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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紅豆》2020年第2期|李國彬:泥鰍
    來源:《紅豆》2020年第2期 | 李國彬  2020年02月25日08:01
    關鍵詞:泥鰍 李國彬 紅豆

    6月25日:氣溫22~32℃。白天多云,夜間多云。西北風2~3級。

    今天是星期天,生意好,不到11點魚就賣光了。我正在合賬,我老婆尤優在布簾里面又發瘋了,沒輕沒重地打兒子妥妥。才5歲的妥妥夸張地叫著,如同被誰捅了刀子,簡直就是一個表演藝術家。我掀開布簾一角,大聲吼道,夠了,夠了!尤優也大聲地還我,我也夠了!還說這個星期必須回去,你不走我走。

    我罵了一句,氣哼哼地一甩布簾,到外面去了。我剛走到樹下,康莉來了。今天比上次更夸張了,頭發染成了栗色,還卷燙了,看上去像是頂著一條泰迪狗。我以為戴了副高級眼鏡,原來是眼描得太重了。白色的上衣又薄又透,被擠得變形的胸罩大多漏在外面。上衣的下擺系在一起,胡亂地懸在肚臍眼上方。肚臍眼上則穿了一只彩色金屬環。牛仔褲超短,兩條褲腿到了大腿根部,突然被撕爛了(我知道是工藝)。破爛處透得很,里面的小褲衩可以看到兩成,透著一種輕佻和隨便。兩條腿又細又長。腳上趿拉著一雙粉紅色拖鞋。

    這20多天來,她可是不止一次來找我麻煩了,任我怎么解釋就是不信。這會她也不跟我打招呼,只是往樹上一靠,悠悠地說,正哥,還得找你。

    我不想理她,只顧用水管沖刷車子。車子里的魚腥味很重,或許是康莉站在旁邊的原因,我覺得這魚腥味里還摻雜著一種淡淡的臭味。這時,我忽然發現,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摩托車,車上坐著“黃毛”男孩??磥硎且桓C出的,男孩的發型也很搞怪,四圈的毛都剃了,頭頂那兒卻兀地竄出來一撮。那一撮也被分開染色了,一半黃,一半黑,看上去,整個人像只臭鼬。戴著一對大耳環,手里掂了根女士香煙。這會兒正向這邊看,一臉的油滑,眼神里透著一種冷漠和懶散。

    康莉剔著蒼白無血的指尖,低垂著眼簾說,不是我不信你,是我說服不了自己。你倆好得跟連體人樣,他失蹤這么多天,你怎能不知道?

    我仍然不想理她,故意舉起水管去沖洗車窗。水柱沖在玻璃上時,發出的聲音很響,砰砰砰的,很能代表我的態度。這時,尤優在屋里打妥妥的聲音更大了,嘴上還不斷地呵斥著,不許哭,不許哭,咽回去。

    我又煩又心疼孩子,正想罵一句,康莉又說話了,這次她的語氣明顯柔和了許多,正哥,算我求你了,告訴我吧。4日那天就聯系不上他了。他消失了多少天,我就失眠了多少天,真活不下去了……康莉的話里帶著哽咽。

    我把水關了,一邊收水管一邊沒好氣地說,你反復纏我是什么意思?你帶鍬了嗎?不相信我,你到我們家屋里挖去,看看有沒有。

    康莉果真向出租屋看了一眼。我對康莉的這一眼非常厭惡。我說,再告訴你一次,我不知道木魚的下落。要不你去報警,就說木魚被我蘸醋吃了。

    康莉哼了一聲。我正要發火,尤優在屋里摔東西,乒乒乓乓的聲音和妥妥尖銳的號哭聲混在一起,我那間小屋頓時像超壓的小鍋爐,眼看著就要爆炸了。

    康莉皺著眉頭歪著腦袋,死死地盯著我家的門看了一會兒,然后顛著腿說,這種女人要她干什么?你要同意,我找人把她賣了。好了好了。我無不厭煩地話里帶刺地說,走吧走吧,你賣不出價錢來,我自己賣好了??道蛞宦?,撅著下巴,有點無賴地說,你告訴我,我就走。我咬牙切齒地說,不知道,快走快走快走??道驉汉莺莸仄沉宋乙谎?,又哼了一聲說,這可是你給我指的路。我問,什么路?她果斷地說,報警!

    我心里的火騰地一下就起來了,說去吧去吧,往左拐,派出所就在巷子里面,去去去??道虻闪宋乙谎?,又沖我猛地跺幾下腳,然后向不遠處走去。只走幾步她又站住了,轉身看著我說,傅大正,你告訴歐陽木魚,睡過人家是要買單的。自己回來和被我揪回來,吃的果子可不一樣。

    康莉劈腿上了摩托車,一把勒住“黃毛”的腰,摩托車像頭瘸腿驢一蹦一跳地往前拱。

    看著這對痞子男女遠去了,我拖著漁網往家走,忽然我的腳踩到了一個影子,這把我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原來是蘆花婆。她戴著一頂破草帽,拖著一輛臟兮兮的買菜車走到我面前。有泥鰍嗎?她問。聲音是沙啞的、緩慢的,能讓人想到一張使用過度的砂紙。我擺了擺手。想要走時,蘆花婆卻不讓。你有20多天沒賣泥鰍了。她說,我學會刷微信了。

    我再次搖了搖手,我搖手時感到渾身都不舒服。

    6月26日:氣溫24~32℃。白天晴,夜間多云。西北風3~4級。

    一大早,我就到中心街打了兩張收費用的條形碼,一張是給支付寶客戶掃的,一張是給微信客戶掃的。打兩張條形碼只需要4元錢,我卻仿佛看到了400元、4000元……

    我從中心街興沖沖地回到家時,傻了。家里發生了重大變化。地被拖過了,到處都被收拾得整整齊齊,連掛在繩子上的兩條毛巾都重新疊放了。一時間,我有點恍惚,直到看到掛在床頭的結婚照,看到尤優那一副永遠都不滿足的屌形,我才確信這就是我的家。走進里屋,看到寫字臺上放著一條死魚,身上裹著一張紙條,上面有字:傅大正老總,你在城里追魚吧!字很漂亮,是尤優寫的。這個女人,她說到做到,帶著妥妥回鄉下了。

    我立刻打尤優的手機。關機?;疖囌竞推囌揪驮诟浇?,我騎一輛共享單車,瘋狂地攆過去。找遍兩個車站也不見娘倆的身影。我又打車去郊區的動車站,也沒找到他們。我這才意識到,為了這次不辭而別,尤優早就做好了計劃。這個十惡不赦的女人!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只身坐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孤獨和清寒、自卑和空虛便紛至沓來,它們一層層地包裹著我,我感到自己一點點地在縮小,像一枚被人嚼去肉汁的苦果。

    這幾個月來,尤優一直跟我過不去,昨晚又跟我吵了大半夜,一句話:跟她回鄉。也是這幾個月來她對我反復提出的要求。

    我老家是阜陽的,父母是老一輩打工者,他們22年前就進城找事做了,現在還在上海郊區的種棉大戶家里打工。家里原先僅有的幾畝地已經承包給別人,所謂的家就剩下了墻根。尤優讓我回鄉下,其實就是要我跟她回到她娘家的地盤上。她哥哥是個腳丫縫里長毛的能人,通過土地流轉也成了小有名氣的種植園主,手里有1000多畝土地可用,尤優讓我回去就是想讓我從她哥哥手上低價、低息轉租點地,再做些文章。我小學二年級就隨母親進了城,然后在父母打工的城市七拼八湊讀完了高中,如今在我心里,那些土地遠沒有一條破落的街道更讓我感到熟悉和親切,讓我到鄉下跟土地玩心眼兒,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但這個城市并不眷顧我的這種情感,幾乎每天都會遭遇尷尬:因一直住在出租屋里,妥妥至今還報不上戶口;尤優沒工作,在被這個城市完全細分的生活面前,我的收入顯得越來越少;尤優幾次去社區申請廉租屋都不符合條件;每個月房東總是提前來收租,前天告訴我說,從下個月開始房租要上漲。昨天妥妥鬧著要和鄰居的小朋友一起到景紅幼兒園讀書,屬于這個幼兒園招生范圍內有戶籍的孩子都進不去,何況是我們!這好像羞辱了尤優,喚起了她對我和對這個城市所有的不滿,便沖妥妥動手了。

    過去的日子里,她胡鬧的時候我總是怒而不亂,因為我心里有個秘密也有底氣,總有一天我會讓她和她娘家對我頂禮膜拜。沒想到她有眼無珠,缺乏耐心,竟然以自己的行動和一條死魚表明了她的態度和短視。

