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午后，革離在薛河畔發現一個人。

那人背一布囊，穿過河畔的官橋大集市。他的腳步很快，仿佛短靴承受的不是兩條腿，而是兩根草，輕輕巧巧地躲開熙來攘往的人們，在一棵柳樹下停住。革離氣喘吁吁地趕上時，那人正買一碗餛飩。革離仔細看了看他，精瘦瘦的，黑胳膊像是兩根抹了油的鐵棒。革離也買碗餛飩，坐在那人的身旁吃。革離說，壯士，我知道你背的是口劍。那人吃了一驚，問怎知道的？革離笑了：猜的。

飯后，到一僻靜處，那人轉過頭來，眼露兇光瞪著緊跟不舍的革離，問你是誰？革離說，你不用緊張，我是看見你布囊里泄露的青氣，才知是劍的。那人滿臉狐疑地說，你是……革離笑了，能看看你的劍嗎？那人走開幾步警覺地解下布囊，打開一個紫檀木匣。就聽見革離驚叫了一聲，哎喲！劍氣四溢，好一口寶劍！那人果然從匣內拿出柄長劍，哐啷，隨著繃璜聲響，劍已出鞘，革離頓覺寒氣逼人，打了個冷戰。

陽光一暗，一塊云飄了過來。革離說，青氣上沖九霄，化而為云，這是驚動了上天；劍身清純得像一塊冰，四射的光芒遮住了他物，不見你的手，只見一條龍在上下躍動，這不是“龍泉”是什么！師父說，真正的寶劍具有神性，見到龍泉、太阿要作揖，目睹諶盧、純鉤、盤郢要膜頂，面對干將、莫邪要跪拜，而握拿巨闕、魚腸要凈手……革離邊說邊對劍揖手。那人驚訝得張大了嘴說，你、你就是薛國的相劍大師革離先生吧？

革離笑而不答。

那人把劍回鞘倚在樹旁，對劍揖了一手，然后說革先生，我敬你是條漢子，這的確是龍泉劍。

革離說，有句話我要說，你此行如果沒有目的就罷了，如有任務，這劍是不能完成的。那人大驚，說求革先生指點。革離說，這劍色彩祥和，不見戾氣，它是斷不會開殺戒的——如果夜聞鳴聲，說明它要嗜血了。那人說，不錯，怪不得從沒聽到劍鳴。忽然，那人蹲下身，嗚嗚地哭了起來。革離知有隱情，便勸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以等一等時機。那人哭道，已經許諾，怎能無信！

革離動了惻隱之心，說可以換把劍。那人哭訴，實不相瞞，吳王夫差被勾踐打敗，在陽山刎頸自盡。太子化裝逃命。太子要報仇，交給我這把寶劍，是要我給越王獻劍時刺殺他啊……要是換成一般的劍，怎能獻上去呢！嗚嗚。

革離說，想那勾踐能沒防備！你就是獻上龍泉，衛士傳上去，你也近不了越王的身。那人說，我會飛檐走壁。革離說越王宮廷的高手就低于你？那人一聽，說既然成功不了，無顏再見太子。說完拔劍就要自刎，革離手快，上前抱住，說緩一緩，說不定慢慢能想出辦法來。

那人就跟革離住下了，每日與革離談劍練武。

插圖：劉志剛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東山再起，滅掉了吳國，又攻打周圍的小國，擴大疆域，這讓諸侯人心惶惶。這日，革離正在練劍，忽有人來訪。革離認得此人是薛王身邊的大臣。革離忙收了劍說，草民不知大人光臨，還望恕罪。大臣說，革義士客氣了，薛王聽說義士棋藝絕妙，想和義士對弈，請義士不要推辭。

革離只得拜見薛王。

棋下了一半，薛王說，是這樣的，勾踐滅掉吳國，越國越來越強大，這讓寡人睡不著覺……

話再沒往下說，但革離心里聽得明白，便問，大王，怎樣才能使您高枕無憂呢？

薛王便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兩個字。

革離大驚。

薛王稟退左右，撲通一聲，給革離跪下了。

革離淚下來了，急忙扶起薛王，說罪臣該死，為了薛國的百姓，臣應了大王便是。

薛王起來，說別下棋了，寡人想聽聽愛卿談劍。

革離說，越王愛劍成癖，搜集了六把寶劍，一曰諶盧，二曰純鉤，三曰盤郢，四曰魚腸，五曰巨闕，六曰屬鏤。另外，天下還有龍泉、太阿、干將、莫邪四把神劍不知流落何方。相劍者，一相光色，二相質地，三相來歷，四相劍力……

