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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選刊》2019年第12期|陳倉:上海反光
    來源:《小說選刊》2019年第12期 | 陳倉  2020年02月26日08:02

    1

    父親從春天開始,就把那個消息隱瞞了起來,直到元旦之后,他終于打了一個電話給我,說他想來上海轉轉。我說,什么時候?他說,就這幾天。我聽到消息,感覺非常意外,在上?;问幨畮啄?,年年都勸他來看看,但是他總有一堆的理由,一會兒要收莊稼呀,一會兒要殺豬呀。我說,你怎么突然想開了呢?父親說,眼看著都到年末了,村子里連一片雪花也不下,真是太無聊了。

    我認可了父親的理由,因為不下雪的冬天真不好過。

    2

    三天之后,父親一出虹橋火車站,就被我帶到了地下停車場。有輛油光發亮的黑色小轎車已經等在那兒,因為沒有熄火,像匹小馬駒一樣,發出突突的喘息聲。留著長頭發的小葉,小跑著接過行李,麻利地放到了后備箱,然后繞到車子旁,殷勤地拉開后門,并且說了一聲:“伯伯,您請?!?/p>

    父親坐上車,摸了摸屁股底下的真皮坐墊,悄悄地問這車是什么牌子。我說,五環是奧運會,四環是奧迪,你這輩子還沒有坐過這么高級的車子吧?父親說,原來坐過兩次吉普,這奧迪不是你的吧?我說,當然不是,不過是我們單位的。父親說,那他呢?是單位給你配的司機?我說,當然不是,他是我們同事小葉,行政辦公室的,算我的頂頭上司。

    小葉甩了一下長頭發,笑呵呵地看著后視鏡說,伯伯,報社聽說你來視察工作,所以非常重視,專門派我為你服務,這幾天你要去哪里,隨時招呼我就是了。

    接到父親要來上海的消息,我的心情非常復雜,又激動又擔心。激動的是,終于可以讓父親見識一下,什么叫人多,什么叫高樓,什么叫城市,似乎上海就是自己的,每一座大廈都是自己得到的獎杯,每一束霓虹都是自己頭頂的光環,要把它們統統端出來,給父親好好炫耀一番,證明他的兒子能在上海立足,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擔心的是,村里的鄉親們都知道我在報社工作,以為我是牛氣哄哄的記者,父親更加自豪,似乎他兒子就是天空飄過的一朵白云,他經常指著門前的山頂說,我兒子呀,整天坐在半空,是寫寫畫畫的見官大一級的記者。更為關鍵的是,我已經過了三十,竟然還是光棍一個,父親十分操心我的終身大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打電話問,你談戀愛了沒有???你什么時候把女朋友帶回家???你們到底什么時候結婚???最近大半年,父親催得最緊的一句話是,你趕緊結婚吧,不然我都死不瞑目。久而久之,為了應付父親,我就給他形成了一個印象,我談了一個女朋友,比自己小兩歲,是報社的會計,長得非常漂亮,具體一點說,像嘰嘰喳喳的小燕子趙薇,而且我已經在郊區那邊購買了婚房,只等著交房之后就正式領證結婚了。

    但是實際情況怎么樣呢?我感覺自己和騙子沒有什么差別。

    第一,我確實在報社上班,不過是一名發行員而已。我們是一家小型的機關報,在十幾年前市場化轉制的時候,被北京一家公司收購了,變成了自負盈虧的企業。開始報紙比較火爆的時候,我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帶著報紙在火車站、書城、廣場和地鐵口等人流密集的地方叫賣。這幾年受到新媒體的沖擊,報紙非常不景氣,報攤紛紛被拆除了,沒有什么人買報紙了,于是由零售轉成了訂閱,而且九成訂戶都是機關單位。我主要負責把報紙從印刷廠送到一些客戶手中,同時再負責一些訂戶的投訴,比如報紙送遲了啊,或者某一期報紙沒有收到啊。最近幾年,報社發行量和廣告收入急速下滑,已經處于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候,不僅負債累累,拖欠印刷費不說,連員工工資也已經很難支撐了。所以報社正在進行融媒體改革,報紙向新媒體轉型,版面被大幅縮減,最直接的影響就是裁員,影響最大的就是發行員,我便是面臨下崗的對象之一。第二,我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如果說有女朋友的話,那么她還在丈母娘的肚子里,或者存在于夢中。在工作還比較順利的時候,我確實想好好地談談戀愛,不僅是婚姻方面的需要,也是生理方面的需要。我在心里確實有一個喜歡的女孩,這女孩也確實在報社發行部當過幾年會計,不過后來跳槽去了一家公司。她確實長得像小燕子趙薇,甚至比趙薇還要漂亮,起碼身材比趙薇苗條,臉沒有趙薇那么大,不會像趙薇那樣喜歡瞪眼睛。但是這種感情一直處在我的幻想之中,并沒有付諸行動。因為我非常自卑,自己一個小小的發行員,一個連自己生活都勉強維持的外來工,那是不配談戀愛的,尤其不配和漂亮的女孩談戀愛,更不配和這樣的女孩結婚。第三,在上海,結婚必備條件,不是女朋友,而是房子,我的這種處境,怎么可能買得起房子呢?據最新的統計數據,哪怕是最最偏僻的金山和崇明,均價已經兩三萬了,憑著我每個月六七千塊錢的工資,怎么交得起幾十萬的首付,怎么還得起每月七八千的銀行貸款呢?最為關鍵的,根據相關的限購政策,我這樣的外來單身狗,根本沒有買房的資格。

    車子緩緩地駛出了地下車庫,開上了延安高架,此時是下午四點多,還不是高峰時段,高架已經擁堵成了一條紅色的蚯蚓。我問小葉,你是不是走錯了?小葉說,沒有啊,我怎么會走錯呢。我說,回宿舍不是這條路吧?

    我住在比較偏僻的桃浦地區,房租相對比較低,為了降低租房成本,我與小葉合租了一套一室一廳。小葉說,我們不回宿舍,報社領導交代過了,說伯伯是貴賓,來一次上海不容易,所以被安排在城市酒店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說你還是調頭吧,我爸住酒店會不習慣的。父親也說,就是的,家里不住,住酒店,花冤枉錢干什么?小葉說,伯伯,你們就別管了,反正單位報銷的。

    順著延安高架一路朝東,來到城市酒店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霓虹燈已經亮了,整個城市像被熔化成鐵水一樣瞬間就沸騰了。

    城市酒店位于延安路與陜西路交叉口,屬于四星級豪華酒店,朝北走幾百米就是南京路,朝南走幾百米就是淮海路。我緊跟著小葉來到酒店前臺,看到墻上掛著的價目表就被嚇了一跳,最便宜的房間也要八百多塊。我把小葉拉到一邊悄悄地說,你是不是瘋了?住酒店可不在我們的計劃里啊。小葉甩了一下長頭發,呵呵一笑,說你爸這次來,我們商量好了,由我全權負責接待,你什么都不用管。我說,你說得輕巧,錢也不用我管嗎?被你這么一折騰,我估計就要破產了。小葉說,他可是你爸,你自己都說過了,這輩子恐怕是最后一次,人生有多少最后一次?反正你就放心吧,超出預算的部分我自然會有辦法的。我說,你有什么辦法?你是大款嗎?

    小葉是安徽人,原來和我一樣,也是發行員,風里來雨里去以賣報紙為生。有一次,小葉賣完報紙坐地鐵回發行站的時候,看見小偷正在偷一位女生的手機,他便上前緊緊揪住了小偷的衣服。小偷惱羞成怒,掏出刀子朝著他的手砍了下去,但是他不僅沒有放手,而且抓得更死了,最終在大家的幫助下,把小偷給抓獲了。他成了見義勇為先進分子,報社為了表彰他,為他解決了正式編制,從發行部調到了辦公室當了一名辦事員。

    我對小葉自作主張的行為很感動,也很生氣。父親接近八十歲了,最近大半年,每次打電話的時候,張口閉口就是死。我問他是不是生病了,他說身體挺好的,就是天天做夢,夢見我去世的母親來抓他。如今主動要來上海,格外讓人覺得奇怪,或者真的老了,人生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和小葉密謀了很久,為讓父親放心,最后制訂下來的計劃是,租一輛車接送一下父親,由小葉假冒一下報社的總編輯,出面請父親好好地吃頓飯,以顯示自己在外邊混得有模有樣,總預算是兩三千元,由小葉全額墊付,以后到我這里實報實銷。

    小葉當時從箱子底翻出一套西服、一雙內增高皮鞋,還有一條紅色的領帶,把自己好好武裝了一番,然后對我說,你看看我像不像報社總編?我說,這派頭,太像了,別說像總編,簡直像總理。小葉說,像個屁!你見過這么矮的總理?而且還是一個小白臉?小葉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很沮喪地說,算了,搞不好就穿幫了,還是花錢去建材市場雇一個肥頭大耳的吧。我說,我爸見到的大領導估計就是村主任,應該是很好哄的,別花冤枉錢了。

    小葉把房卡塞入我的手中,說伯伯坐了一天車已經很累了,你陪著上去洗個澡好好休息吧。

    房間里有臺大屏幕電視機,有一對淺黃色沙發,尤其有兩張大床,床上鋪著雪白雪白的被褥,兩個枕頭像浮云一樣,柔軟得像棉花糖一樣,茶幾上插著三枝花,我用“識花君”一查,原來就叫康乃馨。茶幾上還擺著一盤子水果,有香蕉、蘋果和葡萄。

    我正猶豫著呢,收到了小葉的微信,問酒店怎么樣?我說,什么怎么樣?他奶奶的簡直就是天堂。小葉說,你是第一次進天堂對吧?不瞞你,我也沒有去過天堂,快說說天堂到底是什么樣子。我說,簡單一句話,死了也不見得能去的地方!要不,你也別回咱們狗窩了,過來體驗一晚上如何?小葉說,算了,我還是下地獄吧。

    我推開窗子,可以俯視樓下的馬勒別墅,平時只能仰視的那美妙的尖頂和奇幻的燈光,確實讓人暫時忘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似乎自己就像剛剛修成正果的神仙一樣,有些飄飄然了。我說,爸,你看看,這酒店怎么樣?

    父親自從進了房子,幾乎都不敢邁步,一直靜靜地站在房子中間。他感覺是那么不切實際,不說有多豪華和陌生吧,僅僅是那種色調——雪白雪白的色調,在他七八十年的生活中,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他進入房間之后,他的腦海里出現過冬天的雪地,也出現過春天的梨花,還出現過瓦罐里的鹽巴,但是沒有任何一樣東西能白得這么耀眼,白得這么不可思議。

    父親說,這應該花很多錢吧?我說,是啊,每天好幾百塊。父親張大了嘴,半天才問,你說多少?好幾百塊一天?我說,這還是憑報社的關系打了折的。父親說,媽呀,睡一晚上一頭大肥豬都沒有了。你每個月拿多少錢,經得住這樣花嗎?趕緊給我拿著東西回家!我說,爸你別急啊,又不用自己支付,都是單位報銷的。

    本來有兩張床,可以各睡一張,我還是擠到父親的床上,抱著他的腳入睡了。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父親變成一只老鷹,長出了兩只翅膀,突然飛了起來,他飛過了村子,飛過了門前的大山,飛過了江河湖海,飛到了上海。我像他叼著的一只小雞,緊緊地抱著他的腳,也跟著飛起來了。我們飛過了樓頂,飛上了白云……他突然化為一顆流星不見了,而我一下子從天上墜落下來了。

    我被嚇醒了,睜開眼睛一看,天已經亮了。父親已經起床,坐在床邊奇怪地盯著我看。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直直地看過我,似乎我是他剛剛才滴血相認的兒子一般,是那么陌生,又那么愛憐,還有幾分歉疚。

    我把自己的夢告訴了父親。父親說,看來閻王爺抓我來了。我說,你又夢見我媽了嗎?父親說,奇怪了,昨天晚上沒有。我說,所以啊,你身體這么好,起碼再活二十年。父親說,人老了,脆得很,別說二十年了,能再活二十天就滿足了,剛來就坐了那么高級的車,又住上了這么好的酒店,看你在上?;斓貌诲e,我也就放心了。

