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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0年1期|劉詩偉:每個人的荒島(節選)
    來源:《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0年1期 | 劉詩偉  2020年02月26日08:10

    導 讀

    魂牽夢繞的一個女人,改變了四個男人的一生。一支亦真亦幻的戀曲,一段過往時代的挽歌。

    上卷 懸案1983

    此時·開端

    一切都在流淌。這是多年前的說法。

    后來你追加了一句:未來沒有格式。

    而且隨時都是開端。比如這個澄湛秋日的此刻。

    臨近傍晚,你朝著江城大學的雙面牌坊向校園外走去。太陽還沒有從牌坊西邊的遠方沉沒,銀白的上弦月已浮在當頭的天上。晚霞出現了。天空異乎尋常地清朗,透著漫無邊際的薄翼似的紫光。

    這樣的天景讓你敏銳。

    你感到行走在現實之外。某年在北美陸地的盡頭,你見過天上的火燒云,那是一場浩大的坦誠,以殷紅,以寧靜,以滿目繽紛的無言,仿若世紀初開的荒古訴求,讓人為之心顫神迷。而此時霞光恣意,從前的青春恍惚于眼前鋪展開來,別有熱烈的情狀,即刻又泄露調皮的鬼臉和放縱的歡笑……一切就在時光的另一面。

    校園一如往日的寧靜。路上有些梧桐的落葉,行人稀疏,周遭飄浮輕微渾厚的混音。你沒有停下腳步,試著調轉耳門,竟然聽見若干熟悉的爭論,一首奇妙的樂曲清晰地穿越林間——哦,什么地方冒出了故意搞怪的hormone的嚎喊。

    時光之光似可觸摸。

    一對與你無關的男女學生并行在前面,是那種形銷骨立的時尚身影,晚霞的光彩就在他們的身上閃耀。但你走得太快,漸漸被他倆擋住步伐。接近牌坊右側的過道時,你聽見了他們的呢喃。

    女生說:猜我養了一個什么寵物?

    男生說:肯定是一頭小豬——現在流行丑東西。

    女生說:憑什么講只有豬才是丑東西?

    男生說:因為你喜歡呀,這就是為什么。

    邏輯問題!你暗自哂笑,禁不住插嘴:喂,你錯了男同學。

    兩人聞聲掉頭,果然是一對漂亮的年輕人。尤其是那女生,五官標致秀氣,濃密微卷的睫毛忽扇著,瞳眸黑亮,透出好奇,讓你想起從前喜歡過的樣子,不由為之一詫。

    你和他們在路邊停下。二人或許認出了你是下午在人文樓做講座的那個人,禮貌地問候老師好,但男生說:如果我的判斷是正確的呢?

    你微笑:那也跟你的論證無關。

    男生歪了歪頭:為什么?

    你說:請問——白豬和黑豬,哪個更丑?

    男生即答:當然是黑豬。

    不料女生掩面撲哧:我養的是一頭小白豬咧!

    晚霞就蕩漾了,男生嘿嘿地傻笑……

    你頷首致意,趕緊脫離他們,出了校門。

    這時,一群白鴿子從校園的草坪上嘩嘩地起飛,越過圍欄,越過你的頭頂,嗡嗡的,向著晚霞飛行……在你身后,那對時尚的男女學生本來好奇地望著你頎長的背影,見了天空的忽閃,目光被響亮的翅膀帶走。

    后來你告訴我們:你看見那群白鴿子飛進了絢麗的晚霞。

    你無意結識或指教這對男女學生。他們的小豬無論黑與白,都不是太大問題。你向來警惕自己好為人師。一切只因為年輕是生命中的一種潛伏,你由衷羨慕并熱愛校園里的青春。年輕人讓你看見不加偽飾的光芒,這才有了一次小小的“路見不平”。

    江城大學是你的母校,你并不是這所大學的教師。這天下午,你應母?!凹o念恢復高考40周年學術講座組委會”之邀,去人文樓的階梯教室做了一場講座。你不做學術,是人家開明地拿你作為一個沒有學術的當代成功人士,請你給孩子們講講另類經驗。為什么是“另類”?你并不認同這個抬舉。但你苦笑,只好盛情難卻或者無所謂。