薛王說，愛卿這么會相劍，肯定會成功一番轟轟烈烈大事的！寡人會重賞愛卿的。

革離從王宮回來，去見了一個人，這個人臉膛黝黑、滿手厚繭。此人就是革離的師父墨子。革離說，老師，你一直主張兼愛、非攻，可弟子接了一個任務，去殺一個人。

墨子說，其實你心里不愿意去是嗎？

革離點了點頭。革離說，但弟子是薛人，身為薛國的子民，如不聽從薛王的命令，就是欺君，叛國。

墨子深嘆了口氣說，你去吧！成敗得失都無所謂，你去了也就無憾了，生死都是有定數的，師父盼你平安歸來。

革離給墨子深深鞠了一躬，說，弟子謝謝老師教誨，弟子歸來一定看望老師。

一個月后。

革離告別親人，南下越國。渡淮水時，天正下著微雨。革離在艙里看見一漁人，駕一葉扁舟，邊釣魚邊唱歌。旁邊一女子，戴一笠，給他斟酒。歌聲夾著斜雨濕漉漉地飄進來：

柳岸有情兮依淮水，

翠峰無奈兮遮不得，

千古江山兮沉浮由誰？

一壺濁酒兮醉一回，

斜風微雨兮不須歸，

興衰不知兮空怨美人！

革離說船家靠過去。

船近了，革離招呼說，漁家，我知你意不在釣，在乎閑游；你可知我意不在談，在乎什么？

漁人哈哈大笑，說別看你雨天里行船，其實，你心里想的是霧里趕路哪！

革離一愣，黑著臉說，我見過你，賽龍舟的時候你好像舉著小旗？

漁家大笑，說我也見過你呀，你不常坐在爐子邊烤火取暖嗎？

兩人同時大笑。

這時，漁人一甩胳膊，一條大鯉魚咬著線蹦上扁舟。

革離說，漁家，您待會兒要去哪里??？

漁家說，魚釣上來了，我也該回家好好歇息了。

革離說，漁家，我不明白哪，剛釣上的鮮魚，船上有火，燉一燉下酒多美??！您怎么不會享受呢？

漁家笑了笑，沒向革離道聲別，就操起扁舟，溜了。

革離困惑地看著漁家漸去的背影，喃喃自語，好一個勾踐重臣范蠡啊，辛辛苦苦剛打完江山，怎又跑了？

金秋時節，稻谷正當收獲，革離一到越國，就見滿地里老人孩子割稻，路上青壯年婦女肩挑背負，往來不絕。

革離趕上一個挑禾的女子，猛然發現她背上竟然還有一個襁褓，里面孩子正熟睡著。革離說，敢問大姐，孩子的爹怎不挑禾？

女子并不放下擔子，用衣袖抹抹滿頭的汗水，邊喘著粗氣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俺大王得了把什么寶劍，要造什么藏劍的樓，這不，男爺們都被抓去建樓了，眼看著稻子干了急躁死人……哇哇哇，孩子醒了，女子忙扔了擔子奶孩子。

革離拾起擔子，幫著往前挑了段路。

果然，越王知道革離來越，高興地傳令召見革離。革離拜見越王。

越王勾踐說，革先生，寡人有幾把寶劍，請愛卿來鑒賞鑒賞。

革離說，臣比較愚笨，對劍所知不多；現今大王有令，臣只好獻丑了。

勾踐笑了，說革愛卿謙虛，寡人知道愛卿是一代相劍奇才。說罷命人取來一把劍。

革離一看便說，這不是寶劍，只是一把好劍，砍個脖子剁個胳膊還比較麻利，遇上刀戈就要卷刃了——凡寶劍有五種顏色，光彩奪目，互不能掩，削金如泥，迎風斷發。此劍名叫豪曹，曾經很有名，但熔煉時未逢天地吉時，沒能得到日月同光，鐵精未銷，僅靠九九八十一天鍛打，擠出雜物，人力而成，故不能長久——當初還能切開盔甲，現在讓天地之氣咬得質量變了，不能算作寶劍。

