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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軍文藝》2019年第12期|曾劍:我的上鋪兄弟
    來源:《解放軍文藝》2019年第12期 | 曾 劍  2020年01月19日06:22

    一、上鋪下鋪

    首先給我下馬威的,是黑石鋪天,熱浪滾滾。我像置身于一口大蒸鍋,頭頂直射下來的陽光,烤得我脖頸生疼。接著讓我不快的,是一個叫渠明的人。那是我們第一次謀面,地點是炮校大門口,他說,我姓渠名明,是你們的區隊長。我很禮貌地喊了聲,渠明區隊長好!我的聲音讓我心一緊,渠明,音同除名,這是冥冥之中給我的暗示嗎?

    南下之前,我的排長告誡我,在軍校,凡事要謹慎,與當新兵一樣,少說多干。他說,報到后的前三個月是高危期,軍校退學員,跟買家退貨似的。做事不合時宜,說話聲大一點,腳步拖沓,都有可能遭到淘汰。

    我心緊縮。我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踏上這條通往軍校的路?,F在的我們還算不上跳出“農門”。我們還沒下軍官令,連準尉令(軍校學員命令)都沒下。我們的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并不平坦。

    三年軍校生活,少說得扒掉三層皮,有人如是說。

    渠區隊長中等身材,棱角分明,盡管他一直微笑著,但微笑是表面的,微笑的背后,透著一股威嚴,帶給我入軍校后的第一絲恐懼,如火的天空下,我胸口直冷。

    渠區隊長把我帶到八中隊,他說,你在一班。我找到門楣上的“八(一)”二字,自豪感滋生。我走進宿舍。渠區隊長站在門外沖我喊,床鋪上貼著名簽。

    宿舍格局不大,床很多,六張,上下鋪。名簽白紙黑字。我的床靠近門,我的名字在上鋪。我把背包扔上去,脫了鞋,上去整理內務時,我瞧見別的床鋪干凈得只有床板,才知道我是我們一班第一個報到的。我腦子里靈光一閃,將我的鋪位與下鋪對調。我是從炊事班考過來的,少在戰斗班排摸爬滾打,稀拉慣了,被子總是疊不方正,疊被速度照戰斗班排的戰友慢半拍,若再這樣爬上爬下,內務衛生肯定要拖在后面,很容易讓人覺出作風松散。剛入校,給人這印象,可了不得。

    下鋪名簽寫著“李大林”,名字沒什么文采,像我們村里的張大山、李大河,估計也是個馬大哈。我若將我倆的名簽對換,他肯定不會發覺。

    我們的名簽,是用雙面膠粘上去的,對換很方便。之后,我把背包拽到下鋪,整理好內務,躺了上去。心跳比平時快,畢竟,這不地道,如同行竊。

    天很快就黑了。第一晚沒什么事,我洗漱,沖澡,倒床就睡。我剛入夢,同學們像是約好似的,陸續來到宿舍。他們一邊整內務,一邊自我介紹。我出于禮貌,站起來,在明亮的燈光下,揉著眼,暈暈乎乎地聽他們說著自己的名字。我用聯想記憶法,一下子就記住了他們:馬德禮(印度首都馬德里)、何其撐(吃得太飽)、藍有情(冷血)、劉留香(送人玫瑰,手留余香)、李善仁(李善人)、王守富(守婦道,或很有錢)、羅厚兵(落后兵)。當然,有些牽強。牽強是聯想記憶法的特點。

    隨后,一張娃娃臉出現在我面前,月牙眼,天然的笑,我忍不住也笑。他說,我,王正君,王姓的正人君子,如、此、而、已。原來他有些磕巴。但我對他印象挺好,他那樣子,挺招人。我不免多看他一眼,再看一眼王守富,笑道,這下我們八(一)班厲害了,有“二王”。王正君說,不要辱我的名聲!

    最后報到的是李大林,他在我們來后的第二天晚十二點準時踏入我們八中隊的大門,這是我們新學員報到的截止時間,他像是掐著表來的,其時大家正在酣睡,年輕的小伙子們,氣力足,火力旺,呼嚕聲和響屁此起彼伏。我從廁所回來時,看見一個影子,像一頭黑熊,從門口向我們班的宿舍移動。他走到唯一的那張空鋪前,也就是我的上鋪,把背包往鋪上一扔,爬上床,兩腳一磕,膠鞋掉在地上,兩鞋并齊,鞋口朝天,腳尖統一朝外。窗外的月光照著他這訓練有素的系列動作,讓我一時間忽略了他鞋之惡臭。他個頭中等偏上,胖,爬上床的動作像一只浣熊。上床之后,也像浣熊一樣在上面折騰。聽弄出來的響動,就知道他的分量。

    上鋪終于安靜了,我的擔心沒了,換來的是一絲愧疚。我覺得有點對不住他,他這分量,爬上爬下,真難為他。他本應該睡下鋪的。

    我是在夢中,被渠區隊長從床上拽起來的。那時,我正夢見我們文化補習班的同學袁曉燕,他是我們炮兵旅旅長的女兒,我們同時考上軍校,她上的是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我朝著她的背影努力奔跑,追趕,在漫無邊際的黑暗里,有人拽了一下我的手,就把袁曉燕搶走了,嚇得我一骨碌坐起來,強烈的手電光刺得我不見其人,只聞其聲,是渠區隊長,他問我,你怎么睡這里?我嘟噥道,我本來就睡這里。我顫抖的聲音暴露了我的心虛。

    你再說一遍。渠區隊長的聲音并不高,但有那種被壓制著的威懾力,像深洞里的一聲爆破。

    渠區隊長問,你來報到時,你的名簽是貼在下鋪的嗎?我說,好像是吧,也許是的。我心里一緊,知道我偷換鋪位東窗事發,說話沒了底氣。我垂死掙扎,用好像、也許之類的詞搪塞。渠區隊長拽亮了燈繩。所有的人都跳下床,蒙眬著睡眼看著渠區隊長,成立正姿勢。

    一群年輕而雄性的男人!

    看到渠區隊長手里拿著的花名冊,我就崩潰了,那里記著我們床鋪的順序。當我雙眼的余光,掃到我名單后面跟著個“上”字時,我腦子轟的一聲響。渠區隊長對我們這些只有一只腳踏進軍校的學員,有著生殺大權。剛到軍校,就犯這樣的錯誤,可見這個學員何等自私,這樣的人,怎么能當軍官?學校完全有可能將我開除。

    我腦子白茫茫一片毫無內容,全身的神經幾乎僵死,只有腳本能地抖動著,殘存的一絲意識告訴我,完了,一切都完了。弄巧成拙,偷雞不成蝕把米。

    那一刻,我想起我的家我的父母,還想起安徽肥東的老班長。去車站的那個下午,是他幫我打的背包。他的手顫抖得厲害,眼淚滴落在我的被子上。我最后想到了我自己。我背著背包,光榮而來,卻要恥辱而去。

    我努力地想將眼淚擠出來,以獲取渠區隊長的同情、原諒,我甚至感到膝蓋骨一軟,差點跪倒在地,這時,一個聲音,渾厚卻略微沙啞,帶著黏稠鼻音,卻不乏磁性。他說,區隊長,名簽是我換的。話音剛落,一個人從床上蹦下來,將水泥地面砸出沉悶的聲響。

    我的心里像發生了地震。

    是李大林。我們這才發現,面對渠區隊長的貿然進入,我們都跳下床成立正姿勢,只有他還在床上躺著。此刻,日光燈明亮的光將他包裹,他沒穿背心,一片肥而白的肉,像褪盡毛等待開膛的豬直立在我面前。

    我聽見有人竊竊地笑。

    笑什么笑!這么嚴肅的問題!渠區隊長說。

    我是嚴肅的,李大林說,我愿意睡上鋪,上鋪干凈,沒有那么多臟兮兮的屁股在上面蹭來蹭去。我在老部隊時是班長,班長都睡下鋪,我堅持睡上鋪。

    渠區隊長臉僵了一下,懷疑的神情換成一絲冷笑。他說,那好吧。三年共六個學期,你就一直睡上鋪。

    李大林立正,回答,是!

    渠區隊長走了,燈滅了,我心潮澎湃,沖上去同他擁抱,他的大肚腩親密無間地貼著我,我像觸碰到了一只肥碩的肉耗子,那感覺,此生難忘。

    李大林爬上鋪去。我頭頂的床板,再次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久久未能入睡,李大林卻很快響起鼾聲。

    劫后余生,我自此與李大林,這個睡在我上鋪的兄弟,開始了共處。這張上下鋪連體木床,就像一條友誼之船,載著我們,行進在人生的海洋里,長達三年之久。

    二、暈水

    整個夏天,我們是泡在水里的。汗水,湘江的水。我們的業余時間,常與湘江的水為伴。學院管理嚴格,我們很難出大院,更不可能泡在湘江里,我說的湘江水是我們水房里的自來水,它們來自湘江。

    每次從野外回來,或者上課完畢,我們放下作業包,褪去外套,直奔水房。每個水龍頭下,擠著兩三個赤裸的身體。只要不統一集合,水龍頭的水幾乎就是流淌著的。

    夜里,除了統一配發的那條草綠色八一軍褲,我們身上不蓋一絲一縷,卻依然像是睡在一個巨大的火炕上。我們一次一次地往水房跑,靠湘江的水沖涼降溫。有人一夜跑五六次,難得睡個囫圇覺。但有一個人例外。他不沖涼,臉都很少洗,他就是我上鋪的兄弟李大林。他住在門口,南風一吹,他身上的氣味便溢滿宿舍。這氣味,與學院南邊肉聯廠飄來的味道有著細微的差別。但純粹的汗酸味,使它從肉聯廠腐肉的氣味中突出重圍。

    我開始了對他的暗中觀察。他不但不沖涼,連晚上熄燈前的一次沖澡都免了,這在黑石鋪,簡直不可思議。

    李大林只在清晨洗漱時,匆忙刷牙,象征性地撩一把水抹一下臉,一天不再進水房。學校的澡堂子他也不去。每周一次集體洗澡,他都替值班員值班,讓值班員去洗。王正君說,李大林心里只有別人,唯獨沒有他自己。為了別人,他寧可選擇與臭氣為伴。

    根據物理學原理,他身上散發的帶著膻味的氣體,比重較新鮮空氣大,它們會不斷下沉,睡在下鋪的我自然是最直接的受害者。

    我甚至想過,只要他一進水房,我就一盆水潑在他身上,不信他不沖不洗,我再學學雷鋒,幫他搓背,抹香皂,他這一身膻味,就會去掉一半。

    但我失算了,他根本不去水房,他就那么不洗手不洗臉不洗腳,爬上上鋪,倒頭就睡,不出一分鐘,酣聲暢然而起。

    午飯后,我們幾個人在房后的樹蔭下小坐,談論起李大林,說想不通,這么熱的天,不洗澡,莫不是有什么生理缺陷,怕人窺見他的隱私。我說,不可能,渠區隊長訓斥我那晚,我們都見到了呀,他很豐滿的。但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我去進一步驗證,我在他去撒尿時跟蹤而去,的確,他沒有生理缺陷。

    怪人!他就是躺在垃圾堆里,照樣睡得香,王正君說。王正君向李大林提出抗議。他說李大林,你好歹去一下水房,你不洗,去散發一下總行吧。王守富附和說,就是,去吧。李大林終于下床,從床下抽出自己的臉盆去了水房?!岸酢闭秊樗麄內〉玫膭倮凑醋韵?,李大林抱著自己的臉盆,回到宿舍。

    臉盆里有小半盆水,水中立著軍用牙缸,牙缸里的水并不滿。那夜月明,寢室樓后的路燈也亮,照在李大林身上。他在門角洗臉,之后,脫去上衣,擦著前胸后背。他撩起發黃的白背心,將毛巾塞進去,在他圓鼓鼓的肚子上蹭,兩三下而已。而后,他面朝墻角,一手撐開褲襠,一手展開毛巾,在他的褲襠里掏幾下。那毛巾像一塊風干的肉皮,帶著膻味在他的手里揮舞。他的舉動讓我們驚詫,我問他,你干什么?他說,我洗澡。王守富問,這也叫洗澡?王正君說,你就這么洗澡?李大林說,對著呢,我從小就這么洗。

    幾下之后,李大林用這水洗了腳,又將襪子扔進去,搓了搓,搭在床頭,最后他刷牙,那刷牙的水,弄得滿盆烏黑之中飄蕩著雪白。半盆水,他把全身的衛生,從上到下,從外到內,都搞定了。我實在看不下去,我問,你這樣能洗干凈?他說,身上本來就不需要洗得太干凈,身上需要細菌,太干凈了,反倒愛得病。

    我問他這套理論從哪兒學的。他說,很簡單呀,水至清則無魚。我說,可你不是魚,你是人。

    李大林說,節約用水有什么不好?

    我說,湘江的水,有的是。他不回應我的話,端起臉盆,去水房倒水。王正君坐起來,朝著李大林的背影,夸張地吸了吸鼻子,接著仰天而嘆:根深蒂固,根深蒂固??!李大林猛回頭,問王正君,你說什么?王正君笑道,沒,沒什么,我說令人佩服!

