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0年第2期|田耀斌:宋莊,宋莊(節選)
三
天光已亮,但村子還沒有完全蘇醒。
孫大國的小院仍洋溢著新婚的喜氣,紙窗欞上窗花兒和喜字在晨光中更鮮艷。西墻根下的羊圈里,綿羊靜靜地站著,叨尋圈里的干草,反復地咀嚼著,享受著夏日早晨難得的清爽。小羊羔兒吃足了奶,在羊腿間調皮地跳來跳去。
孫大國夫妻甜蜜一夜,不但毫無倦意,反而更加精神,躺在新婚的土炕上相擁低語。
孫大國終于有了一個完整的家,自然滿心歡悅,眉眼都帶著幸福的光彩。仙兒說,從此后啊,你去哪兒,我去哪兒,我可是有主兒了。大國見仙兒一臉嬌媚,剛要摟住親她,仙兒卻靈巧地躲開了。
忽然,仙兒聽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動靜,一把把孫大國推開,指指外面讓他聽。
孫大國問:“怎么了?”
仙兒答:“你聽,日本人來了?!?/p>
這時,由遠及近,街上傳來眾人的腳步聲。
“不像,日本人來了要敲鑼,不過,聽著人不少,肯定有事?!?/p>
孫大國說著,翻身披上棉襖,正欲開門看個究竟,小院兒的柵欄被搖響了,響聲嘩嘩啦啦一陣接一陣急切,還有人在喊孫大國的名字。
孫大國趿拉上新布鞋,打開屋門跑到院里,就看到了村長。村長三十多歲,精明、活泛,表面替日本人維持秩序,實際是地下黨員。
村長讓大國快起來,八路軍到了村子,怕萬一被鬼子發現打起來,讓鄉親們先安全轉移到別村去。
沉浸在新婚幸福中的大國,一聽說要他離開家,心里不痛快:“轉什么移?打就打唄,俺剛成了新家,不走!”
村長很堅決:“必須走,該藏麥子藏麥子,該收拾啥值錢的收拾!”
孫大國問:“村長,我媳婦兒家剛陪送不少,要不要拉上?”
“這是你的事,能拉多少拉多少,命比財重要,快點??!”村長說完,又去催促別人。
天又亮了幾分,宋莊村東柳樹趟子下的菜園里,二連長傅志明帶著戰士們挖工事。這時,賀明和發動來的二十多個農村青年扛著鋤頭、鐵鍬從宋莊光禿禿的村墻內走來。
賀明把青年們交給傅志明,就去找左葉。
此刻,宋莊村東的墻頭上,左葉拿望遠鏡巡視著村外。遠遠地,能看到鬼子猙獰的炮樓。東西南北各條出村的路上,村民們熙熙攘攘,牽豬拉羊,拖兒帶女,推小車、趕牛車匆匆疏散。慶幸的是,眼前這一切匆忙而有序地進行,并未被炮樓里的鬼子發現。
鄉親們陸續從街頭涌向村外。十字街口兒,兩個年輕村民在卸一塊門板,更遠處,戰士們和老鄉們正在堆起一道土屏障。
賀明大聲地要求鄉親們動作快點兒!鬼子一旦發現情況,就麻煩了!村長趕過來,大聲招呼著:“大家都利索點!讓鬼子看見可就麻煩了!賀書記,我再到前面看看去!”
忽然,從旁邊的破籬笆院里傳來彈奏單弦的聲音,叮叮咚咚,細膩悠揚,單弦過門兒彈罷,就是一陣高亢而有韻味兒的西河大鼓的男聲——“楊門忠烈萬古傳,女將殺敵誓保邊關……”這一段,正是冀中一帶百姓喜愛的西河大鼓《楊家將》。
賀明聽到這在冀中熟悉的聲調,不由得眸子閃亮。不知道大敵當前,誰還這么有雅興。
這時,村長從傳來單弦聲的柵門里走出。他告訴賀明,全村都答應轉移了,只有瞎子李小嘴兒不走!這不,較上了勁兒,還唱起來了!
賀明與村長進了李小嘴兒家院子,村長欲阻止李小嘴兒,賀明拉住他的胳膊,示意讓李小嘴兒唱完。
李小嘴兒聽到有人來了,也不理睬,仍坐在門檻上信手彈唱。
賀明并不在意李小嘴兒無視一切的態度,走上前溫和地勸說幾句,李小嘴兒生硬地回敬他:“你是誰?隊伍上的?”