    父親從懷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塑料袋,恐怕已經非常久遠,所以已經發黃,而且油光發亮。父親一層層地打開,數了數,又包了起來,然后放在我的手心。我知道里邊裝著的存折是父親一輩子的積蓄,總放在父親最貼身的地方,這不是常規意義上的財富,而是父親生命的存在方式,它的分量超過了活著本身。所以我把塑料袋塞回了父親的懷里。

    父親說,應該是時候交給你了。

    他說著,就開始咳嗽了起來。

    3

    上海天氣晴朗,天藍得讓人陶醉,感覺不在冬天,倒像春天已經來了,加上許多臘梅花開了,空氣中像撒了調料似的,彌漫著一股香味。

    早上九點半,當我帶著父親走出酒店,那輛油光發亮的小轎車早就??吭陂T前。小葉甩了一下他的長頭發,小跑著為我們打開了車門。我悄悄地問,怎么還不把車子還回去?我可沒有多余的錢付給你!小葉說,單位派來的,要什么錢?我說,你就繼續瞎編吧。小葉說,反正你別管了。

    小葉提高了聲音說,我們出發吧,去東方明珠,來上海不去東方明珠,那不是等于白來嗎?父親嘟噥著說,算了吧,我是來看兒子的,又不是看景色的。小葉說,伯伯啊,那你更要去東方明珠了,你知道吧,東方明珠就是你兒子蓋起來的。我說,你小心把牛皮吹破了,我到上海的時候,人家東方明珠已經蓋好了。小葉說,但是,你經常去采訪,剛剛還采訪過擦玻璃的蜘蛛人對不?父親說,小葉說得也對,你是記者嘛。

    車子還沒有開呢,小葉已經像導游一樣開始講解起來。他告訴父親,酒店門前的這條路叫陜西路,上海還有丹鳳路,就是你們丹鳳縣的丹鳳;也有商洛路,就是你們商洛市的商洛。我說,有這些路嗎?我怎么沒有聽說過。小葉說,當然有,我專門查過地圖,我們報社旁邊,還有一條叫長安路。父親突然問,有沒有塔爾坪路?我說,應該沒有,鄉呀村呀,在上海是沒有名字的,起碼是縣級以上的地方,才有資格成為上海人的馬路。

    小葉指了指對面的馬勒別墅,說我去買幾瓶礦泉水,你們先進去看看吧。父親說,你們在里邊上班嗎?我說,不是的,剛解放的時候報社在里邊辦過公,不過現在是一家飯店。父親說,不是你們單位有什么好看的。我說,里邊像童話世界一樣,你一輩子還沒有聽過童話呢,在童話里,魚會變成女人,南瓜會變成汽車,兔子是會說話的,樹是會走路的。父親說,都是哄人的,別看了。

    車子緩緩地開上了延安高架,小葉繼續興奮地介紹著說,左邊是人民廣場,那座四方形的火柴盒是市政府,市長就在里邊上班,外表破舊了一點兒,但是里邊到處都鋪著軟綿綿的紅地毯,每一個水龍頭隨時一擰都有熱水,洗完手往烘干機下邊一伸,風就自動把手吹干了;大門口站著崗哨,腰上別著手槍,是二十四小時的,你進去出來呀,他都會立正,啪的一聲,敬個禮給你。我說,你進去過嗎?小葉說,你忘記了,都是你告訴我的,你不是進去開過會嗎?我說,你又在吹牛了。小葉說,我什么時候吹牛了?上海世博會開幕前,那天早上十點,我沒有記錯吧?

    小葉確實沒有記錯,那天早晨我賣完報紙,剛剛回到位于蘇州河邊的發行部,突然接到了發行部主任的電話,讓我立即準備一百份報紙送到市政府去。那里正在召開一個會議,是關于世博志愿者服務的,而我們報社當天出版了一百版的???,不僅刊登了世博場館分布圖,而且還刊登了各場館的觀看亮點。因為服務信息特別詳細,得到了市領導的點名表揚,要求參會人員人手一份帶回去學習。我問具體送到哪里?主任說,市政府啊。我說,那里有哨兵把守,我怎么進得去???主任說,你送到大門口,自然會有人接你的。

    我開始賣報紙的時候,負責黃浦區這一片,不管在南京東路福州路,收工之后,總喜歡繞道人民大道,從市政府門前溜達一圈。一是我喜歡那條鋪著毛糙的青石板路面,走在上邊不會打滑,又十分有力,尤其下過毛毛雨,路面像用芝麻油刷過一樣;二是我把腳步盡量放得從容一些,表現得可以自由出入的樣子,似乎隨隨便便就能從哨兵的鼻子下通過,拐進那威嚴而高聳的大門,進入到上海市的心臟部位,來主宰這座城市。但是多少年來,我只能遠遠地走開,連靠近一點、看清楚哨兵的勇氣都沒有。接到主任的電話之后,我是無比激動的。我歡呼著騎上自行車,帶著報紙,吹著口哨,來到市政府大門口,真想向全世界宣告,我是來市政府上班的。當我扛著報紙,正要通過哨兵的時候,哨兵啪地敬了個禮,然后伸出機器人一樣硬邦邦的手臂擋住了我。十分幸運的是,前來接收報紙的是個瘦弱無力的女人,她經過一番登記之后,讓我帶著報紙送入了大樓。也就是說,我沾了報紙的光,我的分量還不如一張報紙。

    那座不太顯眼的大樓給我留下了無法形容的印象——無處不在的紅地毯,那悠長的永遠沒有盡頭的通道,最令人震撼的是廁所。也許有些激動,放下報紙之后,我一時有些尿急,卻半天找不到廁所,原因是人家不叫廁所,而叫盥洗室。最后冒死而入,又不敢撒尿,撒完尿去洗手,水龍頭一擰,放出來的水竟然是熱的,真把自己嚇了個半死,以為自己走錯了,進入了人家的廚房。

    我指著市政府西邊的大劇院告訴父親,那里邊天天都在演戲,可惜從來不演他喜歡的《卷席筒》;那八根白色大理石柱子,都是從希臘空運過來的,知道希臘是什么地方嗎?它是一個國家,北京奧運會的火把就是從那里傳過來的。父親問,離我們多遠?我說,離我們十萬八千里,竟然用飛機運石頭,你覺得是不是笑話?我們村里到處都是石頭,而且還有大理石,你用它們鋪過臺階,也砌過豬圈對不對?

    父親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

    車子開進了延安東路隧道,小葉繼續介紹說,伯伯,你知道我們頭頂是什么嗎?是黃浦江!江水是從我們頭頂流過去的,船也是從我們頭頂開過去的。

    父親精神狀態有些不好,不僅一直在咳嗽,而且有些迷迷瞪瞪,淡淡地閉上了眼睛。我問他晚上是不是沒有睡好?父親說那么好的酒店,是幾個月來睡得最香的,估計是暈車的毛病犯了。

    到達東方明珠下邊的時候,有個女孩對著我們招手,她就是我用來對付父親的“女朋友”小青。父親問,她是誰?我說,是朋友。父親說,是女朋友對嗎?我說,爸你就別瞎問了。父親說,我怎么瞎問了,我認識她。我說,人家千金大小姐,你怎么認識她?父親說,你忘記了,前年你回家,讓我看過她的照片,這丫頭長得細皮嫩肉的,和我兒子交朋友,真是吃大虧了。小葉也跟著起哄說,也不算吃虧,你兒子上輩子是積過德的。

    小青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我去買票吧?需要買幾張呢?小葉說,你們當會計的,是不是錢多???東方明珠都是我們修的,我們記者來了,上東方明珠還需要買票嗎?小葉說得不假,報社記者平時進公園,掏出記者證就行。雖然東方明珠不認記者證,但是報社經常在這里搞活動,和里邊的經理非常熟悉,只要記者打個招呼,親戚朋友就可以進去了。

    小葉似乎有備而來,他僅僅打了一個電話,旁邊一道柵欄就徐徐地打開了。小葉順著彎彎曲曲的通道,把車子直接開上了觀景平臺。有一名穿著紅色禮服的小姐,走過來鞠了個躬,便把我們帶上了貴賓通道。上海仍然屬于旅游旺季,此時外邊的柵欄里,正排著浩浩蕩蕩的隊伍。據工作人員介紹,如果正常排隊的話,起碼需要三個小時,而我們幾十秒后就登上了幾百米的高空。父親說,到了?我說,是啊。父親說,真快啊,我眼睛眨了一下。

    我們來到二百五十九米處的懸空觀光廊。過去,我不敢明目張膽地踏上去,總擔心腳下的透明玻璃一旦碎裂,就會墜入萬丈深淵。我問,爸你怕不怕?父親說,不怕,也怕。我說,有我在你怕什么?父親說,我都忘記了,你已經長翅膀了。父親從從容容地走上去,坐在了懸空玻璃上。懸空玻璃下邊是上海最發達的陸家嘴,形形色色的車子在大轉盤上跑著,像個滾動的大鐵環。我說,爸你看看下邊,那些車子像不像花大姐?那些人像不像洋辣子?小青問,花大姐和洋辣子是誰?不會是你的童養媳吧?小葉起哄說,快點交代吧,不然有人要吃醋了。

    父親說,我兒子從小就勤快,不到十歲就幫忙種莊稼,十幾歲就挖藥材賺錢,成了方圓幾十里的小富翁,有好多姑娘要訂娃娃親,他卻問找媳婦有什么用,我說可以繡花,可以做飯,還可以生孩子,但是被他拒絕了,說這些他自己都會,不需要。

    小青說,你自己把孩子生出來了嗎?

    小葉說,你現在明白要媳婦有什么用了吧?

    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我說,這有什么好笑的,花大姐和洋辣子的名字是我爸起的,它們是莊稼上常見的兩種蟲子而已。

    我扶著父親來到二百六十三米處,面對著外灘,指了指其中的海關大樓問他,大鐘表看到了吧?小時候有一張年畫貼在我的床頭。父親說,我當時以為是畫呢,原來真有這么個鐘表,比磨盤還大呀。正說著,伴隨著一曲《東方紅》的旋律,鐘聲當當地敲響了十一下。小葉說,伯伯你聽見了吧,響了十一下,說明中午十一點了。

    小青指著南京東路說,那就是十里洋場,原來是跑馬的;小葉指著外白渡橋說,原來洋人過橋是免費的,中國人過橋是要收費的。我指著陳毅的雕像說,記得了嗎?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聽說有一個大元帥叫陳毅,于是我把名字改成了陳元帥。父親說,你在上海還叫陳元帥?我說,當時叫了十幾天,早就改回來了,現在叫陳元你忘記了嗎?小葉說,人家陳云的兒子叫陳元,我覺得你叫陳元帥更酷一些。小青就拍著手說,對呀對呀,你改名字吧,你如果叫陳元帥的話,我就……

    我說,你就怎么樣?

    小葉說,你就以身相許對吧?

    小青噘著嘴,抓住父親的胳膊搖了搖說,伯伯你看看,他們欺負我,你也不管嗎?

    父親就咧著嘴笑。

    我還指著黃浦江說,水朝哪里流看不清對吧?實際上它是從外灘朝外白渡橋的方向流的,再流十幾公里就是長江。我拉起父親的手,指著一道傷疤說,當年,我們一起砍柴,你砍破了自己的手,流了好多血,你知道你的血都流到哪里去了嗎?都順著我們家的那條小河流到上海來了。父親似乎已經不記得了,說我們一起砍過柴?我說,當然,不僅一起砍過柴,還一起燒過炭的。

    小青提到了湯臣一品,說是上海最貴的房子,十五六萬一平方米。小葉說,你是不是還沒有長大???那是十幾年前的價錢了,現在早就漲到三十萬了。父親說,多少錢?小葉說,超過三十萬了,而且有錢還買不到呢。父親說,你們嚇唬我的吧?我熬了一輩子,攢了六萬塊,才能買兩個巴掌大的地方?