    我正煩惱著,有人敲門。來者是解口派出所所長馬必定。我忙站起來跟馬所長打招呼,這才發現他后面跟著一高一矮兩個男人。馬所長見我疑惑,就做了介紹。他倆是市刑警隊的席克隊長和杜子尚警官,昨天有人報案,說木魚失蹤了,來向你了解一下有關情況。我很意外,死死地看著他倆,心里掠過一陣憎惡,暗暗罵道,肯定是十惡不赦的康莉干的好事。

    你和木魚是什么關系?席克問我。我說,是好友,非常好的朋友。在我和席克說話時,那個年輕的警官一直在東張西望,甚至掀開布簾的一角,伸著頭肆無忌憚地朝里面看。最后他坐到桌子旁,漫不經心地翻閱我那本放在窗臺上的臺歷。真缺乏教養,我心里掠過一陣不悅。

    你和歐陽木魚最后一次聯系是什么時候?席克問。6月2日中午。我回答他,我們在一起吃的飯。席克又問,都聊了些什么?每次和木魚在一起,我都會被他那些滔滔不絕的瞎扯淹沒。席克這么問我,我不得不梳理一下,我想了想說,他說他想辭職,想去北京碰碰運氣。席克想一下想說,據我們了解,歐陽木魚在似??爝f干得不錯,為什么想辭職?我笑了笑說,他說他們公司為了備戰雙“十一”,進了一批“小黃人”,就是那種能自動識別和分揀快遞的黃色機器人。這樣的話,公司就要裁減一半的人,他有顧慮,不愿被公司點名攆人,就主動離開了。

    你知道他是幾日去北京的嗎?杜子尚在旁邊問。這個我真不知道。我說,他只是說馬上走,具體哪天走他沒說,他還說在這里即使不被裁也必須去送貨,雙“十一”期間,每天每個人至少要送1000件,他說他吃不消。

    4日你在哪?席克忽然插上來問。在鄉下。我進一步解釋說,我是3日上午被我老婆逼下鄉的,她硬拉著我去參觀她哥哥的種植園,是7日回到解口的。席克又問,這期間你們聯系了嗎?我說,沒有。我在鄉下的那幾天,天天喝酒,我真的把他給忘了。

    席克對我的回答好像不感興趣,吊兒郎當地看著我。我只好打開手機,翻出了3日到7日在鄉下的照片給他們看。智能手機就是好,這些照片上都有時間記錄,很有說服力。

    席克和杜子尚對我的這些照片看得很仔細,瀏覽一遍后,席克問,認識康莉嗎?我笑了,轉而有點蔑視地說,認識——木魚的女朋友。

    既然知道木魚要去北京,為什么不告訴康莉?聽席克這么問我,我便得到了一個肯定,確實是康莉報的警,而且和警察說了很多。我蔑視地笑了笑說,這是木魚和我之間的約定,他不讓我告訴她。我的這個回答讓席克和杜子尚非常感興趣,兩個人的眼睛同時放光。

    能不能具體些?杜子尚問。我咧嘴笑了笑說,這個……還是讓她自己說更好吧。席克和杜子尚懂我的意思,幾乎同時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繼而又顯出一種不甘心的樣子。但對于他們來說,我是不能過度滿足的。我只是告訴他們,木魚和康莉是同居關系,康莉在感情上有點小隨便,木魚非常絕望。這次想到北京去主要是躲她。

    聽我說到這席克和杜子尚就懈怠了,接著他們又問了木魚的社會關系后就走了。他倆走到門口時,馬所長看了看他們的背影,小聲地、充滿善意地跟我說,失蹤案是木魚的大哥報的,你和木魚關系特殊,這幾天不要關機,出遠門要說一聲。馬所長的話讓我有點意外,同時覺得剛才我對康莉的“劇透”有點過了,我再不喜歡這個女孩,但那畢竟是人家的隱私。

    帶著這種不安,我打了木魚的大哥木墩的手機,一方面是想了解一下木魚的事,另一方面對他報案感到很好奇。我知道木魚和他大哥木墩的關系一般,平時木墩對木魚并不關心,木魚一年不打電話給他,他都不會給木魚打一個電話,尤其看不慣木魚的假斯文、酸腐味,常掛在嘴上的話是,一罐子不響,半罐子叮當。

    回來啦?木墩在那邊漫不經心地說。這會兒顯然就在麻將桌上,稀里嘩啦的麻將聲冒水泡一樣。木墩越是這樣淡定,我越發好奇,就問木墩最近和木魚可有聯系,實際還是想問報案的事。木墩說,沒有屌事,我家弟弟我知道,打小就神神秘秘的,跟特務一樣,跑不遠。我知道木墩的心思都在麻將上,就約他牌局后再談。

    一個多小時后,木墩打我手機,他把自己報案的原因告訴了我。前天一男一女找木墩打聽木魚的下落,說木魚失蹤了,要木墩趕緊報案。木墩立刻打了木魚的手機,關機,再和父母聯系,父母也說聯系不上,要他抓緊找。木墩當時說的話和先前在麻將場上和我說的話一樣,認為木魚跑不遠,不要慌張,但是那個女的很急也很激動,又哭又叫又撒潑的,還掏出了兩張大紅票子來,要木墩趕緊進城找警察,木墩就報了案。那女的就是康莉。

    就在這時,又有人敲門。我順著拖在地上的影子看過去,敲門的是蘆花婆。她像受到了什么驚嚇,怔怔地看我半天才說,泥鰍來了嗎?我很煩就冷冷地且決絕地說,沒有。蘆花婆好像很委屈,她看了我很久,然后才轉過身,慢慢地走了。走了幾步,她又停了下來,說你家的泥鰍不精神哦,價格還要巧些。

    我渾身立刻不舒服起來,頭也慢慢痛開了。

    7月5日:氣溫26~33℃。白天陰,夜間多云。西北風2級。

    半晌午,我給岳父打電話。岳父是一個老實又沒有主見的人。先是說尤優回到農村在理,她是想逼我回去做大事。聽我不想返鄉的態度堅決,又說我在理,說如今鄉下也不同以往了,你要真的回來也確實為難。這會兒我聽到尤優喊叫,不理他,不理他,不回來就叫他日魚去。岳父大聲呵斥,怎么嚼人(罵人)呀,這些年在城里都學的什么……

    我剛掛斷電話,就聽到一陣摩托車響。我抬頭一看,康莉已風風火火走過來。她的臉色非常難看,眼發青嘴發紫,如一只殺氣騰騰的烏雞。進門也不說話,眼睛像兩把鋼叉到處戳。見她“巡視”結束,我冷冷地問,找什么找?找你老婆??道驔]好氣地說。我也沒好氣地說,找她干什么?康莉氣哼哼地說,你說干什么?就是讓她看看你是怎么和我這個婊子做愛的??道虻倪@句話來著不善,我立刻警覺起來。我說,瘋人院門沒關好吧?康莉一揮手說,別廢話,脫掉,我們現在就上床。

    康莉的聲音很高,我很忌憚,下意識地走向窗戶??道蛏锨耙徊?,用身子頂著我說,不要遮掩,婊子干這個事正大光明。說著她竟然扯我的褲子。我推開她,憤然地說,你到底要干什么?康莉也爆發了,她一邊扯我褲子一邊說,你說我干什么,你說你說……

    媽的那兩個警察??道蚪K于放開我,氣喘吁吁地罵道,奶奶的,什么都問。我連來月經怎么墊衛生巾都說了,看他們能拿我怎么著……

    我感到一陣惡心,忙揮了揮手,好像我的臉上飛滿了那種綠頭蠅子。

    你別裝逼??道虼舐暤卣f,我和木魚的事他們怎么會知道這么多?我說,他們是警察啊,想知道還不容易。她說,不對,你和木魚是天下最好的朋友。我問,你什么意思呀?什么意思還要我說出來?康莉指著我說。我特別討厭別人指著我說話,我猛地擋開說,你和木魚的事關我什么事,我只會說魚……

    康莉哼一聲說,算了吧,魚都不信。媽的,他們問話的口氣,就是針對婊子的。說到這,她又指著我說,在你的眼里,我是婊子是不是?你看你平時看我那眼神什么鳥樣?你和木魚說的那些話我都知道,不是你瞎說,木魚就不會冷淡我,更不會多少天不理我,都是你,都是你,你不是人……

