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3期|葛水平:養子如虎(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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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展和父親很少說話,因為父子個性不同,期盼和理想也不同,這種不同——很早就知道了。
一個是養父,一個是養子。
有幾個年頭,因為父子關系僵硬,呼延展姑姑還偷偷摸摸買了烏龜,選擇半夜去鄰近的小水潭放生,那些烏龜個頭不小,拋入潭水時,撲通一聲,濺起不少水花。姑姑認為那是潭里的水笑了,為自己的行為得意。
父子倆的關系還是不好。天旱時水潭里的水干了,有小魚小蝦獨沒有烏龜的尸體。姑姑開始為父子倆的關系傷心落淚。
呼延展是姑姑的兒子。姑姑的弟弟一輩子打了光棍,姑姑把五歲的長子送給了自己的弟弟,人活一世怎么能沒有自己的后代?姑姑一廂情愿認為。
呼延展的故鄉在內蒙古伊金霍洛旗,屬呼和浩特、包頭、鄂爾多斯“金三角”腹地。從地圖上尋找,在鄂爾多斯高原東南部,毛烏素沙地東北邊緣,故鄉東與準格爾旗相鄰,西與烏審旗接壤,南與陜西省榆林市神木縣交界,北與鄂爾多斯市府所在地康巴什新區隔河相連。地理上是亞洲中部干旱草原向荒漠草原過渡的半干旱、干旱地帶。
水蝕溝壑和坡梁起伏的故鄉,風沙肆虐。
納林希里鎮,其根溝二社是呼延展居住的村莊名字。
養父呼得福出生在1948年,是柿子成熟的秋天,那時村子里的柿子樹多,十月的柿子已經黃了,他的出生是家里的又一分收獲,又是長子,父親就給他起小名叫“得福子”“如意子”??上?,一次鄉村車禍讓呼得福父母早早離開了人世,他有一個姐姐,姐姐沒有辦法給呼得福成家立業,姐姐嫁人后,土屋子里的呼得福一個人活到三十五歲。
呼得福三十五歲上還沒有女人愿意跟他,寡婦也不跟他。姐姐懷著憐愛相交的復雜心情決定把最疼愛的長子送給弟弟。拉著長子的手,姐姐歷盡滄桑的肌膚下,深藏著怎樣一顆沉著、緩慢而溫暖的心跳,和擁有從容不變的力量。但是,姐姐不知道,從此,被各種各樣的心理誤區所阻隔,難以傾聽到彼此真實想法,往來中的親戚一下就變了味道。日常生活就多了一種防備、猜疑。呼延展作為兩家命運的巨大伏筆存在,一下子就覺得生活像一口藏著月亮的水井,常常被夢和理想一類的抽象之物所累。
接收了姐姐的長子,改名兒呼延展,從此和兒子一起很不適應地生活在土屋里。
那時的呼得??瓷先ズ茱@歲月,方圓就近的女人沒有一個看得上他,原因很簡單,日子過得寒酸。呼延展的到來也算是呼家人在世上留下了一粒種子。
呼得福既當媽又當爹,總體說來兩個角色轉換得不太好,互相換位得煩了就不怎么管這個兒子。一天做一頓飯,多添一瓢水,一頓飯吃新鮮,其余都是吃剩飯。
呼延展成長得不是太順,饑餓陪伴著,嘴唇因倔強而堅硬,像啄木鳥,面對蟲子致命的傷害,他說不出什么溫情的話,卻顯得格外自尊。和鄰居家的娃娃比較,熱鬧和呵護顯少,總是覺得家里少了啥,自己不存在,也害怕自己被別人認為不存在,說話的嗓門大,眾生喧嘩中高調表態,笑聲也響亮。清脆的童聲響徹村莊的角角落落,并回蕩在人們的睡夢里。其實當時的山村是很原始很本真很熱鬧的,他家在通往村莊的出口處,又在村莊的最顯處,夜晚也是孩子們喜歡鬧騰的熱鬧地方。
呼延展的大嗓門兒成了一種笑談,甚至有人說他:“人窮志短就喜歡窮咋呼?!?/p>
上初中時呼延展就很少說話了,什么樣細小的幸福也不能抵消日子里那些沉默的災難,沒有呵護,有些呵護看上去又很生硬。習慣做一枚無花果,在自己的世界里醞釀,沒有花朵凋謝時抒情化的凄涼,像啞巴一樣,承擔著宿命的倦怠和安靜,常以低頻的聲音和自己說話,別人聽不到。和自己交流的時刻是愉快的,從早晨到黃昏,然后只剩下一條朦朧依稀的小路,樹木漸漸隱沒,土屋門前暗淡得沒有了色彩和輪廓,只剩下移動著的東西能被看到,比如一只雞、一條狗,還有他十分厭惡的喝酒吃肉猜拳的聲音。
土屋對面的坡地上長滿了各種樹木,最多的還是柿子樹,樹木的春夏秋冬都會綴飾得五彩斑斕,很惹眼。