    父親為了攢錢,可以說是費盡了心機,幾年不添衣服,遇到大毛小病盡量扛著,幾乎不吃藥也不打針,不僅戒掉了煙,而且把我們孝敬他的煙酒,都寄放在小賣部里讓人家代賣,每次積累到一個整數,比如五十塊,或者一百塊,就拿到信用社存起來。父親的錢是有去無回的,只要一存起來,就永遠不會取出來了,有些錢已經存了四十年。

    我說,爸你別聽他們瞎顯擺,你這六萬塊血汗錢是城市好比的嗎?在村子里可以蓋一座別墅了。父親說,是啊,在農村可以買六十頭小牛犢子了。小青說,我們的意思是房子再貴有什么用,聽說里邊都是空的。

    父親盯著我說,你的房子呢?你的房子在哪里?我說,我買的是期房,還沒有建好。父親說,在哪里?不會在這么貴的地方吧?我說,這里是少數大老板住的,我們都是拿工資的,哪里買得起呀。小葉說,你的房子在青浦那邊,估計是不是快要交房了?

    小葉知道我去青浦那邊看過幾次房子,不過,我的房子是虛構的,當初告訴父親也是為了哄哄他,讓他不要操心而已。

    正好轉到了國際會議中心前邊,我趕緊岔開了話題,指著兩個藍色的玻璃球說,這叫國際會議中心,美國的克林頓,俄國的普京,都在這里開過會。小葉說,我也在里邊開過會。小葉當發行員的時候,是負責陸家嘴這一片的,我估計他和我一樣,僅僅是給里邊送過報紙。我說,你又說假話了。小葉連甩了兩下長頭發,有些生氣地說,我不僅在里邊開過會,還和副市長握過手,人家副市長的手,我估計呀,比小青的手還軟,摸起來太舒服了。

    小葉抬起左手手腕,亮了亮他的傷疤,說伯伯你看到了吧,這道傷疤可以證明。父親說,這是被誰砍的吧?小葉說,我抓小偷的時候被小偷砍的。父親說,真是好孩子,現在還痛嗎?小葉說,不痛了,除了大拇指有些麻木,其他地方都好了,挨這一刀挺值的,不然不可能進去開會,而且還見到了副市長。

    小葉是見義勇為先進分子,他說的那次應該是表彰大會和先進事跡報告會。

    小青歡快地說,我決定了,以后就在那里結婚!小葉說,這想法不錯。我說,什么不錯啊,她這是想結婚嗎?她是要接見外國總統!在那里擺酒席多少錢一桌子,你們知道不?起碼需要上萬塊,誰要是新郎官啊,把自己殺掉也拿不出那么多。小青說,拿不出這么多,就休想娶到我,誰想娶我的話,首要條件就是答應我,在國際會議中心舉辦婚禮,而且還要高唱國際歌。

    父親笑了笑說,人家小青這么好的姑娘,想放在哪里結婚都不過分。父親又從懷里掏出那個塑料袋,一層層地打開,數了數,又包了起來,然后遞給小青說,我這點錢,買不了房子,辦三五桌子酒席應該可以,你先替他保管著吧。小青說,伯伯你這是干什么呀?小葉打圓場說,應該是伯伯的積蓄,你不是會計嗎?意思是先存在你這里。小青說,伯伯原來是大款呀,存在我這里要不要付利息???小葉說,當然要利息了!恭喜你發財了。

    我感覺有些尷尬,于是接過存折,替父親裝回了懷里。

    經過望遠鏡的時候,小青投入了一枚硬幣,說今天天氣不錯,伯伯你用望遠鏡看看吧,也許能看到我家,旁邊拉著高壓電線,外墻貼著紅色瓷磚,樓頂上一閃一閃的,那是避雷針。來到陜西省西安市的箭頭前,我指著遠方說,順著這個方向一直朝前走就是咱們村,從村子再往前走兩三百公里就是西安。上?;丶乙磺Ф喙?,人走路的話需要一個月,燕子需要飛半個月,風需要吹十天,開車需要一天半,如果是陽光的話,不需要一秒。

    我們花了四十秒,返回地面,返回零米的高度。

    在返回的路上,小葉講了一個故事,報社有一個記者叫小吳。小吳專門跑旅游那條線的,所以東方明珠就像他家一樣。有一天半夜,東方明珠已經停止售票了,小吳有一位詩人朋友急匆匆地打電話,說想上東方明珠,讓一定想想辦法。小吳以為詩人激情來了,要尋找靈感,所以很快找到了蔡經理,專門開了一次電梯。詩人爬上東方明珠,向一臺望遠鏡里接連投了十幾個硬幣,像機關槍一樣移動著,經過十幾分鐘來回掃射,把目光停在一座大廈身上。詩人高興地告訴小吳,他的女朋友就在前邊那座大廈工作,窗子里邊的燈還亮著,說明她并沒有騙他,她真的還在加班。還有一次,小吳自己心血來潮,在東方明珠上邊睡了一個晚上,想體驗一下在那么高的地方睡覺是什么感覺。他獨自一個人躺在懸空玻璃上,果然做出了不同于平常的夢——平常無論做什么夢,背景全部都在老家的院子里,或者在那塊莊稼地里。但是,那天晚上,他終于夢見了上海,夢見自己曾經丟失的黑色皮包,皮包里邊的身份證、記者證、銀行卡、信用卡,以及手機和電話號碼,全部都找到了,去世好多年的爺爺奶奶都回來了,而且發了一筆大財,足夠他買房子和車子了……他失去的身份恢復了,失去的人都聯系上了,包括東方明珠的蔡經理……那種高高在上的狀態,像一只飛舞的風箏,沒有壓迫,沒有茫然,沒有虛無,感覺人生是那么飽滿而富有意義。最后,當小吳笑醒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夜色從懸空玻璃下邊散去,那種離地萬丈的光芒更加值得人們仰視。小吳個子很矮,每次有朋友來的時候,東方明珠是必到的地方,他想告訴朋友們一個道理,他個子雖然矮,但是有東方明珠墊底,他照樣是個巨人——小吳說,你長得像姚明一樣有什么用處呢?你上不了東方明珠其實都是渺小的。

    小青說,還是你們當記者的牛??!

    小葉看了看我,不懷好意地說,當記者的女朋友就更牛了。

    父親問,門票是多少錢一張?小葉說,成人二百二十塊,你已經過了七十歲,可以享受六折優惠。父親咕咕叨叨地算了一筆賬,跟著大家說,當記者確實不錯,我們今天省了八百塊,差不多是他一年的油鹽。

    已經到了午飯時間,在經過云南路美食一條街的時候,我們進去各自吃了一碗臊子面,而父親是滴水未進的。按照他的意思,早上在酒店吃多了,三碗面條還沒有消化。我說,不是三碗,也不是面條,你僅僅喝了半碗粥。父親嘟噥著說,那不是一樣的嗎?

    小青說下午還要去外邊辦事,在消失的時候,擔心地回過頭說,伯伯,你們小心一點,晚上我們一起吃飯,給你接風。

    4

    這種冬天的晴朗是上海特有的,大片大片的白云堆在天上。有時候堆在低處,比天空低,比樓房低,甚至比地面還低,似乎已經堆到了地下,所以猛然看上去,整個城市就很高,比白云高,比天空高,不僅僅樓房之間夾著白云,人都是走在白云上邊的。這種樣子應該很美,很多人都覺得很美,不停地拿起手機拍照。但是,我有一種住在天空之中的不真實,甚至隱隱地感到了一些恐懼。

    父親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我估計是不是要午睡了,建議先回酒店休息一會兒。而父親閉著眼睛說,在車上瞇瞪一下就行了,趕緊去你們單位吧。小葉也跟著說,伯伯這次來視察工作,當然要去報社參觀參觀了。我使勁地盯著小葉,希望提醒他不要再做傻事,父親一旦進了報社,謊言都要被戳穿了。我們發行部在外邊辦公,偶爾向報社送一些樣報,都要進行層層登記,何況父親這樣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不是隨便可以進去的。即使父親順利進入了報社,他問我坐在哪里辦公怎么辦?他拿起報紙要找兒子的名字怎么辦?他遇見了同事問起自己的情況怎么辦?

    但是小葉對我的警告充耳不聞。他把車子轉向了延安路立交,繼續介紹說,架在半空的路就叫高架,穿過上海市區的高架主要有三條,外地牌子的車子在早上和晚上是不能上來的,一上來就要被罰款兩百。小葉嘚瑟地說,所以上海的車牌比黃金還貴,上個月拍賣價已經接近九萬了,如果不限價啊,早就超過十萬了,是不是挺坑人的?我說,不控制怎么行呀,車子越來越多,不僅僅堵車,再污染下去,別說PM2.5了,恐怕PM250都會出現了。小葉說,你不愧是記者,境界比我們高啊。

    以前,我也覺得這個社會是不可理喻的,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看法突然改變了。我不是境界高,也不想用寬容的方法安慰父親,更不是想給他一個美好的假象,而是把這個世界放在這個老人走向終點的坐標系中,原本一直存在著的美,就會立即呈現出來。有的是無奈美,有的是反差美,有的是冷靜美,有的是火熱美,有的是高貴美,有的是樸素美,比如現在小葉為父親安排的,就是欺騙美。在過去,這所有的美,只不過被卑微的生活一再地曲解了。

    車子很快停在一座高聳入云的大廈前。這樣的大廈放在上海,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也沒有任何值得炫耀的,它與其他大部分高樓一樣,有許許多多的數也數不清的窗戶,窗戶上邊安裝著藍色的玻璃,被陽光照射到的時候都有更加刺眼的反光。但是,這座大廈又顯得與眾不同,因為它的名字叫上海人才中心,是專門為世界各地的人才服務的,進進出出的都是高級白領和社會精英,他們大部分是碩士或者博士,他們才是這座城市的主宰。而我,當然也包括小葉,僅僅是打雜的而已,這座城市不會因為我們停滯不前,或者說玻璃幕墻上的每一束反光幾乎和我們是毫不相干的。

    父親下了車子,抬起頭看著大廈,恐怕因為反光太強烈,讓他有些頭暈目眩,所以他揉了揉眼睛,險些摔倒在地。父親說,我兒子就在上邊上班?小葉說,是啊,他在二十層,我在二十一層。父親說,好高啊,比我預想的高多了,我說兒子上班的時候坐在半空中,伸手就能抓到白云,他們竟然都不信。我說,我也不信!小葉說,我信,別說白云了,差不多可以抓到嫦娥了。父親說,以前只曉得我兒子上班的地方很高,但是不曉得具體在哪里,具體是什么樣子,這下踏實了。小葉說,伯伯,我扶你去辦公室吧。父親說,從下邊看看就行了,上去人家會笑話他的。小葉說,笑話他什么?父親說,笑話他爸是土農民呀。小葉說,沒有農民的話,這世上的每個人吃什么?總不能直接吃鋼筋水泥吧?