    第二天中午,我在水房遭遇李大林。其時我正在沖涼,我讓水一直流著,涼爽從頭頂卸往腳心。我站在水流里刷牙,往身上打香皂,一遍遍地搓洗自己雙手夠得著的每一塊肌膚。突然,這種舒暢的感覺戛然而止,我抹去臉上的水珠,定眼一看,是李大林,他關了我的水龍頭,站在我面前,就那么直視著我。他就這么盯著我的裸體,看得我直毛愣。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既無女兵,也無女學員,我可以撒野,他何必大驚小怪。我賭氣地打開水龍頭,將水流放到最大。我在水流下搓洗著我自己。他望著我,望著被四濺的水花包裹的我,啊的一聲驚叫。他好像被一顆隱形子彈擊中,差點暈倒在地。他好像是用了最后一點力氣,再次將我的水龍頭關掉,之后,他憤怒地盯著我。我問,你要干什么?我說話的時候,內心已有了一絲恐懼。我搞不清他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本來洗干凈了,還洗個啥嘛。我說,夏天天熱,汗多,有味。他說,男人身上有味怕啥嘛。我說,男人身上有汗味不怕,可男人身上有膻氣,就太讓人受不了。他說,你身上沒有膻味。我其實是諷刺他,他居然聽不明白。我說,我不是洗澡,是沖涼。你不怕熱,我怕。

    我再次擰開水龍頭,他一把將它關閉。他朝我大聲說,水怎么能這樣用呢?水是不可以這么用的!我見不得你們這么用水。你這洗一次澡的水,在我們那疙瘩梁上,都可以換個女人。說完他轉身回了宿舍。

    換個女人?我驚詫地望著他。我顧不上擦拭身上的水珠,套上八一短褲,拿起臉盆毛巾和香皂,悻悻而去,幾步路,我走得很郁悶。我判定他是一個有毛病的人。躺在床上,木板床吱啞吱啞的聲音提醒了我,我不應該以這種態度待他,那折騰人的上鋪,原本應該是我的。我想同他說兩句話,以示友好,緩解緊張的氛圍。他卻鼾聲如雷。他身上像安了開關,一按按鈕,就能進入睡眠程序。

    何其撐說,好煩,這跟打雷似的,趙多兒(他們叫我時,故意兒化音,占我便宜),你捏一下他的鼻子。我沒理他。馬德禮說,趙多兒,你站起來,撓他腳心。我說,你自己撓去吧。他的腳,我撓一下,一塊香皂都洗不凈我的手。

    熱風從窗口進來。我雙手支在胸前,把毛巾展開,兩臂擺動,毛巾生風。王正君說,你買把折疊扇多好,不嫌累。我說,扇子扇的風,也是熱風,有一股膻味,我的毛巾用香皂打過,毛巾扇的風,潮潤清爽,像是風飄過江水而來,夾著水汽,帶著河畔青草的味道。王正君說,趙多兒,你是詩人,你的話有詩意。

    他的話當不得真,我能肯定他是嘲諷的意思??晌倚睦镆痪o,如同春光外泄,被人窺視了隱私。那段時間,我正像地下黨員一樣,偷偷地寫詩。

    李大林不但關過我正在沖涼的水龍頭,我洗衣時用水,他也干涉。一個周末之夜,我抱著一盆衣服往水房走,他跟了進來。他遞我一塊肥皂,說,千萬別用洗衣粉,特別費水,還傷皮膚。我沒接他的肥皂,故意將目光在他身上掃射,他祼露的部分,沒有一寸比我的白,更別談細膩。我譏諷道,難怪你細皮嫩肉的,你保養得這么好。我皮膚糙,不怕洗衣粉。我可不愿捏著一塊肥皂,像村婦似的搓來搓去。我把水龍頭擰到最大,水珠四濺,水聲雷動。他伸手,一下子擰死水龍頭,說,水不可以這么用。我沖他喊,你是院長?你是后勤部長?管我沖澡還管我洗衣服。我把水龍頭再次擰到最大,水從池里濺出來,我倆的背心和八一大褲衩都被淋了個透徹,我嚓嚓兩下脫掉背心褲衩,往盆里一扔,抱起臉盆就走。我說,李大林,水是你家的,我不洗行了吧。我走到宿舍,一班人驚呼。馬德禮笑道,趙多兒,你以為你是一條魚,可以不穿衣服嗎?王正君說,趙多兒搞行為藝術呢。我低頭,看見自己的慘狀,才知道,我一急一氣,竟然一絲不掛,抱著臉盆就進了宿舍。我急忙往身上套濕淋淋的大褲衩,我說,讓李大林氣的,這樣下去,我非得瘋掉。藍有情問,他騷擾你了?我說,他沒騷擾我,他騷擾水。王正君說,你這么說,我就明白了。以后呀,你別同他一起進水房。每一滴水,他都管它叫爹。

    李大林進來了。他獨自坐到馬扎上,腦袋一歪,像一只打盹的浣熊,任憑我們的目光唰唰唰射向他,他顧自寐睡。

    他倒像個局外人。

    王正君不依不饒,將寐睡中的李大林推醒,說李大林,去洗個澡吧。李大林說,我不洗澡,我寧愿洗衣服。

    他這話很燒腦,我認真地思考了一番,才理清它的因果關系,他是說,他不洗澡,身上的污垢都蹭到衣服上,他洗衣服,所以他身上并不臟。

    我們哄笑。事實上,他也不愛洗衣服。他的床單劣跡斑斑。偶爾洗一次背心短褲,他必定大張旗鼓,像舉行儀式似的,讓全班人都看見。他先要等水房的喧鬧逝去,四周靜下來了,他才拿了臉盆,端回一盆水,坐到宿舍里,像鄉村小媳婦一樣,給衣褲打上肥皂,慢慢搓揉。馬德禮問,李大林,你咋不在水房洗?馬德禮的床,緊挨著我們,下鋪,李大林偶爾一用力,肥皂沫四濺,殃及“池魚”,讓他深受其害。李大林說,我見不得他們這樣浪費水。馬德禮說,你這不是掩耳盜鈴嗎?你躲到這里來,他們照樣在浪費水。你聽,水房里在打水仗呢。

    李大林說,眼不見為凈。

    李大林低頭,繼續搓揉臉盆里的衣服,我們受不了他這種捏扭作態,都躲到宿舍對面的自習教室去了。

    怪人,都他媽怪人,整個八(一)班,沒一個正常的,王正君剛坐下,就發起牢騷,受不了,啥時調班,我申請調出去。趙多兒,你就別偷偷寫你那狗屁詩了,你給他寫篇報道,送到院報,沒準他能評為節約用水標兵。我不喜歡王正君這種語氣,不接他話茬。王正君就扯上王守富,說,班長,咱得想辦法幫幫他,他這么下去,就算畢業了,是軍官了,怕也是找不著老婆。誰會與他這種人同床共枕?

    我再次見李大林弄來一盆衣服在我的床鋪前搓揉時,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走近,準備一腳將他的那黃色軍用臉盆踢出門外,但在我就要飛起腳的那一刻,我眼前的床提醒了我。我調換鋪位的事,像一道咒符扼制了我。我收住腳。我想,我若惹急了他,他將我私換鋪位的事捅出去,后果不堪設想,畢竟我們還在考驗期,未正式授予準尉(軍校學員)的命令。

    可我已走到他身邊,腳尖已伸到他的臉盆。情急之中,我給自己找了個臺階。我彎下腰去,抱起他的臉盆。我說,大林,你見不得水嘩嘩流淌,我不怕,我去給你洗。

    半個鐘頭后,我把洗好的衣服,包括李大林的背心短褲,晾在晾衣區。我把他的空臉盆遞給他時,他平淡地說,謝謝你。我說,不謝,你不也幫我了嗎?他問,我幫你什么了?我放低聲音,像是對暗號,說,上下鋪。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說,??!那天我們剛到,我又不認識你,沒有義務幫你。我真的只是想睡上鋪。上鋪干凈,沒有那些臟兮兮的屁股坐來坐去,沒有人在我身邊爬上爬下,相反,是你幫了我。你看,我一上床,這床就咯吱咯吱響,害得你睡不好。

    這條西北漢子,我對他感恩戴德,他順水人情都不知道送。我自此知道,我與他,難在一個頻道上交流。

    李大林不知不覺中,被我們八(一)班孤立了。邋遢,往小了說是生活習慣的問題,往大了說,就是性格的問題,都覺得他怪。每次我與王正君藍有情他們打鬧,他獨自坐在門角里打盹,像一只倦怠的浣熊。他像是提前進入了老年狀態。想起他初來報到那個夜晚,不管他是幫我,還是出于私心,他那夜解救了我是事實,我應該對他好一些。那個黃昏,我們剪完草,往中隊走,趕著回去沖涼,李大林走得慢,我故意落下來,跟他一起。我說,我們坐一坐。那時天暗了,只有少數足球愛好者在球場奔跑。我們坐在草坪上。我問李大林,你真的這么怕水流嗎?都要像你這樣,怎么打仗,敵人用水槍就把我們打敗了。

    李大林說,我給你講我的家鄉吧,我的家鄉在陜北農村,那是一個缺水的地方。我們那里的人,是以家里水窖儲存了多少水來算家產的。那年我哥說了個女人,年底眼看要過門了,那家人到我家一看,水窖空了,這親事也就黃了。我哥到現在還打著光棍。

    我心里一冷。難怪他成天像個老光棍,獨自坐在門后的角落里。他哥一定就是這個樣子,像浣熊一樣,坐在村子里的某個角落打盹。

    李大林說,因為缺水,原上的樹很難長活,生我的時候,是春天,我爹在房前屋后種了十八棵樹。爹給我起名李大林,就是希望這些樹能長大成林??勺詈?,就只活了兩棵,一棵在院子里,是棗樹。另一棵在屋后,也是棗樹。都是公的,不結棗。

    不知為何,他說兩棵不結果的棗樹時,我竟然想到了他和他的哥。覺得他們哥倆像那兩棵棗樹,或者說,兩棵棗樹,就是他們哥倆的象征:光禿禿地立在他家房前屋后。

    我問,這兩棵棗樹也很壯實了吧?有你腰粗?他說沒有,也就他胳膊粗,我說那也不小。他笑了,微暗中,他的牙很白。

    我問,那么缺水,咋種莊稼?他說,所以才窮嘛,靠天吃飯。原上基本沒收成,原下的收成,供一家人,餓不死就活著哩。

    我望著他的大肚腩,笑道,瞧把你餓的!

    李大林說,人窮一點他不怕,累一點也不怕,就是怕沒水,他受不了沒水。他從小就想走出那片原,去往一個有很多水的地方。他就努力讀書,想考到大城市去。讀到高二,家里太窮了,實在供不起,他就去當兵。聽說有海島兵,他就去了海島。

    李大林說,我當時就想,在島上,守著滿世界的水,用不完。到了島上,才知道,島上的水更金貴。海水咸得不能用,更不能喝。島上的淡水,都得從陸地用船送上來。在島上,用水洗澡,那簡直是奢望。一盆水,洗了臉擦身子,擦了身子洗腳,洗襪子,最后還要留著養花種菜。在島上三年,我從未痛快淋漓地洗個澡。

    你一個高中生,不知道海水是咸的?

    知道,我知道不能喝,沒想到不能用。

    湘江邊是我們偶爾偷去的地方。因為往屆有學員曾在那淹亡,學校管得緊。這個周末,我喊上李大林。他不愛動,怕出汗,我生拉硬拽。到江邊,我指著奔涌的江水說,看吧,這么多的水,都白白地流淌,還差你洗澡的水,差你洗衣服的水?近水樓臺先得水,向陽花木早逢春,我一邊賣弄文采,一邊說,我們學院不缺水,整個黑石鋪不缺水,你就放心大膽地用吧。學院的水管,連著湘江,要多少有多少,不“水浸金山”就不錯了。

    我看見李大林那雙深沉的眼里射出貪婪的光。他有心思的時候,從不說話,一貫喜歡用眼睛表達內心情感。他說,他生活在那片缺水的原上,他們幾乎不愛說話,眼神迷亂,不喜歡用語言交流,他們不允許唾沫星子胡亂飛濺,在海島也一樣。

    地球上最后一滴水, 也許是我們的眼淚,他套用一句公益廣告語。他雙眼進入迷茫狀,好像懼怕地球上最后一滴水的出現。

    他站起來,獨立初秋,凝望湘江北去,突然像喝醉了一樣,渾身軟綿綿的,兩腳打著絆子,差點將自己絆倒在灘頭,我急忙去攙扶他。他說,快,快走,我頭暈。

    我把李大林暈水的事,講給我們八(一)班的人聽,我說李大林因為生活在一個缺水的地方,從小沒見過大江大河,見不得江河洶涌,見不得流水奔瀉。王正君說,你也信,這是他邋遢的借口。他不愛洗澡,不愛洗衣服,總得給自己找個理由。他在島上,滿世界的海水,湘江的水,就把他嚇暈了?

