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0年第2期|陳美者:在桃舟的山谷里
山?坡
多年人世,明白的最大道理就是房間要有窗,更要有陽臺,有院子就最好了。
在桃舟的一個山谷里,坐在住處的院子里,久久凝望遠方——那里,是一個山坡。坡上有云,坡上還有樹,形成一道優美的弧度,坡上就是天空。靜靜地看著這個水天之間的山坡,我心想,一定要爬上去看看。
次日清晨,揀了一根樹枝,上路了。
路上先看到一片草場,在云霧中。云霧真是個好東西,云霧之中的草場,水靈靈的,是不惹一絲塵埃的輕盈,是生命最初的青翠。草場中還有一個隱隱的小小的涼棚,更是增添了幾分莫名的吸引,這倒也不奇怪,我所在是茶山,茶山里總是有很多涼棚的。奇怪的是,草場上還布滿了一團團的白絲,排列整齊、大小近似,我一時不明白它們是什么,如此山野,會不會是某茶農一時興起種下的菌菇?
我沒有往草場深處的涼棚走去,也沒有在白絲團前久留,我要趕在新的一天開始前,去往山坡。
路越走越窄,只有一條黃土小道,陡峭向上,腳下的白色運動鞋早已經不再英俊,看起來又臟又傻。如果說,我還懂點什么的話,那就是:山路總是這樣,看著近在眼前,走起來卻要翻好幾道坎。路兩邊的亂草中,似乎隨時將有蛇飛舞而來。我揮動手中的樹枝,樣子頗為滑稽,但仍繼續揮著,如此境地,哪里敢追究舉止的美感。要知道,生存總是自己的事情。
抵達山坡之頂。
一時靜謐。樹是靜的。風是靜的。伏在我手臂皮膚上的蜘蛛絲也不再晃動。唯一的動,就是伸出指尖,想要去觸碰對面山坡的那些白的柔的云層。這是茶山啊,到處是茶樹,到處是山坡。我出發前,看到的云是在這個山坡的,怎么待我上來了,又在對面的山坡。
我低頭看見茶樹,一排一排地種在梯田上。茶樹那么矮呀。我總以為凝結仙氣之物,該高,且瘦,如竹,如鹿。
索性蹲下來。蹲下來近看,才知道茶樹也和我一樣,在陽光沒有到來前,掛著好些蜘蛛絲。我突然明白了方才草場中那一團團白絲為何物。茶樹不僅矮,葉片總有這樣或那樣的缺口。三兩蟲子,在我眼皮底下悠然走動,其中一只,似乎還拿小眼睛瞪我。這不是玩笑。它們終日在這山谷云霧中,靈氣不見得比塵土滿面的我少。想到此,卻又不由撲哧一笑:幸好諸位口下留情,我才能喝到所謂放養野茶。
從山坡下來,我兩手空空,嘴里嚼著一片殘破的茶葉。人生其實無甚道理可言,窗、陽臺、院子,都要自己給。還有,想去山坡就去吧,不能在臨死前才到達一開始就想去的地方。
山?雨
海邊長大的人,在桃舟的山谷中才知道:雨是用來等的。
雨來前,風會先出現。它從房間的左側飄過,又從房間的右側閃來,忽地遠在對面搖曳的山林上,一下又竄進你陽臺的毛巾里。
風這是來告訴你,一場雨要來,誰也擋不住的。
我坐在陽臺,緊閉嘴唇,沒什么可說的,要說的古人都說過了,“山雨欲來風滿樓”,你說不過古人的嘛。很多時候,自以為經受的是千萬疼痛,卻不過歲月更迭、尋常人間。
我什么也不能做,靜靜等著雨。我期待一場大雨,就像在等待某一個時刻,終于可以向生活攤牌。軟弱的我,甚至把這場大雨當作一個征兆。
雨噼里啪啦下來,痛快。
我撥打的電話,卻無人接聽。
終于第三個電話被接通,聽到一聲遙遠的陌生的問候:有什么事回來再說,你在那邊怎么樣?