    小葉停車去了,父親自己走進了大堂。大堂里是熟悉的兩名保安,大家都叫他們肥嘟嘟和瘦溜溜。有一次來報社的時候,我沒有攜帶身份證,他們又不認暫住證,說暫住證只能證明鄉下人暫時住在這里,不能證明一個人的身份,而被死死地攔在樓下了。

    肥嘟嘟看見我,笑瞇瞇地迎上來了,說我還以為是上訪的呢,他是你爸對吧?我說,他是我爹。瘦溜溜也迎上來,扶著父親說,你老家是香港的?香港人才叫爹地。我說,我們鄉下人,哪能叫爹地,只能叫爹。瘦溜溜說,我們小時候也叫爹,后來全改掉了,叫爸爸。肥嘟嘟問父親,大爺今天來,是視察兒子工作的吧?不瞞你說,你兒子名氣可大了,上管天氣下管油鹽,沒有什么是他管不了的。

    我想,肯定又是小葉提前設計好的。我把身份證遞了過去,說我就管不了你,麻煩讓我登記一下吧。肥嘟嘟擺擺手說,你還在生氣嗎?今年春節,上班第一天,不是我們有意要攔著你,是過年期間上邊有交代,要求我們提高警惕,加上我們兩個也是第一天上班,當時還不認識你。我說,當然理解了,萬一放上去一個破壞分子那還了得?肥嘟嘟說,現在也有規定,必須填寫會客單,但是大爺一把年紀,你們趕緊請吧。

    他們沖在前邊,替我們按好了電梯。

    小葉已經停好車趕了過來。他甩了甩長頭發,笑嘻嘻地說,伯伯,你兒子人緣不錯吧?父親說,你也一樣,在外邊混呀,心地好就什么都不怕了。

    報社在大廈里整整占據了兩層,二十層是編輯記者辦公的地方,二十一層是廣告、財務以及行政后勤部門。整個辦公室全是敞開式的,用透明玻璃隔起了幾個通透的小房間,平時記者白天上班,編輯晚上上班,持續到凌晨兩點,然后就是我們發行員開始上班,把報紙從印刷廠發散到四面八方,讓讀者在八點起床之后,第一時間能夠看到五花八門的新聞。

    小葉扶著父親來到二十層,發現辦公室里空空蕩蕩的,才明白當天正好是周日,編輯記者都休息了。

    父親一走進辦公室,似乎又精神起來了,津津有味地看著墻上的一塊展板。展板上貼著的,有一份要求大家正確用水用電防火防寒的通知,有一份組織大家進行免費體檢的注意事項,有一份關于員工去青島療養的報名表,有一份優秀稿件評選結果的通報,另外還貼著幾張參觀活動的剪影和一封宣傳部門寫來的表揚信。旁邊掛著好幾面錦旗,錦旗上書寫的都是“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

    父親說,怎么沒有你?

    小葉說,伯伯,你別急,馬上就能看到他的表揚信了。

    小葉把我們帶進了相對封閉的辦公室,玻璃門上貼著“綜合新聞部”的字樣,有一張寬大的辦公桌上貼著我的名字。我說,這是怎么回事?小葉說,領導聽說伯伯來視察,昨天專門給你換了個大點的位子。我的“新位子”靠著落地窗,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幅氣勢磅礴的中國畫——近處是南北高架像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流,中間是蘇州河和黃浦江像兩條綴滿鉆石的飄帶,遠處是浦東陸家嘴的高樓大廈,被下午的陽光照射得無比輝煌。坐在位子上,也可以清楚地俯視樓下——樓下有一大片石庫門的老房子,陳舊而古樸的弄堂里,洗衣服晾衣服的,下棋打牌的,洗頭理發的,都一目了然,還有成群的鴿子在紅色的屋頂上盤旋著。

    小葉讓父親坐下來,從抽屜里取出幾封信放在他的面前。小葉說,伯伯你看看這些吧。父親說,是信,誰寫的?小葉說,陳元的女兒。父親說,我有孫女了?小葉說,是啊,而且有兩個。父親說,你們在哄我,他都沒有結婚,哪里來的孩子?小葉說,是干女兒,名字叫大大與小小。父親說,我就說嘛。

    父親把信掏出來看了看,有一封里夾著一張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果園,稠稠地結滿了金黃色的枇杷,兩個扎著辮子的小女孩笑得十分燦爛。父親笑著說,兩個丫頭一模一樣。小葉說,她們是雙胞胎呀。父親說,信是寫給我兒子的?小葉說,每年好幾封,都是感謝信,她們生病住院的時候,陳元寫了好幾篇文章登在報上,發動大家捐款,救了她們的命。

    這些信是真的,是報社拿來張貼在展板上供大家學習的;發動捐款也是真的,只不過我不是記者,我沒有資格寫文章。事情的基本經過是,那天我正在地鐵口賣報紙,有一個男人牽著兩個小姑娘一下子跪在我的面前,說你是報社的對嗎?我說,是呀。他們說,那你救救我們吧。我說,我不是記者,但是我可以幫忙聯系聯系記者。原來,他們是福建泉州的,兩個小姑娘一個叫大大一個叫小小,都得了白血病,家里把房子賣掉也只能救一個人,大大讓救小小,小小讓救大大,兩個孩子讓來讓去,最后決定,如果沒有錢,那就誰也不活了。當時,我被深深地打動了,于是把他們帶到了報社,經過記者報道之后,我配合發動了一場賣報救人的活動,那些天,整個大街上都是賣報的志愿者,很快就籌集到了六十多萬元的捐款,把大大小小一起送進了醫院,經過大半年的治療,她們雙雙痊愈出院。出院的那天,他們又找到了我,跪在我的面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喊了一聲“爸爸”,意思是要拜我為干爸。

    父親說,這是積德,以后多積德吧。

    小葉說,他以后就要坐在這里寫文章了,伯伯你坐在上邊有什么感覺?父親說,椅子像彈簧,舒服得很。小葉說,還有呢?父親說,墻都是白色的。小葉說,你再看看窗子。父親說,窗子和墻一樣大,而且好高。父親指著下邊說,那邊飛的是什么?野雞不像野雞,老鴰不像老鴰。我說,那是人家養的鴿子。父親說,養鴿子干什么?我說,可以送信呀。父親說,難怪飛得那么快,一轉身影子都沒有了。

    小葉給父親倒了一杯水。

    父親說,我兒子是真的出息了。

    小葉指著桌子上的一部黑色電話機說,伯伯你最想給誰打電話呀?父親說,最想給他媽他哥還有他叔叔打電話。小葉說,那就打吧,想給誰打就給誰打。我說,這些人都死了。

    我不知道怎么給死人打電話。我說,你給我姐打個電話吧,你不想我姐嗎?父親說,其實,我一輩子最對不起你姐,說她是被人拐跑的,其實是我放跑的,當時沒有東西吃,好多人都餓死了,人販子說河南那邊家家都有十幾畝莊稼地,還有好多蘋果園,每年糧食吃不完,摘下來的蘋果也吃不完。我心想你姐嫁到那邊去就不會挨餓了,后來在河南盧氏找到你姐的時候,發現她嫁了一個瘸子,家里一棵蘋果樹都沒有,人販子是哄人的。

    這是父親第一次提起這些。我說,趁機給我姐打個電話吧。父親說,你姐家有電話了嗎?我說,沒有。父親說,算了。我說,你應該給我表姐打一個電話。表姐一接電話就哭了,說舅舅你在哪里?父親說,我還能在哪里?在兒子的報社。表姐問,他的單位怎么樣?父親說,亮堂堂的,白生生的,像天上一樣,鴿子在腳底下飛,外邊就是東方明珠。表姐說,我怎么感覺像天堂???你的身體怎么樣了?父親說,身體啊,好著呀。表姐說,你可不能瞞著兒子。父親說,我哪里瞞著他了,那是醫院誤診。

    父親放下電話,意識到我的疑慮,笑著解釋說,前一段時間,我去醫院檢查,花了好幾百塊,結果是腸胃炎,其他什么毛病都沒有。

    下樓離開的時候,小葉說,伯伯,你這次考察兒子,初步給他打多少分?父親說,九十九分。我說,為什么缺一分?父親說,你自己想吧。

    5

    給父親接風的晚宴,時間定在晚上六點,地點是梅隴鎮酒家,開在南京路的石庫門老弄堂里。小葉把我們送回酒店,讓父親先好好休息一會兒。我追出去告訴小葉,晚宴還是算了吧,我爸沒有什么胃口。小葉說,怎么能算了呢?包廂已經定好了,人已經約好了,你是不是又擔心錢?我們已經說好了,這頓飯由我解決。我說,你的錢不是錢嗎?據說這梅隴鎮酒家貴得出奇,一桌子沒有上千塊下不來。小葉說,你好歹也是記者,怎么還是農民意識,格局能不能大一點???我說,是假記者好不好!小葉說,你比真記者水平高多了,報社現在正在改革,你也許可以轉崗。我說,轉崗?轉記者?那是不可能的,發行員不被炒魷魚的話,我一定去玉佛寺燒香。小葉說,求你有點出息好不好?有些信息我不能吐露,這是要保密的。

    我說,你非要請客也行,就別找人冒充總編了,你把氣球吹得太大了,我心里飄飄然,適應不了。小葉說,總編已經安排好了,我就明白告訴你吧,這頓飯不用我們買單。我說,那誰買單?天上會掉餡餅嗎?小葉說,天上會下雨下雪,掉個餡餅也屬正常,而且你有沒有發現,你爸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我說,會不會是太累了?畢竟快八十歲的人了。小葉說,我從后視鏡里觀察了,他不停地打盹,似乎稍不注意,就會睡過去醒不來了,中午吃飯,你去上廁所的時候,他竟然咳出了一團血。我很吃驚地問,你確定不是辣椒嗎?小葉說,我又不是傻瓜,難道連血都不認識?他用餐巾紙捂著,害怕我看見了。我說,他說是腸胃炎。小葉說,你要有點常識,什么病會吐血,而且是黑色的血?退一步講,這么大年紀了,還能活多久啊,所以他這次來,你別考慮錢的事情,好好盡盡孝吧,不然以后要后悔的。

    小葉有些傷感地說,當年我媽一直想來上??纯?,我總覺得自己混得不好,等自己混得像模像樣的時候再把她接來不遲,但是誰會想到啊,她說走就走了,在彌留之際,她拉著我的手,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媽沒有機會去上海了,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我媽連上海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我現在看到上海的每一個景點,像看到一把把刀子在捅我一樣難受。

    小葉說著說著,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我說,等有機會,咱把她帶來好好轉一圈。

    小葉說,怎么帶?!我說了她已經不在了。

    我說,我知道不在了,咱把她的靈骨帶過來。

    小葉甩了一下長頭發,破涕為笑地說,你這個辦法不錯,春節前我就回安徽,把她帶到上海來過年,到時候你可別忘記給她接風。

    我說,到時候,我來冒充你的司機或者總編,也許可以以假亂真吧?

    離吃飯時間還有兩個小時,我回到酒店房間的時候,父親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我坐在他的身邊,仔細地打量著他,他比上次瘦多了,皺紋深多了,臉色也一片蠟黃。父親其實也沒有睡,僅僅是閉著眼睛,從眼角流下兩滴渾濁的淚水。父親說,兒子,你也躺會兒吧。我說,我不累,爸你是不是有什么瞞著我?他說,是啊,我沒有告訴你,我已經把墓修起來了。我說,還有呢?他說,我把棺材也打好了,老衣也準備好了,都放在我們家的閣樓上,我到時候死了,你就省心了。我說,就這些嗎?你的身體呢?他說,我的身體好著呢。我說,那吐血是怎么回事?他說,小葉告訴你的?那是我把舌頭咬破了。

    父親勉強張開嘴,說你看看我的舌頭。

    他的舌頭是黑色的,確實像瘀血結痂的樣子。

    我說,你想讓我省心的話,我們不管怎么樣,這幾天就去醫院,系統檢查一下,以防萬一,這么大個世界,我只有爸你一個人了,你如果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怎么辦???我就變成孤兒了,就無家可歸了,過年過節就沒有地方去了,關鍵是沒有人催我結婚了。父親說,人哪有不死的,早一天晚一天而已,所以你趕緊結婚吧,再早點抱個孩子,就不會孤單了,在外邊混得再風光,肯定也吃了不少苦頭,你以為我不知道呀,像這樣豪華的賓館,估計你也沒有住過吧?

