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3期|弋舟:鼠輩
“他的另一半兒走了,于是,他迅速地膨脹起來。這其實不難理解,他變成了一個胖子?!?/p>
“不難理解?”
“當然,這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種邏輯,”她說,“本來結了伴兒的家伙,落了單,所以就憂郁成了一個肥仔——其實,這也跟一加一等于二差不多吧?!?/p>
我們第一次交流更像是個搭訕,大家都有些沒話找話的意思。當然,跟酒精也有點兒關系。聚會的東家已經喝高了,老黃他摘下自己胸前掛著的玩意兒,挨個向不同的朋友分贈了好幾圈。
“瞧瞧,這是塊地道的戰國玉?!崩宵S說??纱蠹一飪杭幢愣加行┚埔?,也都不傻,還是能分辨出那玩意兒絕非是件古物,縱然不明就里,但誰都看得出那不過是個電子產品。它的屏幕發著藍光。于是,紛紛又給老黃掛回到胸前。
“他胖了多少斤?”我問。我斷乎不會關心一個莫須有的胖子到底胖到了什么程度,但我得把話接下去。這也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種邏輯吧——別讓一個主動跟你搭訕的、微醺的女人冷了場。
她將手機伸在我眼前,“喏?!?/p>
我看到一只體形短粗的嚙齒動物?!八??”
“沒錯,瞧瞧吧,這是他現在的樣子,沒稱過,不過我可以讓你看看他之前的樣子?!?/p>
“一只老鼠?”
“倉鼠?!彼m正。
“噢,倉鼠,可不還是個鼠輩嘛?!蔽冶緛硐胍f的是“鼠類”,結果說出口的卻是“鼠輩”。這讓本來中性而客觀的科學分類,變得有點兒像情緒化的嘲諷。
“他把她帶走了,他現在重度抑郁?!?/p>
要承認,我有著驚人的理解力,聽話聽音,至少,我從她的這句話里,聽出了三個角色,并且,性別各異。
“他,是誰?”我問。
此刻,我認為她并不需要具備和我一樣驚人的理解力,也能明白我是在問什么。這個搭上的訕,是被她所主導的,她理應把握內在的紋理與結構。
“雪糕,”她遲疑了一下,“盡管他是個小伙子,我們還是把他叫雪糕了,他特別白?!?/p>
我想她是會錯意了,決定不再接她的話,安靜地盤著手里的核桃。她欲罷不能,我看出來了,我們之間的話頭已經打開,她會自己往下說的。
老黃的會所里全是些“戰國玉”之類的玩意兒,真真假假,但我確信現在自己手里的這對核桃是真的。喝酒之前,我就將這對核桃從老黃的博古架上摸了下來,捏在手里,這對確鑿的真東西,仿佛能給我定定神。
“女孩卻被我們叫作肉球,”她果然繼續說,“其實她挺苗條的,但他覺得肉球這個名字性感?!?/p>
老黃胸前的那件玩意兒再一次分派到跟前了,他兜頭套在了我脖子上,將繩扣差不多推在了我的喉結處。
“他是誰?”我一邊躲避著粗暴的老黃,一邊故作鎮定地繼續著對話。我多少有點兒害怕,喝多了的老黃令人畏懼。我感到自己被按在砧板上了,生怕成為一個笑話。
“他,是誰——?”她還是不能夠領會我的問題。
“你躲什么躲!”老黃將繩扣固定在我襯衫第二個扣子的位置,“戴這種玉,繩扣必須拉到這兒,”他替我整了整襯衫的領子,“這是個講究!”
