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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19年12期|葛亮:書匠(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19年12期 | 葛亮  2020年01月19日06:33

    不遇良工,寧存故物。

    ——明 周嘉胄《裝潢志》

    一 簡

    借人典籍,皆需愛護,

    先有缺壞,就為補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

    ——北齊 《顏氏家訓·治家》

    我遇到簡,十分偶然,是因為我的朋友歐陽教授。

    歐陽教授是個很有趣的人。這有趣在于,他經常興之所至,做出突如其來的舉動。作為一個七十多歲的人,他經常會自嘲說,這就是老夫聊發少年狂。

    這一年大年初三,我照例去他家給他拜年。歐陽教授其實是我祖父的學生,在中央大學學藝術史,后來又在祖父的母校杭州國立藝術院執教。祖父早逝,他作為門下得力的弟子,對我的父親盡過兄長之責。我父親對他便格外尊敬。后來他移民香港,而我成人后又赴港讀書。每到年節,我父親便囑咐我去看望他。

    歐陽太太是紹興人,到了香港三十多年,早就烹得一手好粵菜。家宴中,仍然拿出加飯酒,溫上。歐陽教授便與我對飲。我不是個好酒的人,但歐陽喝起酒來,有太白之風。剛剛微醺,行止已有些豪放,忽然站起身來,引吭高歌。自然還是他的招牌曲目——《費加羅的婚禮》中的詠嘆調“再不要去做情郎”。歐陽太太放下筷子,和我對視了一下,搖搖頭。目光中帶著縱容和無奈。歐陽教授卻俯下身,將一塊椒鹽石斑夾起來,放到我的盤子里。同時并沒有停下喉間震顫的小舌音。我自然沒有吃那塊魚,因為照例很快到了高潮,是需要鼓掌的。

    然而,這酒勁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家宴的尾聲,我們都知道,余興節目是展示歐陽教授近來的收藏。教授很謙虛地說,毛毛,我這一年來的成果很一般。市面上今不如昔,能見到的不是新,就是假。

    說罷,便在太太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引我去他的書房。

    歐陽有一個很令人羨慕的書房。尤其在香港這樣寸土寸金的城市,居然有三面靠墻的通天大書架。書桌則對著落地玻璃窗,可觀得遠山點翠。歐陽常為此顧盼自雄,稱自己有遠見,早早搬離了中心區,在新界置業,才不用受逼仄之苦。他的藏書雖不至汗牛充棟,但在我一個青年人看來,確有洋洋大觀之象。據說這只是數分之一,有些善本書,因為要防香港的潮濕和久存的書蠹,送去了專業的倉儲。

    我抬頭看見,歐陽親書的大篆“棗莊”二字,懸在書桌上方。這是教授書房的名字,也是他的得意之作。教授是山東人,棗莊確是他的故里。然而還有一層深意,卻是凡俗學淺之人未必能領會的。舊時刻書多用梨樹與棗樹,作為書版,取其致密堅固??卜Q“付之梨棗”。教授將其書房命為“棗莊”,便有以一室納萬卷之意,可見過人氣象。

    歐陽教授拿出一只匣子,打開來,撲鼻的塵味。說,去年七月在東京開研討會,結束了就去鐮倉逛了一遭。在臨街瓷器店里,看到有人寄售。這套《水經注圖》,全八冊,可惜少了第三冊。不過打開來,有楊守敬的批注,算是撿了個漏。

    我討喜道,老輩兒人都說呢,收藏這事像盲婚盲嫁,大半靠運氣。

    教授說,可不!有心栽花花不開。春天時候,西泠放出一箱璧園會社石印《吳友如畫寶》,我可上了心,竟然沒有拍到。

    還有這個,也是造化。在上環飲茶,說是中大一個老伙計要移民,把家里的東西盡數出讓。我是趕了個大晚集。但這個收獲,算是藏家小品,卻很有意思。我看到他拿出一些殘舊的紙頁,打開來,是豎版印刷。教授說,這是六十年代香港“友聯”出版的“古文活頁”。

    我問,友聯,是出過張愛玲的書嗎?

    他說,正是。這個活頁是仿照歐洲傳統出版方式推出的。當時在香港很風行,特別在年輕學生里。數十頁成章為一份,讀者逐份購入,輯錄成冊,再自己找訂書公司訂裝。歐洲出版社,經常只印不訂,叫Temporary Cover。老時候的香港也有。你瞧這個,訂書公司潦草得很,完全西洋的訂法。外頭是假書布,里頭這個還是以往線裝書的版式。我打算重新整一下。

    對了,毛毛。 上次聽你母親說,找到老師的手稿,可帶來香港了?