    我說,爸,你別說了。

    我像裝滿委屈的塑料袋被父親輕輕一下就捅破了,兩個人忍不住都哭了起來。

    是的,這么多年,自己像什么?像薄薄的塑料袋里邊灌滿了水,看上去是飽滿的,是豐富的,是風光的,實際上壓力無限,又無比脆弱,連透氣的機會都沒有。你今天不上班了,明天就會露宿街頭,身邊沒有親人,天黑了沒有家,榮耀沒有人分享,委屈沒有人分擔,你只能強顏歡笑,強裝成功。也就是說,你的虛榮心,你的榮譽感,你的自尊心,包括你的快感,都必須在你自己身上去獲得和體現。

    從這個角度看,父親來上海的意義是非凡的。自己之所以要精心準備一場演出,因為父親是唯一一個可以成為觀眾的人,而且這極有可能是最后一場謝幕演出。

    天慢慢地黑了,路燈全部亮了起來。尤其對面的馬勒別墅像海市蜃樓一樣,把它的光和影投射在我們的窗戶上,再從窗戶反射到房間里,像無數的幽靈在跳動著。尤其父親的臉,像被怪物入侵一樣,青一塊,紅一塊,綠一塊,魔性立即就會發作似的。

    接近六點的時候,小葉再次把車子黑油油地開到酒店下邊,拉上我們十幾分鐘就到了。梅隴鎮酒家已經亮了,是一幢三層的赭紅色西式洋樓,在夜色之中被彩燈投射之后,通體都是透明的,像一尊古老的烹飪美食的青銅器,正被架在大火之上。門樓上的瓦當是綠色的,兩邊的四根柱子是金色的,幾條巨龍在蜿蜒游動著;旁邊還有一幅壁畫,靜靜地詮釋著這家百年老店的來歷……父親站在大門前邊,第一句話就問,這是皇宮嗎?我說,差不多吧,人家1938年就開業了。父親說,比我還大一歲,難怪這么漂亮。小葉說,法國總統來吃過一頓,就不想走了,非要留下來拜師學藝。我說,你又開始吹牛了。小葉說,不信你問服務員,周總理也來過,當時他在上海視察工作,請幾位勞模吃過一頓午飯,走的時候還和這里的服務員一一握手。

    有一位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服務員,早就畢恭畢敬地站在旁邊,笑瞇瞇地說,這是真的,那是1958年7月,當天下著毛毛雨,和總理握過手的一位同事,幾年前才剛剛退休。

    小青也來了,她的身邊還有一位男人。他長得黑不溜秋的,卻有一臉燦爛的微笑,這讓他顯得并不怎么黑,像即將燒紅的煤塊。小青說,伯伯,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報社的總編輯焦大業。

    焦大業上前要握父親的手。父親趕緊把手放在棉襖上搓了搓,然后拉住焦大業說,你就是總編?焦大業說,是的,伯伯,是不是不像?父親說,太像了,看面相就是當大官的。焦大業拉著父親的手朝里走,說伯伯我們進去邊吃邊聊吧。

    我在上樓的時候,悄悄地問小葉,你從哪里弄來這么一個怪物,長得像焦炭就算了,竟然還姓焦,我們的總編真的姓焦、叫焦大業嗎?小葉甩了一下長頭發,嘿嘿一笑,說你別管了,不過提醒你一句,對他還是客氣一點。

    我陪著父親上廁所的時候,父親迷茫地問我,總編是干什么的?我說,專門管編輯記者的。父親說,官不小吧?我說,和縣長一樣大。父親說,和我們丹鳳縣縣長一樣大?我說,是啊。父親說,我真沒有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縣長。我說,在上海,縣長像流浪貓一樣,隨便一吆喝一群,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天都在眼皮子底下已經習慣了。父親說,看來我兒子混得不錯,我的心更踏實了。我說,人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父親說,我一個農民有什么面子?如果不是你,住酒店能報銷?小葉會跑前跑后開車?保安能幫忙開電梯?小青這么漂亮的孩子能和你談朋友?人家一個縣長能來陪我們吃飯?

    如果不是父親的面子,會是誰的面子呢?自己一個小小的發行員,一個不能再邊緣的邊緣人,也許馬上就要失業的打工仔,能有什么面子呢?所以這面子,其實不是父親的,也不是我的,而是上海的,或者上海給人的面子,就像玻璃幕墻上的反光。

    我們的包廂叫養心殿,位于二樓最里邊,緊靠著天井。父親說,訂這么好的地方,讓你們費心了,今天能和大家一起吃頓飯,尤其能見到總編,我真是太高興了,我這么個農民,也沒有什么報答,事先和大家打個招呼,這頓飯必須由我來請。我說,爸,早就說好了,我來請。父親說,你是我兒子,按說你請是一樣的,但是今天有總編在,必須我來出錢。小青說,你們別爭了,我來請。小葉說,憑什么你來請?除非你是人家的兒媳婦!小青拉著父親的胳膊撒嬌說,伯伯,你看看,他們老是欺負我,你就讓他們買單吧,我們好好地宰他們一頓多好啊。

    小葉說,大家都別爭了,我們焦總編早就安排好了。

    焦大業拿出菜單,問父親牙齒怎么樣,有沒有什么忌口。父親說牙齒落光了,不過前幾年兒子孝順,給他鑲了一口新牙,除石頭咬不動,其他什么都可以。于是,焦大業涼菜點了海蜇皮、四喜烤麩、特色熏魚、糟香鵝肝、紅油肚片和花雕醉雞,熱菜點了咕咾肉、河蝦仁、生爆扇貝、黑椒牛排、油燜春筍、蟹粉獅子頭、汽鍋甲魚、清蒸鱖魚,湯水點了一個濃湯干絲和一個酒釀圓子,點心要了兩籠蟹粉小籠、一份細沙鍋餅、一份肉松麻餅。

    我看他那么隨意,便朝小葉使眼色,而小葉還不停地在旁邊幫腔,非要給父親單獨再點一份冰糖燕窩和一份白汁魚翅。父親悄悄地問我,燕子窩是泥巴,這怎么吃???我說,這是海燕,不是咱們那里的燕子,所以不是泥巴的。父親又問,那魚翅又是什么?我說是鯊魚的骨頭。父親說,很貴吧?我說,不貴,在城市里,最貴的是青菜。

    焦大業從包里掏出一瓶酒,是飛天茅臺十年陳釀。服務員上來說,我們這里不允許外帶酒水,不然要收開瓶費的。焦大業說,開瓶費多少?服務員說,兩百塊一瓶。焦大業說,我計較的,不是開瓶費的問題,我計較的是道理,你們也算是百年老店了,不能這么坑害消費者,你把經理叫過來吧。服務員叫來一個西裝革履的梳著一個大背頭的男人。焦大業說,你是經理對吧?收開瓶費是違法的,不過,我不和你講法律問題,今天我們講感情問題,你猜猜這位老人高壽?經理說,估計有八十歲了。焦大業說,請問高堂多少歲了?經理說,我爸媽都去世了,如果在世也都八十多歲了。焦大業說,如果你雙親在世,你在外邊請他吃頓飯,你忍心惹他不高興嗎?你收兩百塊,對我們是小數目,對這位老人來說,也是小數目,但是會傷害他的感情。

    焦大業把瓶蓋輕輕一揭,繼續說,你看看,這么輕輕一下,酒瓶子就打開了,你們卻要收兩百塊,這讓他怎么想?他會以為上海人都是強盜,真他媽太壞了,這不是給上海抹黑丟臉嗎?經理說,也不是壞,是店里有規定,不能自帶酒水。焦大業倒了兩杯酒,說你再看看,老人旁邊坐的是誰?是他兒子!他兒子是誰?報社的記者!那么今天這頓飯請誰?是請記者的老子!你如果不怕記者,那你看看我是誰?經理說,你是誰?不會是市長吧?

    小葉說,你怎么還拎不清???市長不可能長得這么黑,他是我們報社的總編輯,他手下管著六十多個記者,你今天晚上敢收開瓶費,你知道會怎么樣嗎?經理賠著笑臉,說對不起啊,不知道你們是報社的,我喝兩杯酒算是賠罪吧。經理端起已經倒好的兩杯酒一飲而盡,然后呆呆地看著杯子,咂巴了兩下嘴,感慨地說,到底是茅臺,真香啊,以后你們再來,開瓶費統統免收!

    小插曲就這么被平息掉了。

    父親端起一杯酒,說我謝謝你們,尤其要謝謝焦總編,我們家祖祖輩輩沒有出一個當官的,也沒有出一個有文化的,我兒子能在上海立足,不是他有本事,也不是老墳埋得好,主要是你們照顧得好。焦大業笑著說,你不要謝我們,是我們要謝謝你,給上海養了這么一個兒子,你今天在報社已經看到了,他太了不起了,媳婦都沒有呢,就有人叫他爸爸了。父親說,他再了不起,也歸你管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對,你盡管罵他。焦大業說,我罵他?他不罵我就行了。父親轉身對我說,你敢罵領導?你的刀子嘴得改改了。我說,我都不認識他,我怎么罵他?父親說,你不認娘老子可以,不能不認人家總編!焦大業說,伯伯,我們鬧著玩的,他是什么樣子的,我已經調查清楚了。

    燕窩和魚翅端上來之后,父親說,你們都不吃,讓我一個人搞特殊?焦大業說,這些東西只能老人吃,我們吃了會流鼻血的。父親說,你們這些孩子,盡騙我,來來,小青幫忙。小青說,這是專門孝敬你的,我如果吃一口呀,他們會要我的命的。父親嘗了一勺子魚翅,說看上去像粉絲,放到嘴里就不一樣了。焦大業說,怎么不一樣了?父親說,像大鯊魚游泳。

    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散場的時候,父親從懷里掏出四百塊,放在手上認認真真地數了兩遍,似乎他數一數就會多出一張,然后放在焦大業的手中,說自己早就準備好了,今天不讓他買單的話,他晚上會睡不著覺的。焦大業無奈,說伯伯既然這么誠心,這頓飯388塊就由伯伯買單吧。

    這是父親這輩子,第一次為吃飯花了這么多錢。告別的時候,焦大業塞給父親一條軟中華,父親說他已經戒煙了,焦大業說帶回家給鄉親們抽,今天晚上本想著給你接風的,沒有想到白白吃了你一頓。父親說,應該的,我兒子以后還得讓你費心呢。焦大業說,伯伯放心吧,這幾天在上海,還有什么要求,盡管吩咐就是了。

    回到酒店樓下,我偷偷問小葉,你雇焦大業這個托,花了多少錢?小葉說,你先說人家像不像總編吧?我說,長成那樣,比咱還丑,不過,剛才為了開瓶費的事情,確實很像個懂新聞的總編。小葉說,那當然,人家也是大報記者出身。我說,他是同行?今天是友情出演?小葉說,估計都是上輩子欠你的。

    我說,那瓶茅臺和那條軟中華是怎么回事?小葉說,這些是人家焦大業自帶的。我說,他為了過一把官癮,冒充一次總編,帶這么高檔的東西,要么他是傻瓜,要么你是騙子,還有這頓飯,怎么會是388塊???估計那條魚都不止這個數。小葉說,有魚嗎?我怎么只吃了幾顆小蝦米。我越想越生氣,說你可以忘記自己是干什么的,反正我記得自己的老祖宗是農民,我們農民只適合吃蘿卜土豆,吃魚翅燕窩會消化不良的!小葉說,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爸不配吃魚翅燕窩對不對?你在羞辱你爸知道嗎?歸根到底是你自卑,是你舍不得花錢。我說,你很有錢嗎?這叫裝逼!

    小葉也很生氣,甩了一下長頭發,扭頭鉆進了車里,臨走的時候拋下一句話,請你不要再和我提錢,別整天只關心錢,趕緊關心關心你爸吧!

    父親從來不喝酒,被大家敬了兩杯,又回敬了兩杯,所以剛剛回到房間,就哇哇地吐了一地。我在清理嘔吐物的時候,又看到了血。我吃驚地問,爸你怎么又吐血了?父親說,今天高興,我喝醉了。

    我怎么叫他,他都一副爛醉如泥的樣子。

    夜,就這么沉靜了下來。

    6

    早餐,父親仍舊喝了半碗粥。我說上海不管什么菜都喜歡放糖,你是不是不太習慣?父親說,好吃著呢,只是自己昨晚喝多了,又吃了什么魚翅和燕窩,現在還沒有消化。

    正好小葉已經來了,我讓父親上車去瑞金醫院。父親說,去醫院干什么?你們誰生病了嗎?我說,你去檢查一下。父親說,要去你們去!小葉說,伯伯,你得聽話,吐血不是鬧著玩的。父親說,是胃病,自然災害那幾年,吃草皮樹根落下的老毛病。我說,我們去體檢一下,然后讓醫生開點藥,也花不了多少錢。父親很生氣,說你們兩個孩子,如果不聽話,那就送我去車站吧。我說,去車站干什么?父親說,我回家!我說,回家可以,你能認清東南西北嗎?

    父親拉開車門,還沒有下車呢,險些一頭栽倒在地。

    我趕緊扶起父親,說你上車吧,聽你的還不行嗎?

