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0年第1期|張煒:我的原野盛宴——童年回眸之一(節選)
我要爬到高高的鉆天楊上。這棵樹不夠壯,所以剛爬到半腰它就搖晃起來。沒有風,是它自己在搖。從這兒往南遙望,能看到遠處的樹和村子,看到那道藍色的山影。只要是天晴的日子,那道山影就會出現。我想念爸爸。
媽媽每個月至少要回家兩次,可爸爸一年里只回來兩次。上次見到爸爸是一個深秋,那天下午我聽到柵欄門響,一個翻身爬起: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正走進小院,他短短的頭發,黑紅的臉龐……“爸爸……”我一邊喊一邊跑到院里,不知怎么低了一下頭,一眼就看到了他沒穿襪子的雙腳,腳背上全是又細又密的皺褶。
外祖母說爸爸在山里干活兒,他們有一大群人呢,沒白沒黑地用一把大錘對付鐵硬的石頭。他吃得不好,所以才這么瘦。果然,爸爸每次回家都要帶走很多好吃的東西。外祖母準備了許多“香面豆”,還把紅薯面摻上玉米和綠豆,做成比巴掌還小的薄餅,烙得像石頭那樣硬。爸爸將這些東西帶到山里,半夜餓了就吃。
媽媽每次從果園回來也要飽餐一頓,那是她最高興的一天。外祖母扳著手指數著媽媽離開的日子,說她就要回家了,接著動手做一頓好飯。果然,媽媽回來了。我本來就想媽媽,再加上我的嘴巴很饞,所以特別盼著她能回來。
有一種胖胖的蘑菇叫“柳黃”,只生在柳樹半腰,好吃到無法形容。外祖母是找“柳黃”的好手,她只要背著手到老柳樹林里轉悠一會兒,回家時就能變戲法一樣從袖口里抖出一個小孩胳膊那么粗的“柳黃”?!傲S”加上豆芽、野蔥和小干魚、搗碎的花生,然后裝進一只大泥碗中,上面再用一張大白菜葉兒小心地蒙起來。玉米餅和泥碗一塊兒放進鍋里蒸,灶下燒著芝麻秸。
鍋里只要有特別的美味,外祖母就會樂滋滋地在灶里點上芝麻秸:它們平時要扎成一束一束,整齊地摞在一個角落里,只為了在這樣的時候派上用場。她說用芝麻秸燒熟的飯菜會有另一種滋味。我發現只要過年過節、吉慶的日子,灶里燒的都是它。
外祖母平時把松塔、蘋果枝和一些雜木分開放好,各有各的用處。做玉米餅和地瓜時要點燃松塔,做魚就燒蘋果枝,燉地瓜時使用雜木。如果是蘋果枝在灶里啪啪響起來,那么鍋里準會有一條大魚,而且一定是媽媽回家了?!爸挥性奂易鲷~放韭菜?!眿寢屨f。我說:“魚湯里還有小薊葉兒、姜和蔥,還有紫色小野果?!眿寢屨f:“主要是韭菜?!?/p>
我們茅屋后邊有個深凹到地下的窖子,窖頂披了厚厚的苫草,沒有窗戶,沿著臺階下去要擎著燈。這里春夏秋冬都涼涼的,放了無數寶貝。外祖母會親手造出許多寶貝,然后悄沒聲地藏到這里。經常路過我們家的采藥人、獵人和漁人,他們進屋喝水抽煙,拉家常,可就是不知道我們屋后有這樣一個藏寶貝的地方。
窖子里有大大小小的壇子,墻上掛了東西、拴了瓶子。有的瓷罐埋進土里多半截,上面有沉重的柞木蓋子,打開蓋子,還有一個塞得緊緊的大木塞。罐里是腌了一年的魚醬,揭了蓋子會有一股刺鼻的腥香氣猛撲出來;如果舀出一勺蒸熟,饞人的香味會一直飄到茅屋外面。那些大口瓶里分別裝了野莓醬、杏子醬、桑葚醬、西紅柿醬。走到窖子最里邊,能看到兩個黑乎乎的瓷壇子,它們全壓上了厚厚的柞木蓋子,壇口還用木塞堵緊。那就是了不起的酒壇。