    你說:我給諸位講“一切都在流淌”吧。

    臺下沒有歡呼,孩子們詫異而茫然。

    你是有經驗的演講者,馬上自我解嘲:當然,諸位是來聽“成功”的,我不會忘記給你們提供幾樁邪性而輝煌的故事。

    場面松動起來,有幾處笑臉閃爍。

    但是你說,成功的背景是“一切都在流淌”,諸位有必要曉得這句話涉及“自然、永恒、無邊、和諧、變化”的含意。你省略了理據。然后,你開始講背叛學院教誨而效果不錯的成功案例,孩子們聽得入神,不時報以笑聲和掌聲,臨窗的地方甚至響起一聲口哨。借此機會,你提出一個問題:作為人學的文學有兩個母題——死亡與愛情,如果未來科技讓人永生,讓hormone不滅,人類還有文學嗎?或者未來的文學是什么樣子?尤其是人工智能的發展,當機器人比人類更有智慧時,世上的經濟、法律、倫理、政治和日常又是怎樣的呢?你說:你們盡情地想吧,其實你們沒法子想,你們只需記住“一切都在流淌”。其間主持人遞給你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注意回避意識形態”,你差一點將它念了出來。

    此時,你迎著夕陽,霞光將你染得紫紅。

    你的意念中是那群從頭頂飛過的白鴿子?;腥婚g,你覺得簡單販賣過往那些成功案例到底虛妄,那只是光彩,你讓孩子們為絢麗歡呼,卻沒有講明絢麗的價值及來由;至少,你要為成功確立基本前提——在人類共享的世上,始終是有一些規矩和當期處事策略的;而世上一直存在各種危機,為了保有生命和生活,為了延續老邁而幼稚的人類,必須具備理性的強韌與睿智,并追究個體與普眾突圍的秘徑。

    或許還應該指出“流淌”也不是本相。明智的人注定荒涼。因為終極的悲傷是一把穆默永在的鐮刀,總把人生意義當作韭菜割掉,生命向來只能孤獨而微弱地前行。在現世,在有限里,所有人終有一天會面對自己的內心,試圖在心中尋找,或者種植某種東西,從而多少擁有一些屬于自己的惦記與懷想,那些才是伴隨終生的最為珍貴的指望與歡喜,那是迷人的……

    手機突然響起,是兒子打來的。

    兒子說:爸,你今天的演出太過通俗。

    你問:你怎么曉得?

    兒子說:我去聽講座了。

    你說:謝謝批評指教。

    你微微一笑,掛斷電話。這個時代正在加速流淌,風尚已悄然變樣。你想起那個漂亮男生的“嘿嘿”傻笑——他的邏輯如果只是佯謬呢?那么,他卑以自牧的技術是多么老到。

    霞光還在。那群白鴿子一定還在。街面是無數的行人。

    你忽然發現,這個平淡的秋日跟我們此生的“三個懸案”有關,看似尾聲竟是開端……

    第一章 一只白鴿

    1.鴿子

    也是一個秋日,擱在遙遠的年代。

    那個秋日原本沒有任何案發征兆。

    午后,太陽照耀江漢平原上的漢江,正是枯水時節,裸露的河床歷歷在目。因為河基是沙土,兩岸向河心延展的斜坡凸凹而舒緩,不時呈現平坦的場坪,河床顯得格外開闊。陽光下,河基的沙子熠熠發亮,河床上一派針尖似的光粒閃爍。河水還在,蜿蜒于河心,水流細瘦,極為清澈幼嫩,那些沙子放射的光點散落在如鏡的水面。

    從堤岸望去,整個河床有一種??菔癄€的古老與荒蕪,無比輝煌。

    當時,天空高遠得近乎空無。昔日在低空飛過江面的那群野鴿子突然歇落在河床上,三三兩兩,散漫地搖晃到細水邊,不用展翅,只需彈腿一跳,便越過河心。如此,河床的一處便有了跳來跳去的熱鬧。

    一會兒,不見人影的遠方傳來一聲花鼓調的嘶吟,唱著“你的日頭啊我的河”,拖腔尖厲而悠長,像是向著遙遠呼喊,像是要把安寧曠邈的時空收攏回來。然而,一串撲簌簌的翅膀排空而上,河床上只剩下一只白鴿子,站在水岸邊翹首張望……

