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0年第1期|馬悅:海的那一邊
1
鎖孔咔嗒、咔嗒、咔嗒,轉動了三下,門馬上就要開了。軍軍盯著門口緊張地抱緊腦袋,瑟縮在墻角。
進來的是嫂子。嫂子每天都來送飯,從不間斷。軍軍每每聽到鎖孔的響動都會緊張,好像每一天進來的不是同一個人,都是來取他腦袋的;每一天,嫂子送完飯會匆忙離開,多一秒鐘都不待,有很多的事務等著她。今天嫂子沒有急著走,她站在地上,眉頭一皺,咬了一下嘴唇,咽了一口唾沫,努力調整了一下自己,然后,她向軍軍走了兩步,又停住了。屋子里的氣味太大了。確切地說,是軍軍身上散發出的氣味有些鎖喉。嫂子本能地向門口那道縫隙看了一眼,她想把門開大些,讓氣味走走。但她放棄了這個念頭。
軍軍實在餓了,卻發現嫂子神色不對,他就望著嫂子。嫂子說:“你哥他……”對于這樣的一個小叔子,嫂子完全是信賴他的,她怕別人聽見似的又向軍軍走了兩步。軍軍這才看清了嫂子,嫂子哭過,她眼睛紅腫,鼻頭也泛著紅。發現嫂子的身體日漸消瘦和嫂子神情的不對勁,有段時間了。軍軍很想多打量一會兒嫂子的,嫂子不敢給小叔子機會?,F在,嫂子害怕每一個人的關注。每次送飯來,嫂子的消瘦都是不一樣的,神情也是不一樣的。軍軍不敢輕易問嫂子,他無法確定嫂子因何而消瘦,就眼巴巴地望著嫂子。今天的嫂子有些反常了,她沒有急著走?!澳愀缫荒隂]有回家了,你也一年沒有洗澡了?!鄙┳拥脑捳Z里有些歉意的味道,她不容軍軍回答就蹲下了身子。這么些年,軍軍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著嫂子。嫂子將手伸過去,摸了摸軍軍的頭發?!岸寄茉鷤€辮子了?!鄙┳诱f,她的手滑到軍軍的臉上,好像有生第一次才認識軍軍,為他的這般模樣感到惋惜。
“我給你洗澡好嗎?”嫂子在征求軍軍的意見。軍軍聽明白了嫂子的意思,他用無辜的眼神看著嫂子?!皠e怕?!鄙┳游⑿χ矒岬?。嫂子開始解軍軍的紐扣。這一刻,這位被囚禁了二十多年的小叔子竟然忘卻了什么是羞恥。他聽話地把手從頭上放下來。
軍軍的衣服并不多,常年不見太陽的緣故,為了不讓他生病或者感冒,秋衣秋褲上面加一層稍厚點的外衣,也是一直以來的穿著。記憶里,軍軍真還沒有生過病。平日里有衣服掩蓋著,嫂子沒有發現軍軍的瘦。隨著衣服的一件一件褪去,軍軍的瘦顯現出來了。他的瘦有些觸目驚心,嫂子的手仿如被軍軍的骨頭硌著了,手開始發抖。
給軍軍脫內衣時,嫂子的臉有些泛紅發燒,有些燙手。她的手停住了,好像她有所圖謀。除了丈夫,她從未碰過異性。和丈夫的那一幕幕,在解軍軍第一粒紐扣時就復蘇了。