“啊,這酒啊,喝一口就再也忘不了!”這是爸爸常說的話。他最愛喝外祖母親手釀的蒲根酒,這是一種烈性酒,淡黃色,我曾經偷嘗了一口,差點被辣哭。我可知道它是怎么變成的。每到了秋天,外祖母就要去東邊的渠邊水汊,從蒲葦中尋找一種香蒲。她把香蒲葉的嫩芯采下,留下做蒲菜湯;主要是掘出蒲根。蒲根在淤泥底下,模樣像生姜,她要采足一大笸籮。
所有的蒲根都要曬干。這之前先取幾塊鮮蒲根放在灶里,烤熟了掰開,一股香甜的白氣直接涌進鼻子?!奥?,別燙著?!蓖庾婺复抵皻獾氖炱迅?,拍拍打打塞過來。有些硬,嚼一嚼真香。像芋頭,不過比芋頭結實,更比芋頭香。
曬干的蒲根除去須毛,用棍子敲打一會兒,再放到石臼里,搗啊搗啊,搗成小拇指甲那么大的顆粒。它們從這一天開始就被外祖母小心地照料著,先是蒸上半天,然后按在一個稍大的缸里,上面蒙一層布,再墊一層干草,搭上一些鮮荊葉。她每隔一兩天就要伸手到干草下摸一摸,就像我受涼時動不動要被摸腦殼一樣。摸了一些日子,大概她覺得差不多了,就用小木鏟去掏。一股奇怪的香氣冒出來。
外祖母繼續施著魔法。茅屋一角的瓷罐和盆子、一些模樣古怪的器具,這會兒全用上了。冒氣的香蒲根在高高摞起、一層層的瓷罐和盆子下邊,藏得嚴嚴實實。最底下有一個灶膛,里面燒了黑木炭。這些黑木炭是外祖母用柳木和合歡根制成的,整整一冬都埋在土里,專等這個重要的日子使用。
這是怎樣的日子啊,外祖母一連許多天不再理人,板著臉藏著笑,頭發上總有幾片白色的炭屑。她扎了一條紫色圍裙,上面畫了一朵朵黑心菊。我知道這條圍裙扎多少天,魔法就要施多少天。記不清她忙了多久,反正是一會兒低頭看通紅的炭火,一會兒對我做個嚇人的鬼臉。她在等待,在用這種方法拖延時間,而不是生氣,這個我明白。
一般都要等到刮大風的日子,魔法才會結束。天說冷就冷了,外祖母好像專等這一天似的。她在冷風里往手上吹一口氣,然后就動手拆那些古怪的壇壇罐罐,再小心地鏟去留下的灰燼。折騰了這么久,收獲的不過是一些水,是最寶貴的、不太多的一些水,它們全要小心地裝進深色的大壇子里。她舀了一點咂幾下,然后一仰脖兒喝下去。她瞇著眼,張大嘴巴,笑了。
酒的事情就是這樣。它做起來多么麻煩多么有趣,可是嘗一嘗可不太美妙。只有爸爸會迷上它。媽媽和外祖母也陪爸爸喝一小口。爸爸喝它的時候一定要吃小干魚、蟹醬或其他東西,盤腿坐在熱乎乎的炕上,兩只從破襪子里露出的腳趾愉快地活動著。這是他最高興的時刻。他歡喜,媽媽和外祖母,還有我,都歡喜了。
“爸爸什么時候不再去大山???”我問外祖母。她沉下眼睛,半晌才答:“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去大山里?”“因為他……‘不讓人待見’?!蔽业纱罅搜劬Γ骸八麨槭裁词沁@樣的人?”外祖母抬頭看著我,很為難地撓撓頭,說:“他是耿直的人?!?/p>
我再問,她不愿說下去了。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就不能直接叫他“耿直的人”?