    說的也是。

    王正君說,把他拉到水房,把他的頭按進臉盆,把他的衣服剝了,強行讓他沖澡。就算他暈水,這一關,總是要過的。一個軍人,這么怕水,還用什么高科技,水槍就把他打敗了。

    他也想到了水槍。

    說是強行,其實是以玩笑的方式進行,除了李大林,所有的人,都笑嘻嘻的。大個子王守富反剪了李大林的手,王正君圍上來當幫兇,何其撐抄起李大林的雙腳。我們把他抬到水房。

    我們褪去李大林的衣褲,把他扔進盥洗池。那池子不寬不窄,正好將他塞進去,他便像一只褪了毛的白條豬。有人早已打開水龍頭,三支水龍頭水槍一樣刺向他,一支直奔頭部,一支射向小腹,一支撲打雙腳。他掙扎著,吼叫著,干什么?放開我!粗俗,流氓,人身攻擊……他的聲音有著陜甘寧一帶濃重的鼻音,因而不那么尖利,它是渾厚的,失去了它應有的威力。我們不理他,只當他是渾身舒坦而發出幸福的號叫。

    李大林一口一個“流氓”,我們哄笑。在這男人的世界,怎么撒野,也算不得流氓。何其撐干脆擰開那根沖地面的橡皮水管,當橡皮水管像水槍一樣,射到他的胸膛時,他像中了子彈一樣,暈倒在水池里,死過去一般。

    我們這才知道,他不是裝的,他真的暈水。我們急忙把他抬回宿舍,放在我的下鋪。掐他仁中,做心肺復蘇。王正君喊,趕緊人工呼吸。沒人應他,沒人愿意去親吻這樣一只很少洗漱的充滿煙味的嘴,包括王正君,只見呼聲,不見行動。

    李大林慢慢從暈睡狀態中醒過來。他憤怒的目光射向我們,最后落在我身上,仿佛我是他仇恨的靶心。

    我們散開去,自此沒人管他洗不洗澡,洗不洗衣。他就是不刷牙不洗臉不擦屁股,也沒人在乎。

    管他呢,只要他身上的蛆,莫爬到我床上來,王正君說。

    我們自此對他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但李大林終沒逃過“水劫”,學院開了游泳課。那天,當我們在學院的游泳池,像被驅趕的鴨子,紛紛躍入水池時,李大林完全把自己當成一個局外人,仿佛面前的世界,與他無關。他甚至連八(一)大褲衩都沒有換。游泳教員氣得一腳把他踹進水里,讓他像一只肥鴨在水里撲騰,直到他喝了第三口水時,才下令讓他的兩個助理,也就是救生員下去撈人。他們并不把李大林撈上岸,而是架著他的胳膊,讓他練浮水。那天游泳課后,李大林被游泳教員留下,單獨“加戲”。

    我們不知道李大林遭遇了什么,反正他回到宿舍時,像是到陰曹地府走了一遭,一貫黝黑的臉蒼白無血。他一聲不吱,并且放棄了那天的晚飯。以后每次游泳課,他都被留下“加戲”。直到后來他同我們一樣,拿到游泳課的結業證。

    讓我們備感意外的是,李大林這樣一個有著浣熊般緩慢節奏的人,竟然是整理內務的高手,一分鐘時間,他那床被子就像豆腐塊一樣立在他的床頭。他是上鋪,疊被子時要跪在床上,難以施展,倘是下鋪,他的速度當更快,質量當更高。而我,吭哧癟肚四五分鐘,那床被子還像發面饅頭,氣鼓鼓地立在那里。我恨不得找把刀,把它那鼓脹的部分削去。

    上午上完課,我們回到中隊,我杵在天井里,看著南墻的黑板上赫然寫著我的名字,只覺一瓢雪水從頭頂傾瀉而下,名字后面,一個“-”。我的名字下面是李大林,他的名字后面跟隨的是一個“+”。

    這是內務衛生評比結果。減號是扣分,黑色標識,加號是加分,顏色鮮紅。

    李大林,身居上鋪,內務竟然弄了個中隊最佳。我望著李大林名字后面那個紅色的加號,它像一枚燒紅的十字架,灼燙著我。而我名字后面,那黑色的減號,像黑夜里的一把劍直刺我心。

    我看中隊干部是別有用心,一個上鋪,一個下鋪,一個上天,一個打入地獄。

    我茫然地走進宿舍。我看到我的被子,標準的確不高,但也絕非不可接受。再看李大林的被子,方方正正,它不像是手工折疊,更像是機器切割而成。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我被子之慘狀,完全是讓李大林的被子比下去的。睡他的下鋪,與他糾纏在一起,以為是緣,原來是冤、是怨。

    晚飯后,羅厚兵把我叫到宿舍樓后,我們站在一白楊樹下。羅厚兵說,趙多,你的被子得下點功夫了,隊長教導員說了,這幾天要狠抓內務衛生,可能要連續檢查。連續扣分達三次,或許會被勒令退學。他的口氣語重心長,像位長者。我知道他是危言聳聽,好不容易招上來一個軍校學員,因為被子疊不好,就勒令退學?不過我也清楚,這是能否繼續留在學院的一個重要參考。各中隊每屆學員里,都會有三五個退學名額,以示軍校的威嚴,如果別的方面,學員都表現得讓隊領導找不出毛病,那被子疊不好,就是大毛病了。羅厚兵的話讓我一夜沒睡踏實,身體在床上烙餅似的翻動。睡在上鋪的李大林,真是心寬體胖,絲毫不受干擾,呼嚕打得震天響。倒是住我對面的王正君,沖我喊叫:你要是睡不著,你就出去跑步,圍著操場跑,跑二十圈三十圈。要是還睡不著,你就打手槍,子彈一射,疲憊而暢快,立馬就能睡著,比吃安眠藥還管用。我知道他說的手槍和子彈,罵了句,庸俗!

    清晨起床,疊被,越想疊好,越疊不好,整個一個發面饅頭。我拽開被,重疊,還是不行。李大林說,你讓開。他把我推搡到他身后,站在我床前,弓著腰,將我疊好的被子打開,像鋪床單那樣,將被子鋪好,抹平。然后將被子三折,雙手如刀,在折成三折的被子上砍三下,砍出六道印,他再將被子疊起,右手食指往幾個被角縫里一抻,往外一帶,動作之快,像手指被燙一般,好像我的被子是燒紅的鐵塊。而后,他的食指和拇指在被子邊沿彈鋼琴似的,邊彈邊移動,那被子就出了棱角,那棱角鋒利得像刀,我都不敢用手去碰它,擔心它把我的手指劃破,流出血來。

    李大林說,疊被子,從第一步開始,就不能敷衍,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他的話,把我拽回三年前,那是我還在新兵連,那時我們的班長也是這樣對我說的。只可惜我是后勤兵,趕上老兵退伍,炊事班缺人,我新兵連集訓未滿,提前被要到炊事班,成為后勤兵中的后勤兵,內務衛生不像戰斗班要求那么嚴格,我疊被子水平,就一直沒上去。

    該著我命好,半路殺出個李大林,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自這個清晨開始,每天這個時候,班里戰友忙忙碌碌,我坐在馬扎上,看李大林給我疊被,好像我是地主,他是我的長工,或者說,我是師傅,他是徒弟,那種感覺,真是過癮。李大林很快就讓我評上了中隊“最佳內務”,讓我把上次丟的臉找了回來。不過,這也氣壞了班長王守富,他說他要向中隊領導告發,他說我和李大林是在合伙欺騙組織。李大林說,你不說這話,沒人會忘記你是班長。趙多的被子疊得像發面饃,你非得讓中隊干部認為他作風稀拉,連續扣分,把他退回原部隊去?三個月強化訓練結束,我們成為正式學員,我就不管他了。

    李大林的話使我內心波濤洶涌,但我壓制了我的眼淚。

    王守富并沒去告狀。我的名字再次躍上中隊的墻報,名字后面跟著紅色的加號。隨后一次檢查,皆是如此,我成了中隊內務衛生“三冠王”。雖然班里的戰友都知道怎么回事,依然很大度地向我祝賀。

    月底,中隊舉行“每月之星”評比,有“學習訓練之星”“好人好事之星”“內務衛生之星”等。當中隊干部宣讀這星那星時,我思緒翻飛,回到我東北那個炮兵旅,我與旅長的女兒袁曉燕在營院的白樺林里散步,教導員點我名時,我半夢半醒中,竟然以為是袁曉燕喊我。我答道,哎!整個俱樂部沸騰了。教導員也忍不住笑,問我,趙多,你想啥哩,做白日夢?

    后來王正君說,我在臺上戴紅花時,臉比胸前的紅花還紅,像猴屁股,估計這是我這輩子得的唯一榮譽,不是唯一,也是最高。我罵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眼看人低,他也不生氣,只是笑。王守富說,其實,本月三朵紅花,有兩朵應該是我們班的,除了“內務衛生之星”,“好人好事之星”也應該授予我們班的李大林,趙多兒,你懂的。

    我自然懂。我去軍營超市,花了我半個月津貼,買回一袋瓜子,兩包花生,三盒餅干。我竟然忘了肉聯廠的事,還買了四根火腿腸。我們從床下拽出馬扎,圍坐一起。我舉著牙缸,以水代酒,向李大林敬酒。大伙跟著起哄,吃東西,喝酒。我們喝著小酒,吃著花生瓜子,就是不吃火腿腸,都擔心是不遠處那個肉聯廠的肉灌的。

    我獲“內務之星”,隊長教導員不知內幕,在隨后進行的全校內務(疊軍被)大賽前,將我的名單報了上去,這事比賽當天上午我才知道。我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渾身冒汗。我說,你們知道的,我要去,非得全院倒數第一,不但不能給中隊爭光,反而會丟中隊的臉。

    王守富說,我去跟教導員說。我問,你怎么說,他說,怎么說,實話實說!

    我等著王守富回話。很快,王守富回復說,教導員說,上報更換名單來不及,就讓李大林去吧,點到趙多的名,他就答到。如果檢查士兵證(我們當時還未下命令,無學員證),就說趙多臨時拉稀,換李大林。

    比賽在當天中午進行,賽場設在體育場主席臺前那片水泥地。

    可能因為那天午后陽光有些毒辣,考官想節約時間,他們并未查驗士兵證,點名答到后,考者按要求將自己的被子拽開,鋪在水泥地面,考官一聲令下,各中隊選送上來的六十人,縱橫交錯,忙碌起來。那場面之震撼,比之我日后在電視里看張藝謀導演的數千人擊缶而歌,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大林是第六個喊“好”的人,按規定,完成比賽后,參賽選手立正在自己的被子旁,不能有多余的動作,但我分明看見李大林朝著觀眾席回頭,他像是在尋找我,也許不是。他會心地笑了一下,因為那一刻,我看見有一縷陽光在他下巴的上方晃動,那應該是他牙的反光。

    經考官驗收,李大林疊被質量第一,用時第六,總排名第三。

    我們并沒把這次全院疊軍被大賽當回事,它在我們心目中,甚至不如我們中隊的乒乓球比賽有轟動效應。直到三天后,一張立功證書,和一個三等軍功章傳遞到我手中,我才知道,學院是多么重視疊軍被。全院前三名都立功,前六名有嘉獎和獎品。

    千萬別小看疊軍被,它最能反映軍人作風,教導員說。

    可這功應該是李大林的啊,但白紙黑字,寫的是“趙多”。教導員說,就這么樣吧,若到學院去更正,不但李大林得不到軍功,你的這枚三等功也得收回,我們隊領導,還得受批評,給個處分也說不定。

    誰說天上不能掉餡餅?天上就真的掉餡餅了,還砸中了趙多的頭,王正君嚷嚷道。

    教導員肖嘯天想給李大林一個補償,可李大林干什么都像提不起精神,干啥都像無所謂,沒法把功給他。當他終于知道李大林還不是黨員時,就把中隊這個季度的預備黨員表格給了他,當然,前提是讓羅厚兵暗示李大林,寫了份入黨申請書。

    王正君給我們分析李大林疊被水平如此之高的原因,主要是海島無事可干,寂寞的時候,李大林就疊被子,疊了抻開抻開再疊,如此反復。

    林哥疊的不是被子,是寂寞,王正君說。

    學院也同樣重視隊列,可惜我們八(一)班沒這個實力,別說整個學院,就是在我們八中隊,也是排不上號的。每次中隊隊列會操,我們八(一)班毫無懸念地倒數第一,這要歸罪于“二王”。王守富一米九二,像一只長頸鹿,其他人,都是一米七六往下,這落差明顯,幾乎沒有過度,垂直降落。到王正君處,一米六二身高,與王守富相差三十厘米,又一個落差,隊列就參差不齊,沒法看。每次我們八(一)班隊列評比分墊底,王正君就遺憾地搖頭。

    就這排面,不倒數第一才怪!王正君說,你們看,你們看,李大林往隊列里一站,那個肚子,整個突出去三十厘米。他從來不提他比王守富矮三十厘米的事。

    我對李大林感恩戴德,準備在內心把他當作一個憨厚的大哥去尊敬,他一盆臟兮兮的衣服打消了我這個念頭。他說,幫我洗一下。我一愣。他說,我見不得水啊這么白白地流,我聽不得水喲這么嘩嘩地響……我說,你別跟我唱信天游,你啥意思?他說,以后,我所有的衣服,你幫我洗,我每天幫你疊被,直到三個月強化訓練結束。