    我攤開手說,他們找到我,指明要了解你和木魚的關系,我怎么辦?我說的都是大家能看到的。我就是畜生也不會當著他們的面說你是……

    康莉抱著胳膊,斜著眼看我,搖頭晃腦地說,你挖苦婊子的話比你刮下的魚鱗都多,還要你直說!我搖了搖頭,很無奈也很不屑地說,既然你不講理,就不要再說了,我滿手都是魚腥味,去洗洗??道蚝吡艘宦曊f,你手上沾滿了血。你什么意思?我很憤怒,瞪著眼問她??道蛘f,你跟他們那樣說我和木魚的事就是殺人。我笑了笑說,好好好,我殺人了,你再去報案,出門右拐,巷子里就是派出所。我這樣說就是下逐客令,但康莉仍然站在那,斜著眼看著我,緊緊咬著下嘴唇,我感覺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不久她哇的一聲哭了。

    我老婆不在家,一個女人在我家哭,這可不是好事。在我有點不知所措時,她哭著說,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那也不能看不起我對木魚的愛。你知道我多愛他嗎?弄得我這個月大姨媽都不來了。我一天見不到他,心都像是被刀割的一樣。那種木頭做的刀子,你看過吧……

    我看了一眼門外。那個“黃毛”就在不遠處,這會兒正坐在摩托車上抽煙,他顯然對康莉來找我干嗎,我又是如何膽小如鼠了如指掌,根本就不朝這邊看,只昂著頭看天空。突然康莉帶著一種近似于哀求的口吻說,我知道木魚一直誤會我。我們為這個吵得太多。求你告訴他,只要他回來,我再也不跟任何人在一起。我都和我的閨蜜說好了,明年二三月我就去南京開一個花店,從今往后為他當牛做馬……說到這,她已泣不成聲了。

    或許是我的冷漠激怒了康莉,她忽然間又像換成了一個人,她摘桃子似的,三下兩下就擦去了眼淚,然后狠狠地說,我確定你知道木魚的下落。你一定知道!你不說可以,我自己找……說著快步地向外走去。

    康莉走到門口時,忽然被蘆花婆攔住。蘆花婆扯住康莉那又細又長的胳膊,氣喘吁吁地問,他們家有泥鰍嗎?康莉一甩胳膊,沒好氣地說,他家有鬼。

    我狠狠地關上門,隨即感到渾身出現了一陣陣麻痹感,這令我很難受。

    7月15日:氣溫25~30℃。白天雷暴雨,夜間中雨。西北風5~6級。

    一大早,大團大團的烏云堆積起來,看上去特別有重量。烏云堆積之處,閃電像一條條怪異的蛇,不時地一躍而出,隨即雷聲大作。那雷聲一次比一次響亮,能使人想到天崩地裂四個字。在轟隆隆的雷雨聲中,那些黑的、黃的、藍的、污濁的水從四面八方趕來合成一體,在我的房檐下發出了陣陣令人可怕的響動。我先是在屋里來回走動,內心莫名地極度不安,一時間竟讓我五內俱焚。這時我特別想鉆到床下,如果床下有一道縫隙,我還會鉆進這道縫隙里。

    一個小時后,昏天暗地的雷暴雨終于停了。就在這時,馬必定打我手機,要我馬上趕到派出所。

    喊我到派出所還是因為木魚,席克和杜子尚都在。

    首先發問的是杜子尚。我告訴杜子尚,這幾天木魚沒有聯系過我。為證實這一點,我出示了自己的手機,那上面有我這幾天不斷打給木魚的電話記錄,均為未接聽。聯系康莉了沒有?席克問。我大嘆一口氣說,她找過我。瘋了!接下來,我描述了康莉大鬧我家出租屋的經過。講完后,我搖了搖頭。

    康莉顯然比一支香煙更提神,聽我這么說,席克忽然扔掉手里的煙蒂,又抽出一支煙點上,然后瞇著眼看著我。我知道席克在等著我說話,我說,還是那句話,一口咬定我知道木魚的下落,必須告訴她。罵一陣,哭一陣。說到這,我又搖了搖頭。你要理解她。席克在一邊說,通過互聯網,我們重點查了3日到5日這個時間段北上的動車,沒有歐陽木魚的購票信息,這說明木魚還在解口。

    我想說,現在的交通工具這么多,木魚不一定非坐動車不可。雖然這么想,但是沒說出來,我怕他們多心,那才叫自找麻煩,我只是表示不屑地問,所以你們……她認為木魚被我藏起來了。所以我說你要理解她。席克說。呵呵!我不能理解,我說,有病就要看病,她病得可不輕。

    席克和杜子尚當然不屑我的憤怒和嘲諷,屋里一時靜寂了起來。這期間,席克好像很無聊,在手機上翻找著什么。

    沒什么事了吧?我問。見我站起來,席克對我做了一個坐下的手勢,然后說,你在每個雙日子上都畫了圈,什么意思?哦!隨便問問。我一愣,腦海里掠過那天杜子尚翻閱我臺歷的景象。我看了杜子尚一眼,然后向席克說明了原因。解口市對水產品的消費全依賴江浙等地,這里的人又偏偏喜歡吃基圍蝦,魚蝦販子把購進基圍蝦看成是一條發財之路,但工商管理有相關規定,每逢雙日子才能進貨,這個雙日子就是我標注的進貨時間,不信你們到工商局去調查。說完這些我并沒有感到很得意,而是感到很無聊,我不知道他們問這個問題與木魚的失蹤有什么關系。席克點了點頭。顯然他對我的解釋很滿意,但他一定從我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無奈和無趣。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鞋頭,其實他應該看看他的襪子,他的襪子一只是正穿的一只是反穿的。我想笑,但我心里的嬉笑沒維持多長時間,他們又讓我煩惱起來。

    席克把那支沒抽完的煙放在紙杯上,讓杜子尚把一張照片傳給他。席克看著手機,幽幽地說,來之前我們收到了一張照片,這張照才是我們找你的主要原因。我不為席克的語氣和神情所動,更不想在精神上被他們踩在腳下,只是平靜地點點頭說,好。席克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張照片上,這會兒他抬起頭說,這是歐陽木魚的臺歷,和你相同的是他也在臺歷上做了記號,和你相反的是他全是在單日子上畫圈。我不假思索地問席克,什么意思?接著我笑了。我的笑聲很大,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我確實感到好笑,他們竟然按照這種奇數和偶數的方式把我和木魚的生活偏好聯系起來了,確切地說,是把我和木魚失蹤的案件聯系起來了,真讓我不可思議。

    席克說,我個人認為,奇數和偶數不是對立的關系,更多的時候體現著一種完整性,我們總覺得不是一種巧合。杜子尚說話了,你倆也算是密友了,撇開巧合不說,這個有點特殊的小東西,木魚不會不和你交流吧?席克在旁點了點頭。

    我不想辯解什么,想以沉默來表示我的不屑和對抗,看席克的眼睛才我覺得他最難纏。我解釋說,我沒想過這個事,不知道木魚也喜歡在他的臺歷上做記號。也許是木魚和康莉約會的日子。嚯!這么頻繁?席克看著自己的手機,自言自語地說,到底是年輕人啊。

    我不接席克的話,只是在心里憎恨著康莉,還用說嗎?席克他們收到的這張照片肯定是康莉提供的。席克忽然把手機屏幕對準我,顯然是在給我看。

    手機屏幕上出現的是木魚的日歷照片,在6月3日和6月4日兩個數字上,木魚都畫了圈,在4日的圈上還寫了兩個字“大正”。我感覺到自己的臉一下子就熱了,我本想說這個“大正”能代表什么呢,我還是笑了笑說,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席克收回手機說,他在4日畫了圈,你沒在4日畫圈,最重要的是他為什么要在4日上寫你的名字。

    我感到身子晃了一下,整個人立刻像一條被卸掉尾舵和帆的小船,在河中無依無靠地轉起來。

    席克抽出兩支煙,遞一支給我,他點了火后把打火機收了起來。杜子尚從旁邊打著火機送到我面前,我特別想抽煙,但我婉拒了,我笑了笑說,我可以走了吧?天很熱,我的魚是要換水的。席克沒吭聲。我更大聲地笑著說,他畫圈也好,寫我的名字也罷,這是他的自由,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們沒有和木魚相處過,他的想法真是太古怪了……

    屋里靜寂起來,顯然我的話像一根棍子,把席克和杜子尚從這個問題上挑開了。

    過了一會兒,席克說,好吧,你先回去。席克說這句話時,顯得很無奈也很疲憊。

    我離開派出所后,感覺兩條腿特別沉重。走到家門口時,突然有人在后面喊我,唔——

    我嚇了一跳,一看又是蘆花婆。見我站住了,蘆花婆哆哆嗦嗦地從她的拉桿包里捏出一條泥鰍來,說是在路上撿的呀,一條也吃不著,送給你養著哦??粗菞l在蘆花婆手里奄奄一息的泥鰍,我連打了兩個冷戰。當蘆花婆將泥鰍放到我手里時,我的身體突然戰栗起來,猛地將那條泥鰍扔了出去。