    這一刻我們四條漢子正分頭向著漢江趕來。

    這是1982年秋天的光景。我們走出校園不久。

    那只白鴿子就在我們的前方光芒四射。

    而且我們已然感知,在我們到達漢江之前,小城的喧囂早就乘風而至,涌進空蕩的河谷,那只白鴿子盡管仍在殷切翹盼,卻不曉得是風的撩撥還是喧囂的襲擾,脊背上奓起一撮羽毛,一點兒的白,就那么在晴空下一動一閃……猶如心跳,讓我們越發加快步伐。

    我們是認真的。如此奔向那只白鴿子既不浪漫也不荒唐,那個年代所有的青春都可以為之做證。不過,話說回來,青春總有過于瘋長的麻煩與迷茫,我們的意念與現實特別容易含混,關于漢江河床上的那只白鴿子,時隔多年,每當回憶起那一天,必得努力說服自己相信一切都是真實的發生,而非縹緲的虛幻。

    只是但凡曾經心跳,往事便落定在心頭。

    至少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天,我們四人是分頭從兩座小城出發趕往江漢的,而且到達的時間不約而同。

    兩座小城位于漢江的一南一北。南岸是南平縣城,緊靠江堤;北岸是北原縣城,距離漢江大約五公里;兩座縣城各有十多萬人,高樓罕見,城區趴得很開,面積似乎不算太小。數月前,我們大學畢業分配到這里來,南平和北原的人都跟我們講自己的縣城是漢江之畔最為燦爛的明珠,也便是說,這里的“最”不是唯一。我們不用較真,曉得這種牛皮不過是行政競爭和小農自慰。事實上,漢江隔兩縣,兩縣向來沒什么政治經濟的交集,兩地的人只需埋頭干活,過自己的日子,且不說兩顆“明珠”誰都不必壓倒誰,即便壓倒了也跟百姓無關。至于漢江,固然是母親河,但時值“改革開放”肇始,人們忙于“母親”之外的經濟周轉,日月骨碌骨碌的,哪有工夫去河邊打量和親近?春夏秋冬,漢江猶如光陰庸常,除非某一天天上多出一個太陽,在此之前,大家一無異想,日子向來不曾掀起波瀾。

    直到這年秋天來臨,省地縣的報紙忽然報道:上邊計劃在漢江的南平縣城段架一座橋。據說,架橋的議案是北原縣的大人物發起的。理由堂皇:架了橋,北原的人經南平上省級水泥公路,去省城的路程一下子可以節省60公里。不是說“要致富先修路”嗎,橋比路更頂用。

    但是,沒過多日,居然是北原的人串通南平的人揭露內幕,說什么架橋的理由不過是打牌,打牌的人意在沛公——為了方便自己隨時竄到南平來……而且有人看見那人已經來過南平縣城。

    何以竄到南平?南平有劉虹女。

    狗日的,原來竟是“雪隱鷺鷥飛始見”呀!

    當流言流過我們的耳門時,我們四個外來的小知識分子顧不得修養了,開始朝著南平和北原的天空憤憤地罵。

    其實,是我們天真了,我們的災難是注定的:因為劉虹女的美麗實在太脫離群眾。她的身材高挑柔曼隱瞞不住傲然的小平肩,膚質白皙得光潤晶亮,眼睛像黑葡萄也像清澈的潭水,臉和五官集合了所有美的記憶卻十分別致,頭發蓬松流瀉偏偏劉海自然微卷——在那個年代,她甚至不像《廬山戀》中脫離群眾的周筠,也不像《小街》里脫離群眾的小俞,這兩個全國人民念念不忘的形象均未脫離中式美女張瑜的樣子,她的臉形更瓜子一些,額頭略寬,睫毛扇動時嘴角抿著寧靜,有那么一點兒歐化;而且,她也沒有周筠的跳躍和小俞的憂郁,一直是寧靜的,寧靜中讓人覺得外表之外還有十分之七說不明白的魅力。劉虹女為了不脫離群眾,早就開始在公眾場合用陳舊的衣著掩飾自己,可是中國有句成語:瑕不掩瑜。即便是煙灰繚繞的小城,老百姓的眼力也能吹糠見米。6月的一天,劉虹女穿著普通的白襯衣藍裙子,在我們四人的陪同下到南平報到,走出長途汽車站,還是被兩個男青年的綠豆眼盯上了,之后跟隨我們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問:這個是演員張瑜嗎?有人答:不不,是一個新演員!劉虹女看我們,我們像保鏢一樣鐵面無情……