每次丈夫回來,到了晚上都是要洗澡的。早早地,她做好飯菜,伺候完他的吃喝,提醒丈夫洗澡。這個時候,她從柜子里拿出為丈夫備好的換洗衣服:襯衫、內衣、內褲、西裝、領帶,然后將高處的洗澡液取下來,放到丈夫伸手就能夠著的地方。她負責給丈夫脫衣服、解紐扣,一個一個地解,緩慢地,羞怯地,愜意地,不懷好意地……這個習慣是從什么時候養成的,兩人都不記得了,兩人卻堅守至今。丈夫聽話得像個孩子,隨著衣服的褪去,丈夫結實的肌肉凸顯出來,他胖了。出門做生意的丈夫,其實是很辛苦的。每次丈夫走后,她就覺得他把自己的心帶走了,總擔心他吃不好,喝不好,住不好,是不是冷了;每次回來丈夫要是瘦了,她心疼,想法給他改善。慢慢地,隨著丈夫的生意越做越好,有了小車和存款,丈夫的身體也發福起來。再解丈夫的紐扣時,感覺就不一樣了,是被敦實的熱騰騰的氣團包裹,甜美踏實立即在心頭纏繞著。衛生間水汽氤氳繚繞,升騰著,墻壁上掛滿水珠,晶瑩剔透。丈夫背對著她,她幫他搓背。丈夫寬厚的背像座山,她就說了:“你比過去胖多了,多少斤現在?”“不知道,你可以稱稱?!闭煞蛐χ卮鸬?。她敏感,臉紅了,她停了幾秒鐘又開始搓。后背搓完,丈夫轉過身來。她開始搓前面。這夫妻啊,一旦把那點紙戳破,就什么都不顧及了,臉比城墻還厚。丈夫或蹲或站,或左或右,配合著她。她是不放過每寸肌膚,好像那是她的領地,她有責任清洗干凈。有一股味道穿透皂香的氣味、洗澡液的氣味鉆進她的鼻腔里,她覺得那味道好香??!那是丈夫獨有的味道。
丈夫很享受這樣的過程,她也是。從解開第一粒紐扣到衛生間,到床上,到第二天穿衣服時系上最后一粒紐扣,每個環節都是那么有意思、深刻,心知肚明。
丈夫不會多待一天的,外面有更多的事情等著他。他不會忘記一件事,那就是給軍軍洗澡。這些年給軍軍洗澡都是丈夫。丈夫一個月回一次,軍軍就一個月洗一次澡;兩個月回一次,軍軍就兩個月洗一次澡。丈夫已經一年沒有回家了,軍軍一年沒有洗澡了。丈夫最后一次回家,是在去年的初秋。那次丈夫回來是取戶口本的。丈夫中午回來下午要走,她說:“你不給軍軍洗澡嗎?他可是三個月沒洗澡了?!苯o軍軍洗完澡天已經晚了,丈夫就住了一夜。那個晚上丈夫是一個人洗澡的,他沒有讓她搓背。在衛生間里洗澡的丈夫接了一個電話,是手機鈴聲引起她的警覺。天生敏感的她走近門口,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咋還沒回來啊,不是說當天就回來嗎?”丈夫說話時放大了水聲,他的話她沒有聽到。晚上丈夫如以往那樣摟著她,她卻覺得自己像根木頭一樣硬邦邦的,而自己的魂遠離了身體漂在一座孤島上,四周漆黑一片,在冰冷的水上孤獨地游蕩著,找不到回去的岸。
軍軍和嫂子同住一個小區。這是個安置小區。哥哥把軍軍的病情給政府部門做了詳細匯報,廉租樓很快被批了下來。軍軍不但住房解決了,有二級殘疾補貼、有低保、享受各種福利,每到節日期間各企業老板、慈善機構給軍軍送來衣物和各種生活用品。有一點,軍軍是堅決不能見那些人的,這是哥哥給嫂子安頓下的。企業老板都是想見見軍軍的,嫂子的回答是:“軍軍有病,他見到生人害怕?!薄凹热贿@樣就不打擾他了?!睂Ψ蕉己芸蜌?。腦殘的軍軍自己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不會洗澡,需要人照顧。為了照顧軍軍,哥哥把房子買到了這個小區。