    7月16日:氣溫23~32℃。白天陰,夜間多云。西南風3~4級。

    經過一夜的反復權衡,我覺得有些事一定要說清楚,否則會惹火燒身。還沒到8點,我就到了市刑警隊,我向席克和杜子尚說明了見他們的意圖。我首先承認昨天我說了謊話,木魚在單日子上畫圈和我在雙日子上畫圈是有關系的。

    解釋我們畫圈秘密之前,我先承認了錯誤。從席克和杜子尚的神情上看,他們還是表示理解和認可的。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昨天我之所以繞開這個問題,是因為這件事很丟人也很難開口,關鍵是我和木魚有約定,誰也不能說出這個秘密。聽我這么說,席克打開手機,又把那張帶有日歷的照片翻了出來。

    事出于2016年秋天。那天早晨,我到水產批發市場進貨。在和水產品的老板談價錢時,我的手機突然滑落到魚檔四周的下水道,我在下水道里倒騰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把手機撈上來。后來我在護城河的一座古橋下面找到了下水道的出口,那天我沿著下水道走了70多米后,頭頂上就傳來了喧鬧聲。我心里一陣欣喜,不用說這就是水產市場下面了。再往前走了10多米,驚喜地看到了我的手機。當撿起手機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媽的,腳下和那些小水洼里,到處都是活蹦亂跳的泥鰍。這時又有一些小小的黑影從我的眼前劃過,這些小黑影落到地面上就變成了泥鰍。我抬頭一看,上方是一處連著一處的鐵架子,其實是水產市場的地漏,這些泥鰍就是從這些地漏里滾落下來的,說確切些是從那些賣泥鰍的盆里跑出來的。我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一口氣撿了20多斤,那天就白白撿了1200多元錢。

    說到這,我感到臉發燙。奇怪的是,席克好像不在乎我這點“暗疾”,他遞給我一支煙,又給我點上了火。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雖說那些泥鰍不是我偷的,但我一直很糾結,這畢竟是很難為情的。

    后來你和歐陽木魚在那個下水道里遭遇了?席克問我。我渾身一顫,馬上笑著說,那怎么可能?杜子尚也笑著說,隊長是不是又在看東野圭吾的小說?席克沒有笑,他吸了一口煙,然后看著我。我知道,他在等待。

    我和木魚當然不是在下水道相見的。2017年冬天的一個午后,天上飄著小雪,我沿著護城河邊向市中心走。走著走著,忽然看到樹杈上掛著一個人。我走過去發現掛在樹杈上的是一個小伙子,醉得不輕,穿得又單薄,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我立即把他從樹杈拖了下來。我說你很有創意啊,人家醉了躺在地上,你掛在樹上,干得快呀。小伙子搖了搖頭。我說回家吧,下大雪了,穿得太少了。小伙子又搖了搖頭。我便掏出手機,這時小伙子一把扯住了我的衣服說,不不不,不要報警。謝謝!我歇一會兒就好。我把手機收起來,說遇到喜事了?你這喝得可不少??!小伙子笑了,擺擺手說,我被炒了。痛快!

    聽小伙子這么說,我來了興趣,就和他聊了幾句。一聊才知道他也是一個打工的,在解口混好幾年了。我頓生同情之心,就邀請他到我家去緩緩酒,他站起來擺擺手向另一個方向走了。走幾步他又站住了,要求加我微信。這個小伙子就是歐陽木魚。第四天,木魚突然來看我。這個家伙真是太大方了,買了一大堆煙酒等禮品。我老婆尤優市儈,看到客人帶了重禮,就做了一桌子好菜。開始的時候,木魚還很矜持,等半斤酒下去,他的話便滿屋子跑了,越來越有激情,噴火器一樣把自己的那點人生歷史掀了個底朝天。

    木魚1992年生,屬猴的,比我小四歲。他父母一直在無錫打工,他是在無錫生無錫長大,沒在農村呆過一天。木魚在職業技術學校學的是計算機專業,畢業后來到解口闖蕩。一年前木魚和康莉相識于藍蘑菇網吧,那時木魚是網管,康莉做吧臺司理。木魚能吃苦,腦子靈活,身手矯健,極幽默,會說話,對各種游戲的植入和升級非常熟悉,老板和客戶都喜歡他。因此招惹了麻煩,康莉愛上了他,一直把他追上了床。

    康莉比他小5歲。父母早年來解口打工,在解口生了她。這是個對學習極度厭倦,對外部世界又極度好奇的女孩,沒讀完高中就混社會了。在藍蘑菇網吧,康莉和老板的關系盡人皆知。木魚動了老板的“奶酪”自然是要受到懲罰的。一天木魚在巡視時,一個客人舉報說木魚在他身后足足站了5分鐘。網吧有保護客人隱私的義務和責任,網吧對員工是有嚴格規定的,網管在客人身后站立的時間不能超過3分鐘。為此,木魚被勒令向客人道歉,并接受罰款,否則走人。木魚當然沒有在那個客人后面站過5分鐘,更沒有偷窺,這顯然是找事,木魚當即摘下胸前的值日牌就離開了??道蛞菜闶莻€性情中人,她鄙視老板在這件事上的陰損和下作,隨后也辭職了。過后到一家保險公司做保險。木魚能說會道,人勤勞,業績很好,收入不菲??刹坏桨肽?,木魚又被炒了,原因很可笑,他的經理經常會說,你們這些來自鄉下的如何如何。木魚咽不下經理的這種口氣,也不示弱,通過網絡竟然把經理上幾代都是農民的資料全調了出來。這次失業對木魚來說,損失很大。木魚在保險公司找到工作后,康莉一直在家做全職太太?,F在麻煩來了,自己的工作又丟了,一向花銷無度的康莉再也無法在家呆下去了,吵著要去找工作。木魚知道康莉的那點本事,也知道康莉的那些閨蜜都是何等貨色,就力勸康莉,于是兩人吵得很厲害。那天在運河邊,木魚就是因為這個才大醉一場的。

    后來我和木魚的交往越來越密切,他說他欣賞我的樸實、穩重、安全感和一身的魚腥味,而我很欣賞他的熱情、幼稚、沖動和一股子“青蔥”味。木魚跟我無話不談,有喜事說有不快樂的事也說。有一段時間,他顯得非常憔悴和低沉,接連向我借了幾次錢。問了一下才知道,被保險公司炒了以后,他一直沒找到工作。由于兩人都沒有生活來源,康莉再也不聽木魚的勸阻,自己去找事做了,這讓木魚既感到羞辱又感到絕望。

    你把下水道的事告訴他了?杜子尚問。我嘆了口氣苦笑著說,按理說那是我的搖錢樹,也是我的秘密,但我們都來自農村,底子太薄了,不太容易混,他連吃一口飯都難了,我……不知為什么,我鼻子一酸,話語也哽塞了。

    席克問,一次就可以撿30多斤泥鰍,可賣兩千多塊錢,這也算是一筆很大的收入了,你倆是怎么談的?轉眼看席克時,我感覺眼淚流了下來,苦澀地笑了笑說,你們都看到了,逢單他去,逢雙我去。唉——看上去我們都是很靚的小伙子,誰能想到我們在下水道的樣子……說到這,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強大的苦澀之感,我搖了搖頭。我從自己的余光看到,杜子尚好像也在抹眼淚。席克卻冷冷地說,既然木魚是單號你是雙號,木魚為什么在6月4日那天畫了圈,還寫上了你的名字?我說我把這天讓給他了。席克問,那為什么?我盯著席克的眼睛說,這是他要求的。記得被保險公司解雇的三個月后,木魚終于在似??爝f公司找到了工作,他很珍惜也非常賣力,業績一直很好。6月2日那天,木魚來找我喝酒,他說他想離開似??爝f公司去北京發展,想讓我多給他一次去下水道的機會。你們說他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能拒絕嗎?見席克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我又說,他向我這樣提要求,我還是有點不開心的……但是,算了算了……席克又問,4日那天歐陽木魚去了嗎?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說,他如果不去應該告訴我一聲的?,F在想來他是不是覺得我不高興,也就不去了。

    當天你在哪?席克問。心想那天你問過這個問題,怎么今天又問?我說,在鄉下。我把那天的話又重復了一次,“我是3日上午被我老婆逼下鄉的,她硬拉著我去參觀她哥哥的種植園,是7日回到解口的”。說著就去摸手機,我想把那天在鄉下拍的照片再給席克看。但席克又說話了,最近你去過那里嗎?我的臉又發燙了,我知道席克問的是下水道。我說從鄉下回來后,就再也沒去過了。席克問,為什么?我說,不知道。反正去過鄉下后,就不再想去了。說到這我不斷地搓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是的,我內心很亂,因為暴露了自己和木魚的隱私,有對木魚失蹤的牽掛,也有一種背叛朋友的焦慮和不安。但我提供的信息如果能幫助警方找到我的朋友,我所說的一切又算什么呢?杜子尚說,很感謝你。你提供的這些至少能幫助我們排除許多情況,你還有什么需要補充的嗎?