    我說,是。包裹在一大袋子生宣里。杭州那邊的檔案室要清理,這才發現。

    歐陽說,謝天謝地。當年從江津寄過來時,還是我接收的。做夾板,先師《據幾曾看》的書名,也是我拓的。后來竟然遺失了。保存得可還好?

    我說,那些宣紙都發了霉,書稿也受了潮氣,還好外面有一層油紙,又用木夾板包著。只是書頁有些粘連起來。

    我打開手機,給他看書稿的圖片,說,一個臺灣的出版人朋友,想拿去掃描。但又怕毀了書。

    歐陽看一看,先皺起眉頭,但很快又舒展開,笑道,不打緊,這才是睡覺有人遞枕頭。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說完,他收拾起那些活頁,又在書架上上下下地找,找出一本書,一起小心翼翼地放進背包里去。

    然后對太太說,晚飯不吃了,我帶毛毛去一趟上環。

    歐陽太太正端了一缽楊枝甘露,嘆口氣說,你呀你,說風就是雨,可有半點長輩的樣子。今天可是大年初三,你也不問問人家在不在。

    教授說,怎么問?她手機都不用,電話不愛聽?,F在發電郵恐怕也來不及。

    歐陽太太追上一句,好歹我辛苦做的甜品,吃了再去。

    教授拉著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歐陽教授喝了酒,不能開車。到了樓下,風有些凜冽,酒已經醒了一大半。等了許久,也沒有一輛出租車。我們只好走到更遠的地方,去坐小巴。

    大年初三,車上并沒有什么人,倒好像我們包了一輛車。

    教授依然很健談,說起以前在央大的往事。說我祖父的不茍言笑,令人生畏。祖父開的“宋元藝術史”,最初報名的有二十多個學生,因為他太嚴苛,到學期末,只剩下了七個?!安贿^,我大概學到最多東西的,還是你爺爺的課程。用現在的話來說,一點都沒有放過水。筆記簡直可以直接出版。但時下,恐怕這樣上課是吃不開了。如今上課得像說書,不講點八卦,哪里會有學生來聽?!?/p>

    歐陽忽然定定地看我,幾乎讓我不自在起來。他說,毛毛,你長得可真像你爺爺。不過看上去可隨和多了。對了,你聽說過他老人家年輕時的羅曼史嗎?哈哈,想起來了,你知道的,在你的小說里看到過。

    他促狹地眨了眨眼睛。

    我這才問,我們要去見什么人?

    教授想了想,說,書匠。

    我有些不得要領,重復說,書匠?

    嗯,經她手,讓你的書煥然一新。不,煥然一舊。教授笑著說。

    小巴在半山停下,不遠處是煙火繚繞的天后廟。還在年里,自然是香火鼎盛。我們沿著扶手電梯,穿過整個Soho區,又爬上好一段階梯。景物漸漸變得有些冷寂,不復過年時候應有的熱鬧。我博士在港大念的,這一帶算是熟悉,但居然四望也有些茫然。歐陽畢竟年紀大了,終于氣喘。我替他背了包,一邊攙扶著他。教授這時候有些服老,說,這路走的,像是去西藏朝圣。自己開車停在羅便臣道,下來倒方便些。

    我們兩個都沒了說笑的興致。人是越來越少,兩側的房屋依山路而建,尚算整飭,也很干凈。但紅磚灰磚,都看得出凋落。畢竟是在山上,看得見經年濕霉和苔蘚灰黃干枯的痕跡。教授終于說,哎呀,歇一下。

    我們便在臺階上坐著,回望山下。竟可以看見中環的景貌。中銀和IFC都似樂高玩具的一樣形容。陽光也淺了,這些建筑間,便見繚繞的游云。教授笑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啊。

    我一聽,心倏然一涼,趁不上教授的浪漫。此情此境吟賈島,想起上兩句,實有些不祥。

    再接再厲,我們終于走到了一幢小樓前。這樓比較鄰居們的,模樣有些奇怪,顯得狹長。有個很小的陽臺,幾乎只能稱之為騎樓。鑲著巴洛克式樣的鐵藝欄桿。上面有一叢火紅的簕杜鵑,倒開得十分茂盛,垂掛下來,將陽臺遮住了一大半。