這一年里,丈夫雖不見人,卻天天有電話。在電話那一頭,從丈夫的語氣里,她能聽出他的心情來。
過去,她無論多忙、多累,她的心卻安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每次聽到丈夫打來電話,她的累頓時消散,好像打了興奮劑。手機里,簡短的幾句,似乎伴著蜜糖。
而今,她開始杜絕那樣的聲音了,哪怕是半句,她能從中聽出虛假和欺騙。事實上,這些年她沒有把丈夫的真面目看清楚,她的眼睛被愛遮蔽。丈夫每天問的話題都是一樣,無非是溫棚菜長勢咋樣?女兒假期上網嗎?商販再難為你了沒?花的錢夠不夠?你的身體好不好?她就說,女兒這個假期不想回來,女兒要生活費呢。那邊說:“不是有軍軍的補貼嗎,還不夠?”她被噎了一下,接著怯怯地提醒道:“你回來一趟吧,軍軍都臭了?!闭煞蛳攵紱]想回答道:“你給老二打電話,我忙?!?/p>
話又說回來,丈夫不在的日子也沒啥不好,她可以一心一意忙自己家里的溫棚,雖然苦些,不就一把苦力氣嘛!上大學的女兒假期回來整天喜歡掛在網上,溫棚的活女兒也干不了,她也從來不喊。那年暑假,溫棚忙得實在走不開,她就給女兒打電話安頓給軍軍做頓飯送去,別把他餓著。女兒有女兒的理由:“我兩個嬸嬸咋不伺候小叔叔,就你。媽,我不會像你活得那么窩囊?!痹谌嗆噭×业念嶔ぶ?,女兒的話讓她半天沒緩過氣來。三輪車上拉的是蔬菜,她負責給商販指定的地點送去,烈日炎炎,豆粒大的汗珠子掛在臉上。今年她鬼迷心竅又承包了一個溫棚。四個溫棚夠她一個人忙碌的了。
她喜歡忙碌,喜歡大汗淋漓。她討厭停下來的日子,討厭夜晚的到來。夜晚的來臨意味著痛苦的降臨。她的頭發就在無數個失眠的夜晚成了灰白,身體也一天天消瘦下去。
2
軍軍的緊張感慢慢褪去了,他很樂意嫂子為自己脫衣服,絲毫沒發現嫂子的尷尬,他甚至配合著嫂子將胳膊高高舉起。嫂子低著頭,嫂子的頭發散發出一股清香來。這是軍軍有生以來這么近距離地聞到嫂子的氣味。這股氣味好像在哪兒聞到過,喚醒了軍軍的某個記憶,他呼吸急促,眉頭皺了起來,緊接著,他的眼神里閃現一道光芒,使他的表情異常生動。
“媽……”軍軍叫了一聲。這一聲叫把嫂子驚呆了。她睜大眼睛看著軍軍,軍軍奇妙的眼睛里蓄滿淚水。
嫂子的心里波瀾翻滾,她突然產生了想抱軍軍的沖動。
是的,沒有了老人,長兄為父,長嫂為母。她就是母親??!一個母親在孩子面前有啥害羞的?
嫂子徹底放松下來,她解開軍軍的褲帶,幫他脫下來,再把軍軍的內衣脫下來。不多時,軍軍在嫂子面前一絲不掛了。她牽著軍軍走進衛生間。在氤氳蒙蒙里,在香皂的芳香里,嫂子給軍軍搓著背。軍軍的骨骼,不,整個身體多像他的哥哥,假如軍軍有點肉的話。平時有衣服的掩蓋看不出軍軍的瘦。霧氣里的軍軍出奇的瘦,肋骨像排骨,青筋凸顯。嫂子不由得生氣了,給他端了那么多年的飯碗子,竟然沒有把他喂胖!
難道,他……也失眠?他也有自己痛苦的事?