    我看著坐在那里皺著眉頭,一聲不吭的席克說,如果……有木魚的消息,能不能告訴我一下……

    但愿。杜子尚說。

    7月21日:氣溫20~30℃。白天晴,夜間晴。西南風3~4級。

    整整一個星期,我低燒、高燒交替著來,煉鋼鐵似的。

    感謝這場漫天大火,在我昏睡的這一個星期里,沒有任何人打我的手機,我忽然感到被人忘卻或許是人生最好的結局。但忘掉你的人一定會把你忘掉,惦記你的人永遠都會惦記著你。我想這句話時,不知你能不能想到這樣一種情景:一群土狼圍著羊群打轉……

    我剛覺得自己身體有點實在了,康莉的電話就打來了,開口就問木魚的下落。他們沒幫你查出來嗎?我問。也許是身體剛恢復的原因,我的聲音軟軟的,其實是酸酸的,充滿了不滿和嘲諷。面對著我的戳穿,康莉語氣肯定地說,我沒有找警察。我從來就不看好他們。想到那張木魚家的臺歷照片,我感到這個女人真是謊言遍地、虛偽透頂,現在更顯得陰險狡詐。我說,去吧,他們手里有你發的照片,那張照片比衛星還頂用,已經幫你找到木魚了??道蛎黠@愣了幾秒,突然哭著說,我能怎么辦?我找不到木魚,我活不下去,我能怎么辦呀?你來看看,你來看看,我還有多少頭發,你來看看……

    哈哈哈,我笑了。我想到了“黃毛”,想到了她和各種男人的身體攪動在一起的樣子,我咬牙切齒地說,明說了吧,就是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道虼罂拗f,我就知道你知道。我大吃一驚,我知道這個女人除了貪婪、風騷、混亂外,還偏執和一根筋,我幾乎是咆哮著說,打上個月2日以后,我要知道木魚的下落,我全家抱團去死,就死在護城河里。

    我的毒誓可謂窮兇極惡了。我喊叫出來后,感到整個人都缺氧了。我大口大口喘著氣,拳頭緊緊握著,如果這個女人在我面前,我真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來。當然我更希望她能感受到我的憤怒,能適可而止。但她竟然冷笑好幾聲,說如果你像個男人,就不要把老婆、孩子往護城河扔。我跳起來喊,是你逼的。

    她倒是越發冷靜起來,說,知道我為什么纏著你要人嗎?為什么對你的毒誓不感興趣嗎?因為你一直都在撒謊。你不是說你不知道木魚的下落嗎?怎么警察一問,木魚的下落就出來了?你不是說你做的記號和木魚做的記號沒有關系嗎?結果警察一問你不也承認了嗎?你覺得你在警察面前什么都說圓了,可是你還在撒謊,因為有件事情你不敢回答,因為你一回答木魚就出來了。

    聽康莉這么說,我一怔,我感到她的背后一定有人。我和席克、杜子尚的談話,她怎么會知道這么多?如果真是這樣,她剛才的這句話就充滿了兇險。我笑了笑說,你真會玩呼啦圈,再拋一只看看??道蚯辶饲迳ぷ诱f,那好。你跟人家說是木魚要求你把4日那天讓給他的,難道你沒撒謊?康莉先是不斷地哼,當我說她是虛晃一槍,存心訛詐時,她便說出了真相。

    我之前說過,有一段時間,木魚在刻意躲著康莉,那天康莉給木魚發了幾條信息,信息的主要內容是6月4日上午,康莉要木魚陪她去醫院做孕檢。木魚回的信息是,公司分單雙班,自己逢單干活,4日這天一個好友家中有急事請假要求他頂一個班,所以不能去陪康莉。

    說到這,康莉把自己和木魚的聊天截圖發了過來。我正在辨別截圖的真偽,康莉又把截圖一一撤回了。

    我問,怎么撤了?心虛了吧?造假是需要學歷的??道蛘f,造假的是你,你的學歷也不高??道虻脑捠菍ξ业倪€擊,也是對我的羞辱。我沒好氣地說,你是不是腦子不夠秤了?4日這天全中國調班的人多了去了,都與我有關?康莉說,全世界都沒有你和木魚挑的日子這么巧合。還有臺歷,你別忘了。我說,你過來,我們當場驗證信息的真假??道蛘f,木魚不現身我不會見你的。我越來覺得你這個人假,就是個假人。那你就別信口雌黃!我大聲地說,我警告你,木魚如果真失蹤了,你這樣亂說就是栽贓和誣陷,是要吃官司的??道蛘f,我只要找到木魚,別的我才不管呢!你說木魚去哪了?我大聲地說,不知道,我快被你逼瘋了??道蛞泊舐暤睾?,除非你能解釋我的問題,我才認為你不知道。我更大聲地喊,去吧去吧,你讓警察來吧??道蛲蝗话咽謾C掛了。

    和這個女人對罵,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元氣,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紙人。接著在半個小時里,我一直在想剛才和康莉的對話。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馬必定所長打來的,這個十惡不赦的女人!她果然去找警察了。我不想在這個女人面前示弱,我按下了接聽鍵,馬必定說你別動!我馬上就到。

    不到10分鐘,馬必定和兩個民警來到我家門口。馬必定和我說話時,那兩個民警一直盯著我看。聽說我這幾天沒做生意,馬所長讓我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車子直奔城郊。

    40多分鐘過去,車里4個人一句話也沒有。這種死寂讓我不安和充滿好奇,我問,這是去哪?馬必定冷冷地說,快到了。馬必定的冷臉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我就不再說話了。3個多小時后,車終于在一條簡易的公路邊停下來。我們下車跟著馬必定來到一條幾米寬的河邊。河邊停了幾輛警車,許多村民正在圍觀著什么。嗡嗡的帶有江浙口音的議論聲和一張張帶著神秘色彩的臉,令我感到了一種罪惡和煞氣。再往前走上幾米有一條黃色警戒線??吹侥菞l警戒線在大風中不停地抖動,使我感到神經被什么不斷地纏繞著。

    在一個警察的引導下,我們走進了警戒線。這時我首先看到了木魚的大哥木墩,他正和兩個穿著白大褂的法醫說著什么。他一邊不停地擦汗一邊搖頭。待我再走幾步,就聽清了他說的話,不是,不是的,那不是的……

    杜子尚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來向我招手說,過來,請你過來。我越過一片茂密的蘆葦,我看到了一具被白布遮蓋的尸體,席克和幾個警察正站在那小聲說著什么。一個警察端著相機,圍著尸體,一會兒半跪著,一會兒蹲著,如獲至寶地不斷地拍攝著。

    不知為什么,此情此景讓我一下子想到了木魚,我的心撲騰撲騰地狂跳起來,眼睛也開始灼熱了,一陣難受掠過我的心頭。我走近那具尸體時,席克說,你看看是不是歐陽木魚。

    尸體顯然是從水里撈上來的,已經嚴重變形,面目全非。我抑制著一陣陣惡心,伸頭看了幾眼,內心的悲痛突然就消失了。

    是歐陽木魚嗎?席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幾眼問。

    我擦去眼淚,掐著虎口,抑制著惡心說,不像……看不出來。見席克還在看著我,我又說,他是那種要飯都要擦粉的人,這個人的穿著太隨便了,一點都不像……

    說話間,木墩和警察走了過來,我問木墩,大哥,你看過了嗎?是木魚嗎?

    木墩表情凝重,聲音低低地說,不是木魚,他脖子上哪有那東西?