村長訓斥道:“小嘴兒,客氣點兒,這是隊伍上的首長?!?/p>
賀明笑著又走近一步說:“老鄉,快走吧。如果打不起來,我們轉移后再請你回來?,F在大家都走了,剩你一個人,真的打起來,炮彈可不長眼?!?/p>
李小嘴兒語氣依舊很冷:“我一個瞎子,命不值錢,我不走?!?/p>
賀明心里急,見勸說不行,向村長使個眼色,村長一把將李小嘴兒從地下拉起。
李小嘴兒用盡力氣掙脫道:“我就是不走!”
村長又急又氣,發狠跺腳說:“你不走?炮彈落下來,炸死你!”
賀明順手拍了村長一下,示意他說話有些過分。村長不管賀明的暗示,還是硬要拉李小嘴兒走。
李小嘴兒突然嗚嗚地哭道:“首長啊,我瞎子說了一輩子《楊家將》,就是沒見過打仗,現在鬼子來了,我眼瞎,就是想聽聽你們怎么打鬼子!”
李小嘴兒的話,令賀明深為吃驚,沒想到一個普通的農民,一個瞎子,竟然有這種樸素的民族情懷。也許,他一遍遍說唱西河大鼓時,已經把這種情懷深深植根在心里,種在這土得掉渣又倔強不屈的生活中。
賀明被瞎子李小嘴兒臉上的莊嚴感動了,他雙手捏住李小嘴兒的肩膀,想了一下,答應他留下,囑咐村長為他找一個藏身之地。
李小嘴兒立刻笑了,麻利地舉起單弦,得意地橫在村長面前讓他帶路。
村長埋怨道:“緊要關頭,咋還唱上啦?這個倔瞎子!”
天已然大亮,太陽很快就要出來了。宋莊村外,樹木、茬地、菜園歷歷可見。
團長左葉帶通信員順著村外的小路走來,邊走邊檢視新挖的戰壕。
走到崔武身邊,端詳著崔武揮大鎬錛土,左葉似有所悟,叫住了他。
崔武從溝里跳出來問:“團長,這樣挖行嗎?”
左葉點著一棵煙,也不理崔武,只是望著剛挖出的新土出神兒,他眼光突然閃亮,說:“交通溝別光繞著墻挖,咱們呀,每隔兩三丈就從墻下挖個洞兒,想在墻前打就在墻前打,想到墻后打就到墻后打!怎么樣?”
崔武恍然大悟,道:“團長,這個辦法好!可——”
左葉命令道:“可什么可?就這樣挖!”
崔武嘆道:“工程太大了!”
左葉道:“那也得挖,告訴戰士們,多挖一鎬頭,就少挨一炮彈皮!”
崔武伸了伸舌頭,說聲“是”,就帶著戰士們按照團長的新思路開挖起來。
左葉的這個想法,早在王村戰斗時就有了。平原農村,村村都有護村墻,但鬼子炮火太厲害時,趴在墻外的壕溝根本抬不起頭。躲在墻內,鬼子進攻時,又不能靈活機動地打擊鬼子。這下好了,有了這個貓耳洞,擴大了戰斗的縱深感,機動性更強。
這時賀明流著熱汗跑來說,老百姓已經轉移。
左葉點點頭道:“多好的鄉親??!全村轉移,確實給鄉親們帶來很大不便??墒?,大敵當前,鄉親們的生命安全最重要!”
四
大亮的晨光中,宋莊的大街已經空空蕩蕩,不時有八路軍戰士匆匆走過。
孫大國拉著木頭小車從小巷拐到大街,車上裝著一個暗紫色的粗瓷大甕和一個大紅漆的長木柜;新媳婦仙兒用力在后面推著車。
孫大國對于鬼子的殘忍和戰斗的殘酷只是聽出了耳繭,并沒有親眼見過。新婚的甜蜜和初識為人的滋味,使這個平原青年更加剛猛。然而,讓他一個大男人帶著新媳婦兒逃命,實在是窩囊,簡直在俏美可愛的仙兒面前矮了半截!
