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0年第1期|徐貴祥:伏擊(節選)
第二天早晨,起床的哨子剛剛響起,喬東山就一躍而起,穿衣戴帽,有條不紊。易水寒有點兒發蒙,看著喬東山問,你是誰?
喬東山一邊扎綁腿,一邊奇怪地看著易水寒說,我是喬東山啊,昨天報到的,跟你住一孔窯洞。怎么,這么快你就忘記了?
易水寒坐起來,想了想說,哦,對了,喬科長,昨天夜里咱們還聊了三條山戰斗。
說著,也從床上跳下來,懵懵懂懂地穿衣服。
學習班的學員不發槍,只是發了軍裝,一應生活秩序同連隊沒有什么兩樣,早晨要出操,白天要上課。
易水寒一邊扎著綁帶,一邊用眼角余光觀察喬東山,感覺喬東山并沒有特別在意他,心里才稍微平靜一點。
出操的時候,他按照以往的位置列隊,發現隊伍里又多了幾張面孔,估計是從西邊歸隊的,心里不禁嘀咕起來,千萬不要有認識凌云峰的人。
他越是這么想,就越是覺得這幾個人看他的眼神不一樣,越是覺得隨時都有可能有人站出來指認他是冒牌貨。
但是沒有,從跑步到隊列訓練,大家的精力都很集中,沒有人注意他。但他還是心虛,老話說,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啊,他一個人生活在完全陌生的環境里,同一群根本就不認識的人在一起,早晚會暴露馬腳的,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恐懼。
上午上課,由喬東山匯報自己的戰斗經歷,這是學習班的規矩,但凡新歸隊的人員,都要匯報自己的經歷,而且不僅匯報一次,有時候在課堂講了之后,還會被叫到教員的辦公室對照地圖講,這是學習班的主任肖南發明的測試辦法,看看學員的講述有沒有前后矛盾,有沒有與事實不符。據說這個辦法很靈,自學習班開辦以來,先后接待了十幾批共三百多名歸隊人員,其中多數人都通過測試了,包括易水寒,目前沒有發現疑點。另外,也甄別出兩個叛徒、一個逃兵,眼下還沒有發現國民黨特務。
喬東山在臺上匯報,易水寒和三十多名學員在臺下聽。他把兩只手放在腿上,幾個手指上下搓動,一邊織著想象中的手套,一邊聽喬東山講話。喬東山講得很細,怎么參加紅軍的,在哪兒參軍的,參加過哪些戰斗,直接首長是誰,入黨介紹人是誰,等等。事無巨細。這些過程,易水寒都經過了,憑直覺,他認為喬東山講的都是實話。
講到本人參加的重大戰斗,喬東山說,雖然我是在祁連山倪家營子負傷的,但是我覺得最值得一提的還是古蓮戰役的三條山戰役,那時候我們師擔任主峰防御,友鄰部隊是軍部的特務團,那個特務團打得驚天地泣鬼神,團長凌云峰同志率領部隊在敵人的陣營里三進三出,反復絞殺,直至將馬家軍的指揮系統打亂,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不知紅軍在哪里,不知道戰斗位置在哪里,就這樣稀里糊涂地亂沖亂撞,導致自相殘殺,從而遲滯了對于三條山正面的進攻,有力地保障了三條山主峰陣地的防御,掩護了軍部和本師主力轉移。這個英雄的特務團的團長是誰呢,他就坐在我們的中間,請凌云峰同志站出來,大家看看,這個身經百戰的英雄團長,他的真面目,看看他的本色,看看他像不像傳說中的那位英雄團長,凌團長,請站起來讓同志們看看……
易水寒在那一瞬間幾乎暈了過去,他沒有想到喬東山會在這個場合把凌云峰的名字點出來,還讓他站起來亮相,一旦新歸隊的人員中間有人認識凌云峰,他馬上就會原形畢露,馬上……他不敢想下去了,也不得不站起來。
他控制住一觸即發的情緒,軟綿綿地站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干笑,結結巴巴地說,沒什么,喬科長過獎了,我們沒有做什么……講完這句話,他覺得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簡直就要虛脫了,搖晃了一下,又站穩了。
學習班的主任肖南發現他神情不對,走到他的面前問,凌云峰同志,你怎么啦,病了嗎?