    原來是交易。

    我望一眼我的床,那豆腐塊一樣方正的被子,的確給我帶來了榮譽,還有安全感。我彎腰,屏住呼吸,抱起他的臉盆,抱起他那散發著汗酸味的衣服,走向水房。我急匆匆打開水龍頭。水并不是無色無味的液體,水有著淡淡的香味,像雨后的茉莉,但它們一流進李大林的臉盆,一切都改變了,從顏色,到氣味。

    三、考核季

    學院對我們全方位多角度考核的序幕,像一張黑色的大網悄然拉開,與考核掛鉤的,是末位淘汰制。這個末位,并非最后一名,也許是倒數前三,也許是倒數前五,每個中隊都有。那些體能跟不上、文化素質差、身體不合格的人,將被“打撈”出來,“扔”出學院的大門。中隊領導也會借機,將不聽招呼,不守紀律,瞅著不順眼,看著不舒服的學員,淘汰出局。

    考核分身體復檢,文化復試,軍體考核,時間長達三個月,這一切,其實在一周時間內就可完成,院領導在新學員入學動員大會上說,學院寬容博愛,給新學員足夠的時間和機會,但幾乎所有的新學員都認為,時間越長,精神上越折磨人。

    這分明是拿鈍刀殺人??!王正君仰天而嘆。

    李大林炮長專業好,文化課也不錯,他擔心體能,更怕器械。班長王守富說,趙多,你與李大林組成對子,互幫互助,手牽手,心連心,傳幫帶,共命運。我面有難色。王守富說,怎么,不樂意?他可是幫過你的。

    他的話讓我周身陡起一股寒意,我以為我偷換上下鋪名簽,被李大林保下的事他知道了,還好,他說的是三等功,他說,你知道嗎?你那個三等功,應該是李大林的。我說,知道啊,整個八中隊都知道。他說,知道就好,李大林就交給你了。

    我陪李大林去操場。王正君追出來,碰了一下我的肩,朝李大林的背影努了一下嘴,說,注意風向。我明白他所指,他讓我躲避李大林身上的氣味。我們都納悶,咱們飯堂從未做過羊肉,這味道在他身上,怎么就如此根深蒂固。

    李大林回頭,看我和王正君在他背后嘀咕,臉上不悅。王正君賠笑,解釋說,呵呵,我告訴趙多兒注意安全,保護好你。

    李大林說,一個副班長,還挺拿自己當個官。知道為什么選你當副班長嗎?因為你適合站排尾。王正君停下他的腳,立在原地,他努力地伸著脖子,像是水鴨在努力吞咽一顆田螺。

    李大林站在器械旁時,我在他身邊保護。一股汗酸味幾乎將我熏倒,幸虧有風,我站在上風向,這樣味道就淡了許多。我后來對王正君說,你他媽的都成精了,連風向都考慮到了。王正君說,我們是炮兵,射擊指揮專業,風速風向是必須要考慮進去的。

    李大林并不練,他在器械旁靜默幾分鐘,像是在祈禱,而后,他坐在沙坑邊抽煙。他說,趙多,你練吧。我說,我又沒事,我都能過,我是來陪你練的。李大林說,那玩意兒,越練越害怕,還不如不練,到時候眼睛一閉,是刀山是火海,是死去是活著,就那么一哆嗦。

    他說的似乎也有道理。我說,那咱們回去吧。他說,坐一會兒,抽兩支煙,回去太早,班長會說我態度不好。能力是一回事,態度是一回事。我說,你坐著不動,只顧抽煙。你這態度,是好還是不好?他說,你不說,誰知道?

    他問我,你要不要來一支?我說,不,我從不抽煙。

    自此,每晚自習后,我都陪他到器械場,時間半小時。他說是練器材,其實是抽煙。我與其說是陪練,不如說是陪聊。

    體育分跑和跳,外加器械,器械包含單杠、雙杠和木馬。器械三項至少有兩項合格,器械才可視為合格。

    李大林說,完了,我可能要成為這個學院的過客。說完,他恢復成可憐的老光棍模樣,獨坐宿舍一角,好像是在躲避,但誰都知道,躲避不是辦法,我們必須面對,別無選擇。

    羅厚兵說,考都考進來了,還怕復試。李大林說,考學時,對海島兵放寬了政策,再說,當時為了改變命運,拼了老命?,F在,那股勁泄了,拼不動了。

    這次百米考核,我與李大林同分一個小組。我一口氣沖到終點,轉過身來看他,他才過跑道中點線,一雙胖腿像是粘在一起,膝蓋以下,才看出分了叉。那不像是兩條腿,更像是一條魚的鰭??斓浇K點時,他明顯跑不動。他努力地擺動他那對粗胳膊,雙腳卻跟不上手的節奏,整個人看上去像一只受驚的撲騰著的肥鴨。終于過了終點,他歪倒在地上,大汗淋漓。他朝天甩出一句鼻音很濃的臟話:百米,操你大的尻子!終點線處的考官忍不住笑了。一笑泯恩仇,緊張局勢得以緩解。李大林見考官笑了,膽子大起來,說,教員,我是海島兵,那個島很小,根本跑不了百米。速度太快剎不住,就會沖到海里去。再說,就是能跑百米也不敢跑,跑一身汗,沒水洗。喝的水都沒有。

    我聽見李大林的聲音震顫,像是哭了,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哭了,因為他滿臉是水,看不出是汗,還是他的眼淚。我們幾個早到了終點的學員,都把懇求的目光投向考官,希望他能放李大林一馬。我看見考官右手一揮,說,我們學院大,跑五百米都撞不到圍墻。我們學院不缺水,你下去好好練,莫怕出汗。

    “下去好好練”對我們考生來說是一道赦免令,他暗示著我們還有下次,暗示這次放過一馬。

    穿著背心短褲的李大林,立正,向教員敬軍禮。他大肚腩挺得像個孕婦。他這個脫了褲子放屁的動作,差點自毀前程??脊侔欀碱^,說,這體型,可得練!說著,在他的“合格”二字旁邊,添了一個“-”號,勉強合格的意思。勉強合格,要以別科成績為參考。勉強合格的超過三項,將視為不合格。

    單杠三練習考核,李大林將自己吊在單杠上,無論怎樣折騰,兩只胳膊就是無法將他的身體引到杠的上方。他像是在向我們表演大熊貓爬竹竿。折騰幾下,他一屁股跌在沙坑里。頃刻,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跳起來,快步往沙坑外走,沙坑里留下兩瓣橢圓形的屁股印。

    軍校有險阻,苦戰能過關!李大林大聲地吼。他朝自己的手掌上吐了兩口唾沫,拍了拍掌,緊握雙拳,挺起他軟塌塌的胸肌,走到單杠下,再次把自己掛上去。他沒有按要領把身體自然下垂,雙腳像青蛙腿一樣蹬動,好像空氣中有看不見的梯子,好像蹬踩空氣也能借力。經過一番掙扎,他終于把自己的上半身立在單杠上方,但他最終沒能讓身體直立起來,更別說將一條腿邁過杠去。

    他跌下來,屁股還砸在原來的屁股印上,使那兩個屁股印更深更肥碩。

    這哪里是在考核,簡直是演啞劇??脊傩?,又怕我們看見他笑,便轉過臉去笑。笑了幾聲,他克制住自己,問李大林,你哪兒來的?李大林說,浪遮島。教員說,浪遮島?那個島我去過,艱苦啊。巴掌大一個島,島上除了兵,什么也沒有。島上考來一個大專生,不容易。下去多練吧。你得減點體重,單杠三練習,不難,減點體重,輕松上杠。李大林給考官敬禮,說,謝謝考官大人!考官笑了,大伙跟著又是一陣樂。

    雙杠考核時,李大林采取滾動戰術,擺臂、坐杠、前擺內轉九十度下,他都免去。他將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只球,就那么嘰里骨碌在雙杠上滾,他身寬體胖,此刻倒成了優勢,這使得他不至于從兩杠之間掉下來。他在雙杠上滾動,像在地面滾動一樣自然,考官還未反應過來,他已滾落到沙坑里了。

    器械的下杠動作要求自然落地,他卻是自由落體。

    憨態可掬,憨態可掬!王正君小聲說。他憋住笑,嘴巴咧到了耳朵根。

    考官對李大林說,再來一次。李大林說,我做了嘛,我做過了嘛。他濃重的鼻音讓人覺得他不是在用嘴說話,而是在用鼻子。

    畢竟人家是考官,回到隊列里的李大林向器械走去,考官突然又制止了他。他說,不用了,下去好好練。

    關于雙杠考官為何突然不讓李大林再做動作,事后,我們有幾種猜測。有說教官同情李大林的,有說教官認為李大林可愛,放他一馬的。王正君說,你們說的都不在點子上,考官是怕李大林受傷。他不往下跳,而是滾,萬一腦袋先著地,頸椎受損,造成全身癱瘓,考官吃不了兜著走。

    王正君的話刺耳,但不無道理。

    考官讓李大林下去好好練時,李大林屁顛屁顛地走向隊列,三五步路,他竟然還顛出一個屁來。我們哄堂大笑,威嚴的考官再也控制不住,張嘴大笑。唯一不笑的人,是李大林,他疑惑地看著大伙,好像那屁與他無關。那神情是在問我們,怎么回事?你們樂啥呢。他一臉茫然呆萌,我們又樂了一次。

    李大林單、雙杠勉強過關,接下來是木馬。他最怵木馬,木馬像一座山橫在他的面前,他從未跨越??记拔覇査φ?,他說,沒事,爬也要爬過去。

    他果然就是爬過去的。

    那天的木馬考試拖到黃昏。夕陽微光映照,木馬立在沙坑邊,像一匹出征前的戰馬等待著它的主人。殘陽如血,木馬悲壯而孤寂。

    我腳踏跳板,騰空展臂,像一只鳥飛過山丘,輕盈落地,曲腿,站立。每個人有三次機會,我一蹴而就。我站到一旁,當下一個人的保護。

    下一個是李大林。

    木馬三練習動作精髓是曲腿騰越,“騰”和“越”,這兩個字,好像與李大林體型不沾邊。

    李大林臉憋得通紅,沖向木馬,在腳彈離踏板的一瞬間,雙手在木馬上拍打。我忍不住為他叫好,他終于有了騰空飛躍的愿望。然而,他并沒將自己的身體騰起來,沒有越過木馬,而是坐在木馬上,“坐馬”是跳馬的大忌,好在他并非坐著不動,他借助慣性向前爬行,雙手在木馬上倒騰兩三下,之后,像腹中胎兒,頭朝下,雙手抱膝,跌向沙坑。我一個箭步上前,拽著他的胳膊,哪里拽得動,我的手較之他飛行的身體,就是一只羽毛。奇怪的是,他眼看就要扎向沙坑的腦袋,突然往他的褲襠鉆去,最后砸向沙坑的,依然是他那肥碩的屁股。他的屁股砸得沙坑里的沙子水花一樣四濺。

    李大林坐地不起。我去拽他,他推開我的手,自己站了起來。肥胖,的確是他的自然災害。他將自己的肉身不顧一切地扔向沙坑,一副赴湯蹈火的樣子,無異于在戰場,拿肉體去堵槍眼。

    這是拼了命啊。

    此考官不同于彼考官,他要求李大林再來一次。李大林故伎重演,他依然在木馬上爬行,依然像胎腹中的嬰兒,頭朝下,雙手抱膝,頭向褲襠鉆去,屁股扎向沙坑,不偏不斜,兩瓣屁股,還砸在原來的屁股印上。

    能做到這一點,簡直就是特技演員。王正君小聲驚呼,嘆為觀止!

    我去拽李大林,他坐起來,一個趔趄撞上我,我感到他皮松肉懶,肌腱無剛。

    考官很堅決地在李大林名字后面打上一個“√”,我猜想,考官應該是被李大林拼了命的精神感動,有這種拼命精神,別說是考場,戰場他都不會退卻。

    李大林是我們中隊最后一名參考人員,李大林過后,他那兩片半圓形的屁股印,在沙坑里保留了好幾天。周末晚飯后,我與王正君漫步器械場,他發現新大陸似的,發現了這兩片屁股印?;氐桨嗬?,他吟起了詩句:啊,八(一)班,難忘八(一)班,跑道上,留下我們蹣跚的腳步;沙坑里,留下我們深深的屁股印。

    顯然,他劍指李大林。其時,李大林正坐在門角的馬扎凳上抽煙。我擔心他會從屁股下抽出馬扎,向王正君的后背拍過來,這是我們慣用的攻擊方式。我隨時準備拉架。但李大林沒有,他只是將煙掐滅了。他滅煙從不借助外力,用食指和中指捏住煙的火星,那樣子比拿馬扎拍人更讓人發怵,似乎馬上就要殺人。然后,他將煙屁股扔在腳下后,只是將身體矮下去,雙肘拄著膝蓋,雙掌握臉,靜靜地坐在馬扎上,半天無語,那樣子讓我備感心酸。我問他,大林,你怎么啦?他慢慢地放下手,那手濕淋淋的,全是眼淚。

    王守富說,王正君,你他媽的一張臭嘴,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

    李大林說,與他無關,我只是覺得那幾位考官挺讓我感動。

    我們面面相覷,李大林貌似沒心沒肺,實則柔情如水。他以柔克剛,沒費吹灰之力,就讓我們對他充滿同情,對王正君懷著不滿。比之他拿馬扎拍王正君一下,效果要好十倍。

    李大林接著點燃一根煙。按中隊規定,宿舍不允許抽煙,隊領導讓我們互相監督,可李大林不抽煙,似乎沒法活,我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他知道開窗換氣就行,何況煙味,能掩蓋他身上那種羊肉泡饃的味道。

    按學院規定,文化、體育、軍事專業三大項中,任何一項里如有一小項不達標,可以補考一次。兩小項不達標,這一大項就不達標。有一大項不達標者,將作退學處理,沒有補考的機會。

    李大林的單雙杠和木馬涉險過關,百米有一個“-”,這表明五公里越野,他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而五公里越野,恰恰令很多學員談虎色變。五公里越野同百米一樣,在規定的時間內,過了就是過了,沒過就是沒過,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不像器械,教員評判的標準是有伸縮性的。

    五公里考核前,王正君說,李大林,為兄教你一個絕招。

    李大林兩眼露出欣喜,問,什么絕招?