村長站在大街上,見孫大國還沒有走,不由得焦躁地責怪他。
孫大國被村長一激,心里添堵,沒好氣地扯著脖子分辯幾句。
這下把村長惹火了說:“你看別的小伙子,都在村后挖工事呢!日本人打進村兒,誰也沒好兒!”
孫大國受到蔑視和批評,不服氣地斜了一眼村長,一不小心,小車軋進了大街當中一條干涸的小溝,差點翻掉。
村長使勁幫孫大國把車扶正,沒想到他的犟脾氣上來了,發著性子用力猛拉小車,顛過小溝,氣沖沖地往家的方向拉。
村長跟著大國走幾步,大聲嚷道:“你瘋啦?怎么往回走?”
仙兒也急了:“是啊,村長說你呢,怎么往回走?”
孫大國不理會村長,拉車走幾步,回頭瞅一眼仙兒,見她還愣在原地,立著眉大吼一聲:“回家!”
村長沖孫大國的背影罵了一句:“這個犟驢!”
仙兒本來生氣著急,聽村長一罵,反而撲哧一聲笑了。
太陽就要出來,工事已挖好,戰士們正在修修補補。
左葉吩咐,讓同志們原地休息,放出游動哨和暗哨,監視據點動靜。
賀明勞累了一夜,實在困極,隨便找個干凈點的土地兒,倚著墻角和衣欲睡。
左葉挨過來,靠土墻自語道:“可算打個尖兒了!抽一根兒?”
賀明帶著倦意答:“一抽又精神兒了,你抽吧!”
左葉卷好旱煙,點著,望著村內,慢悠悠地抽著煙。
遠處傳來單弦聲,瞎子又唱起西河大鼓,聲調凄美激揚,婉轉入云。
賀明睜開雙眼,不滿地說:“這個瞎子,唯恐天下不亂!這當口兒,唱什么呢!我派人找他去!”
左葉幽默地說:“別!有點動靜好,平安無事啊,???”
此時的宋莊,除了嘰喳亂飛的麻雀,就是瞎子李小嘴兒時斷時續的唱書聲。左葉叼著旱煙,入神地聽著縹緲在空氣中的聲調,右手在地上舒服地伸展開,漸漸瞇上眼睛,一任夾在手指的煙頭燃燒。
太陽露出臉,陽光灑在樹梢,灑在田野,灑在壕溝內抱槍而眠的年輕戰士身上。
孫大國把車拉回家里小院,一屁股坐地上,呼呼地喘著粗氣。仙兒嬌嗔地走來,用食指戳他的額頭道:“就你這么擰!現在好了,等著日本人打進來吧!”
孫大國把頭一歪,繼續生氣。仙兒舀來一瓢涼水,遞給大國。大國一口氣喝完,氣也消了大半。這時,隔壁的琴聲從墻頭飄過。大國一笑,這是李小嘴兒沒有走。他從心里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同盟,調皮地望著仙兒說:“你聽,瞎子也沒有走!咱們有伴兒了!”
仙兒剛嫁到宋莊才一天,哪里知道瞎子是誰。孫大國也不解釋,搬了個矮凳到西墻頭前問:“瞎大哥,你咋不走?”
李小嘴兒平時古怪成癖,不愛理人,聽到孫大國的聲音,知道他在這節骨眼兒上留了下來,就停止了彈唱,用一種優越的嘲諷語氣說:“大國呀,快帶你新媳婦兒跑吧!要不,日本人來了要搶要殺要那個啦!”
孫大國立刻紅了臉,罵道:“你娘的瞎子,滿嘴胡吣!”
李小嘴兒抬高聲音說,他已經聞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兒,今天的仗是一定要打的,而且還會非常激烈,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激烈,比趙子龍在長坂坡的曹營里七進七出還激烈。
仙兒聽到了李小嘴兒的戲謔,直氣得跺腳,羞紅了臉。聽到他說一定要打仗,不由得癱坐在地上。她知道,這會兒再走,已經晚了,日本鬼子已經醒來,并且隨時巡查路上的行人。
孫大國嘴上不讓人,卻也被李小嘴兒的話嚇了一跳,他咕咚咚喝了一瓢水,把仙兒拉起來卸完車上的東西,再依次藏到地窖里。
收拾完了,仙兒一指活潑的小羊羔說:“幸虧沒有走,剛才忙起來,把它也給忘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