    教授按一按底下的門鈴。我看到門鈴旁邊的郵箱上,鐫著黃銅的JL的字樣。應該是主人名字的縮寫。

    門開了,是個矮胖的南亞姑娘??匆娊淌?,眼睛一亮,開始用歡快的聲音向他打招呼,并且擁抱。教授居然也熱烈地響應。兩個人用我不懂的語言交談。是那種高頻率的鏗鏘的音節。姑娘引我們進去。教授輕聲對我說,這是他們家印傭吉吉。吉吉聽到自己的名字,嬌俏地向我眨一眨眼睛。我說,教授,我不知道你還會印尼語。教授略得意地說,兩年前學的,所謂藝不壓身。

    我們順著狹窄的樓梯走上去,腳下是吱呀的聲響。仿佛往上走一級,光線就暗淡了一點。

    走到二樓,吉吉敲了敲門,用英文說,歐陽教授到訪。

    里面也用英文說,請進。

    房間里,很暗。四圍的窗簾都拉著,只開了昏黃的一盞頂燈。有濃重的經年的紙張與油墨的味道。這味道我不陌生,每次打開箱子,檢點爺爺的遺物,都是這種味道。但在這主調之外,還有一些淡淡的樟腦與腐敗植物的氣息。

    我的眼睛適應了光線,看見房間里碩大的寫字臺后,坐著一個女人。

    Surprise!哈哈,我就知道你在。教授的情緒延續了在樓下時的熱烈:看我還記掛著,給你帶了朗姆酒和年糕。等會兒讓吉吉煎了吃。過年嘛,年糕就酒,越喝越有。

    不知為什么,我有一些尷尬。并不在于教授即興地修改了中國的民諺。而是他這番長篇大論,好像是在對著空氣說。對方始終靜默著。

    恭喜發財。終于,我們聽到了一句廣東話的祝福。聲音冰冷而干澀,聽來是有多么的言不由衷。

    我這才看見,這女人的面容已經蒼老了。干瘦,有很深的法令紋。這樣的面相,往往顯得嚴厲,但她的眼睛很大,而且目光倦怠,因此柔和了一些。她穿著有些發舊的藍花棉袍,披著厚披肩,是深冬的打扮。但這里畢竟是香港,雖說是過年,氣溫其實很高。她手里執著一柄刀,正在裁切一些發黃的紙。她將那些紙靜靜地收下去了。

    桌子上有一些我沒有見過的器具。有一只像個迷你的縫紉機;另一個似乎是那種切割軸承的機床。還有一個像是小型的絞架,上面還墜著繩索。

    簡,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年輕的朋友,毛博士。

    我的目光正在那些機器上盤桓,一愣神,聽見教授提到我,這才有些倉促地一低頭,說,您好。

    這個叫簡的女人抬起臉看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這時候,吉吉推門,端著茶盤進來。女人揚手,請我們在沙發上坐下。

    我坐下來,端起茶。茶具是歐洲的琺瑯瓷,描著金。有些鳶尾花枝葉漫溢到了茶杯口。

    但是沙發有些不舒服,我隱隱覺得里面的彈簧在硌著我的屁股。沙發想必用了很多年了。

    教授婉拒了吉吉讓他加塊糖的好意,說“畢竟已經年紀大了”。

    他說,簡,我要好好地謝謝你。上次修復的《水經注圖》,惹得很多人眼饞。特別是那只布面的函套,都以為是原裝的。哈哈。

    簡說,第五冊,有一根紙捻我忘記去掉了。

    教授說,不打緊。我這次帶來一些友聯出的“古文活頁”,你幫我看看。

    簡接過來,湊著燈光看看,說,里頭線裝,外頭是西歐Temporary Cover,不倫不類。再說,不過幾十年前的東西,也不值得費周章了。

    教授笑笑說,算是我收藏的一個小品,取其有趣。

    簡點點頭。

    教授又說,另外呢,毛博士的祖父,是我讀大學時候的教授。最近新發現了一份手稿。有些散頁粘連了,也想要勞你的大駕。

    簡看看我,說,我不幫人補手稿。修壞了,賠不起。

    教授說,這份手稿,對我們挺重要的。是我的恩師呢……

    簡倦怠的眼睛閃了一下,繼而黯沉下去。她說,是你的恩師,不是我的。

    這句話,說得很突兀沉重,并不是舉重若輕的口氣。這時候,連達觀隨和的歐陽教授,臉上都掛不住了。

    此時,不知從哪里,有一只灰色的貓,跳到了教授的身旁,蹭了蹭他的腿。是只英國短毛,它抬起眼睛,眼神十分陰郁。

    教授趁勢起身,對簡說,天不早,那我們不打擾了。

    我連忙也跟著起身,但胳膊一抬,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書架。一冊精裝書掉到了地上。我急忙撿起來,將書頁撣一撣,合上,嘴里說著“對不起”,又放回書架上去。