    父親重新坐上車,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問,小青呢?你把小青給我叫來。我說,人家小青上班去了。父親說,小青家都有什么人?我說,她爸原來是造紙廠的工人,前幾年去世了,母親原來是百貨公司的出納,已經退休了。父親說,也是可憐的孩子,你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吧?我說,知道,替她搬家去過兩次。父親說,去過兩次?你們的事情還沒有向她媽提?小葉說,伯伯,這都什么年代了,年輕人是自由的。父親說,再自由,禮節不能少,給小青打個電話,說我要去看看她媽。我說,這不合適吧?

    父親有些不耐煩地說,麻煩開車吧。

    我給小青發了個微信,說我爸要去你家,你趕緊通知你媽出門躲一躲。小青說,他要去我家干什么?我說,干什么你不清楚嗎?小青笑嘻嘻地說,那為什么要躲???他們兩個不是挺好嗎?我說,他們是誰?小青說,你爸和我媽呀,他們兩個都是單身,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我說,反正我爸是男的,再怎么樣都不吃虧,我是怕你媽這個上海老太太,萬一看不起我們鄉下人,把我爸給趕出來了怎么辦?小青說,這倒有可能。

    小葉提醒說,上海老太太可不好惹,我可是領教過的,你們要有思想準備啊。小葉原來有個女朋友也是上海的,兩個人談了整整兩年,和結婚應該都差不多了,女孩她媽看不起外地人,死活不答應,最后把他們拆散了。我說,爸呀,小葉當初還挨過丈母娘的耳光子。小葉說,沒有那么夸張,但也差不多了,所以我提醒你們。

    在路上,小葉講起了他的經歷。小葉第一次去女朋友家,對著她媽就直接叫了一聲媽。她媽被嚇了一跳,很不高興地問女兒,你讓他這么叫的?女朋友也被嚇了一跳,問小葉,你為什么這么叫?小葉說,你叫媽,我依著你肯定也要叫媽,她是你媽對嗎?女朋友一下子樂了,問她媽,你是我媽嗎?她媽說,帶回來一個不三不四的人就連你媽都不認識了?你和他是不是已經住在一起了?女朋友說,我們只是拉過手,拉手之前是經過批準的。她媽說,誰批準的?女朋友說,我爸批準的,我爸說不管干什么,得事先征求你們的意見。她媽說,你們如果僅僅拉了拉手,他哪來的膽子直接叫媽?

    小葉又叫了一聲,媽,你相信她,我們真的什么都沒有。她媽說,你幫幫忙行不?你們什么都沒有,你憑什么叫我媽?你媽都死了,你在咒我對吧?小葉說,那我叫你什么?她媽說,我有名有姓的,你叫我名字就行了。小葉說,你叫什么名字?女朋友捂著嘴巴笑著問,媽呀,你叫什么名字我都忘記了。小葉不敢再叫“媽”了,只好叫了幾聲“阿姨”,她媽也不高興,說像在支使家里的保姆;小葉又改叫姨娘,她媽更不高興,說像是呼喚家里的小三。那次,小葉老老實實按照老家的規矩,準備了煙酒副食作為彩禮,但是她媽看也不看一眼,接過去直接扔到了門外,說你走吧,要想讓我同意,除非我死了。小葉就這樣,進門五分鐘,還沒有來得及坐下,就被未來的丈母娘給趕出門了。

    小青家離我們的出租屋兩公里左右,同樣位于普陀區與嘉定區的交界線上,但是屬于中高檔的拆遷安置房,十幾棟樓錯落著,最低十幾層,最高二十幾層,都安裝著電梯。小區里邊有一條景觀河,彎彎曲曲地從中間穿過,河上邊架著幾座木板橋,河的北邊栽著一行柳樹,河的南邊鋪著一條小路。小區中間有一個健身廣場,上邊有秋千、雙杠和跑步機,也有幾個大花圃和幾條林蔭道。小區外邊的高壓線下邊,是一個大型綠化帶,鋪著一條長長的石板小路,兩邊是茂盛的香樟樹與玉蘭樹。當時替小青搬家,是春暖花開的季節,發現幾個長滿蘆葦的小湖泊里還有幾只野鴨子——也許是天鵝,在游來游去。

    父親含含糊糊地咕噥了一句,到了叫我,我先瞇一會兒。

    從武寧路進入曹安路,車子開到小區外邊的時候,正巧遇到了提著蔬菜的小青她媽。小葉上前說,阿姨,你穿得這么漂亮,是要去哪里演出嗎?她媽說,我又不是演員,退休了沒有什么事情,本來和朋友們要去跳舞的,早晨舞廳便宜,人又少,但是小青剛剛打電話來,說你們要來玩,所以我就回來了。

    我說,阿姨你還認識我吧?小青她媽說,怎么不認識你?小青她爸落葬的那天,去福壽園還是你開的車,你那一路上啊,眼淚嘩嘩啦啦的……我每次提起她爸呀,小青都要念叨你的好。我說,其實當時呀,我是想我爸了。她媽說,說你爸也來了,他人呢?我說,他累了,在車上休息。她媽說,你們趕緊跟我回家吧,我順便買了一只散養雞,午飯給你們熬湯喝。

    小葉上樓的時候,笑嘻嘻地對我說,你小子!隱藏得挺深啊,手段也挺高明的呀。我說,你閉嘴吧,我能有什么手段?小葉悄悄地說,搞定上海丈母娘啊,我可流不出鱷魚的眼淚。

    父親不敢進小青家的門,伸腳朝門里試了試,又退了出去,說這么干凈,都可以在地上搟面條了,我的腳踩在哪里呀?她媽扔給父親一雙拖鞋,說老頭子你就把腳扛在肩膀上吧。父親進了門,彎下腰,摸了摸地板,說地板是橡木的,我在山上砍掉那么多樹,賣出去那么多木料,以為被人拉到什么地方去了,原來它們躲到這里享福來了。她媽說,你也可以跟著兒子享福來呀。

    她媽在床上鋪上了一條紫紅色床單,又拿出一條淡藍色的被子,讓父親好好休息一會兒。被子十分柔軟,不僅僅因為布料是純棉的,更因為它經歷了歲月的洗滌,已經沒有鮮亮的顏色與粗糙的感覺。她媽解釋說那還是幾十年前結婚的時候添置的。我說,換一條吧。她媽說,你嫌棄它舊?我說,它太珍貴了。她媽說,你爸年紀大了,似乎又生病了,這條被子蓋著舒服,小青她爸去世之前,最喜歡這條被子了,如今再也用不著了。

    她媽進廚房燒水熬湯去了。她先拍了幾個黃瓜,又切了一盤子香腸,剝了兩個咸鴨蛋,又提出一瓶石庫門老酒,讓小葉和我先喝幾杯。小葉咕咕嘟嘟地喝了幾杯,然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吼著莫名其妙的秦腔下樓了,說去車上瞇瞪一會兒。因為是上班時間,小區的人基本都出門了。樓下偶爾傳來了開門關門的聲音,還有在脫衣服的時候抖落了幾枚硬幣,掉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真切的滾動聲,讓人誤以為那些硬幣滾呀滾呀就滾到了自己的腳邊。她媽把廳里的電視打開了,電影頻道正在播放一部電影,周星馳發出那聲無厘頭的大笑,反而把中午襯托得更加安靜,安靜得能夠清晰地聽到窗外的梧桐樹被風吹動的聲音。

    我坐在父親的床邊看著窗外。整個下午的天氣都是晴朗的,陽光溫暖而寒冷地照著,堆在天邊的云朵散掉了,藍藍的天空顯得十分輕薄,整個城市的人、樹和房子都放下了身段,低矮而真實起來。

    父親下半輩子總是剃著光頭,把下巴和臉龐也刮得干干凈凈。記得有一次,我回村子的時候,父親告訴我,剃頭師傅都去世了,他只能自己給自己剃光頭了。我問他,后腦勺子自己怎么剃?父親說,所以經常連皮帶肉一起都刮破了。因此,他的后腦勺子、頭頂和耳邊,凡是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都布滿了明明暗暗的傷痕,像一個縱橫交錯的地球儀,顯得無比的滄桑而孤獨。我曾經帶他去過一次理發店,想讓他體會一下城里人理發的那種感覺——先讓理發師進行干洗,揉出一頭的白色泡沫,然后敲敲背,捏捏肩膀,按摩十來分鐘,再把頭發胡子剃光。當時從理發店出來,父親摸著光頭問,剃一個頭多少錢?我說,不貴,打五折,六十塊。父親說,多少錢?我說,六十塊呀。父親瞪著我說,你是錢多嗎?六十塊都可以買一個豬頭了。

    我摸了摸他的臉和下巴,手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他的頭發和胡子有些長,已經露出白色的部分,像結下了一層霜,似乎是在上海的兩天時間里才長出來的。我說,晚上找地方給你泡個腳,再刮一下胡子剃個頭吧。父親也許沒有睡著,也許已經醒了,嘟噥著說,頭發又不長。我說,想扎辮子的話確實不長。

    她媽聽到我們的對話,于是打來一盆子水,找來一把剃須刀,還有一瓶泡沫,說你盡盡孝吧,你們這些孩子,長年不在身邊,老頭子哪里癢了,連幫忙撓撓的人都沒有。

    我把父親的頭抱在懷里,用溫水浸潤著,用泡沫涂抹著,但是他的頭發與胡子并沒有被軟化,而像一根根堅硬的鋼針,扎進了他的骨肉里。我想,這就是時光,時光已經從他的每一根毛孔侵入他的身體,將永遠無法剝離,只會隨著生命的消失而釋放出來。

    她媽遞來一把剪子,讓先剪一遍,就好剃一些。我把剪下來的頭發,一撮撮地放在旁邊。我說,要扔掉嗎?父親說,不扔掉干什么?又不是豬鬃。按照村子的習慣,在殺豬的時候要把豬鬃一根根地拔下來制作刷子。我說,那就留著。父親沒有問留著干什么,我也不明白留著能干什么。我向她媽要來一個存放蔬菜的保鮮袋,把那些剪下來的頭發裝進去,像裝著一些害怕流逝的容易腐爛的東西。

    她媽又打來一盆溫水,讓我給父親泡腳。父親說,哪有讓兒子洗腳的?她媽說,不讓兒子洗讓誰洗?你是不是想讓我給你洗?父親說,那當然好了。她媽笑著說,你這個老頭子是不是在做夢???父親說,你是嫌我腳臭嗎?她媽說,她爸倒是給我洗過半輩子的腳,但是我一輩子只給他洗過一次腳,差一點把我熏死了,當天晚上他就死了。

    我確實聞到一股氣味,也許是泥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經過發酵腐爛形成的,那種氣味原來被層層地裹在衣服里邊,或者是裹在身體里邊,如今統統地釋放出來了——這就是時光蒼老的氣息。父親問,兒子你說真話,我的腳臭嗎?我說,一點都不臭。父親說,你騙我的,我感覺自己也差不多了。

    小青發來微信,說自己眼睛一直在跳,你們會不會真的挨耳光了?我說,你想多了,你媽正在給我爸泡腳和洗頭呢。小青說,我媽有這么賢惠嗎?你不會是挖苦她吧?我說,不信你自己問你媽,我估計有戲了。小青說,有什么戲了?他們對上眼了?我說,我猜你媽的意思,應該不僅僅如此,她現在在熬雞湯呢。小青說,我的媽呀,我得趕緊回來沾沾光,我們家半年沒有熬雞湯了。

    她媽確實熬好了雞湯,熱氣騰騰地舀了兩碗。父親推讓著,要么說不餓,要么說太燙了。她媽說,這是大補的雞湯,你以為是毒藥嗎?父親說,你端過來的,是毒藥我也愿意喝下去,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兒。她媽說,喝完了我什么都答應你。父親接過雞湯勉強地喝了一碗,示意我回避一下,然后問她媽,我兒子怎么樣?她媽說,不怎么樣。他說,你嫌棄他哪里?她媽說,嫌棄他個子太矮了。他說,個子又不能當飯吃。她媽說,嫌他工作單位不好。他說,報社還不好?人家都想巴結他們。她媽說,如今報社不景氣了。父親說,我怎么覺得挺風光的呀?她媽說,關鍵他是鄉下人。他說,鄉下人怎么了?鄉下人也是人。