“耿直的人”在大山里,而我和外祖母在茅屋里,有時真的孤單。如果太孤單了,我們就忙碌起來,然后就有一陣歡樂。爸爸不回來,媽媽總能回來,這就是吃好東西的日子啊。只要是秋天,媽媽就能在回家的路上順便采來許多野果。不過即便到了冬天,媽媽也能從路邊林子里找到懸在枝頭的桃子和棗子,它們又涼又甜。
外祖母做槐花餅、南瓜餅、芋頭餅和地瓜餅,這沒什么稀奇。最讓人想不到的是她能用一種白白的小沙蘑菇做餅,用桂花和棗花做餅,用紫李子汁和面做出大花饅頭。有一次我和媽媽吃到了蓬松的大蒸饃,咬一口滿嘴香甜,問是什么,外祖母說里面摻了一只金色的脆瓜,它就長在我們屋旁。
我最盼望過路的打魚人送來一種黃蛤。他們常常進茅屋抽煙、喝水,捎來一點禮物算是回報。幾條小青魚、馬面魚、海蜇,都讓外祖母高興。打魚的人能帶來各種讓人吃驚的禮物,比如五顏六色的海星,光滑的小海螺,用海膽殼做成的小錘子,紅的藍的小卵石。外祖母說這是一些常年跟大海打交道的人,所以他們的見識特別廣。我多想親眼看看大海??!總說大海、大海,可什么時候才能去那兒???她說:“那就上學以后吧!”好像在我這里有一條奇怪的界限:上學以前是孩子,上學以后就變成了大人。
黃蛤可不是一般的海蛤,它一出現就能讓外祖母興奮起來。這是一種杏子大的海貝,殼上的花紋像纏滿了金線。做湯時,只要投進兩三枚黃蛤,就會鮮美無比。所以它來了,外祖母就要大顯身手了。做湯?不,那有點可惜。她要做的是更大的事:先和一團面,找出那根常常用來嚇唬人的大搟面杖,放好案板,開始做面條。
做面條不難??墒峭庾婺笗鲈鯓拥拿鏃l,是誰也想不到的。她把面團搟成薄片之后,并不急著切成細條,而是起身到小柜子里取來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瓶里裝了淺黃色的粉面,它們要勻勻地撒在薄片上,然后再用搟面杖小心地滾動幾個來回。
全部奧秘都在那個小瓶子里。我知道它是什么做成的,平時總給藏起來,因為那是她的法寶。事情還要從頭說起。我早就發現外祖母格外喜歡榆樹,屋子四周全栽了它,還經常笑瞇瞇地看著它。我問過媽媽,媽媽說你吃的榆錢餅多香,這是榆樹生出來的;不光是榆錢,嫩嫩的榆樹葉兒做成的包子、春卷,也好吃極了。我明白了,可媽媽說還遠不止這些哩,你等到秋末再看看吧。
秋末到了。外祖母找到屋子東邊的幾棵榆樹,蹲下挖起來。土里露出了胖胖的紅根,她挨個兒撫摸幾下,端量著,然后剪下一截。每棵樹只剪掉一點,那是怕榆樹疼吧。剪下的樹根刮去紅色的表皮,再剝下厚厚的白色根肉。它們曬干后,搗成粉末,用羅篩一遍,然后就裝到了那個小瓶子里。
面條切好,水開了。五六只黃蛤和面條一塊兒投進水里,再放幾棵油菜。黃色綠色白色,三種顏色在湯里翻滾,一會兒就成了。吃面條時會忘記一切,因為太饞人了。鮮美、滑溜,是面條自己往肚子里跑,跑得飛快。外祖母不得不阻止說:“慢些,慢些,啊,兩碗了,差不多了?!?/p>
這就是黃蛤面條。
如果有時間,我還會說到其他,比如春天的薺菜丸子,野蒜蘸醬,苦菜肉卷兒,楊樹胡大包子,柳芽湯;夏天的泥鰍豆腐,海毛菜涼粉,海蜇酸辣湯;秋天的甜李子花卷,蘋果盅,野蜜糕,白菜秋刀魚;冬天的蟹子醬卷餅,蝦粉雞蛋,干菜咸魚,大棗年糕……它們說也說不完。
外祖母是天下最能制作美味、尋找美味的人。我常??此咴诹肿永?,鼻子仰起,瞇上眼睛。她大概又嗅到了什么美味,它們別想藏得住。
……
作者簡介
張煒,1956年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出版有《張煒文集》48卷,譯為英、日、法、韓、德、塞、西、瑞典等多種文字。著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書》《你在高原》等19部?!豆糯返热脒x新文學大系,作品獲全國優秀長篇小說獎、茅盾文學獎、中國好書獎、全國暢銷書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等多個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