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0年第1期|吳安欽:大海一樣的深情
我的故鄉在遠離縣城的海島上。
這座與鼓浪嶼一樣大小的海島,是我永遠難以從心里放下的地方。因為,這個如湖一般美麗的羅源灣,不僅生養了我,給了我關于大海的堅實豐沛的鄉愁記憶,還留下了我從童年到青年的奮進足跡。海島上除了那片海灘、那個港灣、那片魚海、那些舢板船和木帆船、那一根根濕漉漉的海帶、那些風起潮涌日出云飛的情景,還有我的親朋好友,都給予我難以割舍的情感。這些,仿佛故鄉的大海一樣,情深意篤。
比如,關于我舅舅的大海情結,就像一條粗獷又柔軟的絲線一樣,魂牽夢縈地套住了我的心腸。
自我知道我舅舅的那年起,我舅舅黝黑的臉膛就寫滿了歲月蹉跎。刀刻般的痕跡深深地留在他不怎么寬闊的額頭上,和他的年齡似乎很不相稱,那年的他好像不到三十歲??墒?,那時的舅舅已經是我們海島上的生產隊長了。我們的海島不大,但是人口多,擠擠挨挨地住著近四千人。全島有十個海帶生產隊,一個隊三十名隊員。他是第五生產隊的隊長,而且一當就當到集體所有制生產隊解散為止。那些年,我已經在大隊里當差,常年跟著書記和大隊長,對生產隊的情況比較熟悉。我們海島上有多種產業,除了十個海帶生產隊外,還有二十多艘木帆船和機帆船、一個魚鹵生產場和一個棕繩加工廠;另外還有個紫菜養殖專業隊。但是,大隊的兩個主管最看重的就是海帶生產隊,因為海帶是我們海島上的主業。1976年,我們大隊僅海帶一項產值就達到一百三十多萬元,是全省首個百萬元大隊,還是全省海帶養殖的先進集體。為了保持這項榮譽,書記和大隊長在物色使用十個生產隊長的這件事上可謂絞盡腦汁。隊長這個頭選好了,大隊領導就輕松了。生產隊里三十名隊員中,雖然全是男性,但年紀和輩分有大有小,身體有強有弱,還分勤快和懶惰、重利和輕利、性格的開朗和憂郁,真是各色人等,參差不齊。正像一位領導說的那樣,能夠當好生產隊長,放到哪個崗位當頭都不愁了。
當年,在我所知的生產隊長中,有的以管理技巧取勝,有的以強悍霸權、有的以沉默包容、有的靠哄和利益誘惑敷衍,還有的靠與隊員們稱兄道弟的情感來維系。而我的舅舅,則以他對大海執著愛戀的赤子之心和人格力量,來影響帶動他的隊伍。
除了海域里的養殖區域外,我舅舅所在的生產隊在岸上還有兩處場所。一處是毗鄰住宅區的海岸邊,一處是海島北面的倉庫地。在住宅區場地勞動的人多是干削竹篾的活,要將一根根翠綠的毛竹削成細小的用于打粗繩用的軸心,自會產生出許多無用的廢料來。剛開始,隊員貪圖便利,打算將這些下腳料當廢品扔進正漲潮而來的海水里,隨海浪漂泊而去。我舅舅見此情景,當場斥喝:怎么能這樣做?這些竹絲竹片雖然是廢品,但它十分尖銳鋒利,如果只在我們附近的海域里游蕩,孩子們在海里游泳碰上它怎么辦?要是它隨大風大流漂到深海,捕撈的漁網捕到它,不是刺破了網,也得費工夫清理,甚至不小心就割破手皮。何況,這廢竹絲竹片可以化廢為寶。家里的灶口大得很,它們不是能當柴火嗎?
