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2期|裘山山:航班延誤(節選)
空姐把我引到座位旁,幫我把箱子放進上方的行李架,然后微笑著示意我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座位上已經擺好了靠墊和毛毯,前方插袋還有一雙拖鞋。雖說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坐頭等艙了,心里依然有點兒受寵若驚的不適感。
剛坐下鄰座就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他把手里的一瓶水和手機往座位上一扔,舉起背囊擱進行李架,然后一屁股坐下,動作幅度很大,登機牌一下掉到了我的腳下。我撿起來遞給他,他噢了一聲,隨即往前面袋子里一塞。我一眼瞟到登機牌上的名字:平常。有意思,這個人居然叫平常。
很快,一股酒味兒飄過來,很難聞。運氣不好,居然遇到一個酒徒,我還以為頭等艙都坐著彬彬有禮的紳士呢。我扭頭看窗外,天空正下著細雨,是本城很常見的那種毛毛細雨,濕度很大。
空姐送來托盤,上有一杯水和一條濕毛巾。這位叫平常的,拿起毛巾就蓋在臉上,幾秒鐘后,上下左右地一陣猛擦,之后咕嚕咕嚕地把水喝光。再之后,抽出前面插袋里的拖鞋換上。從一整套順溜打滑的動作來看,他顯然是頭等艙的??土?。
我也用濕毛巾擦了手,也喝了水。但我沒換拖鞋,不是怕自己腳臭,而是覺得不過就三個小時,何必浪費一雙拖鞋。我們這代人,節儉的習慣已滲入骨髓。
艙門關了,嘈雜聲漸漸消退。但這位平常先生還在講電話,而且聲音很大,是地道的四川話:上飛機了上飛機了。謝謝哈,今天簡直喝好了!兄弟的情義我是記在心頭的,有機會一定報答……要的要的,等我回來我們再喝哈,我還有兩瓶十年前的五糧液,真資格的喲。哈哈哈……
我忍不住皺眉。幸好空姐走過來了,示意他關機,系好安全帶。他終于結束了通話,關了手機,往前面插袋里一扔。然后取出報紙,翻得嘩啦嘩啦響。能看報就好,我稍感心安,我真擔心他一直亢奮著。
我很疲倦,昨夜沒睡好,上午又急著去托管家里的小狗小貓。一離開就是三四天,只能去托管了,但心不定無法入睡。我也拿起報紙打發時間,我略過前兩版,直接看社會新聞,但還是看不進去。
飛機遲遲沒動靜,一直在原地待著,連引擎聲兒都沒有。這么小的雨,不至于影響飛行吧?過了一會兒機上廣播說:“我們很抱歉地通知大家,由于航空管制,本次航班起飛時間待定?!?/p>
完了,航班延誤。運氣真不好。我看了下時間,兩點半了,我們的航班本該一點五十起飛的??礃幼悠鸫a得延誤一小時。胡阿姨和思齊該著急了,說好今天晚上我和他們一家人吃飯的。
又過了半個小時,飛機還是不動,已經三點了。機艙里開始出現煩躁的情緒,我也焦慮了,報紙已經翻完,我也沒帶其他書。即使有書,煩心的時候也看不進去呀。如果是在候機廳等待,還可以走動走動,去買本書什么的,可是關在這狹窄的機艙里等,真是熬人。我一會兒看看舷窗外,一會兒看看機艙內,一會兒拿出手機,準備重新打開,給思齊發條短信,告訴她飛機晚點了。
忽然,那位在胡亂翻看報紙的平常說,大姐不要著急。
我有點兒窘,照理說我應該更沉得住氣才是。我掩飾說,我倒沒什么,主要是接我的人會著急的。
他說,有人為你著急是你的福氣。他把報紙往前一塞,氣定神閑地說,再晚也晚不到哪兒去撒。你想嘛,明天你們總要在一起吃飯的撒,對不對?一想到這個你心里就可以踏實了撒,又不是苦海無邊。
他一口一個“撒”,川音濃重。
我忍不住說,你這個口氣,簡直像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家。
他笑了,坐直了身子,湊過來小聲說,因為我才從里面出來。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愣在那兒。于是他重復了一遍,我才從里面出來。這回還配上了十分詭異的笑容。
我不說話了。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自己身邊會坐著一個“才從里面出來的人”。難怪喝酒,是不是慶祝出獄???剛才他講電話的那一端,會不會是獄友???航班還偏偏晚點。這下夠受了。
他顯然看出我的心思了,笑道,大姐,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做生意栽了,自己關了自己一段時間。真的,我沒進那里面,我是進山里躲了一段時間。但是和坐牢也差不多撒。
我還是不能理解,進山躲了起來?是被通緝了嗎?
他打開自己帶來的那瓶礦泉水,喝光,酒氣依然在我們之間繚繞。他抹抹嘴巴說,大姐你猜我有好大?
初見他時我覺得他五十多了,現在認真看了一眼發現有誤差。雖然他頭發花白、面容憔悴,但以我閱人的經驗,他應該不到五十,這和白發皺紋都沒關系,他的整張臉還沒有被地球吸引力拽垮。
我說,你是七〇后吧。
大姐,你好厲害。他驚嘆地朝我伸出大拇指:我是七一年的。但是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像六一年的?昨天有個娃娃喊我爺爺。
我笑了,心想還好往后靠了靠。他這副樣子說六〇后絕對有人信,喊爺爺也沒問題。比起同樣是七〇后的思齊,那可是差太遠了。
但他有些不服地說,如果你去年看到我,我還不是這個樣子。主要是這年吧太受罪了,一下整老了。大姐,反正等起很無聊,我給你講我的故事嘛,有點兒傳奇喲。
我沒吭聲,感覺他有點兒唐突。不過我也知道,喝酒喝多了的人,要么倒頭睡,要么就控制不住想說話。我曾經半夜三更的,接到過朋友酒后打來的電話,興奮莫名,卻不知要說什么。
果然他說,中午,就是上飛機前,我前妻和她老公請我吃飯,我一高興就喝了半斤,可能都不止,估計有八兩。那個兄弟太會勸酒了,我招架不住。不好意思哈,酒后可能有點兒冒昧。不過你這個大姐一看就是個好脾氣的人,肯定可以理解撒。
我心想,我不理解咋辦,又沒處跑,我是個被安全帶拴在椅子上的聽眾。不過,他前妻?前妻和老公請他吃飯?我有一點好奇了。
他一直朝向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嘴酒氣,他沖過來:我跟你說,我前妻還是很夠意思的,就是娃兒他媽,在我最慘的時候幫了我一把,不然的話,我現在還出不來。
我突然有點兒想聽他講了。是嗎?我這么應了一句,那意思是說,那就講來聽聽吧。
他真的就講了起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