見到了水的軍軍好開心哪!他真的變成了一個醉心于嬉戲的孩子。嫂子沒有阻止他,由著他的性子把水弄得四處飛濺。一年了,軍軍身上厚厚一層污垢,在泡沫深層的侵蝕下,污垢一層一層脫落化作烏黑的臭水流走,軍軍原本的肌膚顯現出來。這個從未接觸過異性的孩子,這個年過四十歲的孩子,原來,他的肌膚這般光潔、緊致、富有彈性,還有,他的眼神……軍軍這樣的俊美!嫂子看著眼前的孩子,激動得熱淚盈眶,愧疚之心油然而生。
在這光線并不明晰的屋子里,仿佛有一雙圣者之手把軍軍精心裝扮了一番。嫂子將目光投向屋子里唯一的那扇窗。那小小的窗口,投進來的光有些幽深,那是軍軍與外面世界接通的渠道。平時送飯,嫂子是顧不上打量那扇窗的,也想不起打量。她怕屋子里嗆人的氣味。那常年不流通的氣味,使屋子潔白的墻壁變得黑漬斑斑,唯有投進的那束光幽深處帶著幾分清新。此時此刻,那道光像圣者的眼睛,盯著她,審視著她。
嫂子覺得不能立馬走掉,還有一道程序沒有完成。她用剪刀給軍軍修剪頭發,她像個罪人一樣,懷著深深的愧疚俯下身體,一下一下剪著。長長的發絲帶著香皂的味道一縷一縷散落下來,一部分散落在嫂子的身上,一部分散落在地上。隨著咔嚓咔嚓的聲響,軍軍的耳朵、脖子顯露出來了,白皙的皮膚下能看到清晰的經脈和血管。她害怕剪刀傷著了皮膚,小心翼翼,而她的眼圈發紅。女兒小的時候,她就是這樣精心地修剪著。在剪刀的聲響里,嫂子感覺剪刀像剪在自己身體的某個地方,讓她感到了一陣疼痛。不是嗎?這些年,害怕軍軍的住所被人看到,或許害怕軍軍逃跑,丈夫安頓她每次記得把門保險鎖好,外面又加上一條鏈鎖。她照辦了,并且一直堅持到現在,而每次放下飯碗往出走時,她卻不忍心看軍軍那雙渴求的眼神。那眼神里飽含著太多的東西!那些企業老板、慈善協會的負責人都想見軍軍,說遠遠地看看也行。就一眼。她咬定一句話,軍軍害怕生人。就在昨天,她一再提醒丈夫回來給軍軍洗個澡,丈夫依然讓她給老二打電話,并安頓把門鎖好。她打了,老二說了,誰花軍軍的低保和補貼,誰給他洗澡吧!
嫂子的目光移開了。在門口,那條鎖鏈冰冷地掛在那里,她知道她走的時候照樣會把它鎖上。八年前的那次逃跑,丈夫不僅狠狠地罵了她,還把軍軍暴打了一頓,軍軍疼得雙手抱住頭。從此這個孩子總愛抱頭,生怕有誰突然推開房門再次揍他。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軍軍再沒有機會走出這個屋子半步。
嫂子感覺自己也被一根鎖鏈拴著,它無形卻真實地存在。丈夫每天一個電話,在證實家里一切都好,他可以放心地在外面逍遙。她想不起反抗,甘愿讓捆綁著。難怪女兒說她窩囊。
3
頭頂放大了的影子把軍軍嚇住了,他汗毛直豎。它的被放大了的四肢彎曲而兇險,周邊細密的茸毛像尖利的芒刺,在有限的空間里緩緩蠕動。軍軍叫不上它的名字。它來路不明。
軍軍尋找過屋子每一個角落。他的屋子嚴密得一根針都進不來。那么這個不速之客從何而來?軍軍想起來了,它從水路進來。
對,從水路進來。
這個判定讓軍軍興奮不已。衛生間的滴水聲是半夜響起。睡不著的時候,軍軍覺得自己的骨頭在寂寞里快被烤化了??諝馐悄菢羽こ?,胸悶氣短,身上蓋著薄薄的一條舊毯子,在漆黑里似乎變成了一張鐵皮,炙烤著他。軍軍大汗淋漓,口干舌燥,這種熱好像跟季節毫無瓜葛。