一番話說動了全隊的人。從這天起,我舅舅隊里所產生的廢竹廢木廢塑料等邊角料,沒被推進海水里。不再有使用價值的東西,不是分給了每個隊員帶回家,就是將它們集中起來,埋進山坑里發酵了當肥料。
我舅舅的這個做法很快影響到了其他生產隊。不向大海扔廢物,一時成為我們海島的風尚。
海帶生產季只有從秋到翌年春的幾個月時間??障碌娜兆釉趺催^?我舅舅想來一招,發動幾名年紀輕、熟悉內海捕撈技術,又肯為集體出力、手腳勤快的隊員,利用大隊分配來的一艘大帆船,收購幾張中格型的漁網,由他自己帶隊,到可門口岸外的附近海域,干起了討小海的活計。一網下來,也能捕獲到幾斤甚至十多斤的海鮮?;蚴峭该鞯男“孜r和斑節蝦,或是紅白相間的小魷魚,或是五角星狀的秋刀魚和魴魚,甚至還有小鯽魚和小鯧魚。依據潮汐情況,當天去當天回,每次都能捕到兩三百斤甚至三五百斤的海鮮。這些,除給出工的勞力留一小部分外,均分給他所在的生產隊的每個隊員,一人一份。這樣,隊員的干勁來了,大家都爭著出海。后來,所有的隊員都愿意參與。我舅舅的初衷,并不是為了幾條魚幾只蝦,他的目的是,不要讓閑下的工夫把人給歇慵懶了。海這么大,有船有人手,為何不能搞些創收的事呢?趁著和隊員一塊干活的機會,我舅舅給隊員上海洋保護課。一網魚蝦又捕到船舷旁時,我舅舅指著湛藍光潔的大海,對大伙說,你們看,大海這么厚待我們,我們不應該虧待它啦。這么藍這么凈的海水,我們如何忍心將垃圾倒向它呢?把骯臟污穢的東西倒進大海,魚吃了蝦吞了,人們捕下它,最后吃進這些污垢的還不是我們自己?別看大海不會說話,一旦發作起來,想補償都趕不及啦!后來連續發生的幾起桂花水事件,印證了我舅舅所敘述的大海報復人類的因果。
桂花水,這名字好像很詩意似的,其實,它是危害海產品最為嚴重的一種污染物。這水表面上很美,閃著桂花一般的熒光,一圈一圈展現油膩的波瀾,隨風浪涌向海里。海產品一旦觸碰到它,便馬上消亡,或者立即蛻變。那年,我們島養殖的紫菜全部損收,經專家鑒定,正是攤上了這種油光可鑒的桂花水。后來,再一場的桂花水把一家私企所養殖的海蚌全部摧毀。這,給漁家人敲響了海洋生態環境不容破壞的警鐘。
我舅舅對大??偸潜都有⌒牡睾亲o。他是絕對不讓別人將任何垃圾往海里倒的。誰這樣做,他就敢跟誰翻臉不認人。我舅舅家靠海邊近。有的人為圖方便,所有的垃圾都倒向海里,好像大海是一個天然的能夠自動消化人類垃圾的機器,不管臟的污的,有用的沒用的,都想將大海作為它們唯一的去處。有的人不僅將臭氣熏天的糞便往海里倒,連破碎的玻璃瓶也不管不顧地扔向它。一次,在生產場勞動時,一個婦女竟然當著生產隊那么多人的面,要將滿滿一桶糞便倒向海里。我舅舅立刻上前制止。我舅舅說她:大海不是你一個人一家人的大海,這是大家的海。我們要靠它來吃飯,不是給你倒糞便的!這個婦女聽不明白大海跟吃飯的關系,反問我舅舅:要是海水能當飯吃,你就不用這么辛苦干活了!我舅舅進一步和她闡明道理:我們的海帶是不是海水里養成的?我們的魚是不是從海里打撈上來的?還有紫菜是不是海里長出來的?這個婦女說,這么大的海,倒一桶糞便能有什么問題?我舅舅反駁她:你每天也許只有一桶,可是每家每戶都一天一桶,那么,這個海還是海嗎?后來這個婦女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糞桶收了回去,說,瞧你這個當隊長的,你家里的糞便往哪兒倒?
我舅舅在海島北面的山坡下挖有兩個坑,專門儲存他家產生的糞便。他和他的家人每天都要挑一次糞便送到山坑,當寶貝似的收藏在那里,等山園里農作物需要時,這些糞便就派上用場。
我舅舅有個綽號,叫鐵骨。這是隊員們給他取的。之所以給他這個綽號,不僅僅是他在生產隊里干活從不喊苦叫累和不懈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敢于說話,特別敢于對破壞海洋環境的行為進行干涉。海帶生產季節,一個月下來,他幾乎可以整天不用睡覺,手里提個收音機,邊收聽天氣預報,邊滿海島兜撈著。一是觀察天象,看看天氣適不適合收成海帶;二是留意有無出現向大海倒垃圾的人。一旦被他抓現場,他絕對不會放過。一天,凌晨一時許,他巡邏在海岸線上,大海出奇的平靜。他正為沒有發現有人向海里倒垃圾而高興時,突然,一個人影出現了,這人迅疾地將一大簍東西倒向海里,馬上轉身回屋。我舅舅趕上前去,一看正是自己生產隊里雇傭的炊事員,他立即拉下臉面,厲聲喝道:趕緊把垃圾找回來。不然,明天不用你做飯了!這炊事員早聞我舅舅的鐵骨之名,真沒想到,一大早真查海來了。被我舅舅一喝,他渾身哆嗦,連忙下去打撈起尚未被海水吞噬的廢物。
有人說,我舅舅很犟。
那些年,大隊兩位主管根據我舅舅的表現,想給他調整個好的崗位??梢缘阶乩K加工廠或者魚鹵生產場當領導;要是跑運輸船,二十多艘機動船或木帆船隨便他挑。到船上跑運輸,這是當年海島人家翹首以盼的。特別是能上二號機動船,一個月只需跑兩趟,人既輕松,效益又好,還能見識外面的世界。人家找關系都去不了,可我舅舅偏偏只想待在海帶生產隊里。
有人說,這么大的海,你一個人管得著嗎?我舅舅說,每個人都像我這樣做,大海環境就自然好起來。應該說,我舅舅還是得到多數人的支持和贊成,不然,他如何能在三十歲的那年成了共產黨員?如何年年是大隊的先進生產者?又如何連續當了十多年的隊長?