一時噎住,明明想好那么多臺詞。一定是被方才溜進房間的風偷走。
等來了雨,也不是結束,還得繼續看雨。
下在山谷里的雨,是又冷又清的。人看著這樣的雨,除了涼意之外還覺得餓,好餓。這樣一個走出去七里地都沒有店鋪,更談不上外賣的地方啊。世界只有雨,只有樹,只有天,只有躲在森林深處的飛禽走獸,只有空空的手。
我帶著空空的手,走上講臺。
來聽我的講座的,大多是女生。這只是我的一個小小留意罷了。文學行當如此殘酷,哪有性別之分。
我不多做文學講座,寫作的人身負使命,如果說出太多關于寫作的秘密,會不會是某種程度上的泄露天機?更可怕的是,說多了折損心神,容易傷及自身。因為如果真要講,當然是隔衣療傷般傳遞功力。
有意思的是,講座最后,有個女生問:身為女作家,你是怎么處理好寫作和生活的關系?
當然是生活在上啊。要先接得住生活的出招。無端的憤怒、揮舞的拳頭、清凈凜冽的姿態……那些莫名的掙扎,都熬過去了,云淡風輕、衣袂飄飄,才能繼續寫下去。所謂若即若離,清醒超脫??傊?,這事挺難的。
一個女作家應該要能回答一個問題:最大的敵人是生活,還是自己?而我,并沒有熬過去。醞釀多年的念頭,在清清靜靜的山谷中也并沒有變成一個決定,反而,和生活擁抱得越來越緊。我的軟弱,才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風雨。
此刻,在山谷里,在掌聲中,雨止。
一場雨下完了,什么都沒有發生。大家都還活著,寫著;既不能不寫,也不能不活。
山雨化作云。云開。日出。不過是尋常塵世,反反復復。
再回到房間,看著山腰,我發現自己真傻,活這么久才明白:云不該是住在天上的,云住在山上,被山捧著,山腰的云一團一團的,是云的窩。
真羨慕云,怎么一開始就懂了呢。
水?源
有人說,我們去看晉江的源頭。
一條江的源頭該是如何的呢?一條小溪,一條山澗,一個瀑布?我沒有多想,彼時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個心事重重的中年人,又怎么會去關心江河的來路和去向呢?
只不過是跟在人群后面走。
我們穿越密林,中有山澗,石頭路上長滿青苔,路邊甚至有紫色蘑菇。漸漸地,是互相絞殺的樹藤以及慢慢走散的人群。前后皆無人,只有潺潺水聲,水上的古老樹枝之間,蜘蛛將它繁復如立體建筑的網搭建好,靜等。動物最會享受自然,人只有徒步走到這樣的自然中,才會重新想起自己是動物。徒步又是令人愉悅的,它讓你簡單直接地看到自己的力量和挪移,不會像城市生活那樣,費盡氣力而不離舊處。漸漸地,被森林浸沒,忘記現實世界,忘掉千萬思緒,只專注于一個念頭:這迎面而來的山澗,跳躍著的可愛水花,源自哪里?
沿著山澗,逆行而上。終于看到 “晉江源”石碑。據說專家經過半年多時間考證,確認安溪縣桃舟鄉達新村云中山梯仔嶺東南坡谷后,一都溪的尾溪北支流源頭為晉江正源。這是一片一百多平方米的高山濕地。濕地邊有一處山泉汩汩流淌。當地人還很有心地請人在那刻一龍頭。石龍吐出清水,捧一口喝下去,涼,清。自然真是奇妙,小小一眼山泉積攢著,竟成了山澗,成了江。據說,晉江主流全長一百八十多公里,流域面積五千六百多平方公里。
人群大多在山泉邊休息,我固執地繼續向上爬。想要去看一眼分水嶺。
有人說,翻過云中山就是漳平市,山那邊的水流入九龍江,這山就成了兩江的分水嶺。
返身,和山澗一道下山。
還是那樣小心翼翼。還是那樣前后無人。為了不讓自己滑倒,我揀起一根樹枝做拐杖。任何時候,生存都是自己的事情。蜘蛛依然守在它壯麗的大網中,水光之上,頗為驚艷。紫蘑菇散發著毒藥般的美。分水嶺在我身后越退越遠。我知道,那只是兩江的分水嶺,與人生無關。但是此行讓我明白,龐大水系不過來自一眼山泉。再不可輕視渺小的力量,亦不可輕視自己。一直往前,人或許也會像這水一樣,積攢足夠力氣,迎來寬廣。
我就這樣完成探源,漸漸走出桃舟的山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