春雨,美滋滋地當上了村小代課教師。這人也怪呢,黑菜瓜當上代課教師沒幾天,村上再也沒人喊他黑菜瓜,而是開口閉口地叫他譚老師。

    村小,從此再沒有了柳春雨的身影。

    劉仁前,生于1961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協理事、泰州市文聯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香河三部曲》、小說集《謊媒》《香河紀事》、散文集《瓜棚漫筆》《楚水風物》等多部,作品入選《中國新文學大系》《中華文學選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長篇小說《香河》被改編為同名電影搬上銀幕,入選溫哥華國際電影節、開羅國際電影節等。獲紫金山文學獎、全國青年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特別獎等。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