為了以防斷電,哥哥給軍軍買了一把手電筒,上廁所不至于撞墻。每晚睡覺時軍軍把手電筒抱在懷里,這是他唯一的陪伴。事實上,自打有了這把手電筒,軍軍就很少開燈了。懷里抱著它,就像抱著一個溫情的親人。
軍軍想了一個驅熱的辦法,他到衛生間擰開了水龍頭,一股清涼的水直逼嗓喉。嘩嘩嘩嘩,在水的歡叫聲里,軍軍扭著脖子靠得更近些,將整個身子挨上去,那清涼從頭頂直灌下來,悶熱頓消。軍軍回到床上躺下去。他現在可以睡覺了。夜深了,窗外的夜貓子叫累了,那孔窗口比夜色更暗了一層。
萬籟俱靜。
這個時候,軍軍聽到了一個聲音,緩慢地,膽怯地,猶猶豫豫地,一步一步,似乎一個剛剛蘇醒了的鬼魂,能感覺到它的呼吸。軍軍緊張地一骨碌爬起來推亮手電筒。聲音是從衛生間發出來的。水龍頭沒有關緊,是滴水的聲音。在手電筒的光照里,銀色的水龍頭低垂著,像個沉思者,過不上十幾秒吐出來一個飽滿的水珠,啪……軍軍覺得那聲音很好聽。他把水龍頭擰大些,啪,啪,啪,聲音空靈、怪異。
從此后,沉沉的夜晚,睡不著的時候,貓頭鷹的叫聲遠去了的時候,軍軍就擰開水龍頭,讓滴水聲響起。聽著聽著,倒聽出一個人的模樣來,雖說模糊,但能感覺得到,輕輕地走近他,俯下身子,像拍打一個孩子那樣拍打著他,啪,啪,啪……軍軍漸漸進入夢境。
嫂子發現了幾次,提醒軍軍上完廁所別忘了關水龍頭。有一天半夜,軍軍突然驚醒。確切地說,他是被蟲子咬醒的。在手電筒亮堂的光芒里,蟲子打算逃走。軍軍哪里會放過它?眼尖的軍軍用手箍死了它。受驚的蟲子動了動,調轉身子盯著軍軍看。軍軍發現它油亮的硬殼下藏有翅膀,嘴巴上方還有兩根觸須。這是這么些年來,屋子里第一次出現的另一個生命。軍軍愛惜地把它放在手心里。蟲子大概不喜歡這個地方,它橫沖直撞。軍軍突發奇想把蟲子放在手電筒上。這樣一來,蟲子安靜了。一定是手電筒的光唬住了它。這只比蒼蠅大不了多少的家伙,感覺到了一種被掬起來的快樂,它在鏡面上四肢舒展了。于是,屋頂上出現了一個放大了的影子,它龐大、傲氣、陰險、咄咄逼人,一對觸須的頂端竟然還有兩個小圓球。在光照里,蟲子輕輕打開了翅膀。這個時候,它有了要飛的沖動,薄亮透明的翅翼顯現出圓弧狀,上面點綴著深深淺淺、形狀各異的花紋。軍軍深深地被吸引,他小心地掬著,生怕一不留神手電斷電,一切不復存在。
時間快要凝固了,眼前即將飛翔的蟲子猶如從光柱開啟的地方起程,伴著滴水聲打算向一個光明世界飛去……
第三天,蟲子死了。它是被悶死的。
憂傷從黎明誕生,軍軍打開紙盒子,這個可愛的小生命沒有跑出來。他伸手去抓它,碰到的是蟲子冰冷僵硬的尸體。黎明的曙光投進來,那一刻,一種絕望過后巨大的孤獨裹挾了他。對著那具尸體,軍軍流淚了,他覺得自己沒有善待它。
木頭板凳就在窗戶下。窗戶太高了,為了看清外面,看得面積更大些,軍軍會踩上板凳,看到樓宇的一角,再抻抻脖子踮起腳尖就能看到天空的一角,那爿天空幽藍深遠。被憤怒燒昏了頭的哥哥本想把整個窗戶都用磚砌了,砌到最后一個窗口時心生一絲憐憫。那抹亮光使軍軍有幸能看到人間的光明。不僅有光明,還有風雪雨露。冬天時,寒風肆虐,軍軍的屋子卻溫暖異常。滿天的雪花飄下來,無聲而紛繁,偶爾有幾片落在這扇窗戶,還沒等軍軍看清雪花的形狀就融化了。下雨的動靜比較大,雷聲震耳,烏云密布,雨點從云層里掉下來,啪啪啪……緊接著就是嘩啦啦的流水聲。有幾天,聽到小區里鑼鼓喧天、鞭炮炸響,小孩子們陣陣的歡叫,接著是歌聲,大人們的鼓掌聲……在眾多的聲音里,軍軍渴望的那種聲音始終沒有出現。