我挺感激老黃的理性和講究,喝多了的他,完全是有可能給我來一個絞刑的。她在對面同情地看著我,繼而伸手拍了拍我放在桌面上的左手。
“你,是個識貨的,”老黃表揚我說,“這塊玉也就只有你能配得上。小蟻,我看好你,你給我記住,我看好你!”這個表揚我是得記住。老黃是個收藏家,從戰國玉到茅臺酒,從文玩核桃到普洱茶,沒人知道他這些藏品的真假,就像沒人知道他是如何積攢起的財富。但我知道,他是真有錢。有錢到能讓我必須記得他酒后的看好。
老黃拍拍我肩膀離開。我能夠感到自己有點兒驚魂未定,這讓我變得迫切需要跟她繼續交談下去,借此平復一下自己的呼吸。我認真地看著她,開始覺得她好看。
“你不打算還給老黃嗎?”她指指我胸前的贈品,笑得令人玩味。
“我是說,誰帶走了肉球?”我直接拉回了話題,誰會愿意在一個好看女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怯懦呢?這時候,追問一個帶走了母倉鼠的人,會是個很好的掩飾。
“哦,羅賓,我們分手了,他堅持要平分這對兒伴侶?!?/p>
“就是說,實際上,同時有兩對兒伴侶分開了?!?/p>
“哈,沒錯,肉球和雪糕,我和羅賓。我以為他會帶走雪糕呢,結果他卻選了肉球??赡芩钦娴挠X得肉球很性感吧,沒準現在他會摟著肉球睡呢?!?/p>
我需要腦補一些畫面,不免也會聯想她摟著一只公鼠睡覺的情形。老實說,我非常怕鼠類,非常非常怕。
“不知道肉球現在什么情況,雪糕倒是真的成了個肉球?!彼f,“他的痛苦是不需要被專門理解的,那簡直就是可以直接目睹的。肉球離開后,他瘋狂地吃,食量是以前的五倍都不止?!?/p>
我不由得要仔細端詳她的身材。她很苗條,至少不胖,胸還略微有些顯小。而她,也是個落了單的。
“好在,你們可以結個伴兒?!?/p>
“我們?”
“對,你跟雪糕?!蔽矣X得這是不言而喻的。
“不,沒用,我們不是一類。至少,我們落單后的表現方式不一樣,我的飯量根本沒增加,甚至,我現在還有點兒厭食?!?/p>
“會不會,那個羅賓現在也暴食起來了呢?”我從桌上的盤子里抓起一塊炸雞塞進嘴里,“沒準,落單后的表現也是分性別的?!?/p>
“有道理啊?!?/p>
她點頭稱是。我感到了一份落單之后也許專屬雄性的饑餓感,于是,又抓起了一塊炸雞。
老黃開始四處尋找他剛剛饋贈出去的玩意兒??腿藗冃︳[著躲避他的騷擾,他理直氣壯地扯開每個人的領口檢查,女性們尖叫著拍打他的光頭。
“我可不想讓老黃這么干,”她說,“你也趕緊把這玩意兒收起來吧?!?/p>
我著迷地看著她,仿佛被催眠,眼前的她,竟被我看出了某種“倉鼠之美”:高高的顴骨和玲瓏的下巴,瓷白的、略略有些大卻俏皮的門牙。我像個白癡似的摘下了自己胸前的玩意兒,窩藏進褲兜里。我壓根不想要這件不知何用的電子設備,但她讓我趕緊收起來,我就趕緊收起來了。
“我得找他看看?!彼酒饋?,將椅背上的圍巾一圈一圈地圍在脖子上。那是條很長的墨綠色圍巾,她圍上后,“倉鼠之美”更是美得不可方物?!翱纯此F在是不是也變成了一個肥仔?!彼f。
我以為她圍上圍巾是要防御老黃,沒想到她卻是要抽身而去了。
“你現在就要去看——嗯,那個羅賓嗎?”
“哈哈,當然不,他回英國了,過完春節才回來。那時候,他會不會真的肥到提不起褲子來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那么倉鼠呢?哦,肉球怎么辦,他不會也把肉球帶著一起回英國吧?”我拋出一個問題,不過是想挽留她。
“哦?”她歪頭想了一下,嘟噥著,“這倒真的是個問題?!?/p>
說完她便走了。我卻開始在心里敵視某個素未謀面的、回了英國的潛在胖子。
事情原本就會這樣告停。我們歷經過無數個這樣的微妙時刻:似乎突然間會發生點兒什么,最終,卻什么也不會發生;有那么一些瞬間,你覺得自己愛上了一個具有“倉鼠之美”的姑娘,并且些微地有些痛苦,既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妒忌的折磨,但下一個瞬間,你便跌入另外的幻覺里,覺得自己亦在令別人感到痛苦,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妒忌的折磨。就是這么回事兒。
可過了春節不久,她卻打通了我的電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