    王正君說,想象你前面有個美女,你是色狼,沒命地去追。

    李大林說,你才是色狼呢!他情緒沮喪,聲音低沉,說,那么累,面前就是真的有個美女,我也沒力氣追。

    李大林那張苦瓜臉,真是讓人不忍看。那次我換床鋪名簽后,他站出來解救我,我從未忘記。我站出來說,我替你吧。到終點時,你報我的名,我報你的名。我體育成績全優,五公里是強項,到時候就算讓我補考,我也能過。

    王守富阻止了我們,他說,這是作弊,抓住了,就得“雙開”??荚囀且獛勘C的。這樣吧,我們拉著李大林跑。前半程我,后半程你。代跑不行,是作弊,要處分,帶跑是團結友愛,體現團隊合作精神,學院支持。

    帶跑也是有風險的。帶跑距離短了,李大林同樣過不了關。距離一長,勢必影響帶跑者的速度,弄不好,兩人都過不了,這分寸,難把握。

    見我猶豫不決,李大林說,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不及格,退回原部隊,年底退伍,也好早點回家摟婆姨。我說,你就那么急著摟婆姨?你老家是不是有婆姨了?你的婆姨一定很漂亮。他臉漲得通紅,說我,你瞎說什么?我說,是你自己說要回家摟婆姨的。

    五公里考核前。教導員肖嘯天親自站在出發地,為我們吹響沖鋒號,他還特地送李大林一句話:軍校有險阻,苦戰能過關,加油!

    我們繞著一個人造湖奔跑。學校為我們選擇這樣的路線,并不是為了讓我們欣賞湖光山色,是怕我們作弊。車把我們運到起點,我們就開始沒命地向終點狂奔。因為選擇任何一條路線,都將遠于沿湖而行,這一招陰險。訓練時李大林慣用的抄近道伎倆沒法施展,除非他泅渡,泅渡哪有跑步快,何況他暈水。

    帶跑,是指在跑步人身邊陪著他跑,給他鼓勁、打氣,控制他的節奏。我們做的,卻超越了帶跑的本義,直接拽著李大林跑,這是學院不允許的。我們帶跑的路段,選在考官的視線之外。

    前半程,王守富一直拽著李大林,他身長腿長,是我們八中隊有名的長跑高手。跑到二點五公里處,王守富放開李大林,開始他的加速運動。李大林的速度慢下來。他呼吸急促,不斷喘氣。我在他身邊跑。我鼓勵他堅持。我說五公里最困難的時期到了,挺兩三分鐘,氣息順暢,人就會輕松,跑起來自然就快了。我讓他及時調整呼吸,三步三呼吸,兩吸一呼,吸短氣,吐長氣,中間停頓。他按我說的做了,但效果并不明顯。他一仰脖子,閉上眼,停在那兒,讓我先走,他說,我不行了,與其兩人都過不了關,不如甩下我這個包袱。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說來也怪,抓住了他的手,如同抓住了自己劫難中的兄弟,責任感滋生,疲憊的身體像打了雞血,渾身氣力凝聚。我身體前傾,雙腳最大幅度地蹬起來,越跑越輕快。轉過湖灣,李大林掙脫我的手,說他輕松多了,想自己跑。

    有一段時間,我忘記了李大林,按照自己的節奏跑,后來,我發現我把他落下太遠,便往回跑,去接他。于是,在那天的五公里考場,出現了與目標方向相反的奔跑。當我跑回到李大林身邊時,他已經停在路邊,抱著一棵梧桐樹喘息。不錯,是抱著,而不是倚靠。他努力不讓自己趴下。我一把拽住他。我說,快跑,快了,還有一公里。他不動。我說,你抱著梧桐干嗎,你又不是鳳凰?他說,我不行了,你走吧,別把你給耽誤了。我說,沒事,走!

    他死死地抱著梧桐樹不松開。還發著牢騷,說學院純粹是故意整人,現在都用GPS系統定位,用電腦指揮打仗,將來的戰場,其實就在電腦機房里,沒有必要這么練體能。我不理他的牢騷。我說,你說這些都沒用。我一記重拳砸在他手背上。他哎喲一聲,松開雙手。我拽起他就跑。我說,我們得加速。我左手抓住他的右手,奮力揮動右臂,像賽艇運動員在拼命劃槳。我用前腳掌蹬地,讓身體一次次彈起。李大林同樣拼命地劃著手臂,同樣地跳躍著。他被我的頻率所左右,想慢下來都不可能。他被我拖拽,腳倒騰得快起來。我以為我倆在湖邊夕陽里奔跑的剪影,一定像兩只健美的梅花鹿。我側頭去看,水面的倒影卻是那么滑稽,像一只落水瘦猴,與一只海豹在水里戲耍。

    正是這個畫面,讓我激情四溢。我被我自己感動了,頃刻間,有如一支興奮劑注入體內,我活泛起來。我能聽見血在血管里奔涌的聲音,它們在給我擂鼓加油。李大林好像也過了五公里越野的艱難期,變得興奮起來。我看到了他臉上的自信,他的腳步似乎也變得輕盈。我看見終點離我不遠處,那里用半人高的編織袋圍了個“門”,兩三個考官和五六個警衛連的兵,在那里把守。

    早已跑到“門”里的戰友,隔著編織袋,不斷地向我們倆揮手,加油。教官在那里倒記時:一分鐘……五十秒……三十秒……二十秒……

    時間到!考官發出號令,守在“門”兩旁一左一右兩個戰士,就將“門”往里合。我腦子轟地一響,身子就要向地上歪去,但在最后一秒鐘,我做出了驚世之舉,我就著慣性,把李大林往前一拽,一搡。李大林的身體便像一個麻袋被我推了出去,反作用力使我不但沒有撲向正在關閉的“門”,反而向著遠離“門”的方向一個趔趄。在跌倒的那一刻,我斜一眼李大林,我看見那兩個兵在將“門”合上那一刻,作了瞬間的停頓,正是這一瞬的停頓,李大林才在教員宣布“時間到”的長長尾音中,像一只大黑鯊被大白鯨吸進它那寬闊的大嘴里。

    “門”合上了,我跌倒在“門”外。

    我聞到濃濃的血腥味。我看到我痰里的血絲。我累得吐血了。如果再堅持一百米,那血肯定會噴涌出來。

    我等著補考。

    一個星期后,五公里越野補考的名單里居然沒有我,我明明被關在了“門”外的。王守富說,一定是你舍己為人的精神感動了主考官。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只覺得渾身說不出的輕松,愉悅,自豪。

    第二天計算盤考核,實打實的專業課。我對數字不敏感,計算盤是我的弱項。好在有機可乘,有空可鉆。我們考試時的座位,有很大的隨意性。集合前,我們列隊,值班區隊長整隊,把我們帶向考場。在考場門口,我們立定,聽到“進”的口令,我們按順序進入,從前到后,站成一列縱隊。這列縱隊滿了,再從前至后,另起一列。待所有人進入,站好,區隊長下令,我們統一坐下。這座次看似嚴密卻有一定隨意性:你想坐在誰的身后,在整隊走向考場前,提前站到他身后去。

    那天天氣很好,不太熱,風似有似無。在中隊大院里列隊,我就跟著李大林,跟得很緊,就像他的尾巴。他的屁股往哪兒調,我就往哪兒站,唯恐被他有意或無意甩掉。倘若恰好李大林坐在該縱隊的最后一位,那我只有坐下一縱隊的第一個位置了。如果是這樣,我的如意算盤就落空。好在這次有驚無險,李大林是該縱隊倒數第二,我穩穩地坐在了他的身后。天時地利,就差人和。憑我這么多天在器械場給他“陪聊”,憑昨天五公里越野,我把自己舍出來幫他,他一定會幫我。李大林在身體往下坐的那一瞬間,斜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意味深長,似乎在暗示我什么,我會心地一笑,感嘆他不愧是我上鋪的兄弟,心有靈犀。

    一共二十五道計算題,每題四分,共一百分。用計算盤推算出答案,要求速度,還要有精度。我本來就慢,還怕算錯,為了保證精度,我計算得很慢。但我不自信,不敢把答案往答題紙上寫,我裝模作樣地把答案寫在草紙上,只等李大林遞給我精確的答案。李大林在島上寂寞的時候,就撥弄計算盤,他的計算速度比計算器算出來的還快,精度也高,一個密位都不差。計算盤的推算,不只在我們班,在整個中隊,他都是頂尖高手。

    我知道作弊有風險,要是被監考教員逮著,我們將雙雙落馬??荚嚥患案竦?,可以補考,一旦發現作弊,將被勒令退學,沒有商量的余地,可我還是懷抱僥幸心理,渴望闖關成功。那時候,我們的教室還沒有監控器,只有兩個監考教員。我幻想李大林瞅準時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字條扔在我桌上,我伸手把它壓在掌心,找機會悄悄展開,之后就安全了,就可把字條當自己草稿紙,大明大白地謄寫。

    我等待著。

    李大林從他坐下那一瞬間,斜視我一眼后,再也沒有給過我任何眼神。時間過半,我越來越著急,兩位考官來回走動,并沒有盯得特別緊。當我肯定他們沒有盯著我時,我用腳踹了一下李大林的椅子,他竟然完全裝作沒有感覺。

    李大林是第一個交卷的人。交卷往外走時,怕影響別人,一般都是走到教室后面,再從側面離開。我以為李大林交完考卷的那一刻,經過我身邊時,會把字條悄悄扔在我桌上,沒有,他走到我身邊時,一粒塵埃都沒給我留下。

    那一瞬間,我像落水的人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用手去拽他的衣襟,他屁股一扭,躲過了,仿佛我的手只是樹枝,剮蹭了他一下。那一刻,他肥碩的屁股竟然扭動得那么靈活,像一堵墻的移動,帶起一陣風,把我的心徹底吹涼了。

    指望不上,我只得把剛才做的不太有把握的答案往卷紙上抄,剩下時間,就靠我自己。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中隊的,我腦子里就像一張白紙,寫滿了忘恩負義這四個字。

    回到宿舍,我不理李大林,把他當作我身邊的一堵墻。他從我身邊走過,或者,我走過他身邊時,我屁股一扭,躲過他,就像他在考場扭屁股躲著我。我故意做給他看。我們就這么冷戰了兩天。那兩天時光,對我來說,尤其漫長,我不想理他,但怎么可能?他可是睡在我的上鋪,白天裝著看不見,晚上沒法裝。

    體檢結果出來,中隊一百多號人,全部合格。合格通知下發的當晚,王正君就把一副近視眼鏡架在鼻梁上,趾高氣揚,好像全學院的人都被他騙了。而一旦踢球,他把眼鏡摘下來,他傳得比誰都準,看不出他是近視。我們懷疑他那副黑色圓形玳瑁鏡框的眼鏡,僅僅是一種裝飾,因為那張圓圓的沒有棱角的臉,戴上眼鏡,的確要可愛得多。

    我與李大林冷戰那幾天,與王正君打得火熱。

    周六晚上無課,李大林從自習教室拎來作業包,掏出計算盤,拽個馬扎坐在我身邊。他說,我出題,咱倆同時推算。熟能生巧,反復練,成百上千次地練,肯定沒問題。

    我噌地一下站起來,臉轉向窗外。我說,我不練了,我沒有必要練,我只等著退回原部隊,年底退伍回家種地去。

    李大林微黑的臉瞬間成了豬肝色,他木然地坐在那里。

    三天后,用計算盤計算火箭炮射擊諸元的成績出來,我精度六十分,超時,總成績不合格。我與李大林友誼的小船就這么翻了。

    什么同學,哥們,上下鋪的兄弟?狗屁!我說。他在他報到的那個晚上拯救了我,我在他五公里越野時幫他,現在扯平了,不欠他的了。從此,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這天下午是英語課。英語老師萬山紅沒讓我們上教學區的教室,而是在課前,提前來到我們中隊。她讓我們上自習教室。她將我們復試的英語試卷發給我們,她把選擇題的答案寫在活動黑板上:ABCD、ACBD、BDCA、BACD……之后,她拿一個字條,她說,是馬德禮遞給王守富的字條,上面寫道:對不起了對起不了對了不起不對起了……直到“我不能給你答案”。英語老師說,這是他們的暗號,被她破譯,A所對應的字是“對”,B所對應的字是“不”,C所對應的字是“起”,D所對應的字是“了”。英語試題,全部是選擇。二十五道題,每題四分。監考教員說,按照這么對應,馬德禮給王守富的答案,完全一樣,幾乎全對。