4
在家里,嫂子是唯一能看出軍軍是“知道一點”的人。三個哥哥兩個姐姐都認為軍軍是個腦殘之人,包括軍軍的父母親。十多歲的人,三歲孩子的智商。那個時候,父親和母親都在,由父母親保護著,在村子里軍軍很少受欺負,除非軍軍自己跑出去,情愿受欺負。村里那些伙伴,大都比軍軍年齡小、膽大、聰明、花招多。他們都知道軍軍腦子有問題還好哄,都喜歡叫他。軍軍也愛和他們往一起湊。相比之下,軍軍不但個頭高身體還算壯實,他們都拿軍軍當馬騎,軍軍更是愿意給人當馬,他四肢著地,還學馬叫。這就很有意思了,人人搶著要騎他。背上的人一邊喊著駕,駕駕,一邊瘋狂地拍打他的屁股。軍軍興奮得忘乎所以,他發瘋般地奔跑,在奔跑的過程中冷不丁要尥蹶子。這樣一來,背上的人會摔下來。對方就很不高興了,揪住軍軍的耳朵不放,讓喊爺。軍軍雖然喊了,耳朵還是給撕爛了,殷紅的血一滴一滴往下流,他疼得嘴巴都給抽到耳根上去了。那么多人,他得一個一個馱。野外的陽光和涼風會讓軍軍忘了疼。他越跑越快,離村子越來越遠。如果不是一條河阻攔去路,他能一氣子跑三里地。河不是很寬,會游泳的人二十分鐘能游到對岸。背上的人大概害怕水,叫停了。軍軍就停下來,他對著河水大口喘著氣?;锇閭兌贾滥鞘且粭l河,他們想考考軍軍,問道:“那是什么?”軍軍沒見過河,他被問住了?;锇閭兏嬖V他:“那是海,大海?!避娷娨彩堑谝淮斡涀×四敲瓷鷦拥囊粋€名字?!败娷娞氯?,可好玩了?!庇腥颂嶙h。也有人反對:“他跳下去,誰給我們當馬?”
那一天,軍軍真的對海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海水一平如鏡,波光粼粼,輕漾的微波下面,卵石泛著白光,偶爾躥出幾條魚來,它們身形彎曲,搖頭晃腦,躍出水面,騰空而起,在半空扭動著身子,突然頭朝下,啪的一聲,不見了,濺起無數的水花。軍軍看得入迷了?;锇閭兺低盗镒吡?,一個也不見了。
海的四周是莊稼,枸杞子、葡萄、糜子、西紅柿、豌豆、娃娃身子一般高的白菜、樹林,還有玉米。玉米葉片長而尖細,在葉片下面掩藏著綠色的玉米棒子,頂端有嫩黃的穗子,仿如姑娘的頭發。是鳥叫聲把軍軍引到樹林里去的。軍軍揚著腦袋,看著林間飛翔的鳥影。有一只羽毛泛紅的鳥兒,一直在軍軍的頭頂飛旋著,鳴叫著,不一會兒又飛來幾只,忽高忽低,輕靈、激越,它們用另一種方式歡迎這位新客人。太陽漸漸拉長了植物的影子,而莊稼的氣味把軍軍熏暈了。
“軍軍——”母親在四處找他。
“你咋成這樣了?”母親生氣地問道,“誰讓你跑出來的?看你的耳朵,你的臉!”軍軍臉上不僅沾滿泥巴,還有青紫的印子,尤其是耳朵,血已結痂。母親氣瘋了,帶著軍軍挨家挨戶地詢問、聲討。那些孩子們的家長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都跟商量好了一樣:“怕欺負,那把你傻兒子圈住別放出來??!”母親氣得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氐郊?,真把軍軍圈在了家里,不讓走出大門半步。
姥姥活著的時候,常來看望軍軍。善良的姥姥嘴巴陷下去一個窩,周圍布滿皺紋,像母親做的菜包子。姥姥的嘴巴不停地翕動,仿佛咀嚼著世間萬物的滋味。姥姥說:“一個活人成天圈在家里,那不是牲口。牲口圈的時間久了也傻了?!?/p>