    聽木墩這么一說,我一驚,接連幾步走到了那具尸體跟前,然后在死者的頭部蹲了下來。法醫顯然明白了我的意圖,小心地扒開了死者的衣領。當死者脖子后面的一塊黑色印記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的眼淚一下子狂涌下來。

    是的,我和木魚認識之前,他脖子后面是沒有這塊印記的。后來被保險公司解雇,尤其是和康莉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他脖子后面就長了一塊癬,他經常抓那個地方,這種癬抗藥,非常頑固,特別癢癢。久而久之就坐成了一塊黑色的印痕。

    木墩見我流淚就怕了起來,他蹲在我的旁邊,一邊扳著我的肩膀晃一邊盯著我的眼睛,激動地問,是我家弟弟嗎?我哭著點了點頭。

    8月2日:氣溫20~30℃。白天晴,夜間晴。西南風3~4級。

    警方并沒有完全采信我的指認和眼淚,他們從木墩大哥的身上抽走了兩大管血。DNA鑒定出來了,木墩和死者的生理基因的相似率達99.99%。木魚再無生還的可能。

    我幫著操辦完木魚的后事后,木墩大哥就要回鄉下了,那天上午我去車站送他。我給他購了票,偷偷塞給他300元錢,又為他買了一大堆路上吃的。到了車站后,當木墩大哥向我揮手,示意我回去時,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相對于我的激動,木墩大哥要平靜得多,只是說,沒事了,沒事了,回轉,回轉。木墩大哥越這么說,我越難受。木魚,我的兄弟,原諒我啊。

    我佩服木魚,不僅因為他是個陽光大男孩,還因為他對生活充滿了信心和熱情,是那種把嘴關在籠子里也要哈哈大笑的人。有一段時間,木魚于我更像是一對情人,每天都要見面,見面時就無話不談。我比他大幾歲,看上去也比他更為粗獷、雄壯,卻是枉長了。在生活面前,他比我更堅強、更寬容,談到生活的不如意時,我經常會唉聲嘆息、捶胸跺足,然后罵這個罵那個。每到這個時候,木魚總會安慰我,講那些沒有用卻讓人感到安慰的話:對于這個世界,我們要鄙視一半,愛一大半,在這種縫隙中會迸射出一道道奇異的光彩,這些光彩就是你我的希望。你聽聽他這樣說,你會不會感到既做作又非常感動?

    木魚對我的鼓勵也不是每次都能奏效的。有次我喝多了,把生活中所有不爽的事一件一件往外抖,夸張地描述著我的生活窘境。開始木魚還幫我分析,不斷地為我打氣,隨著我那些倒霉事排山倒海地到來,他就顯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扛不住了。他會在我嘆息后接著就嘆息,有時還會在我嘆息之前就嘆息。每次嘆息后都會說,哎哎哎,我要在場就好了。接著是陪我落淚陪我醉。有一天,我和尤優打成一團,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今天沒掙到180元錢。尤優認為我這樣做生意是對家人不負責任,很可恥,讓我馬上放棄當魚販子的想法立刻轉行,而我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方式,除了販魚,不知自己還能干什么。正是為了這個爭執,尤優大叫一聲,竟當著我和兒子的面啃食了一條生魚。這件事讓我太傷心了。那天晚上,郁悶的我喊上木魚去喝酒。酒桌上我重點描述了尤優啃魚的情節,我流著眼淚問,她是什么意思?她要表達什么?她想告訴我什么?她打我罵我都可以,她這個動作,讓我非常絕望,一步也走不下去了。

    就是在那天晚上,木魚跟我說了一個故事,是關于他的。

    有一天,他去水產市場買魚,手機不小心掉進了下水道。木魚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也是個窮大方的人,按理他不會為這種事煩惱的,但是這部手機是康莉給他的生日禮物。那天康莉捏著木魚的下巴,“意味深長”地說(意味深長是我虛構的),這部手機里有我半條小命,不許你丟了??道蚴且粋€在愛情上斤斤計較、咄咄逼人的女孩。平時,如果木魚忘了他們第一次看電影的日子,第一次接吻的日子,第一次上床的日子等,她都會和木魚吵到房梁斷?,F在這部帶有契約性質的手機丟了,其后果木魚再清楚不過了。

    為此,在第一時間里,木魚就去找了水產市場的管理員。市場管理員搖頭搖頭再搖頭,脖子都快搖斷了,就是沒搖出一個辦法來。木魚報了119。消防隊的解釋合情合理:總不能因為一部手機將整個城市的下水道都掀開。三天后,一個拾荒人在古橋下的一片茂密的樹叢中,幫木魚找到了下水道的出口。此后的事情就不用再贅述了。

    那次,木魚撿到了30多斤泥鰍。木魚在送外賣的時候,知道1912商業區里有一家秘制泥鰍專賣店,以泥鰍為主材,可以做出20多種佳肴來,生意極其火爆,往往下午3時有人排隊,到晚上11時隊形不亂。木魚把泥鰍賣給他們時,當時就拿到了近2000元錢。

    這個故事非常傳奇,但是當木魚把這個秘密告訴我并允許我和他一起去下水道撿泥鰍時,我才感受到故事的實惠。

    這時,我看到了一個景象,由于帶的東西太多,木墩大哥在過安檢時,手上的東西撒了一地。我下意識地想進去幫忙時,一個小伙子攔住了我。我以為是車站工作人員,我說,我是送人的。小伙子向我舉了一下手中的黑本子,我看清楚了,是車站派出所的便衣。我正疑惑,便衣收回證件說,請你來一下。因為便衣嘴里有“請”字,我便放松了許多,便跟在他后面,向車站廣場走。不一會兒,便衣把我帶到了一輛黑色的警車前。警車很大,上面寫著“特警”二字。我正在張望,便衣一指車子說,上去吧。

    我遲疑了一下,又伸頭向車里看了看,當我看到席克和杜子尚時,我放心了。我上車后,3名荷槍實彈的特警便下車了。你送的是歐陽木魚的大哥吧?我剛坐下,席克便問。是的。我心情灰暗,聲音很低沉。你算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了。席克明顯在感慨。朋友處到這個份上不容易。席克的話,讓我頗為感動。我笑了笑,算是表示了感謝。接下來,席克解釋說,今年年份特殊,能出警的都出警了,他和杜子尚是臨時值班。忽然看到了我,喊我上來聊聊。

    我賣魚不代表我的腦量只有鯽魚那么大小,我也看過不少書,備戰過高考的,我對這種解釋半信半疑。席克掏出一支煙來,先是在煙的腰身上舔了一下,正要點火,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把煙收了回去。是這樣。席克說,歐陽木魚的死因還在調查之中。凡是與歐陽木魚生前有關的線索,還要一一核實。

    其實,我一見到席克心里就明白了。我笑了笑說,我知道你們對什么有疑惑。又是康莉把我告下了吧?席克和杜子尚互相看了看。這時,席克說,我們去了似??爝f公司,6月4日那天,木魚沒有為任何人代過班。

    我的心情沉重起來,這兩個家伙在這等我,果然與康莉有關,而且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我嘆了口氣說,我承認我撒謊了,確實是我把6月4日那天讓給木魚的。我說這句話時,我看到杜子尚先是打開了錄音機,然后又翻開了一本藍殼筆記本。

    整個6月,木魚的日子都不好過,先是預感到自己可能被“小黃人”擠出公司,再次下崗,然后就是對康莉的絕望。木魚被保險公司炒魷魚后,康莉在她那些閨蜜的蠱惑下,不顧木魚的阻攔,出去找事做了。不出木魚所料,康莉出入的全是大酒店、酒吧和一些大型娛樂場所。有一天,讓木魚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天晚上,木魚在康莉的手機上看到了一條信息。尼瑪我是通過你們老板找到你手機的,這幾天老子很不舒服,你是不是病雞???你的“車”要掛牌??!接著木魚又有了許多新發現,康莉的小包里經常放著成打的避孕套和孕期試紙。深夜常有不三不四的人開車接送她。后來兩人吵得不歇,還打過,按照木魚的話說,他被這個女人傷到了祖墳。那天他來找我,想借4000元錢。他說他想去北京,報考北京社會職業技術學校。其實我知道他是想逃離康莉。什么專業?我問他。殯葬專業。他高興而自信地說,這是個冷門,報考的少,錄取率高。就業率百分百,出門就被人搶走了。我問他你被錄取了,真去火葬場扛死人,天天看死人的臉色?他認真地點了點頭。我當然不信,我說你那么要面子就不怕別人說?他說死人的面子也是面子。我覺得很有意義。他最后幾句話還是蠻打動我的,他說現在我們為故去的人司儀,將來我們死的時候,也會有人讓我們走得風光。對于我來說,4000元不算負擔,我當即就答應了。但問題馬上就來了,我的銀行賬號和尤優的手機是并網的,我花每一筆錢她都知道,為此我只好和尤優商議。商議的結果很糟糕,別看每次木魚來我家,尤優有笑臉也做飯菜,但她打心眼里就不喜歡木魚。她覺得木魚夸夸其談,非常不靠譜,她說你借錢讓他考殯儀館,那就等于讓他的人和我們的錢一起去見鬼。錢沒借出來,牛又吹了,我的面子往哪放就成了問題。盡管木魚非常理解我,我還是十分內疚,我就主動說4日我不去了,雖然那幾十斤泥鰍解決不了什么,也算是我的心意吧。