    我們這才知道,在考場,英語老師收繳了馬德禮遞給王守富的字條,我們當時忙著做題,并不知曉。馬德禮是我們中隊考分最高的。他原本可以讀本科,他說他家窮,想早點畢業當軍官,掙工資,于是就報了???。

    馬德禮也是實在人,故意錯上幾道題,老師的證據也就不那么確鑿。王守富也是貪婪,故意抄錯幾道,老師怕也無話可說。

    我們事后議論我們的英語老師,指責她太陰險,馬德禮的字條剛遞過去,她是看見了的,她不制止,把他們的作弊行為掐死在萌芽之中,她故意等王守富把答案抄在考卷上,讓他們的違紀變成現實,她才出動。

    馬德禮不承認,說他真的只是想幫王守富,但沒有機會,是覺得對不起對不起,直說對不起,情緒激動,又懊悔,就寫亂套了,至于與答案ABCDACBD等重疊,那純粹是巧合。

    年輕的英語教員不作辯解,揚長而去,高挑傲慢的身影,配上半高跟軍用皮鞋叩擊地面的橐橐聲,引得無數學員回味。教導員肖嘯天向著背影追過去,無奈為時已晚,通信員已將學院的處分決定取來,馬德禮按勒令退學處理,而王守富卻平安無事。

    據說這么處理,有一個很充分的理由:每次新學員開學復試,作弊行為屢禁不止,學院不處理抄襲者而大力度處理被抄襲者,就是要從源頭上掐死作弊之風,馬德禮行俠仗義,中了槍。

    馬德禮走的時候,我們應該送他,應該流淚,應該失聲痛哭。但我們沒有。我們這么冷漠,似乎是在照顧王守富,怕觸及他的痛處。好在馬德禮與我們共處的時間并不長,深厚的友誼還未結下,我只花了一個早操的時間,就忘記了他。而黃昏逼近時,湘江的風越過學院圍墻,吹在我的臉上,我心底莫名地涌起一股憂傷,我知道,這與馬德禮的離去有關。他用他的離去向我證明,李大林在計算盤考試時,對我漠然視之是對的。否則,李大林或許也會被學院開除,果真那樣,軍校三年,我精神上將備受折磨。

    李大林看似個馬大哈,其實是一個精明人,大是大非面前,他并不馬虎。

    我湊近李大林,讓他告訴我怎樣把計算盤轉得飛快,他不計前嫌,拽出馬扎,在我身邊坐下,拿出計算備用盤。三個晚自習后,我深獲計算盤推算真諦,在一周后的補考,我得了六十五分?!傲秩f歲”,我夠了。

    四、野外課

    軍事地形課,野外。

    “大解放”穿橋而過,把我們拉到湘江對岸的山地。車輪揚起塵土。塵土突然像爆炸后的蘑菇云,我知道,車停下了。它按計劃,把我們扔在這深山野地,絕塵而去,去下一個目標點等我們,這中間的距離,我們得步行。

    我們在山水間跋涉,按圖索驥,找點。我渾身酸軟而疼痛。黎明即出發,現在是正午,我餓了。我拿著中隊分發的面包、火腿腸,卻并不想吃。被米飯養大的我,不喜歡這些洋玩意兒。

    李大林舉起望遠鏡遠望。指北針,地圖,計算盤,他都用上。他忙而不亂,這與他平時浣熊狀態判若兩人。我們野外圖上作業,都是兩人一組。多人一起會有濫竽充數之嫌,一個人吧,深山野地,又不安全。兩人一組是最常見的野外訓練組合。我選擇與李大林為伍,是我厚著臉皮請求的結果。李大林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能準確地給射擊分隊的射擊目標定位,何況在這參照物如此明顯的山村。我跟著他,很快完成十個點的找點任務,拿到藏匿在那十個點下的字條。我們大功告成。

    離去集合點集合的時間還早,我們就在山林間游蕩。李大林不想游蕩,他想躺在樹下的野草上睡覺,我說,我餓,想到附近村子里找吃的。他不情愿地跟著我走,走得緩慢,像旱地里的一只肥鴨。

    鄉村的狗想咬我,我嚇得手舞足蹈,驅趕著狗。狗再次撲來,一個女孩吆喝一聲,那狗停止了吠叫,垂下尾巴。

    是一個湘妹子,很年輕的。她說,你這個當兵的,真是膽小。幸虧是狗,要是敵人,不把你嚇死。我說,要是敵人,我一槍就把他斃了??墒?,這狗,我沒辦法嘛。

    她捂嘴一笑。

    李大林逗她說,小姑娘,能否給我一個橘子嘗嘗。她摘下一個橘子,說,行,給你吧大叔。那橘子抓在手中,那手伸過來。李大林滿臉通紅,自言自語道,我長得老相,也不至于叫我大叔吧。山里清靜,山里姑娘耳朵靈,聽見了。說,你多大?四十歲總有吧?我爸才三十八,你總比我爸大吧。李大林不吱聲,手捂胸膛,仿佛這女孩的話是子彈擊中了他。他快步逃離這片橘園。

    女孩也摘了幾個橘子給我。她說,哎,吃橘子,充饑,又解渴,吃吧。她也不管我要不要,就扔過來。我只好接住。她玩戲法似的一個接一個地扔,我去接,手忙腳亂,好幾個沒接住,掉在地上,沿著地溝滾。我急忙逃跑,再不走,這個火辣辣的湘妹子,怕會有更損的招數來捉弄我。

    轉過身,李大林往回走,他說,咱們不能白吃人家的,怎么能這么拍了屁股就走。他的軍挎里有一條白毛巾,純白純白的,部隊發的,上面有一個紅色五角星,很亮堂,今天天不是太熱,它沒派上用場。他就把那條毛巾團成團,扔過去,像她扔橘子一樣。毛巾在空中散開,像一片云飄向她。她張開雙手,接了。

    她笑。她說,你不用嗎?李大林用很濃的鼻音說,有,我們用不完,每個月都發。其實我們每季度才發一次。我們不愛用白毛巾,兩三下就變黑了,不好洗,就攢下了。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上午,陽光帶來溫暖,天空碧藍。遠處的山峰上方飄蕩著白云,我心中飄蕩著那條白云樣的毛巾。我懊悔,我軍挎里也有這樣一條毛巾,我怎么就沒想到送給她。

    李大林看起來像個馬大哈,其實精明著呢,我們都被他憨厚的外形蒙騙了。

    這是春天的野外,溪溝的流水很清澈,蜻蜓和柳絮在空中飛舞。我們把手伸進溪溝,溪水帶給我們清爽,舒坦。有小魚在手背上滑過。

    我們坐在溪溝邊吃橘子,那個妹子所言極是,橘子甜,解渴,也充饑。

    時間過得快,我們不得不回返。我們走在樹林間,我們穿出林子,再次看見了陽光,看見了江水,心里豁然亮開。鳥聲如洗。眼前是一片仙境一樣的世界。大自然如此之美,美麗的景色,在我眼前是虛無的,縹緲的。那個清秀女孩的笑,還有她嘲弄我的樣子,一直在我眼前,也是虛無的,縹緲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記得那個“橘子妹妹”鵝蛋形的臉,那尖下頦。我甚至在一個星期天,假言有事,請假外出,我其實是想去找她,到她的那個村子,再裝作是巧遇。但是,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胡思亂想,到她的那個村莊,要繞道,坐車過橋,或者到黑石渡坐船過江。我不知道坐什么車,我也不知道到江的那邊后,怎么走向她的村莊。那個橘子妹妹,便只能出現在我的記憶里。

    或許緣不該盡,在一個星期六的正午,我又見到了她,她在黑石鋪擺攤賣橘子。我看她輪廓有點像,但沒敢認,因為那天我一直被她追趕,甚至被奚落,并沒記住她具體的樣子,只記得個大概,那是一張白凈的臉,尖下頦,眉眼的確沒看太清。

    我對自己說,也許是輪廓有點像她的另一個女孩罷了。

    是她先認出了我。她說,哎,當兵的,吃橘子。我一聽她這一聲“哎”,就想起來了,僅一個字的發音,卻那么清脆,明亮,像被泉水洗過。她身邊的那只狗還在,它還記得我,搖頭晃腦地跑到我跟前,但不再是追咬,是友好地擺動尾巴,向我打招呼。

    她問,跟你一起的那個大叔呢?她說到大叔時,笑了,我也笑。她說,上次得罪了他,你給他帶幾個橘子去,這橘子熟透了,比上次的好吃。

    她用塑料袋裝了七八個橘子遞給我。我心里不快。她都沒讓我吃橘子。我的不快表現在臉上。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有頭發絲那么細的不滿情緒,都會在臉上像青筋凸現出來。她看出來了。她又拿了兩個橘子,說,這是給你的。

    我轉身走,她補充道,告訴你那個朋友,他長的不老,我逗他呢。你告訴他,我叫他大哥。

    狼多肉少,這十個橘子拿回宿舍,一搶而光。我把遇見“橘子妹妹”的事告訴李大林,我說,她改叫你大哥。李大林放下吃了一半的橘子就往外沖。我緊跟他身后。在大門口,哨兵攔他,向他要請假條,他雙手一甩,朝他們吼,我不是學員,我是軍工。東院政委家的下水道堵了,讓我馬上去捅開。

    李大林長得黑,胖,顯老,只穿一條軍褲,一件襯衣,與學校里掏下水道的軍工相似,哨兵信了。

    李大林與橘子妹妹嘮了一些啥,我不得而知。我能感覺到的是,李大林自此像換了一個人,他不再一臉低沉,對我們的嬉笑耍鬧、插科打諢,他偶爾也會參與進來。他不經意遞上一句話,會讓我們暗笑。

    對李大林的變化,都感到莫名驚詫,他們不知其因,只有我知道,那個橘子妹妹是他給自己在精神上找的暫時的棲息地。我知道,他們不會有結果。

    初冬的時候,我再去黑石鋪。我直奔那個橘子攤。我沒看到那個湘妹子的身影,整個黑石鋪空曠而荒涼。黑石鋪,已進入潮冷潮冷的時節。我回到八(一)班,遭到他們的譴責,說我浪費一個外出名額,卻只不過到黑石鋪放了個屁。

    粗俗!我訓斥他們,與他們橫眉冷對。

    五、蘭花花

    李大林的丑姑娘來隊的時候,我們正圍坐在一起談論愛情。我們談論愛情的時候主要談論姑娘的美丑。我們談論完美的姑娘,就談論丑的。我們對丑女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李大林的那個蘭花花的到來,還是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們第一感覺是,那是一個老相、皮膚粗糙黝黑的厚嘴唇姑娘。她跟隨李大林來到我們八中隊時,我們都以為她是李大林的姐。

    事實上,李大林也叫她姐。

    李大林很快從對橘子妹妹美好的遐想中,陷入面對丑姑娘的痛苦泥潭。他介紹說,那是他姐,可那個黑皮膚姑娘搶著說,我是他的婆姨。于是,在廁所里,李大林告訴我,她的確是他的未婚妻,但與愛情無關,他正忙于擺脫這種沒有愛情的婚約帶給他心靈上的傷痛。

    丑姑娘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蘭花花。當時,門衛來電話,讓李大林去接親屬,李大林卻是去阻攔,他不讓她進到學院里,更不讓她到中隊來。蘭花花就在門外喊,用“信天游”喊,一聲親哥哥一聲親妹子,驚得路人駐足,行成擁堵之態,貌似看猴戲。李大林怕事鬧大,就把她帶進來了。

    蘭花花從李大林對她的態度,知道李大林的心變了,她不同李大林糾纏,堅持要找當官的。教導員肖嘯天聽見天井里一個渾厚的、帶著濃重鼻音的人說話,問了句:哪路漢子?仔細一看,是女性。他接待了蘭花花。蘭花花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交給教導員。她叮囑教導員,莫把信給李大林,給他,他要是撕了,燒了,她就沒證據了。教導員說,不會的,你把我們軍校學員當成什么人啦?

    是李大林他大他娘的信。他大他娘識不了幾個字,讓人代筆,說是讓蘭花花過來與李大林成親。信上說,蘭花花的大快不行了,惦記著這門親事,不放心,若不趁他還有口氣,把這親事辦了,他死都閉不上眼睛。

    教導員說,學員不讓結婚,不讓結婚就開不了結婚申請,沒有結婚申請就不能批準結婚,不能批準結婚,就結不了婚。

    蘭花花一屁股跌坐在教導員辦公室門檻上,放聲大哭,一句哥哥親親一句妹妹疼疼,教導員好不尷尬,命令李大林自己解決,解決不好,帶著你的妹妹回家種地去,愿咋親親咋親親愿咋疼疼咋疼疼。教導員絕不是危言聳聽,學院領導最煩“陳世美”,開學動員大會上,院長親自講過這個問題,說有的人,在農村時,圖一時歡快,把姑娘睡了,考上軍校了,快成軍官了,忘了本了,不要人家了。對不起,發現這樣的事情,有一起處理一起,沒得說的,哪兒來還回哪兒去!