入冬,柿子成熟時,呼延展摘下柿子裝進口袋,搭車進伊金霍洛旗賣柿子,有時候遇見好運氣了也能賣幾個零花錢。柿子是呼延展童年的果腹口糧,常常因為吃多了食重得不排便。和正常人家的娃娃比較,同齡人中他就顯得矮。
養父呼得福是懂手藝的人,那些年,別人家修房蓋屋,套門窗的木工活計就由他來做。鄉下人眼窩淺,他對呼延展的成長沒有多少寄托,認為將來能種田糊口,能成家立業過成一家人就行了。
不期望,因此也就不大管這個養子。
冬天,大多的日子是被白雪包裹著,白天上學,夜晚回到土屋,黑燈瞎火,冷鍋冷灶,點亮跳動的油燈,老鼠沖著亮,也出來找溫暖,雖然是友善的,但是想到有限的口糧被它們盜走,心里還是很難過。呼延展抓起炕上的掃炕苕把打過去,有一會兒沒有聲音,一會兒那聲兒就又響起來了。它們搶著燈光逗樂,在腳地上燒火準備的松柏枝、柴草、麻稈中,上躥下跳,快樂得不亦樂乎。
有幾次呼延展想去找媽,他知道姑姑是親媽。姑姑嫁在村東頭,針線學得挺巧的,還給呼延展補過衣裳。見了姑姑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歡,張口時想叫媽,姑姑說:“該走了,姑姑送你回你家?!?/p>
一句“回你家”拉開了距離。
呼得福給人干木匠活計,吃得好,偶爾也喝幾口散酒,慢慢地呼得福就有了酒癮。夜里回到土屋時人騰云駕霧,覺得自己在飛。情感大概是耐不住幽寂和野性的,喜歡熱鬧,人見了恭維兩句,想著手頭賺下的幾個錢,錢確實魅惑情緒,于是就去村里的小賣鋪買了酒喊了人,在土屋里繼續開始喝。
放學回家的呼延展看著土屋內亂糟糟的猜拳喝酒人,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就走到院子里看星星,想著,為什么姑姑一定要把我送給她的哥哥呢?當舅舅也許是好舅舅,當爸爸未必是好爸爸。寒冷的空氣中,腦袋十二分清醒,腳步不知道邁向哪邊。一只貓從土墻上爬過去,似乎是有一只蝙蝠在墻頭上夜宿,月亮的光照著貓側身抬起的爪子,他實在是消受不起這份難過,想來想去最難過的是土屋里沒有姑姑這樣的女人。
盼著養父也找一個女人來,有女人的屋子里不必動手就可以吃到飯菜。五歲前的記憶明亮,姑姑的院子里,尤其是傍晚,情境和心境都不一樣。越來越黑的夜,姑姑的笑聲,如一朵燦爛而怒放的花朵,被夜的浩大的寂靜烘托著,朵瓣清晰,讓院子里的人沉浸在難以言明的歡喜里,生活是芬芳的。
他記得姑姑拉著他的手說:“舅舅沒有娃,你去給舅舅當娃,舅舅是媽媽活在世上的娘家人唯一的親人,你是我的兒子,你得替媽媽去還債。從此你沒有媽媽了,只有姑姑,你喊我一聲姑姑?!?/p>
呼延展笑著喊:“媽媽,你是媽媽!”
姑姑打他的頭一下,不算重,“你喊一聲姑姑我聽聽好聽不?”
呼延展喊:“姑姑!”
姑姑落淚了。眼珠子和篩子眼似的,淚水滴落下來,濕了衣襟。
門外院子里有兩盆花,其中一盆花枝上打了苞,另一盆花枝上開放出花來,有紅的、紫的,還有幾朵是白色的,說是繡球花。折斷后有一股臭味,和舅舅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一樣。呼延展回頭看著媽媽喊:“媽媽!”
這一回姑姑狠狠打了他一個巴掌,很重,一陣劇痛,他心酸極了,開始哭,用眼的余光盯著外面的爸爸,院子里的爸爸不作聲,嘲笑什么似的說了一句:“黃姓的兒子就要姓呼了?!?/p>
呼延展由媽媽拉著手去見舅舅。村子中央的土路上有車輪軋出的轍子,走起來磕磕絆絆,路兩邊還殘留著馬糞,看起來很黑,路邊上有一只小動物已經死去,看得出是一只貓,灰麻色的皮毛,腹部的毛色有些灰白,貓死去已經幾日了,有一股臭味發出來。呼延展盯著貓說:“像舅舅,臭?!?/p>
舅舅在土屋的院子里等待很久了,一張八仙桌,桌子上是父母的牌位,舅舅坐在椅子上,比平常日子打扮得干凈,雙手交叉在胸前,嘴角扯起笑紋,看見姐姐領著“外甥”進來了,緊著坐在椅子上。跟著進了院子的村干部是證人,他們站立一邊。姑姑牽著呼延展走到八仙桌前面,要他跪下。呼延展跪下,磕頭,算是認祖了。
姑姑說:“喊爸爸?!?/p>
呼延展掉頭想跑,身后兩個后生拽住他,這陣勢嚇哭了他,他迫不得已喊了一聲:“爸爸?!?/p>
滿院子人喜笑顏開。呼延展也笑了,太好笑了。因為大家都笑。
這一笑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