    聽完我的敘述,席克忽然變得跟沒事人一般,他說我們就是隨便問問。

    這時,不知因為什么,車門外一個背著巨大的包裹,懷里抱著孩子的男人正指著兩個特警大罵。席克向窗外看了看說,好吧,你回吧。

    我卻沒走,我說兩位警官,在木魚這件事上,我也想提供一些情況。聽我這么說,席克和杜子尚相互看了一眼,杜子尚則起身把車門關上了。接著我把過去木魚發給我的幾條信息一一發給了席克。

    ——我很痛苦,她口口聲聲說對我忠貞不渝,我發現她和我在一起時,總有一些男孩在附近轉悠。

    ——她問我要的一筆錢是為了給我買人身保險,這個劇情尼瑪的那么狗血:我死了,然后她去領保險金。

    ——她說她把執法隊的蔣哥搞定了,想介紹我去執法隊做事。昨晚我親眼看到她跟一個后腦勺堆滿“富貴包”的男人走進了浴場。她描述過她的蔣哥,我看一眼就認識了這個人。

    ——哈哈,法術越來越高了,她說她懷孕了,必須要我交一份保證金。這不是問題。不過我斷定這是個熊孩子,他的父親另有所指……

    ——大正,昨晚的夢真血腥。那個姓蔣的先是捅死了那兩條狗,然后沿著護城河邊追殺我,我走投無路,一頭鉆進了泥里,不知為什么那泥里全是血啊,嚇死我了。

    看完這幾條信息,席克問我,這個蔣哥是怎么回事?

    我說是地下執法隊的老大,在民間專門接私了的活。木魚懷疑這個孩子是姓蔣的,主要懷疑康莉利用姓蔣的在訛詐他,或者那個姓蔣的利用康莉在訛詐他。

    席克說,非常感謝你。又說,你這幾天再回憶一下,凡是與木魚有關的情況,只要覺得可疑可隨時告訴我們。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這時席克轉頭對杜子尚說,下午把她喊過來。

    8月4日:氣溫22~29℃。白天晴,夜間陰。西南風3~4級。

    中午,暴雨如注。這個出爾反爾、十惡不赦的天氣!

    聽到外面急驟的雨聲,我的頭劇烈地疼痛起來,是那種用瓦片在腦顱里一層一層往深處掘進的疼痛。我蜷縮在床上,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整個人像只可憐的西瓜蟲。就在這時,滿臉陽光的木魚一下子跳到了我的腦海里。

    有一本叫《營銷管理》的書,好像是美國人寫的。在這本書里,這段話很牛逼:“朋友之間,最好不要綁在‘錢’字上?!辈痪梦揖腕w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我想木魚也是。

    那個幽深的下水道里也不是每天都能撿到幾十斤泥鰍的,這既要看賣泥鰍人的心能粗到什么程度,又要看泥鰍們的勇氣和智慧。為此我提出一個辦法,那就是逢單歸木魚,逢雙歸我。當時木魚的表情雖然有點不自然,但對我的提議也沒有表示明確的反對。

    幾個月下來后,我們之間還是出現了不快。真沒想到,平時大大方方、大大咧咧的木魚也很較真。他每天都會問我,明天你有沒有時間(是指能不能正常去下水道)?我是一個有家庭的人,突發的事情當然要比他多。每當我有事不能脫身,他就一聲不吭地頂上去了。令我不快的是,我有事去不了,你可以頂,但事后你至少要客氣一下,或者跟我平分,或者將收入折給我一部分。他從來都沒說過這樣的話。

    那天(不是6月2日)我們在一起喝酒,我故意裝醉,然后說出了心里話。我建議如果某一方在當天沒有時間,另一方可以去頂,但所得的利益要和對方平分。我怕他不高興,我在提這個方案時,一直帶著一種玩笑的口吻,還把碗里的唯一的一根雞腿夾給了他。聽我這么說,木魚滿臉的嚴肅,一副很糾結的樣子,半天才說,我也正想和你談這個事哩。

    接著他說了他的想法。他說他想離開這個城市了。因為突然提出離開,我的內心還是很復雜的,感到他離開的原因固然很多,但近一段時間,我倆在去下水道這件事上發生的一些小猜忌和不愉快,或許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好像他離開這里是故意讓我。

    正當我處在又是不安又很感激的當口,木魚又有了新建議。這個建議讓我措手不及。

    上個星期四,木魚參加了一次聯誼會。參加聯誼會的基本上都是我們這個年齡段的打工者。在聯誼會上大家彼此介紹了自己。通過自我介紹和交流,木魚認識了許多老鄉,而對他刺激最大的是許多老鄉在城里都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有的不僅創業有成,而且在城市里的一些行業協會里還有了名分。

    同樣是“新三代”(有些人對我們這些第三代打工者的稱呼),你看人家那么光鮮,那么有成就,我感到自己太浮夸了。參加聯誼會的第二天,木魚這么對我說。說這句話時他顯得很激動,面紅耳赤的,一副羞臊難當的樣子。我感到他的話很幼稚也很可笑,就說,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我不也有自己的理想嗎?不過是時間問題。

    哈哈,我這樣說木魚真像是在自嘲。記得在初二時,由于我放學時天天經過氣象局,忽然對氣象產生了興趣,搜集了許多氣象方面的資料,高考時首先想的是,將來能上一個好的氣象學校,為此我還把南京氣象學院狠狠地研究了一番,連男女廁所在哪里都摸得一清二楚,可惜,哈哈……

    木魚對我剛才的鼓勵似乎無動于衷,他繼續嘮叨說,參加過聯誼會后,我突然不能接受自己的活法和生活理念了。尤其是……我竟然偷偷摸摸地去鉆下水道,去占那點小便宜,這叫什么……無地自容……

    說實在的,當時木魚說的這番話讓我很尷尬,也有點不快。我認為他在否定自己的時候,不能把別人也拉上,這是在發神經。

    木魚還嫌不夠,他接著說,我每天都被一種深深的道德感所驅趕、所壓抑,我越來越無法接受,實在無法接受……說到這,他不停地搖著頭。我毫不客氣地說,這下好了,你馬上要走了。道德的事你不用管了。

    木魚突然看著我,誠懇地說,正哥,再干一個月,我倆就收了吧。然后把這件事告訴水產市場管理辦公室,或者直接告訴那些賣泥鰍的。這樣我即使去北京了,也放心了。

    木魚的話剛說完,我就不高興起來。木魚的這句話聽起來陽光而浪漫,但是我卻能感受到一種陰險和自私。有一句話書上是怎么說的?——我得不到就把它交給魔鬼……

    下一個環節,我們且討論且爭戰,半天不歇。我氣不過,一句一句逼他,如同一層一層扒皮。我問,你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市場管理員,市場管理員自己去下水道撿泥鰍了怎么辦?那就告訴那些賣泥鰍的,提醒他們看好自己的泥鰍。如果賣泥鰍的集體起訴我倆怎么辦?那就通過匿名信的方式。如果第一個接到匿名信的人,偷偷去下水道撿泥鰍了怎么辦?那從今后,我們倆都別去了。我覺得木魚一定會這么說的,結果他沒說,我卻在心里說,如果我們決定不去下水道了,你自己偷偷去了怎么辦?最后木魚妥協了,因為他看我越來越激動,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他顯然不想讓我們之間的友誼被那些泥鰍鉆出縫隙來。他笑著說,呵呵,我不過是一時之念,說說而已。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他又說,這個秘密是我們兩人的,我會永遠保密。從明天開始,我們繼續去下水道。我們在略略的不協調中言歸于好。

    這是我們發生爭執后第七天,我打了木魚的手機,我說明天家里有急事,你去吧。

    木魚答應了。木魚答應時笑了。那是一種占了別人的便宜之后才會有的笑聲,我完全能想象出那張小人得意的臉。面對這些,我的內心忽然就平衡了許多……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詭異而神秘的木魚立刻從我的腦海里溜走了。

    手機是康莉打來的。等手機響到第八遍時,我按下了接聽鍵,有事嗎?我拖著聲音問,是不是還要打聽木魚的下落?他們告訴你了吧?康莉遲疑了一下,然后說,我剛從墓地回來……

    康莉的聲音里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沉重和壓抑,我的情緒一下子就受到了抑制??道蝻@然抓住了這個時機,她說,我想見見你。

    我記恨著她在背后做的那些喪心病狂的事情,想說不見,但不知為什么,我還是問,什么事?康莉說,見面談吧。我說,看在木魚的面子上,你還是一個人來吧。我覺得我的話陰陽怪氣的,非常尖刻,非常具有暗示性了,不知這個蠢女人能不能聽懂。還好,她遲疑了一下說,好吧,我約車。

    半個小時后,康莉來到我的住處。她很憔悴,眼圈是青的,人好像被前后左右修了幾刀,加上穿著一條黑色的長款連衣裙,人顯得更為瘦削了。遭雨了,衣服大多濕了,有幾片緊緊地貼在身上。坐下后她先用紙巾清理了一下額頭上的水珠,然后點燃了一支煙,一邊輕輕地抽一邊目光空洞地看著我膝蓋以下的部分。我問,今天來又要為我布置什么功課?