    李大林不知道怎么解決這棘手的問題,只能坐在門角里獨自抽煙,那樣子,讓我第一次對他有了同情。抽到第三根時,他把煙屁股一扔,站了起來。他站起來那一刻,有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腦袋上,數根白頭發從黑發間鉆出,它們似乎是被這三根煙瞬間熏染而成。我突然有些心疼他,當然,這種疼與蘭花花那種“疼疼”不是一回事。

    李大林給了我一個眼神,然后去了廁所,他這是有話要單獨跟我說。我跟了過去。我們沒有私人空間,十幾人一個宿舍,一個區隊一個教室。在中隊,廁所是我們說秘密的唯一場所。

    我跟著李大林的身影步入廁所時,王正君說,大林,莫怕,就說你不認識她,打死都不承認,就說不知她是哪里來的精神病。

    不識相,李大林是找我說秘密的,他卻跟過來火上澆油。相比較,我比王正君要冷靜。我說,大林,這事不能蠻搞,得冷處理,拖住她。

    廁所空氣污染嚴重,不是久留之地。李大林沒有撒尿,礙于王正君,也沒同我說什么。他回到走廊,蘭花花已轉移陣地,由原來的教導員辦公室門檻,來到我們八(一)班。李大林走向蘭花花,他拽著她的手。也怪,李大林拽著她的手,就像點了她發聲的穴位,她不哭不鬧。

    蘭花花跟在李大林身后,去了學院東校區招待所。

    教導員給李大林一晚上的假,讓他去擺平“家事”,有點縱容的味道。蘭花花在招待所等他。李大林讓我陪同,我說,我才不跟你當電燈泡。李大林說,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開玩笑。我就跟著他走。他走得很緩慢,兩腿像灌了鉛,沉重而緩慢,邁的不是一個軍人的步伐,好像他走向的不是招待所,而是刑場。走了一段路,他停下來,拐進路旁燈光照不到的林子里。他倚著一棵樹,嘆著氣。我說,你既然這么痛苦,狠下心來,踹了她。他說,說得輕巧,九中隊那個學員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開學不久,學院就通報了他,入伍前,他把他們村的一個姑娘睡了,接到軍校入學通知書,就把人甩了,那個女孩告到學院,他被勒令退學。

    早知今日,當初莫入。我說著粗話,逗他樂。他并不樂。我問,你真的把她睡了?李大林點頭,又搖頭。我說,你到底是睡了還是沒睡?他說,稀里糊涂。他說,那是他三年士兵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探親,一到家,他大就給他張羅親事,就是這個蘭花花。蘭花花名字好聽,長相嘛,你也看到了。蘭花花家與我家隔道梁,兩家熟悉。我不同意,她那么難看。我大要我同意,他生氣,罵我,還拿木頭棒子敲我。我大說,咱家欠著人家的哩,我才知道,我走后,我娘就病了,蘭花花像親閨女一樣伺候我娘。我說,這是兩碼事,欠她的情,我還,但不能用這種方式,不能犧牲我一生的幸福。我大舉起煙斗就敲在我腦袋上,敲起一個大血包。我大說,你幸福個尻子,像你哥一樣打光棍你就幸福?我只是哭,流淚,不出聲。那天下午,蘭花花過到我家來,幫我家收苦蕎。我們倆收割,捆扎,往驢車上裝。父親駕車。蘭花花像男人一樣,將一捆一捆的苦蕎舉到驢車上。有一捆很重,我去幫她,碰著了她的手,她沖我笑,說,你摸我的手哩,我戴著手套哩。她說著,就摘下手套。她的這個樣子,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往家逃,我大舉著鐵叉,像舉著一把兵器,沖我喊,你干啥咧?三年了,你沒給家里干過一天活,沒給地里澆過一滴水。你哥沒媳婦,破罐子破摔,好吃懶做。我的身子骨老了,你娘是個病秧子。三年了,全仗著蘭花花。你這就想走,你是不是俺的娃?我大說完,竟然蹲在地上號啕大哭。我大這么一鬧,我就不敢走。我接著干活,蘭花花有意無意碰我的手。那個晚上,我大朝我吼,我娘朝我哭,都說讓我應下這門親,家里窮,哥是光棍,名聲不好。我娘又是個病秧子,一年四季吃藥,這親事我要是不應下來,將來怕是要打光棍。我說我不歡喜她,我娘流著淚說,什么歡喜不歡喜,能暖個被,生個娃,傳個種,留個后,就行啦。兒啊,你非要我們老李家斷子絕孫?

    那個夜晚,她留下來,住在我家。她跟我娘睡。后來,她跟我娘說,我把她親了。事實上,是她趁我不注意,把我親了,啃了。我第二天在家發呆,不敢出屋,第三天,我爹又拿長煙斗敲我的頭。我流著淚去了她家,見了個面。整個原上就都知道我倆好上了,是“一對對”了。

    我想,就這樣吧,也許命該如此。我雖然讀過兩年高中,但眼睛視力不好,肚子天生就大,軍體素質也差。你們說我像企鵝,我不愛聽,但我心里清楚,我的確像企鵝。一個“企鵝”,在部隊能有啥發展?只等年底回家。一看到家里這個樣子,我心都涼了。我怕真的是要打光棍哩。我就想,先同蘭花花處著再說吧,好歹不會當光棍。

    我借酒消愁。那個夜晚,我喝了很多酒,不省人事。我早晨醒來,渾身赤裸,蘭花花就躺在我身邊,她說我睡了她。她還哭了。她哭的樣子好假,那是鱷魚的眼淚。

    我問,那你到底睡沒睡?李大林說,我也不知道。我說,你睡沒睡你自己不知道?他說,就算睡了,也是她把我睡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李大林的話,在我腦子里飄蕩很久,我覺得他的話,不太符合生理邏輯。

    李大林說,蘭花花說我把她睡了后,就哭著找了我娘,這親事,不定也得定了。我探親歸隊后,連長通知我去陸上考軍校。我體能不好,我知道我這樣子考不上,連長說,去吧,考不考得上是一回事,不去考,就是另一回事,好像我們連隊一個文化人都沒有。

    我就這樣去了,類似于出公差。沒想到有政策給高原、苦寒地區和海島考生放寬,我就考上了。聽說我考上了,蘭花花家纏得更緊。一想到要跟這種人生活一輩子,我的心就像石頭一樣,又冷又硬。到軍校后,正準備寫信吹燈,一看學院這陣勢,就想,還是拖一拖再說吧,哪知,她殺到軍校來了。

    我說,不行你就當沒考上吧,就當你還是個農民,這樣你心理會平衡些。李大林說,可事實是我考上了??忌狭?,心就回不去了。

    我一時沒有更好的主意,只能陪著他唉聲嘆氣。

    李大林起身,拍了拍屁股,說,你回吧,我一個人去。我說,能行嗎?他說,怕啥,她還能把我吃了?

    我回到中隊,燈光已經熄滅,天井像一只巨大的黑洞,瞬間將我吞噬。

    八(一)班的人,都沒有睡,都等著李大林,議論李大林,話題是李大林會不會把那個大個子蘭花花睡了。

    不知什么時候,李大林回來了。他爬上我的上鋪,像烙餅似的,把床板弄得吱啞響。這是我記憶中他第一次失眠,他影響了我,我苦不堪言。

    黎明時分,蘭花花悄然離開了黑石鋪。

    這天晚上自由活動。自習教室見不到李大林,宿舍也沒有。我擔心他,去室外找。在宿舍樓后,我看見一點火星,在操場一角忽明忽暗,我走過去,是他,在器械場抽煙。

    我坐在他身邊。他頭也沒抬,他能感覺到是我,就像我感覺到是他。抽完那根煙,他把煙頭往地下一扔,嘆息道:算球,女人嘛,就那回事,黑地里,都一個球樣。他說著,笑了,自嘲的語調。微暗中,他的牙白得瘆人。

    這么說來,他同他那個丑女人睡到一塊去了?我疑惑地望著李大林。我問,你真的把她睡了?

    李大林平靜地說,蘭花花說了,只有睡了,種下種了,她才真正是我的人,我就甩不掉她,她就不鬧,放心地回家去種地,去伺候我娘。你知道,我娘癱瘓了,我哥又沒個女人,我大身體也有病,沒人伺候。蘭花花說了,不睡,她就不走,就一直鬧,說要鬧到院長那里去,把我鬧回農村種地去。我就想,算了吧,睡就睡吧,就當做夢。早睡早利索,免得夜長夢多。

    第二天清晨,李大林向我們整個八(一)班宣布,他決定與丑妹子蘭花花正式確立戀愛關系,畢業后就與她結婚。他說結婚是為了忘卻。因為他如果甩了她,這輩子,他就忘不了她。娶了她,在精神上,就徹底拋棄她了,不再與她糾纏了。糾纏的只是肉體,而肉體的糾纏較之精神上的糾纏,其痛苦程度要輕得多。李大林還說,人們總是在詛咒黑暗,黑暗其實是愛情的庇護神。當我們沒有愛情時,至少我們還有性,而性,需要黑夜來遮丑。

    我們面面相覷,目瞪口呆,懷疑這番話是從他嘴里說出。王正君說,好家伙,被性洗禮,一夜之間,腦袋開竅,思想升華,成哲學家了,難怪男人都急著找女人,是個女人,就能改變男人。說著,唱起陜北“信天游”:

    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個英英采,

    生下一個藍花花,實實的愛死個人。

    實實的愛死個人。

    實實地愛…死…個…人……

    他搖晃著他的圓腦袋,反復唱“實實地愛死個人”。眾人笑,李大林不笑,他臉上的肌肉像被冷凍過一樣僵硬。

    王正君的嘴,損李大林,也損我,有一天,我想“借刀殺人”,我避開眾人,對李大林說,王正君總拿你開心,你就這么無動于衷。你該教訓一下他。

    李大林說,一個小屁孩,不跟他計較。

    我愣在那里。我不知道他這種態度是寬容,大度,還是麻木。

    黑石鋪的黑夜來臨。夜風如水,洗我浮塵。

    元旦悄然而至。元旦晚會,我讓八中隊的人記住了我。沒接受過一天舞蹈訓練的我,跳了一曲獨舞《黃土高坡》。我穿著大紅綢褲,白色坎肩,在音樂聲中,艱難地爬行,痛苦地在“黃土地”上打滾。我跳得不專業,但很瘋狂,教導員說我是天生的舞者。我知道,此話當不得真。

    王正君說,跳得真好,我仿佛看見黃土高原上,一只在沙地上打滾的紅毛叫驢。

    他自然挨了我一腳。

    出乎整個中隊人的意料,一向習慣沉默的李大林,那晚自告奮勇,唱了一曲《蘭花花》,他聲音高亢,鼻音濃重,唱得撕心裂肺,把我們的眼淚都唱出來了。我們不知道他唱這首歌的目的,是表達他對他那個蘭花花的思念,還是悼念他們之間那種沒有愛情的“交往”。

    唱完歌,他獨自走出中隊俱樂部。他沿著空蕩蕩的天井往外走。他的身影消失在墻角。我跟過去,他站在體育場邊的大樹下,月光穿過云層,從樹葉間滲透下來。夜晚寂靜而憂傷。

    我再次看見他手中那一點孤獨的星火,煙味順風而來。我站在離他不遠不近處,沒有驚擾他。

    不久,黑石鋪下雪了。黑石鋪的雪,不像東北的雪,鵝毛似的,落地有聲。黑石鋪的雪,在空中是輕盈的,雪落無聲,觸地就化,悄無聲息,像我們正在悄然逝去的青春。

    六、讓眼淚飛

    我沒想到我的射擊專業會不及格,王正君也沒想到。他說,憑你的表現,石教員讓誰不及格,也不會讓你不及格。

    他不是嘲諷。石竹山是我們的射擊教員,我與石竹山都是文藝青年,喜歡寫詩,有過幾次私交。雖說每科考試,教員都要抓幾個不及格的倒霉蛋,可他抓誰也不應該抓我啊。他讓我不及格,欺騙了我,傷害了我。王正君說,其實,傷害你的不是教員,是那個甜歌妹子。

    這話有道理。那天晚上,學院有一場晚會,甜歌妹子是主唱。學院給各中隊下發了通知,學院櫥窗里也貼了海報。海報上的甜歌妹子眼神迷離,胸脯白凈,撩撥得很多學員魂不守舍,當然也包括我。恰好這個晚上,射擊教員石竹山給我們“串講”?!按v”是我們學院的“行話”,就是將明天考試內容通講一遍,今晚若認真聽課,明天考八十分不在話下,至少及格不成問題。

    我們明天考試的內容,是射擊指揮專業理論部分。

    我卻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看甜歌妹子的演唱會,而且是全中隊唯一前往的人。一個人在寬闊的水泥路面往學院大禮堂走時,我備感豪邁,像一位勇士走向戰場。