    好在簡并未說什么,她讓吉吉送客。

    吉吉將我們送到樓下。關上門之前,忽然用蹩腳的廣東話跟我們說“新年快樂”。聲音還是歡天喜地的。

    我們沿著山道往下走,歐陽教授回過身,又看了看那幢房子,嘆口氣。

    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萬家燈火,唯獨那個房子黑黢黢的,因為拉上了厚厚的窗簾。

    還在年關,半山上的許多餐廳,都沒有開門。走進一家很小的壽司店。一個梳著油頭,面容和善的大叔,招待了我們。

    我們坐定下來。歐陽教授喝了一口茶,說,她或許是因為痛風……

    我急忙說,沒關系。

    我知道教授是因為他的引見,有些不過意。

    教授說,不過呢,話說回來,有手藝的人,總是脾氣特別些。在這一行,簡有資本。她是英國書藝家協會的會員,The Society of Book Binder,香港唯一的一個。

    我認識她很早,那時她在灣仔開了一家二手英文書店。她幫我找到過幾本孤本書。后來因為不賺錢,也倒閉了。

    教授接過大叔遞來的味噌湯,沒再說什么。

    一個星期后,我接到了歐陽教授的電話。

    教授說,毛毛,簡讓你帶著老師的書稿,去她那里。

    我一時沒晃過神,問,讓我去?

    教授說,對,我也納悶,是什么讓她改變了主意。

    依然是熱情的吉吉引著我,走上咯吱作響的樓梯,進入昏暗的房間。

    我聽到了簡的聲音。干澀,但比前次柔和,招呼我坐下。

    她站起身,走到了窗戶跟前,將窗簾拉開了。光進入了室內,也照到了她的臉上,她微闔了一下眼睛。我這才看清楚了簡的面目。青白的臉色,是因終年不見陽光。其實她并不如印象中蒼老。光線平復了她的一部分皺紋,這其實是個清秀的人。

    簡轉過身來,對我說,歐陽上次拿來的那套“古文活頁”,我整好了。麻煩你幫忙帶給他。

    我接過來,看到Temporary Cover已經訂成了傳統線裝,融合宋款和唐朝包背。我由衷地說,漂亮得多了。

    簡搖搖頭,說,里頭我就沒辦法了。內頁是木質紙,纖維短,太容易氧化,脆得很。所以用了修復紙夾住,做成了三明治。這種西式蝴蝶頁,開卷加上“Waste paper”總算牢固些。說到底還是中西合璧,只比原先調了個過兒。

    我將爺爺的書稿拿出來。她戴上眼鏡,小心翻開來,慢慢地看了一會兒,說,書法真是好。歐陽說,令祖父是在杭州國立藝術院讀書的?

    我點點頭。她說,我舅舅以往在西泠印社。他們可能會認識。

    你放心的話,這份書稿,我先洗一下,除除酸。她說,民國的書,紙張叫人頭痛,稍翻翻就脆斷、發黃。你爺爺用的是竹紙,上好成色,他是個行家。

    她隨手將桌上一本還在修的書,翻給我看,說,紙壽千年,絹壽八百。你看,這是光緒年的書,還蛀成這樣。有些宋版書用純手工紙,品相卻好很多。這就是所謂新不如舊。

    我發現她的話,比預想中的多,我不知如何應對。

    我說,那就拜托您了。這書稿受了潮,粘連在一起。我有個朋友還記掛著要掃描,時間可能會趕些。

    她說,不妨事。一個星期來拿。

    我謝謝她道,那太好了。爺爺留下的,獨一份。交給您就放心了。歐陽教授也說,您到底是看重和他的交情,我是沾了光了。

    簡微笑,搖搖頭。

    她往前走了幾步,從靠門邊的書架抽下了一本書,對我說,還認得嗎?讓我回心轉意的是這本書。

    這是一本精裝的英文書,我看一眼書名。是一本心理學的論文選集,感覺不到有什么特別之處。

    她說,那天你把這本書碰掉在地上。還記得你撿起來的時候,做了什么?

    我仍舊茫然。

    簡慢慢說,當時雖然倉促,但是你還是把這本書的Dog ear捋捋平,才合上書??吹贸鍪琼樖?,下意識的。

    我這時才恍然,她說的“狗耳仔”,是指翻看書頁無意折起的邊角。我對那一剎那毫無印象,或許只是出于本能。

    簡說,我想,這是個從小就惜書的人。年輕人,你要謝謝自己。

    我知道此時,自己走了神。因為簡的話,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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