沒有人把姥姥的話當回事。姥姥太老了。
姥姥喜歡讓軍軍帶著她在村子里轉悠。姥姥出門不帶拐杖,軍軍就是姥姥的拐杖。姥姥扶著軍軍的肩膀,顫巍巍地,但她就是不想停下來。陽光下,姥姥的頭發白得像雪。其實,姥姥的心思沒有人懂。姥姥是想讓軍軍散散心的。他們在村巷里遇到了好多人,也有軍軍的玩伴。有姥姥在,他們只好遠遠地竊笑。晚上,軍軍就睡在姥姥身邊,姥姥出氣不用鼻子用嘴巴,噗噗噗,吹了一夜。 后來姥姥再沒有來看軍軍。
一天,母親從姥姥家回來,眼角掛淚,頭上纏著一條白布子。母親說姥姥走了。姥姥走了的第二年,母親也走了。哥哥和嫂子下田去,家里留下軍軍和父親。大門緊閉,父親在院子里曬太陽,軍軍坐在旁邊。父親一句話都不說,陷入沉思,有一陣子好像睡著了。軍軍聽到高墻外孩子們的喊叫聲,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想溜出去?!坝窒氚ぷ??”身后的父親說。軍軍無奈地看著父親,他知道父親為何沒有和母親一起走,是母親留下父親來守他的。軍軍十八歲那一年,父親真的走了。那段時間,軍軍老看著父親坐過的木板凳(也就是軍軍現在窗戶下放的那張板凳)發呆。
軍軍是二十五歲那一年,跟隨大哥住進了城里。二哥和三哥沒有來,他們從來不過問軍軍。他們對軍軍不聞不問是有原因的,大哥享受著軍軍的補貼和低保,他們見不上一毛錢。
軍軍逃跑的那一次是八年前,也就是軍軍三十四歲的時候。那個時候軍軍的房門雖說有保險,但沒有加鏈鎖,窗戶也沒有用磚砌,每天有充足的陽光照進來。那次嫂子把飯碗放下,接了個電話,趁著這個機會,軍軍沖出門去。很久沒有走路的軍軍連著摔了幾個跟頭,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跑??墒?,他的雙腿被抽取了骨頭似的站立不起來。但他有雙手,他有當馬的技能。軍軍四肢并用向外直奔而去。嫂子的喊聲越來越遠,最終聽不見了……軍軍分辨不出具體的方向,原野一望無際。下午三點鐘的時候,陽光的作用,四野蒸騰起淡藍色的霧氣,似縈繞的煙云。筆直的田埂把土地分隔成長方形、正方形的板塊。莊稼的品種不同,呈現出的景象就不一樣。軍軍的胸腔里灌滿莊稼的芳香,激動的心怦怦直跳。這時,他看到東邊的原野升騰起陣陣白霧。軍軍想看個究竟,原野的風助長了他的速度。原來,地上壓著黑色的細膠皮管子,有一部分管子直立起來,水從管子里噴射出來,傘狀的白霧就地形成,經陽光的照射化作云霧飄浮著,翻騰著。不遠處,農民弓著身子清理田里的雜草。軍軍莫名地進入云霧中,他旋轉著,號叫著,打著滾。就在左面,莊稼的盡頭,軍軍發現了那久違的光波。他赫然想起,那不是他曾經見過的海嗎?那一刻,他竟然能用雙腿走路,能邁開步子奔跑!而且,速度是如此的快!風吹散了軍軍的頭發,吹散了他的紐扣,衣服像帆一樣鼓脹著,承載著他要飛起來了。他真像一只大鵬鳥要飛起來了。在莊稼之上,在云霧之上,在所有人的頭頂之上……近了,近了,軍軍一個猛子撲向光波里……軍軍是被一條狗拖上岸的。那條金色的狗,力量真大,它把他拖到了一個地方。軍軍是被狗叫聲喚醒的。睜開眼睛,身邊不只是一條狗,是一群。接著他看到一個白胡子老人。那不是父親嗎?