他說,不,哦,是的,頭暈,暈得厲害。
肖南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那好,你坐下休息吧。
又對喬東山說,你繼續。
易水寒坐了下來,他清空了自己的思想,把陳達送給他的那幾句話拿出來,放在心上,我信仰三民主義,不成功便成仁……
喬東山說,大家都看見了,這就是凌云峰,我們的英雄。昨天夜里,我們聊起三條山戰斗,我很驚訝他能死里逃生。他告訴我,他已經倒在死人堆里了,是一場大雨把他的戰友澆醒,那位戰友發現他還有一口氣,把他背出死人堆……同志們知道嗎,古蓮城地處西北黃土高原,不要說冬天,就是夏天也很少下雨,怎么可能在冬天下一場大雨呢,大家相信嗎?……
教室里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易水寒的頭皮一緊,下意識地摸槍,可是武裝帶上沒有槍。他閉上了眼睛,來了,總算來了,該來的一定會來。
這一瞬間,他決定不反抗,他的畫皮已經被徹底撕破,那么就來吧,老子不是凌云峰,老子是國民黨特務易水寒,老子是來刺探情報的,要殺要剮,隨你的便……不成功,便成仁……
就在這個時候,他又聽見喬東山的聲音了。
喬東山說,昨夜,當凌云峰跟我說那場大雨的時候,打死我我也不相信,我甚至在那一會工夫對他產生了懷疑,我懷疑他的腦子被槍炮震壞了……
易水寒提到嗓門上的一顆心,呼的一下放回到肚子里,緊接著又被重新提了上來。喬東山說,我甚至對他的經歷和身份產生了懷疑,我懷疑他不是凌云峰,我打算繼續暗中注意他,調查他……
霎時,易水寒的額頭上就冒出黃豆大的汗珠,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一下周圍,似乎看見學習班的人都站了起來,有的握著拳頭,有的瞪著眼睛,三個,五個,十個,一百個,黑壓壓的人群向他逼來,無數根指頭指著他,耳畔一片轟鳴——假的,特務,冒牌貨,拉出去公審,槍斃……
易水寒呼啦一下站了起來,握緊雙拳,準備殺開一條血路沖出去,可是,他很快就發現,他的腿根本不聽他的使喚了,好像有無數只胳膊在下面緊緊地抱著他的雙腿,他頹然跌倒在木凳上,等待未知的結局……他的腦子再次升起了那個聲音——我信仰三民主義,不成功,便成仁……
好像過去了很多年,也許有一百年吧,他睜開眼睛,看見喬東山的嘴巴還在臺上嚅動。喬東山說,同志們啊,你們知道發生了什么嗎,奇跡啊。今天早晨出操之后,我向肖南主任借閱了一份資料,民主人士辦的《大同報》,我找到了三條山戰斗的一則報道,“是夜,瓢潑大雨從天而降,為古蓮百年不遇,疑為煮豆燃萁之豆泣也”,不,我要說,這不是豆在釜中泣,而是我們的特務團感天動地,老天爺灑下甘霖,澆醒了我們親愛的凌團長,這是天意啊……
易水寒還沒有明白怎么回事,喬東山就從臺上跑下來,淚花閃爍,抱住易水寒激動地說,向死而生,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們革命者是打不死的……
易水寒分明感覺到,一股暖流從教室里騰空而起,圍繞著他,燃燒著他,他堅信不疑,陳達教官送給他的那幾句話,就是定海神針,就是護身符,就是避水明珠。
好像有一個東西從他的身體內脫殼而出,另一個東西注入他的血管,他顫抖了一下,在喬東山的背上拍打兩下說,謝謝你喬科長,你把我們特務團說得太神奇了,我,凌云峰,為了革命,馬革裹尸在所不辭……
……
作者簡介:
徐貴祥,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軍事文學委員會主任,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文藝創演系主任。曾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著有長篇小說《仰角》《歷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開》《明天戰爭》《特務連》《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曾獲第七、九、十一屆全軍文藝獎,第四、九、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