我舅舅從生產隊長位置上退下來時,未滿四十歲。原因是體制變化,集體所有制的生產隊解體。剛卸任時,我舅舅有些失落甚至惆悵。他茫然了,自己往后的日子該做什么去?還能養海帶嗎?還能討小海嗎?如果能,那么,由誰來安排和決定呢?
形勢的發展大大出乎我舅舅意料。生產隊的解散像從他身上卸下一把枷鎖,頓時活躍輕松了。政策這么好,生產場上的事,竟然什么都能做。我舅舅和他的兩個兒子即我的表弟,繼續養殖海帶,而且一家人養殖的數量和三十個隊員養殖的數量差不多。銷路和價格全放開了,你愛賣給誰賣給誰,只要人家愿意買,多高的價也行。我舅舅整天一臉笑容,他額頭上的皺紋淺了。這時候,我年紀大了些,便投資和我舅舅合作養殖海帶。一有空,或者放苗和收成季節,我都隨我舅舅一家人一塊忙生產上的事。這樣,我和我舅舅常常近距離接觸。和他在一起,才終于相信鄉親們說他的犟和牛是真實的。譬如,我隨我舅舅的舢板船在海區里一整天忙著掛苗,或者忙著收菜,總是要帶上點心和午間的飯菜。我舅舅仍然以當年隊長的身份看管著我和我的表弟們。他自己不往海里扔生活垃圾,也堅決不讓我和表弟將吃剩的飯菜倒進大海。我常聽見他說的一句話是:海給了我們這么多,我們怎么能不愛惜海呢?別說海水干涸了,就是受污染了,我們還能養海帶養紫菜嗎?我們還能從海里捕到魚捕到蟹捕到蝦嗎?沒有了這些,我們海邊人靠什么活著?
就這樣,體制變了,隊長身份沒了,可我舅舅對大海的摯愛之情始終沒有變。他仍然是鄉親們心目中的鐵骨。
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生活條件的改善,我舅舅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他與大海有關的事業也越做越大。一家人住了又大又新的房子。說起這些,我舅舅總是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后來,網箱養魚業興起,他和表弟也在羅源灣南岸架設起了許多個漁排,放養紅色的真鯛魚、黑色的包公魚、金色的大黃魚和銀色的海鯽魚。他的舢板船加裝了機器后,取代了船櫓,線頭一拉,摁了開關,船就前行了。六十多歲的我舅舅駕駛起這機動小船,一路劈波斬浪,笑容滿面,和年輕時當生產隊長一樣帥氣。原來,他又多了一項生產作業:龍須菜養殖。我舅舅網箱里的魚養得膘肥體壯,一尾尾歡快得和人一樣會唱歌。
每當大家歡聚一堂、漁歌唱晚時,我舅舅常說的依然是這句老話:沒有大海,我們哪有這么多這么好的魚??!我們漁家人哪能有這樣的好日子??!我們一定要像愛護自己身體一樣,愛惜大海。
可是,不知從哪天起,一直歡聲笑語的我舅舅突然憂郁起來了。他寡言少語,甚至遲鈍得有些木訥。他變得憂心忡忡。因為他聽說離羅源灣不遠的地方,開始引進一大批企業,這些企業做著不僅與大海毫不相干的事,它們排放的東西,將是這片海域的污染源。倘若這樣,羅源灣還能養魚、還能養海帶或者別的海產品嗎?
我舅舅并非杞人憂天。后來的一天,上級來人宣布,這里要退養收海。為了工業的振興,所有漁民要服從經濟發展大局,必須走轉產轉業之路!
我舅舅的笑靨沒有了。他變得更加陰郁。他知道自己對這個變故無力回天。他還懂得,自己是一名共產黨員,必須有政治覺悟,必須服從大局。正像那年要黨員帶頭發展海水養殖業當先鋒模范一樣,他也必須帶頭退養收海。他終于徹底地從海里回到岸上。
后來,面對著蔚藍色的大海,我舅舅那空洞得幾乎沒牙的嘴巴長久無語。大海,仿佛是一夜間,變成了一張無用的紙張一樣,不能養魚,不能養海帶,連釣魚也做不成了。我舅舅成了無事可做的閑人,終日在漫長的岸邊艱難地踟躕。曾經喧囂鬧騰的碼頭哪兒去了?海島像退潮的灘涂一樣,灰暗又蕭條。家門前的海水開始混沌不清,遠方高聳云天的煙囪,不停地向海島送來灰蒙蒙的煙霧。也不知從哪兒還飄來黑色的煤屑,原本干凈的門戶罩上一層黑色的灰塵。有時,還能聞到一股難以入鼻的惡臭……
我舅舅終于病倒了。那天我去看望他,他已經神情木然,目光迷離。但是,我聽見他很關切地問了一句:我們的海,什么時候還能再養魚呢?
聞此,我和在旁的親人潸然淚下……
吳安欽,福建連江人,當過漁民、電工、鄉村干部、記者等?,F為福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文學作品三百余萬字,多次獲省級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