白胡子老人開口說話了。大概很久沒有見人了,老人像遇到了知己一般。在老人的身后是茂密的樹林,樹林掩映下,隱隱約約出現房屋的輪廓。樹林中放著一個圓桌,有茶壺、茶杯、蒲扇、水果,仿佛老人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備好了東西等一個人。樹林間飄蕩著紫色的云煙,絲絲縷縷,升騰著,縈繞著。陣陣鳥鳴。狗們在林間追逐、狂吠。軍軍就是起不來。老人幫軍軍換了衣服:“不要緊,孩子,嗆了幾口水也無大礙?!崩先苏f。躺在椅子上的軍軍,看著天空忽明忽暗,不久升起了月亮。狗們見到月亮,叫聲此起彼伏。那個夜晚,為了博得軍軍的信任,老人給軍軍講述了他的身世。老人是個孤兒,少年時四處流浪,挨餓受凍,受盡欺辱。十八歲那年,老人參加解放軍,在部隊受到戰友們無微不至的關懷。四年時間過得飛快,和戰友分別時老人沒有哭,而是挨個給戰友一拳頭。老人復員回來,有了一份正式工作,有了一個溫暖的家。老人是漢族,娶了一個維吾爾族姑娘。他們很相愛。他們的兒子上初中時,女人病逝。女人帶走了老人的心。在以后的歲月里,老人再沒有娶妻。退休的那一年,老人遇到了他生命中第一條流浪狗。老人說,是狗的眼神打動了他。他想,自己當初看別人的眼神一定是那樣的。老人收留了那條狗。他把它帶回家,洗澡,剪毛,喂它飯吃。其實那條狗是非常漂亮的。再后來,老人遇到了很多的流浪狗,他把它們都收留下。這些狗和老人相依為命。有一天,公安局的人敲開了老人的家門。小區人反映狗叫聲太大,影響他們休息,是嚴重的擾民。在省城工作的兒子,就在鄉村給老人買了一座農家院落。兒子定期給老人送生活用品,也定期給狗帶來城里的優等狗糧?!皠e看它們不會說話,通人性呢?!崩先丝偨Y道。強烈的傾訴欲占據了老人的心:“你能來這,我太高興了,你要是不嫌棄的話經常來,我在這邊等你?!崩先苏f。軍軍認真地聽著,不愿打斷,該有多長時間沒有聽到一個人跟他說這么多這么多的話??!
軍軍是第二天一早被遣返回去的?;氐郊易尭绺缫活D暴打。哥哥專門打軍軍的頭,讓他的腦袋瓜清醒清醒。然后門上加了鏈鎖,窗戶也給磚砌了。嫂子挨了一番臭罵:“一個傻子都看不住,下次再這樣,卷鋪蓋滾蛋!”哥哥生氣是有原因的,由于軍軍踩踏了莊稼,哥哥賠償的金額數目不小。夜深人靜,那位像父親模樣的老人會走近軍軍,他慈目善面,在暗處盯著他看。
八年不見,那位老人和他的狗還在嗎?
5
軍軍洗完澡的第二天清晨,有人敲開了嫂子的門。小區打掃衛生的謝姨說:“我在小區后門碰見了一個穿戴一新的小伙子,好像是你們家的軍軍?!鄙┳映粤艘惑@,和謝姨一起來到軍軍所住的單元樓。嫂子拿出鑰匙準備開門,發現鏈鎖已經斷裂,門開著一條縫。兩人進去一看,哪有軍軍的影子?
“門是從外面被撬開的?!敝x姨說。
“我還正準備給他做早飯呢……”嫂子的語氣里帶著傷感。
“快給他哥哥打電話吧!”謝姨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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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點半,軍軍發現了那道光亮,是一道暗灰色的光亮。習慣了黑暗的軍軍卻被這點亮色嚇了一跳,他試探著走到門邊,推了一把。門開了。
軍軍幾乎是從七樓爬下去的。小區籠罩在灰白的晨曦里,一切物象成為幻影。軍軍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八年了,在大地濃烈的芳香中,軍軍分辨出了另一種味道,那是海的味道,他由那股味道引領著加快了逃跑的速度。下午三點鐘,軍軍來到了海邊,他認定,那就是以前見過的海。他欣喜若狂,在萬道光芒里向前一躍 ……
直到傍晚時分,海的那一邊響起了狗的狂吠。
馬悅,女,回族,1969年生。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寧夏作協理事,吳忠市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發表作品一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獲《小說選刊》雙年獎、首屆《朔方》文學獎、第二十七屆孫梨散文獎一等獎。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并被翻譯成少數民族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