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3期|米可:一個人的擒拿格斗(節選)
1
咕嘟咕嘟、咣當咣當……病床上的賀明貴睜不開眼,只得豎起耳朵,卻還是聽不清。有生以來第一次,老賀覺得自己被放倒了。
迷離間,老賀猜想:咕嘟咕嘟大概是喝酒吧,不廢話,一口悶;咣當咣當應該是火車,是車輪軋過大西北的鐵軌,去往一處處邊關要塞。
這是哪里?我又要去哪里?
咕嘟咣當,咣當咕嘟,聲音與聲音相互糾纏,相互碰撞,一道光從撞擊出的裂痕照射進來。
2
賀明貴剛滿十八歲,便套上廠里買來的制服,揣著半塊屁股蛋大的五四手槍,和父親押運一火車的雷管炸藥去往邊疆。一周的咣當咣當,所有文明的印記全部消退,只剩下無邊的戈壁與荒漠,還有無處躲藏的寒冷。
不能生火,父親便教兒子喝酒取暖。父親說酒場似戰場,能站到最后的才是勝者。路途漫長,賀明貴一錢又一兩地和酒精拉鋸,快要吐時便打一套軍體拳,酒氣隨汗液散去,消失在無邊的天地,賀明貴便又是一條好漢。
軍工廠是一個封閉的小社會,被環繞一圈的丘陵隔絕:家屬區叫黃山村,食堂叫作小西湖,機關叫釣魚臺,連后山的林子都被稱作小興安嶺。雖然有些意淫,但那些名字里也暗含當年三線廠的援建者們對故鄉的追憶。
廠里的人大多在體制內循環,老子退休兒子接班:炒炸藥的接著炒炸藥,出黑板報的接著出黑板報。階層固化得厲害??烧l也沒有埋怨過。國有企業,旱澇保收才是王道。一九八六年,聯合國國際和平年,賀明貴接了父親的班,當上了一名廠警。
山里的日子波瀾不驚,唯有公安槍斃死刑犯時才會萬人空巷。就連廠里都會放假,發動職工到現場接受血淋淋的法制教育。賀明貴拉起警戒帶,維護外圍的秩序,再往里層才是地方公安。廠警畢竟不是警,內外圈的距離,讓賀明貴感受到身份的差別。賀明貴也想當一名正式的警察。
警察抓賊,天經地義。當不識相的小偷闖進廠區,保衛科便開啟了聯歡。廠警們傾巢出動,扎緊口袋,把小偷往小興安嶺里趕。槍打得像放鞭炮一樣。賊沒抓到,野雞倒是打死了好幾只。嚇破膽的小偷與其說是被賀明貴抓得,倒不如說是被他從槍林彈雨中解救出來的。
賀明貴將賊捆了,交給地方公安,案子便和自己沒了關系。每每此時,賀明貴便有些惘然:在小偷面前,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警察;但在那些警察面前,賀明貴又覺得自己不是一個警察——有哪個警察的警服是自己掏錢買的呢?
3
機會出現在賀明貴三十歲那年,也是他升任保衛科科長的第二年。廠里人都說賀明貴出息了,年紀輕輕就混個正科級??僧數毓裁嫦驈S警招錄警察時,賀明貴還是第一個報了名。幾輪考試后,賀明貴順順利利地把自己從正科級降為了辦事員。
當賀明貴穿著警服,回到黃山村當一名管片民警時,廠里人繞著賀明貴瞅了一圈問道:你這穿得沒啥區別???賀明貴神采奕奕答道:有區別啊,我可不是賀科長了,我是賀警官啦!
當了警察,便可以獨立辦案了,抓了賊也不會再拱手送人。賀明貴等著案件發生,最好是那種大案子,一下子死好幾口的。無奈廠區是個熟人社會,偷搶扒拿是沒有的;外面的賊忌憚廠里的輕重武器,輕易也不敢犯界。一年到頭匯報工作,全年發案為零,破案為零,賀明貴覺得很沒意思——不破案的警察怎么想也不像是個警察。
好不容易等來一個大案子,刑警隊烏拉拉來了一大幫。原來有線索說廠里有人私下倒賣軍火。軍工廠,最不缺的就是武器,連反坦克地雷都有七八種。大家對這條線索都很重視。
片警賀明貴領著一撥全副武裝的刑警將半山腰的一個小院給圍了。帶隊領導剛想問賀明貴院內構造,卻發現他已經爬到樹上,正要翻墻頭。領導黑著臉連連擺手,賀明貴無奈又翻了回來。領導看他警銜低,不愿搭理他,便派了個年輕刑警看著賀明貴。賀明貴有些喪氣,他咕噥道:還以為什么大案子呢!