    現在已是秋天,架橋的事兒尚在議論,南平人又發現了劉虹女的新動向。說的是上周周日,預報天氣有雨但還沒有下雨的時候,劉虹女化裝成民女,帶一把折疊花傘,獨自出門,登上江堤,下到袒露的河床散步;河床上有一只白鴿子,不怕人,隨其左右,劉虹女停在河心看水,白鴿子也停下來陪她看水;一會兒,落雨了,劉虹女撐開花傘,遮在頭頂,蹲下身,那只白鴿子便在劉虹女身邊來回走動,劉虹女擔心它淋雨,又怕驚嚇了它,就不語不看,單是一寸一寸地將傘蓋向白影子那邊移動,待白影子進了傘底,傘蓋又一寸一寸地退回,白影子跟著挪步,到后來,但見河床上撐一把花傘,傘下一人一鴿子……

    這是中了哪門子的邪呢?兩個城市一派茫然。

    好在有流言。流言流淌在車站、碼頭、酒桌、牌局和辦公室,很快便給出說法:這事也不奇怪,因為那白鴿子是男的,但凡是男的,誰不喜歡劉虹女?單是有點兒想不通,劉虹女為何明面上婉拒了所有追慕者,卻在私下跟一只男鴿子親近?

    瞧瞧,全是他媽的惦記天鵝的癩蛤蟆們的混賬話。

    可是,我們無法抹殺白鴿子就在劉虹女的花傘下。

    我們懷恨那個“打牌”架橋的人物,討厭所有癩蛤蟆,也妒忌那只白鴿子……我們越來越慌張。

    2.我們

    我們是趙春、錢夏、孫秋和李冬。

    誠然,作為劉虹女的追慕者,“我們”實際上有很多人,簡直不計其數。但我們四人姓趙、錢、孫、李,名字叫春、夏、秋、冬,因了姓和名的機緣,早已建立兄弟般的友誼;雖說在愛情問題上彼此也是宿敵,可面對全社會雨后春筍般的新生對手,必須民族矛盾優先——結成戰略同盟而合力對外。

    何況劉虹女跟我們四人是江城大學同屆畢業的,即使她一直拿我們當普通同學,但到了南平和北原,大家也算自己人。當年,趙春和錢夏落戶南平,孫秋和李冬去到鄰縣北原,坦率講,是劉虹女決定了我們的畢業分配,如果不是她,四人何以投奔這遠離都市和故鄉的小城?我們甘愿把青春獻給她!劉虹女自然曉得,只是她對我們都好,向來平分秋色。那是風聲鶴唳的日子,我們無法判定誰將最后勝出,但每個人都在爭取做最后勝出的那個人。

    我們的競爭一分一秒都不能停歇。

    但一切又是簡明的。那時的愛情既不是從前的“革命+愛情”,也不是后來的“金錢+愛情”,而是“事業+愛情”。我們是“文革”后的“新三級”大學生,時代先鋒,把事業進步當作贏得愛情的不二法門。偶爾,當愛戀的潮水洶涌澎湃時,我們以為原本是愛情的奔突催化了事業的追求,可這樣的想法即刻讓我們感到對不住先鋒的境界。人生的夢起初在近前,我們離看破人性而內心自洽尚有漫長歲月。我們必須扛著:每天拿工作當事業,無比熱切地投身于自己的崗位。

    劉虹女分配在南平師范學校教英語。我們四人中,老趙(我們在大學時就把趙春叫老趙)學政治,被中共南平縣委辦公室要走;錢夏學歷史,進了南平黨史辦公室;孫秋和李冬,因南平接收大學畢業生指標受限,就近轉投北原,兩人都學中文,一個去縣委機關報《北原報》,一個去縣教育局語文教研室。所幸四人的崗位跟專業合轍,讓我們對未來充滿理想。上大學前我們曾跨出家門向社會張望過,畢業前輔導員更有交代:走上社會后,既要保持青春活力發揮專業優勢,也要善于學習和適應環境。落腳點是“也要”。但輔導員沒講實用技巧和案例,我們只能從記憶中翻出楷模來學習,結果,報到那天每個人都像鄉村老地主見到貧下中農一樣點頭哈腰。只有錢夏不老實,主任叫他“錢瞎”(把夏念成xi?。┧尤挥脻h語拼音糾正主任:x-ia-xià(夏)。