    她媽笑著說,你還知道和我討價還價?你今天來呀,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清清楚楚。父親說,不管你怎么看不起我們,但是我覺得他們兩個人挺般配的。她媽說,長相、文憑、戶口,最重要的是房子,你說說般配在哪里呢?父親說,確實是我們高攀你們了,但是你仔細想一想,我如果一死呀,他像不像孤兒?你等于白撿了一個兒子。她媽說,我才不稀罕呢,你生什么大病了嗎?父親說,最近就是腸胃不好。她媽說,我還以為什么大病呢,你就爭取再活幾年吧。父親說,我也想活下去,但是閻王爺不聽我的,不瞞你,我已經……

    父親欲言又止。

    她媽說,它不聽你的,你得聽它的,好好吃飯,好好喝藥,什么病都會好起來的。父親說,你別打岔,剛才那碗雞湯你不會讓我白喝了吧?她媽笑著說,什么叫白喝了?你喝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又不是喝到小狗肚子里去了。父親說,你不要笑,你就聽我一句,成全兩個孩子吧。她媽說,她爸病重的時候,我們孤兒寡母的,去醫院的時候,拖都拖不動,太絕望了,好在有你兒子經常過來幫忙。老實說吧,我原來也不喜歡外地人,但是從那時候起也就想開了,而且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女兒想和誰結婚,什么時候結婚,養幾個孩子,我們這些父母已經管不了了,全由他們自己做主好了。父親說,我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不過,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小青回到家,看到父親和她媽都在抹眼淚,嘻嘻哈哈地說,他們兩個好纏綿啊。

    我說,纏綿你個頭,估計說到傷心事了。

    她媽有點不好意思,說只顧著聊天,都忘記做飯了。她媽下了一鍋雞湯面,又簡單炒了幾個菜。小青又把小葉喊上來,大家暖暖和和地吃了。父親說,喝了兩碗雞湯,力氣又回來了,我們趕緊出發吧。小青說,干脆不回酒店了,在我們家住一晚上,自從我爸去世之后,家里還沒有這么熱鬧過呢。父親說,我心里還有最后一個疙瘩,要去看看我兒子的家。小葉說,你要看我們的出租屋?父親說,出租屋算什么家,我要看我兒子自己買的房子。

    我說,我又不騙你,你到底想看什么?父親說,想看看是什么樣子。我說,城里的房子都是鋼筋水泥的,都有窗子和門,還有草坪。小葉趕緊幫腔說,你的房子是期房,快交房了吧?小青說,估計差不多了,前些日子冬至,我去福壽園給我爸掃墓,從旁邊經過的時候,看到綠化都建起來了。我說,還在建設當中,窗子和門都安好了,水電煤都還沒有開通。

    父親意志很堅決地說,哪怕是空地,我看一眼也就心甘了。

    7

    下樓的時候,我悄悄地問小葉,這下怎么辦?小葉說,你曾經看過一個小區,在青浦那邊,帶他去看看吧。

    當年,我確實有意購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但是跑遍了全上海,房子都貴得離譜,最后有人開玩笑,可以去殯儀館和墓園周圍看看。第一,埋人的地方都比較偏僻;第二,離墓園比較近,大家認為晦氣;第三,那樣的地方配套設施還不完善。綜合起來房子價錢應該會比較低。果然不出所料,離福壽園三公里左右,有一個叫天夢家園的小區,被我發現了。當時的天夢家園除了蓋著幾間房子作為售樓處之外,大片大片的空地上都是垃圾和荒草。售樓小姐修著長指甲,涂成了紫紅色。長指甲遞來一張宣傳單,說你知道我們這里的位置嗎?我說,知道呀,朝西三公里就是福壽園。長指甲說,你怎么不說再朝西的話就是淀山湖,而朝東就是佘山,上海最高的山就是佘山,佘山那邊有一個紫薇花園,你知道前幾年是什么價格?我說,一億兩千萬。長指甲說,那是多少年前了,如果順著佘山再朝東走,就是大虹橋商圈。我說,你扯得太遠了,照著你的說法,一直朝東就是外灘,過了黃浦江就是浦東陸家嘴。長指甲說,那我們不說地段,單獨說說價格吧,你明白上海平均房價是多少嗎?而我們天夢家園是多少嗎?我們起價兩萬多!兩萬多一平方米,而且沒有限購政策,你去福壽園里邊看看,恐怕也不止這個價了。

    我想,長指甲說得不假,往西走的蘇州,往北走的南通,往南走的嘉興,哪里都不會那么便宜,何況仍然在上海的地盤上。我咬了咬牙,交了一萬元訂金。選房的時候,戶型好的,樓層高的,早被人搶光了,恐怕因為大家迷信,剩下一套在十四層。長指甲說,你去過朱總理家嗎?他家住在北京市東城區北池子街,門牌號也是十四號,“十四”是什么意思?就是“實事求是”。在長指甲的強烈推薦下,我挑選了五十七號十四樓,七十多平方米,并非南北通透,次臥與廚房的兩扇窗戶朝北,主臥的一扇窗戶朝西,客廳的半扇窗戶朝南,廁所是沒有窗戶的。我后來專門去工地轉過幾次,每次都會圍繞著那塊工地轉上一圈,跑到選定的那套房子可能所在的位置站一會兒,幫著建筑工人挖挖坑,搬搬磚頭,和和水泥,即使如此,我依然不相信那塊地方將會成為自己的家,將會在那里吃飯睡覺養貓養狗生兒育女,將會在那里把后半生消耗一空,甚至還要在那里死去。

    在正式辦理購房手續之前,我專門回了一次村子,希望把父親的積蓄拿出來,再問朋友們借一些,勉強交一下首付。但是看見年邁的父親,把我帶回去孝敬他的兩條紅雙喜香煙放在小賣部里寄賣的時候,我還是悄悄地離開了。加上那陣子報社已經不景氣了,工資發發停停,根本沒有辦法保證未來的銀行貸款能夠按期償還,最后還是沮喪地取消了原有的計劃。

    小葉因為喝過了酒,小青茫然地開上車,順著祁連山路拐向曹安路,從曹安路拐上外環線,經過滬青平立交橋,進入滬青平高速。這條線路對她而言十分熟悉,因為從這里可以通往福壽園,那是埋葬她爸的地方。從佘山方向下了高速,沿著沈磚公路先朝南,然后向西,走出五六公里,終于看到幾十棟房子拔地而起。

    我最近一次來這塊傷心之地的時候是春夏之交,大部分房子只蓋到了一半,工地上長滿了蘆葦,甚至還有野鴨子,到處都是挖掘機與塔吊,沒有一條正正經經的小路。但是如今,小區已經有了圍墻,外邊有一條柏油馬路,兩邊栽上了梧桐樹,直接通往小區的大門,大門并不成形,僅僅留著一個豁口。小區內的蘆葦蕩全部不見了,被鋪成了草坪,有幾名工人正在挖坑,準備往坑里栽樹,有香樟也有合歡。房子全部都封頂了,上邊安裝著避雷針,也安上了玻璃窗戶。這個險些成為家的地方,有一部分是長指甲那個售樓小姐繪聲繪色地描述出來的,另一部分是從效果圖上想象出來的,從來沒有現在這么具體過。小葉連連甩了幾下長頭發說,這個小區看上去不錯啊,你當時怎么找到的?是不是小青參謀的?小青說,我和你一樣,頭發長見識短,要有這個遠見,早就發大財了。

    小青說車子沒有油了,讓小葉帶著找加油站去了。小葉離開的時候,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想說什么,但是張了張嘴,只說了一句,你帶著伯伯趕緊去,我們馬上回來,在這里會合。

    我扶著父親朝小區深處走去。父親說,這么快就到了?我說,是呀。父親說,這就是你的家?我說,我的家也是你的家。父親說,我看一點都不遠。我說,是的,一點都不遠。父親問,樓有幾層?我數了數說,有的十八層,有的二十二層,有的二十六層。他說,他們在栽什么樹?我說,我也不太清楚,也許有香樟樹,也許有合歡樹。他說,結果子嗎?我說,城里的樹是綠化用的,都不結果子。他說,為什么不種核桃樹?

    父親的問題,曾經也是我的問題。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城里到處都是樹,馬路邊有樹,小區里有樹,公園里有樹,全部都是不結果子的。如果全部種成果樹的話,那不是一舉兩得嗎?是城里人不屑于收獲那些果實呢,還是嫌棄那些果樹們都長得太丑了,根本不能成為綠化?父親說,人家房子蓋得好。我說,比村里還好?父親說,都一樣好。我說,目前還沒有完全建好,應該還有一條小河,河上有幾座小橋,橋邊有一條小路,路上鋪的不是水泥,也不是石子,而是木板。父親說,拿木板鋪路?我說,應該是假木板,小區中心有一個廣場,廣場上有秋千和滑梯,中間有一個噴泉,隨著音樂噴出來的水都是彩色的。父親說,你怎么這么清楚?我說,當時我和小葉一起來看過,是售樓員介紹的。父親說,小葉買了嗎?我說,他沒有,所以后悔了。

    父親說,我有點累了。

    父親第一次主動地說,你能背背我嗎?

    我說,這輩子,你背過我,我還沒有背過你呢。

    我背著父親,感覺他輕飄飄的,像被歲月掏空了似的。

    我們終于找到了五十七號。樓前有一排綠色的郵箱標上了號碼,它們將會接收親戚朋友的來信,可惜我已經不是它們的主人了。樓下邊的草坪沒有完全鋪好,有幾棵碗口那么粗的樹都不認識,被東倒西歪地扔在旁邊,樹根用繩子包扎著——那些樹都是在外地培育好的,然后連根一起被拉到上海,準備移栽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它們的境遇與我們一模一樣,我無法想象,如果真成了自己的家,每天從這里進進出出,從幾棵樹下經過再經過,而幾棵樹將永遠地站在原地,守到我一去不復返的那一天,到底會是什么樣的感覺。

    樓下那扇門并沒有鎖,輕輕一推就吱嚀一聲開了,電梯還沒有啟用,過道上也沒有安裝路燈,顯得暗淡而陰冷。我順著臺階,把父親背上三樓,說我們不上去了吧?父親嘟噥著說,都到家門口了。

    當我背著父親站在十四樓的時候,發現靠西的那扇門是鎖著的,而隔壁的門是虛掩著的,電工正在里邊布置電線。我說,師傅你有鑰匙嗎?電工說,有鑰匙也不能給你。我說,我想看看我家。電工說,目前還不是你家,何況空蕩蕩的,有什么看頭呀。我說,我父親從很遠的地方跑來的。電工說,很遠的地方是哪里?我說,陜西,我是陜西人。電工說,陜西人在上海買套房子不容易吧?我說,差不多一條命都要交給這里了。電工說,你算是幸運的,在上海呀,我們用十條命也換不了一套房子。

    電工拿起一串鑰匙,幫忙把門打開了。我像等待著真正的主人前來開門,猶豫地輕輕地敲了敲,整個樓道立即響起了奇妙的回聲。

    房子里確實空蕩蕩的,地面上有一堆火灰,恐怕是建筑工人留下的。墻壁沒有刷上石灰,呈現著水泥的色調,各種各樣的線頭裸露著。我開始根據自己當初的想象,向父親一間一間地介紹了起來。在客廳里,我說會買一臺大電視,起碼要三十二英寸的;我說要配一套布藝沙發,沙發前邊要放一個茶幾,上邊擺一個茶壺和一個酒壺,茶壺應該是陶瓷的,酒壺應該是銅的;我說自己認識一個畫家朋友,讓他畫幾頭豬或者幾頭牛,掛在沙發背后的墻壁上。在廁所里,我說除了抽水馬桶和水盆之外,大浴缸就不安了,那東西太貴而且太占地方,只需要安一個淋浴器,洗澡既方便又痛快。在廚房里,我什么都沒有說,因為我對城市的廚房是陌生的——農村是燒柴火的,城市是燒天然氣的,農村的水是從河里挑的,城市是通過管子送的。我不明白城市的天然氣與水都是從哪里流過來的,為什么能夠流到那么高的地方。

    在主臥室里,我說這間房子大,窗戶也大,太陽曬的時間長,爸你以后再來就睡這里。父親好久沒有說話了,突然開口嘟噥著說,你睡在哪里?我說,還有一間小一點,我會放一個書架,擺一張書桌,買一臺電腦,當成我的書房和臥室。

    我們最后來到了陽臺。陽臺是落地窗式的,正面窗戶朝西,側面有半扇窗戶朝南。我把父親放下來,兩個人靠著墻,并肩坐在了地上。我扭過頭看了看他,問這個陽臺大吧?他說,大。我說,有幾個平方米,以后我給你買一些大花盆,就像在村里一樣,你給我們種菜。他說,我種過菜?我說,在門前,你種過好多蘿卜青菜,以后給我們種一些西紅柿,我最愛吃西紅柿雞蛋面了。他說,西紅柿是什么?我說,爸你裝糊涂吧?