就在那撥刑警研究抓捕方案時,院門竟然開了。一個外號黃牛的男人從里面出來,直面十幾把長槍短槍,黃牛揉揉眼,覺得自己還沒睡醒。其實賀明貴墻翻到一半時,便看到折疊床上躺著的黃牛。賀明貴一打眼就知道沒什么大案子。
果然,院子里的金屬廢料是成堆成堆的,都是黃牛順手牽羊弄來的。但要說炸藥,那是半兩都沒有的。雷管更是不可能。黃牛的膽子還沒大到碰雷管的程度。他只是想把那些金屬廢料賣了換錢。
之前說了,廠里階層固化,黃牛的爹也是收廢品的,只不過運氣不好,撿破爛時誤入地雷試驗場,炸了個身首異處。黃牛娘領了筆賠償金,既沒提出其他要求,也沒在和解協議上簽字,只是領著黃?;亓思?。廢品還是源源不斷送來,黃牛子承父業,繼續當起了破爛王。
那群刑警們有些敗興,鳴金收兵。賀明貴問帶隊領導:人你不帶走了?領導哼道:小偷小摸的,派出所處理就行了。賀明貴這才想起,他已經是警察了,不需要再把抓來的罪犯交出去了。賀明貴很高興,他讓保衛科的廠警給他和黃牛拍了張合影。
4
廠里的重點人口統共就那么幾個。除了被記下盜竊前科的黃牛,還有兩個精神病人,其中一個是孤兒,整天系一條紅領巾,見到賀明貴就敬少先隊禮,喊警察叔叔好。還有一個被炸藥炸壞腦子的中年人,總以為自己耳朵里住了個火星人,經常找賀明貴報告火星人進攻地球的消息。此外還有幾個喝大酒耍威風的,但見到老婆就會立馬認慫——廠里女人經常對丈夫家暴。還有幾個孤兒寡母,也都由廠里照應著,不需要賀明貴操心。
廠里自有一套治安管理的方式,關鍵就是錢,包括降工資、扣獎金、交罰款,偶爾執行留崗查看,卻從來沒有開除過一個人。也不是廠領導仁心寬厚,而是怕員工一旦被開除了,閑散下來,會成為更大的隱患。
賀明貴總想關幾個壞蛋,不只是為了完成上面下達的任務,更源于腦子里警察抓小偷的慣性思維。沒過多久,黃牛很配合得又把自己送上了門。臨近年關,廠外來了個收破爛的南方蠻子,要搶黃牛的生意。黃牛故意撩撥,兩人便在籃球場上撕扯起來。黃牛以為廠里人會同仇敵愾,卻沒想到大家都抱著胳膊作壁上觀。黃牛被打急了,從口袋里抽出一把匕首,把壓在他身上的蠻子大腿上捅了個窟窿。
黃牛跑了,蠻子被送到了醫院。事情過了一個小時后,賀明貴才從醫院接到了報警。蠻子傷得不輕,大動脈差點就被捅穿了。面對賀明貴地詢問,廠里人開始選邊站,竟沒人透露黃牛的下落。賀明貴知道他們忌憚的不是黃牛,而是黃牛老娘能淹死人的唾沫星子。
賀明貴回派出所立案的路上,撞見黃牛騎個三輪摩托車在鎮上收廢品。黃牛居然還遠遠向賀明貴打招呼,一副他鄉遇故知的熱情。賀明貴心里罵著:你個大傻×。面上卻堆起笑,揮著手走上前去。
黃牛發動三輪摩托,準備離開。賀明貴一個箭步,摩托竄了出去,黃牛卻被賀明貴從座上拽了下來,口袋里的匕首露出了刀把。黃牛像泥鰍一樣翻來滾去,賀明貴要去抓匕首,還要控制黃牛。兩人在地上纏斗了好一會兒,而那把匕首一直沒有離開賀明貴的視線。
周圍群眾報了警,趕來的同事將黃牛戴上手銬。賀明貴這才提溜起那把匕首,刀刃上還殘留著血跡。賀明貴問黃牛剛才為什么不摸刀。黃牛笑著套近乎:都一個廠的,哪能動刀子呢。賀明貴又問黃牛為什么主動打招呼。黃牛說:就是想試探下,如果不上來抓我,那就說明蠻子傷得不重。
賀明貴剛把黃牛扔進審訊室,黃牛的娘便挎著一籃雞蛋來了。賀明貴說:大娘,這雞蛋不能收。黃牛娘說:雞蛋是給那蠻子的。賀明貴一愣:人家收嗎?黃牛娘說:不收,人家要錢。賀明貴說:鑒定起來至少是輕傷。黃牛娘擺擺手:我就問你一句,對方收了錢,你能把我兒子放了嗎?賀明貴沒答話,他覺得黃牛就是只煮熟的鴨子。黃牛娘說:我都問過了,只要傷者不做鑒定,你們就立不了案。賀明貴一愣,點點頭。黃牛娘說了句:好,你等我回來。黃牛娘挎著那籃雞蛋出了派出所門,留下賀明貴還在那兒發呆。沒想老太太五分鐘后又轉了回來,手里多了兩個打包盒,每盒各裝一大塊蔥油餅,還有一個醬豬蹄。黃牛娘說:一包給你,一包給黃牛,你們辛苦,都別餓著了。賀明貴有點蒙,他想問黃牛到底哪點辛苦了。
黃牛娘走后,賀明貴給黃牛做筆錄。材料記得細之又細,連刀把上的刻字都記下來了。賀明貴想把他這起案子辦成鐵案。黃牛倒也很配合,到了飯點,黃牛插話道:我娘給我的豬蹄子呢?賀明貴把兩份豬蹄都丟給了黃牛。傳喚到點便要轉刑拘,留給黃牛的時間不多了。
又過去一個小時,賀明貴正準備給黃牛辦刑拘手續,黃牛娘領著廠里工會領導,還有傷者家屬來了。原來黃牛娘先找到傷者家屬,老淚橫流地把賠償款磨到合理范圍,又闖進廠領導辦公室,聲色俱厲、夾敘夾議地把黃牛爹當年事故又講了一遍。廠領導明白,黃牛娘當年不在事故和解協議上簽字,是為了未來留一手。廠里答應墊付蠻子的賠償款,黃牛娘也寫了承諾書,不再為當年的事故糾纏。拿了賠償款的蠻子答應不做傷情鑒定,案件自然就沒法立了。
黃牛離開派出所前,拉著自己老娘要和賀明貴合影,說是人民警察為人民,要感謝一下。黃牛娘踹了黃牛一腳,嫌他丟人不夠。娘倆走了,賀明貴有些悵然,心底萌生了離開派出所的念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