    第一次領工資后,我們跟劉虹女聚過一回餐。

    東道主是老趙,聯絡人是錢夏。他倆同在南平縣委大院上班,同住大院北門外的機關宿舍,碰面的機會多。老趙所以做東,主要是因為他的工作崗位在縣里地位最高,他應該對劉虹女有所表達;但他又怕落下不義氣的名聲,干脆來個與狼共舞,把三個情敵也叫上,心想,說不定可以一箭三雕順便屈人之兵咧。

    聚餐安排在周日下午,地點是老趙的單身宿舍。那時正經人一般不下館子,去餐館也花不起錢。老趙的單身宿舍在二樓,二十幾平米,寬大敞亮,門向南開,從走廊進入,房間內南北有窗,北窗下是一張木床,南窗下是一張書桌,中間空闊得做廣播體操綽綽有余。問題是沒有鍋盆碗盞。隔壁住著一位有家室的女干部,女干部在走廊上擺煤灶生火;老趙叩門求援,她不僅支持,還給出建議:自己煨一罐排骨藕湯,再去機關食堂訂幾個菜。那天,老趙上午忙采買,下午守候在走廊的灶臺邊煨湯,交代錢夏確保其他三人在下午四點前一個也不少地到場。

    錢夏先去機關辦公室,利用周日沒人的機會,拿起公家的電話給北原報社打長途,通知孫秋赴宴,讓他約上李冬;因為說了劉虹女要來,這兩個家伙只會提前趕到。下午三點,錢夏招呼過老趙,騎車去南平師范學校,時間尚早,半道彎進書店消磨一陣,挨到四點,用自行車后座馱著劉虹女回來,老遠把鈴鐺搖得脆響。

    老趙、孫秋和李冬站在二樓,一起隔著欄桿朝樓下看。

    劉虹女進了老趙的宿舍,稱贊室內又大又亮,說干部的待遇比教師好,口氣是為同學高興,極普通的態度。但她沒有在意,她的到來讓我們心慌意亂。三人正要調侃老趙,老趙趕緊吩咐移出書桌當餐桌。劉虹女過來把桌上的書本和筆筒拿走,四人抬起桌子移至房間中央。劉虹女又找了抹布,忙著擦拭桌面。她的主動讓人聯想到女主人,三人都覺得她沒必要為了一頓飯過于熱愛勞動。錢夏掏出五元錢,支使劉虹女去宿舍院門口的雜貨店買一瓶白酒,一邊從她手上拿走抹布。劉虹女接了錢出門,孫秋和李冬偷著笑,向錢夏豎起大拇指。

    開餐時房里亮了燈。桌上的菜品體量壯觀:一大罐子湯,葷素四道菜都是搪瓷海碗。不過,吃喝的場面并不歡騰:因為劉虹女,大家必須斯文。老趙起身拿勺子給劉虹女碗里舀湯,錢夏連忙端了劉虹女的碗去接,孫秋說盛湯時碗不要端起的,李冬喊小心燙著,一邊拿手遮在劉虹女面前。劉虹女不知所措,表情澀澀地綻放。席間,大家先后介紹自己的工作,聽起來每個人都春風萬里。

    孫秋突然看著劉虹女說:你瘦了。劉虹女莞爾一笑:你也是。其他三人爭著問劉虹女:我瘦了嗎?結果大家全都瘦了。

    李冬覺得這樣的場面自己最不占便宜,早早地看表,提出散宴,說再不走,輪渡一收班,他和孫秋就回不去北原了。當時漢江還沒有到枯水的季節。老趙提議:要不你們在南平住一宿,明天趕早班的輪渡?李冬說那樣上班會遲到的。錢夏就打趣:你倆走了,這么多剩菜咋辦?孫秋指老趙:該老趙辛苦唄。老趙苦笑:天哪,我至少要辛苦一個禮拜咧。劉虹女有些不安,說:真對不起老趙。

    于是全體起身,丟下一桌狼藉,先送劉虹女回學校。從機關宿舍到南師不到一公里,有路燈照耀,我們扯起嗓門唱歌,讓全城的毛孔都能聽見。到了南師門口,四人看著劉虹女走進校門,劉虹女回頭揮手,轉身消失在校園的拐彎處。