    父親輕輕地笑了笑,然后閉上了眼睛。

    我想給父親倒杯水,突然意識到并不在自己家里,而是處在一個無法確定具體位置的空空蕩蕩的地方。

    天已經接近黃昏,西邊的太陽像一個血紅的氣球在徐徐地降落,在穿過暮靄的時候不再是圓的。太陽即將比天低,比樓低,比樹低,比草低,很快就會比大地低。太陽一旦低過了大地,感覺像是被埋了起來。我準備起身的時候,父親仍然閉著眼睛問,那是塔嗎?我朝著西邊看去,確實能夠看到一座塔似有似無地豎著。我說,你怎么看到的?父親說,那塔上邊是什么?我說,那上邊是云。父親死死地閉著眼睛,說怎么會是云呢?那是鬼。我說,你一輩子見過鬼嗎?這世上哪里有鬼呀?父親說,那是你媽……

    我認識那座塔,白天的時候是金黃色的,顯得無比的壯觀,讓許多人誤以為是什么景點,其實它是福壽園的壁葬塔,在那座塔里的墻壁上,安葬著無數窮苦的人。我想把另一座塔指給他,但這是一套窗戶朝西的房子,而另一座塔在房子的東邊,它就是東亞第一大教堂,高高地聳立在佘山之上,此時也許有人正在禱告著,祈求上天的保佑。

    我的手機響了,號碼是表姐的。表姐說,我舅舅呢?還在你們單位嗎?我說,他現在在我新買的房子里。表姐說,房子高得很吧?我說,不高,在十四層。表姐說,這還不高呀?都戳到半空去了,還是我舅舅最有福氣,第一個跑那么遠,現在又住上樓房了。我說,表姐空了,來上海玩玩吧。表姐說,我剛才忘記告訴你了,我昨天晚上做夢了,夢見我舅舅回村子了,不是自己回來的,是被人背回來的,背到村口的時候,背他的人變成了我舅媽,舅舅變成了我舅媽肚子里懷著的一個孩子。我說,那輩分不就亂了嗎?我爸怎么可能變成我媽的孩子呢?表姐說,這是夢,夢都是亂的,也是反的,加上今天早上起來,院子里聚了一群老鴰,樹上,地上,屋頂上,呱呱地叫了大半天,叫得我們心里慌慌的,所以想問問他有沒有去醫院?

    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著急地問,為什么要去醫院?表姐說,他生病了,大半年前就查出來了,而且是癌癥晚期,這么大的事情,他是不是還瞞著你???我說,你是從哪里得到的消息?表姐說,我中午去醫院看病,無意中聽醫生說的,說他肯定活不長了,你姐素貞也趕回來了,你和她說話吧。

    電話傳到了我姐的手中。我姐哭著問,爸呢?我想爸了。父親閉著眼睛嘟噥了一句,是素貞吧?我把電話放在父親耳朵上,說你怎么明白是她?父親輕輕地說,素貞出嫁了吧?我姐說,爸你糊涂了嗎?我閨女都快出嫁了。父親說,你也嫁到了上海?我姐說,爸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爸你什么時候回來?

    父親說,馬上……

    父親嘴一張,兩口血朝著西邊的落日噴了出來。他的手同時從懷里滑了出來,手中無力地捏著那張發黃的被磨得油光發亮的塑料袋。

    在太陽徹底落下去的時候,父親也慢慢地倒在我的肩膀上,慢慢地倒在我的懷里。我摟著他,枕著自己的大腿,抓住他的手輕輕地呼喚著“爸”。他說,你叫我干什么?我說,我叫你醒醒呀。他說,你叫我什么?我說,我叫你爸呀。他斷斷續續地說,這是什么地方?我說,這是上海呀。父親像吐絲一樣說,上——?!妗谩?/p>

    父親吐出最后一個字的時候,眼睛突然睜開了,像兩只電壓過大的燈泡子,越來越圓了,越來越亮了,恍惚了一會兒,就突然熄滅了,那淡淡的微笑像那熾烈的溫度牢牢地掛在他的嘴邊。

    父親合上眼睛,喉嚨里咕嘟一聲,像有一只鴿子飛走了。我曾經聽到過一次鴿子飛走的聲音,那是從母親的身體里發出的。當鴿子的咕嘟聲響過之后,父親拿來一張火紙,蓋在母親的臉上,所有人都失去了控制,放聲地大哭起來。那時候,我很小很小,就坐在母親的床邊上,而且還沒有見過鴿子——村里永遠都不會有鴿子,即使如此那咕嘟聲仍然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后來在城市里認識了鴿子,每次聽到鴿子落在窗前或者廣場上發出咕嘟聲的時候,我的心都會為之一抖。

    我真想告訴父親,自己不是記者,那輛黑油油的奧迪不是單位派來的,那個靠近落地窗戶的位子不是自己的,那個叫焦大業的人不是報社總編,小青不是自己的女朋友,這里更不是自己的家,他所看到的一切也許是我們精心布置的假象而已。但是,無論怎么呼喚,他已經聽不見了。

    我淚流滿面地抱起父親,順著一級級臺階朝樓下撲去。父親渾身完全松弛了下來,像一只輪胎被扎破了,也像失去浮力的一只鳥,身體越來越沉重地慢慢地滑向了地面。

    小青和小葉正在著急地等待著我們。

    天慢慢黑了,太陽進入地下模式繼續旋轉。

    小青繼續開著車子,從佘山下經過的時候,我抬頭看了看教堂的尖頂,我不會在胸前畫十字,更不會念一句“阿門”……這一切祈禱都失去了意義,我唯一的心思是盡快地趕到醫院。上海的夜晚徹底來了,無處不在的燈都開著,釋放出了各種奇異的光芒。天空似乎越來越藍,中午比早晨藍,比早晨輕,比早晨??;晚上又比中午藍,比中午輕,比中午薄。天空有云的時候,不干凈的時候,不夠藍的時候,燈光照在什么地方都有反光,但是現在任何顏色的燈光照射在天上就失蹤了。所以天空瓦藍瓦藍,藍得有幾分虛無,似乎不需要轉化,直接就可以進入天堂。

    從延安路高架轉向內環高架,因為是下班高峰時間所以就堵車了。往日低處的雜亂與石庫門不見了,能看到的都是浮在半空中的浪漫的優雅的干凈的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在緩慢的車流之中,小葉不停地回頭,繼續介紹著沿途的一切。小葉說,伯伯呀,那是上海體操中心,周立波在里邊說過海派清口,每次一高興的時候,大家一起喊叫“耐伊做特”,你猜猜“耐伊做特”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對吧,那我告訴你,意思就是把他殺掉;小葉說,伯伯呀,那是萬人體育館,可以坐八萬人,我們村里祖祖輩輩加起來,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恐怕也沒有十分之一,如果加上大肥豬、小麻雀與小螞蟻,勉強才能把這里的位子坐滿。

    小葉恨不得把每一盞明亮的燈,每一棟房子每一扇窗戶每一條馬路,甚至每一個匆匆而過的陌生人都一一指給父親。

    車子一不小心就開過了,在盧浦大橋下邊掉頭的時候,有一個年輕人站在路邊,他穿著一件軍大衣,左手捂著頭,右手焦急地揮舞著。小青說,他好像受傷了。小葉說,最好別管閑事,我們哪里顧得了別人?軍大衣說,你們是順風車吧?趕緊送我去醫院。小青說,正好我們也去那邊,你快上車吧。車子重新開上盧浦大橋,有一棟圓柱形的大樓突然亮了,玻璃幕墻被裝飾成了海洋的樣子,遠遠地看上去像一個海洋立起來了,那藍色的海水自下向上洶涌著,成群的魚兒游來游去像游上了天空。小葉回頭對父親說,伯伯呀,你趕緊看吧。但是父親雙目緊閉,怎么能看得到呢?此時此刻,他那雙眼睛如果能看到什么的話,或許可以看到自己的內心和自己的世界。而那個世界,根本沒有辦法與他以前的世界、與我們如今的世界重疊在一起。

    軍大衣果然受傷了,鮮血像蚯蚓一樣向下流。他似乎并不痛苦,輕輕松松地一抹,就把半邊臉抹花了,像表演川劇中的變臉。軍大衣說,你們別誤會了,我不是被人打傷的,我在旁邊一個工地干活,喜歡站在盧浦大橋上邊數一數從橋上通過的車子,今天剛剛數到一千三百二十九的時候,從天上突然掉下一個什么把我的頭給砸破了,你們說會不會是流星?聽說流星和鉆石一樣都非常值錢對嗎?

    車子很快停在瑞金醫院的門口,救護車拉著警報不停地開來,有打架斗毆的,有喝醉酒的,有心臟病復發的,有不小心掉到河里的,有魚刺卡了喉嚨的……只有來到醫院的人,才會明白這個世界并不安寧,有病的人那么多,生命那么不堪一擊,有時候脆弱得只要一分鐘一條命就消失了。

    軍大衣下車的時候,問多少錢?他把手伸進懷里摸了摸,這個動作真像我的父親。小青說,我們順路的。軍大衣說,我知道你們拼車,所以應該少收一點。小青說,我們順路的,所以不收你的錢。軍大衣有些意外地說,為什么呀?小葉說,看在我伯伯的面子上。軍大衣問,你伯伯是誰?我認識嗎?小葉說,別啰唆了,趕緊走吧。

    這種經歷顯然超出了軍大衣的想象,他并不急著去包扎傷口,而是靜靜地站在馬路旁邊和我們揮手告別。

    8

    帶著父親回去的那天,溫暖晴朗的天氣突然沒有了,反而下了一場我和父親都十分期待的大雪。雪花片子大得出奇,據說多年不遇,把上海打扮得一片潔白而又神圣。我提著黑色包袱走出火葬場的時候,小葉已經開著那輛黑油油的車子等在門口。他甩了一下長頭發,依然小跑著繞到旁邊替我們打開了后門,說了一句,“伯伯,您請?!?/p>

    我下了車子,在進入虹橋火車站的時候,小葉說,伯伯他可以安心了,你就節哀順變吧。我說,他能安心?一切都是假的!怎么讓他安心?小葉甩了一下長頭發笑了笑說,小青要來送行的,她媽感冒發燒了,她發微信告訴你了吧?還有焦大業焦總編,他接到緊急通知,臨時要去市政府開會,讓我把一封信交給你,他想告訴伯伯,我們都不是騙子。

    我接過那封信看了個開頭,已經禁不住淚流滿面。我把黑色包袱緊緊地抱在懷里,望著飛舞的雪花說,爸呀,上海真的下雪了。

    《上海反光》發表于《長江文藝》2019年第11期

    《小說選刊》2019年第12期選載

    陳倉,男,1971年生于陜西丹鳳縣。詩人、小說家。主要作品有《詩上?!贰栋返仍娂?,八本“陳倉進城”系列小說集,長篇四書《后土寺》《預言家》《地下三尺》《醒神》。2013年以來,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載,進入各類年度選本和中國小說學會等機構評定的年度排行榜。獲第二屆都市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雙年獎、首屆陜西青年文學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作家貢獻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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