勾踐馬上讓人換上一把劍。

革離眼睛一亮，說，可惜呀可惜，這把也不再是寶劍了……革離站起身，高叫道，取水來！鄙人須凈了手才得相劍！

革離凈罷手，剛要捧劍，唰地上來兩名侍衛，護在勾踐面前。革離笑了，看了看勾踐。勾踐擺擺手，兩侍衛稍稍退開，虎視眈眈地盯著革離。革離疼愛地撫摸著劍，喃喃而語，唉，此劍名叫巨闕，原來也很有名氣；昔日歐冶子為先王鑄了五把劍，諶盧、純鉤、盤郢、魚腸、巨闕，前三把劍鐵精已用得差不多了，歐冶子就又鑄了一把小劍，長僅八寸，形雖短狹，卻能穿金透玉；最后，歐冶子將余下的些許鐵精，融以精金，遂成巨闕。但今天這巨闕劍的金、銀、鐵、錫、銅五種成分已經分離，而真正的寶劍是一體不分的?？上а娇上?。

勾踐說，革先生說得很對。然后，勾踐大喊，立即取純鉤來！

革離一聽“純鉤”，不禁一震，激動萬分。衛士呈上一匣，革離只覺滿目迷離，脫口道，好耀眼的暈彩！

革離兩手鞠躬，緩緩高舉，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行過禮后，正要取劍，兩侍衛上前護住越王。

革離神色凝重，像啟動兩扇石門，一點一點地抽出劍身。剎那間紅光滿室，眾人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寶劍。純鉤像個嬰兒，安靜地躺在一片紅光里，那紅光純得不見一點兒雜質，就像是從大清早地平線上露出半個臉的太陽那里舀出來的。革離沉醉了，夢囈一般自語：啊……拂揚如華，翠如芙蓉，觀其鈑燦爛如列星之行，觀其光渾渾如水之溢溏，觀其斷嚴嚴如瑣石，觀其材煥煥如冰釋！好劍好劍！——這才是真正的寶劍哪！

勾踐說，愛卿說得很對，這是寶劍。有人想出兩個鄉，一千匹駿馬和兩個千戶來買純鉤，您看可以嗎？

革離說，不可！當年歐冶子鑄劍的時候，赤堇山破而出金，若子溪涸而出鐵，雨師為之灑水，風伯為之鼓囊，百神臨觀，天星下降，歐冶子巧借天地吉時，陰陽得配，拿出自己的絕技，竭盡全力鑄就了五把寶劍……革離頓了頓，又細細地審視著純鉤，說先王把諶盧、純鉤和魚腸劍送給吳王壽夢，后吳王闔廬無道不能守，純鉤被人偷送楚昭王。闔廬使孫武、伍員伐越，拔六合、潛山兩邑，楚昭王終不給。秦王聽說后，也興師攻打楚國，并派使者說，什么時候把純鉤送給秦王，秦王就什么時候撤兵。楚昭王堅決不應，又丟失了百濮和離水大片土地。一把寶劍使得三國大動干戈……革離說，如今赤堇山已經閉合，若耶溪深不可測，天上的群神也不下來，即便歐冶子死而復生，把全國的金銀都拿來鑄劍，也不能得到一把這樣的好劍啊——有人想用兩個鄉，千匹駿馬和兩個千戶換取此劍，這值得一談嗎？

勾踐大喜，取過劍撫摩著說，寡人只知道純鉤削金如泥，不知道它還有沒有別的神奇之處。

革離說，別的劍是以刃傷人，而當握劍的人凝神貫氣注入純鉤時，純鉤會以劍氣取人首級。

勾踐沉吟著說喲，真還不知道哪！

忽然，一道紅光奪目閃過，旁邊的后妃呻吟一聲，撲地委地。一侍衛飛身去扶，又是一道紅光，侍衛哼了一聲，像一堆爛泥癱了下去。血濺一片，腥氣入鼻。

革離的臉唰地白成一張紙。

哈哈哈哈，勾踐縱聲大笑，好個名不虛傳的純鉤??！

越王待革離為上賓。

革離心里很苦。

一日，越王和革離談劍。勾踐說，革愛卿，寡人前些日得一寶劍，現在于城南門里正造著藏劍樓，近日即可竣工；到時愛卿隨寡人前往，可要好好相相這把劍??！

革離心里一喜，想，機會來了！可嘴上說，臣已聽說了，大王得到的是大名鼎鼎的龍泉劍。

這時，將軍計倪來見。

計倪跪拜說，臣計倪拜見大王。勾踐說，計將軍，虞山的王妃陵墓進展怎樣？計倪回稟，大王，主墓室已經完工，地下廣場剛剛開始。勾踐說，好！王妃以身殉劍，寡人要厚葬啊……計將軍先請回吧。

這時，丞相文種來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