    接著送孫秋和李冬去江邊坐輪渡。從南師北面上了堤,老趙仍要送到碼頭去,被李冬攔住。錢夏風涼地笑道:二位兄弟,要是太辛苦,以后不必常來南平的。孫秋立馬回他:放心吧,只有不辭辛苦,才能感動上帝。兩人的話針尖對麥芒。

    可是,我們很快在“事業”上遭遇了挫折。

    老趙有個競爭對手是南師畢業的中專生,那小子也積極爭取進步,每天早晨,追著老趙的腳跟來到辦公室,老趙掃地、打開水,他一步到位——直接替主任抹桌子、泡茶。一次,主任審閱那小子起草的文件后,交給老趙打印,老趙看過稿子去找主任,說“加強改革力度”不妥,應當把“強”改為“大”,因為后面是“度”,主任說強大強大嘛不改也行,他說強不是大大不是強,不改不行的……不久,縣委書記要一個專職秘書,那小子去了。

    錢夏更二,主任讓他整理南平抗日資料,他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國軍”抗戰史。主任問共產黨呢?他說我黨當時在別處。主任指出:黨不在但黨的精神在呀!令他重寫。他開始思考黨的精神,一面將那篇“國軍”抗戰史的稿子投寄出去,重寫稿還沒寫成,寄出的稿子被《人民政協報》刊登出來,他拿著報紙向主任邀功,主任端著煙,不看報,只看他,搖搖頭,一截煙灰掉在桌面……不日,他申請入黨,主任笑了:你不適合入黨。

    孫秋在報社只當了三天記者。第三天早晨,主編說,縣委書記說某生產大隊有10個萬元戶,讓他馬上報道,他當日采訪,寫出稿子交給主編,主編瀏覽后問:萬元戶怎么少了6個?他說:實際只有4個。主編嗤道:你想跟書記過不去?他說:不是我,是事實。主編冷笑:你狠,從明天起,在家做編輯。不日,主編將一篇《凱歌大隊家家戶戶凱歌(黑白電視機品牌)高奏》的報道交他編發,他不信,親自去核實,把“家家戶戶”改成了“40%的農戶”,稿子送審的次日,主編通知他:下周地區(指行政區)有個新聞培訓班,你去吧。

    李冬巡回各中學聽課,發現語文老師不講普通話,n、l不分、f與h對換、沒卷舌的zh、ch、sh和r、后鼻音g發不出來、省略介音u和i,為此寫報告呼吁全縣語文老師率先說普通話,教研室主任很支持,局領導也重視,讓李冬去縣一中試點。不料,在縣一中的語文老師見面會上,同行拿他當笑話,說講不講普通話對高考沒啥影響,大家抓高考忙得屁滾尿流,哪有工夫調舌頭?校長拿起李冬的手來看,李冬問干什么,校長說:我看你有沒有長義指——北原有句諺語——六個指頭搔癢。

    四人遭遇了挫折互不相告,都憋在心里,以免傳到劉虹女的耳朵里,但又找不到出路,終日頹喪。那時,我們已經曉得那句令人厭惡的“他人即地獄”,但從未相信它是對包括自己和上級領導在內的全人類的批判;我們滿腦子只有劉虹女,除了費厄潑賴的鉤心斗角,哪里意識到社會是一個裝滿螃蟹的大籠子,還一心指望著事業上一馬平川咧。我們的藍天在那個陌生的初秋遽然灰暗。想起輔導員說過的“也要”,覺得分明是投降的指示。

    可青春的血依舊溫熱,實在無法變節。

    我們選擇逃遁。不知道從哪一周開始,我們四人每個周日都會像霜打的落葉聚在南平。半個秋天,大家不說心里的話,彼此曉得各人心里有話。那些話在插科打諢的嬉笑的縫隙閃現,倏忽尖銳,就要釀出清淚了。若干日子后,孫秋帶頭,我們四人于黃昏時走出宿舍,一起走到南平師范學校北面的堤坡上,相依坐下,靜靜的,等候月亮升起,等待校園里傳來劉虹女彈奏的琴聲。

    那月下的聆聽……永在眼前。

    ……

    作者簡介:劉詩偉,現居武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武漢文藝評論家協會副會長,中南民族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19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在時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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