    功課?她一怔,然后懶洋洋地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我索性說,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為什么三番五次地跟我過不去?今天來有新任務吧?是不是又發現了我的罪證?

    康莉嘆了口氣說,他們說木魚死得很高級,你我都不配當嫌疑人。說完這句話,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顯然感覺我對她的這句話敏感了,又說,實話跟你說吧,蔣哥在重案組有內線,都打聽到了木魚的食道內有淤泥,身上無任何外傷,不是他殺。

    什么意思?我問,原來你一直懷疑是我殺了木魚?我充滿厭惡地看了一眼這個口是心非的女人。

    沒有……她說。我沒那么想過,我是來道歉的??道蚝鋈贿@么說,正哥你要理解我。

    哈!我嘴里發出這種奇怪的聲音,我覺得我是想發出一聲哼的。

    康莉說,我大姨媽來了,你要不怕血,我給你下跪。

    這個寡廉鮮恥、謊言遍地的女人,我在心里罵著。

    康莉又嘆了口氣,看著我說,他已經不在了,我們再這樣就沒意思了。都別折騰了好嗎?我實在不想見那些警察。

    我氣不打一處來,說誰折騰???都是你自己在找事??!

    是的是的??道蜻B連點著頭說,我大姨媽來了,你要不怕血,我給你下跪。

    我在心里罵她,又不想理她了??道蛲蝗慌吭谧雷由峡蘖似饋?。我是準備在她再說此類不要臉的話時趕她走的,她這一哭,我立刻像一部油標落底的車,在原地熄火了。

    哭了一會,康莉抬起頭來,用紙巾擦著眼淚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其實你永遠都不會懂一個女人的心。你不知道我多愛他多縱容他。戀愛前我只看到他陽光、熱情、為人憨直,相處后才發現,他一身毛病。滿腦子都是幻想,要開這個公司,要租那個寫字樓,要賣豪華別墅,從來就沒問過自己有沒有那個實力。好不容易找到幾份工作,自尊心又那么強,今天把老板炒了,明天又被老板炒了。最難的是他被保險公司辭退的那段時間,我倆都沒有工作,他死要面子還不讓我去工作,我只好騙我老爸的錢來養他。實在扛不下去了我才出去的。他還天天跟我吵,懷疑我這個懷疑我那個。還罵過我,說我就是沒有掛牌的雞。他罵人真難聽,你是無法想象的……我都忍下了,我知道他那樣罵我,還是因為愛我,我也只想讓他知道,我這么做到底還是為了他……

    趁她抹眼淚,我說,不要再怪他了,人都不在了。

    不不不,康莉不停地搖著腦袋說,我沒有怪他,我從來就沒怪過他,我是真心想跟他過日子的。當我聽說他曾經瞞著我去下水道撿泥鰍賣,我哭了一夜,我差點哭死過去……

    好了好了!我說,現在大家的賬都結清了,這個事不談了。

    康莉一定是感覺到了我突然爆發出來的不耐煩,她轉而說,大正哥,今天來,我想弄明白一件事。

    我突然警覺起來。

    康莉說,木魚出事前和你見過面,你告訴我呀,他到底還愛不愛我?我找他找得這么急,是因為我懷孕了。知道嗎?因為這個孩子,他和我吵得很兇,一口咬定是別人的。正哥,我問你,他有沒有跟你談過這個孩子?如果在你面前,他也說這個孩子不是他的,我明天就去醫院做掉。說到這她咬著牙瞪著我,好像她肚子里的那個孩子與我有關似的。

    你想聽真話嗎?這時我聽我自己在說。本來我并不想為這種女人做抉擇的,但是對于這個女人來說,此時我有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聽我這么問,康莉緊張地看了看我,似乎有拒絕的意思,僅僅遲疑了幾秒,她便噓了口氣說,你說吧……

    我嘆了口氣說,康莉,他對你早就沒有感情了。他跟我談過這個孩子。他能相信嗎?就這么多吧。

    她憑什么不相信?理由呢?康莉幾乎尖叫著問。

    我笑了笑說,他的理由不就是你們吵架時說的那些嗎?就那些。

    媽的??道蜉p輕地罵了一句,然后笑了。她笑時昂著臉。她的臉看上去像只小船,當恣意而下的淚水裝滿“小船”后,就從兩側快速地溢了出來。接著她又輕聲地像是吟誦似的地說,尼瑪這個蒙面唱將,藏得太深了。

    我覺得我的目的達到了,我解釋說,本來嘛——我是不想說的,人都不在了,何必讓你再難受?后來想一想,早知道早解脫是吧?算了,別和死人計較了,一切都結束了,你也可以重新開始了,我也想過個安穩日子了。說著我為她倒了一杯水。當我把這杯水放到她面前時,她的臉分明紅了一下,旋即又大顆大顆地落起了淚。我任她哭,連續哭了幾次,康莉的眼睛已經腫得像兩只桃子。她又點上了一支煙,先是貪婪地吸了幾口,然后把兩條腿繞在一起,淚眼婆娑地看著窗外,然后從她那只桃紅色的包里拿出一部手機來。她打開手機時,手機的屏幕上立刻跳出一張圖片。我瞟了一眼,那是一張天氣預報的圖片。

    康莉就盯著這張圖片看。她在凝望這張圖片時,不斷地抽著鼻子,眼淚則不時地滴落在手機屏幕上。等淚水在手機屏幕上落成了一團,她就用纖細的指尖去涂抹。涂抹了幾次后,她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然后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我。

    在康莉癡癡地看那張天氣預報圖片時,我已經繞過她的身體,走到了門的旁邊。見我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上,康莉忙轉過臉來找我??吹轿液笏徽?,她盯著我看了三四秒,忽然問,你為什么要把那天讓給木魚?她的聲音很低,聽起來有點可怕。

    我攤開雙手說,這個問題是你交給警察的,昨天他們一定回答你了。

    康莉又看了看手機,人明顯激動起來,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了。她聲音有點顫抖地說,6月4日,最高氣溫32度,中午前后有特大暴雨,降水量可達500毫米。說到這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我問她,你什么意思?

    木魚心粗,連我的生日都常常忘,他絕對想不到去看天氣預報,難道你也沒看?你對天氣預報可是有研究的??!

    看了。我說。我的聲音同樣也低了下來。我能感覺到,我的膀子上起滿了雞皮疙瘩。

    康莉站了起來,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嘴唇開始發抖,接著渾身都在發抖,眼淚再一次落了下來。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牙齒打著顫問我。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

    我感到自己渾身都汗透了,大腦一片空白,腳下在劇烈地晃動。更令我驚悚的是,就在這時,有人敲門了。敲門聲很響,咚咚咚……咚咚咚……

    開門哦。有泥鰍賣嗎?隨著敲門聲,外面有人這么問。聲音是沙啞的、緩慢的,能讓人想到一張使用過度的砂紙。 

    李國彬,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四屆高研班學員,現任《安徽文學》主編。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另有小說入選《〈小說月報·原創版〉精品集》《〈小說月報·原創版〉》《心理小說精品叢書》以及安徽省長篇小說精品創作工程,曾三次獲安徽省社科獎?!缎彺宓哪贻p人》為中國作協重點扶持項目,已出版并入選第二十三期魯院論壇作品。小說《哥哥莫要過河來》被改編成大型泗州戲公演,小說《羅拉》被改編成同名舞臺劇在北京等地公演,影視作品有《徽州女人》(第一原創)、《醉翁亭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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