    我喜歡甜歌妹子,喜歡她的歌。但我最終決定前往,還是仗著與石竹山特殊關系。三年軍校生活,我們中隊一百四十多人,不少人的名字,他叫不上來,卻在我們入學第一堂射擊課后,記住了我,我也記住了他。我自此也沒忘記他。三年軍校生活,我們數次談詩論文,關系不錯,他幫我過關,應是情理之中。

    事實證明,我對我們的關系判斷是錯誤的,當我知道這個錯誤的結局時,為時已晚。

    李大林的射擊專業好。為了萬無一失,我去看演出之前,找到他。我說,今晚石教員串講的內容,我看完演出回來,你給我講一遍。他說,你一定要去?我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迷她好幾年了。他撇了一下嘴,做了個不屑的表情,而后,他說,好吧。

    看完演出回中隊,李大林并未等我,他鼾聲雷動,是班里睡得最香的一個。他一直是這樣。太晚了,我不忍心喊醒他。第二天清晨醒來,我起床,站在床頭,直問李大林,昨晚你沒等我?他說,我一直在等你呀,我都沒脫衣服,等你喊我,你咋不吱一聲。他說話的同時,翻轉身。他果然穿著長褲和背心,那被子在他里側,并未完全打開。

    他說,放心吧,題不難,考六十分不成問題。

    我說,你就到自習室給我講一遍吧。這時,哨音響起,是出操時間。偏偏趕上會操,我倆誰也不敢缺席。李大林安慰我說,算了,三十分鐘的操課時間,又能干什么?正??及?,放心,石教員會放你一馬。

    事實是,石竹山并沒放過我。三天后的一天,漫長的一天。上午,宣布射擊考試成績,整個中隊,只有我一人射擊理論不及格,將在一個星期后補考。這意味著,同學們都離隊后,我還得留下來。整個中隊一百多號人,只我一人留下補考。

    我的腦子全亂了,而我們光輝的八中隊,一切都正常進行,所有人,到大禮堂參加畢業典禮,親自從院長手中領取畢業證。我要補考,還不能算畢業學員,不能去。他們走了,只有我和我們八中隊唯一的一個兵,在這個空蕩蕩的大樓里。他值班,我呆坐在宿舍。我們八(一)班的所有同學,在我的腦海里,一個個地登臺,面對院長,敬禮,領取畢業證,再敬禮。院長回軍禮,那么近距離。他們來去的腳步聲,在我臆想里走著,如同踩踏著我的腦神經,我說不出的難受。

    黑石鋪的天,熱浪滾滾。

    值班員通知我,石竹山往中隊來電話了,從明天起,我開始接受他的補課,一對一教學。

    他說的是明天,可在中隊,我一刻也待不了。我想去黑石山。我難受的時候,就想爬山。

    我走到黑石山腳下,買了兩瓶啤酒。我像喝飲料一樣,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沿著那條曲曲折折的蛇形路往上去。我上到最高處,坐在那塊大黑石上。它狀如一只青蛙,有人叫它金蟾,有人叫它癩蛤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它脖頸,能看見兩三里外的湘江,水在大地上奔流,像一只銀色布帶,在風中飄動?;剞D身,能看見黑石鋪,黑石鋪的全貌盡收眼底。黑石鋪往南,是我們的炮兵學院。

    山頂的風,有著一絲涼爽。我不勝酒力,酒讓腦子暈乎乎的,而山風努力地要讓它清醒。它努力地讓我往回走,一個人在這懸崖上坐的時間長了,有一種想飛身而下的欲望。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

    忽然聽見有人喊我,趙多!我定睛一看,是李大林,他從松林間的小路鉆出來,渾身是汗,氣喘吁吁。他驚駭地睜著一對大眼睛看著我。

    我知道他擔心什么。那一刻,我的眼淚涌出來。眼淚行走在我的面頰上,讓我回到現實,讓我感知:我真切地活著。而且,我應該活著。

    一切都會過去的,他說。聲音像洗過一般,濕淋淋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任憑眼淚在山頂的風中,像雨一樣飛灑。我相信,有一滴淚,一定伴著這山風,會飛到黑石鋪,飛到我們學院,飛到我們八中隊。那滴淚,或許比我留在軍校的所有足跡,有著更深的印痕。

    淚一流,渾身輕松,腦子也清醒了。

    只有我和李大林,他們都走了,宿舍越發的空蕩蕩。李大林,我問他,你為何還不走,他說,他學院這邊還有些事沒處理完,好像是檔案里缺件,需要補,但他并不上學院去,而是陪著我。我問,你莫不是找借口留下來陪我?他憨厚一笑說,我沒那么偉大。但我感覺到他是故意留下來陪我的。我心里酸酸的,很感動。我上去與他擁抱。人在失意的時候,是多么需要一個懷抱啊,可他像一面厚厚的墻,我怎么也抱不緊他。

    我讓李大林把被褥抱下來,找個下鋪,他不,他堅持睡在我的上鋪。他說,習慣了,就像習慣了抽煙。這種比喻似乎并不貼切。我不去細想,他愿意,隨他去。

    我后來好幾次做過這樣的夢。夢見我去某個地方培訓,我倆住在同一個宿舍里,人多,我們爭搶著床鋪。他總是落后,沒搶著下鋪,他總是睡在我的上鋪。

    第二天,李大林留下陪我的事,得到了證實。他不僅是留下陪我,還負責看著我,據說是怕我跳樓。前年二中隊一個學員,也是射擊考試沒及格,留他補考,他灌下一瓶“白云邊”之后,像一片白云,從四樓飄然而下,成為植物人。

    我說,你不用看著我,我沒事。我說著,掀開被子,往床上一鉆,結果用邊過猛,把褥子踹跑了,床板上露出無數照片,都是八中隊熟識的同學,我眼睛一熱。我覺得他們冷漠,不辭而別,原來他們是怕我難過,都用這種方式,留下他們的紀念。每一張照片都有簽名,有贈言。

    看著他們的照片,思念像秋日的晨霧,撲面而來。離別,真的是思念的開始啊。

    整一周,除了每天給我一對一上課,補考前一天晚上,石竹山教員還給我串講,一直講到十點多。第二天,天空晴朗,有風,我心情舒暢。我們坐在一間大教室里,做著理論題。我說是我們,而不是我自己,因為補考的人,竟然有十幾個,只不過我們中隊只我一人罷了。我考試的時候,李大林像一位家長,一直在教室外徘徊,似乎比我還緊張。事實證明,串講是有作用的,有多達百分之八十五的原題,出現在試卷上,這樣的考試,如果還過不了關,那只能說考者腦子有問題。

    窗外的白玉蘭純白地開著,香味令我莫名興奮。

    交卷后,我和李大林鉆進路旁的一片風景樹,沿著樹林中若有若無的小路回到中隊。

    七、難說再見

    這是我和李大林在學院待的最后一個夜晚,我們從天窗爬上宿舍樓頂。我倆坐在房頂,仰望星空。星光越來越明,體育場的燈光就顯得暗淡了,最后融到黑暗中去。夜風吹走了空氣中的悶熱,黑暗使人感到涼爽。

    李大林抽著煙。我不抽煙,我看著他抽。他總是像跟煙有仇似的,一根接一根,兇狠地抽著。煙就像一只孤獨的螢火蟲,暗了,明了;明了,暗了,無聲息。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他制造著“螢火蟲”,我看著那閃光,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我想袁曉燕,想我即將去當排長的那個海島。李大林在想什么?他在想他的那個蘭花花嗎?我不知道。

    早在畢業前半個月的時候,學校摸底我們的去向。我想上西藏。我那時已經熱戀上詩歌,癡迷文學?!拔揖褪悄莻€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边@句話深深地吸引了我,讓我覺得西藏是文學的天堂。李大林卻連寫五封血書,而且那寫血書的血,真的是他手指上流出的,不像我怕疼,從廚房偷來雞血。他當著全班人的面,用血淋淋的手指書寫。而后,他左手捏著血書,舉著右手食指,去教導員辦公室遞呈血書。他的血吧嗒吧嗒滴落在教導員辦公室的地板上。

    他贏了。

    我去不了西藏,便申請去海島,就是李大林待的那個浪遮島。

    浪遮島,你聽見我的心跳了嗎?

    像溫柔的海浪

    輕輕地拍打著礁石

    浪遮島

    ……

    這是李大林當新兵時寫的一首詩,就在他的日記本上。盡管這首詩的命運不濟,沒能像《戰士第二故鄉》那首詩那樣被發現,被傳唱。但是,它吸引了我。

    很多人找關系,想到離家鄉更近的部隊,或者回原單位,李大林卻堅決要去西藏,那么高,那么遙遠,空氣那么稀薄。他是在努力擺脫,想遠離他的那個蘭花花嗎?

    他問我,你會找一個什么樣的媳婦呢?到時候給我郵張照片。我說,我歪瓜一個,裂棗一枚,能找啥樣的,一定是個丑妹子。他說,再丑也不會比我的女人丑。我說,可能吧,但是,要想找到你媳婦那么執愛的女人,也很難。

    他說,算了,不說女人,我們沒有愛情的時候,還有很多別的東西。

    別的指什么,他并沒有說,他恢復成一貫的沉默。經過三年軍校生活的磨礪,他看上去更成熟,更穩鍵,像中年男人。

    我倆買的都是晚上的火車票,太早的沒座位?,F在是上午,時間還早,李大林說,我們到江邊散步吧。我們行到黑石渡時,已是正午,渡口行人稀少,陽光直射如火,江鳥都飛得不知去向。整個渡口蕭條冷清。

    我們下水。我知道李大林的水性,我讓他就在淺水灣,他點頭表示贊同。他脫衣褲,保留了八一大褲衩。江風吹拂,大褲衩像一條裙子,裹在他肥胖的小腹和粗黑的大腿上,看上去甚是滑稽,我忍不住笑了。我坐進水里,然后站起來。聽浪濤在身旁吟唱。遠方的風,吹著我半裸的濕淋淋的身體,很愜意。我躺進水中,仰望藍天,自由自在。那種感覺真好。淺水灣微波蕩漾,我隨波逐流,好像是躺在搖籃里。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在水里睡了一覺,等我翻身從水里站立起來時,發現李大林不見了。我大喊,岸邊無一人影,周圍沒有回音。他莫不是被水浪沖走了?我細看,他在離我很遙遠的水面,往更遙遠的地方游去。

    我驚駭地望著那越來越小的他,雖然他現在不暈水了,但他水性不好,這對于他,簡直是自殺性的游玩。我向他快速游過去,就在這里,我感覺到了風,一股很強的風。接著起了浪。那浪有一米高,不斷地打向我,一次次將我的腦袋淹沒,我無法前進。幾個浪頭之后,我再看李大林,他越來越小,縮成一個黑色的點,那是他的腦袋。很快,他的腦袋也看不見了。

    我向那個黑點消失的地方游過去。因為在水里,人的視線低,幾百米寬的水面,像是海一樣,大得無邊無際。浪疊打過來。我害怕了。我停止前游。我上到岸上。我想到了死亡。我想,我不能死在這里。我們兩個要是都淹死在這里,連個報信的都沒有。我們的尸體,就只能喂魚。

    我胡思亂想。我想了很多。我想,即便我游到他身邊,他也溺亡了。我要么找不到他,要么看到的是一具尸體。我甚至可能連我自己都看不到,因為我很可能也變成了尸體。

    我這么想,無邊的恐懼,像江風一樣將我包裹。四野無人,上游不遠處,廢棄的黑石渡空蕩蕩死一般沉寂。

    我向學校奔去,我首先想到的是找中隊干部,隊長或教導員。

    隊長和教導員跟著我往江邊跑時,李大林穿著半干半濕的衣服,出現在我們不遠處。隊長和教導員遠遠地站著,他們大口喘息,臉上的表情卻是松弛的。

    我走向李大林。緊貼在他身上的衣服,暴露著他渾身松軟的皮肉而不是肌肉,唯有他襠部凸現著的一嘟嚕,彰顯著他的雄性。

    他眼睛紅腫,我不知道是因為江水的浸泡,還是他眼淚的侵蝕。他像我一樣哭過嗎?我懷著驚慌、恐懼和慚愧望著他。我臉燒灼般的疼。我沒作任何解釋,此刻,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的。事實很明了:我跑去找中隊干部,同時也是因為懼怕,拋棄了他,我拋棄得如此干凈,沒敢下水去尋。我想,他不會再理我了。我不作解釋,任何言語只能越抹越黑。

    他走向我們。我有心理準備,我等著他暴打我一頓,即便他扇我耳光,我都不會躲閃,更不會還擊。

    他卻給了我一個擁抱。他抱得那么緊,那么真切。他真的是李大林,而不是他的魂魄。我感受到了他的體溫,他內心的震顫。他說,我以為你已經走了,到了車站。你沒有,你真夠意思。

    我說,你不要這么說,你這是諷刺我,往我傷口上撒鹽。他說,我說的是真話。我問他,你為什么要在最后上演這一曲?你就是為了考驗我嗎?你拿生命來考驗我?他說,不是上演,是真的,這一關是必須要過的。

    哪一關?

    面對?

    面對誰?蘭花花?

    他說是的。他說,真的不敢面對,但我從來沒想到死,我只是想跟老天賭一把。我問,怎么賭,拿命賭。他說,也算是吧。他說,望著湘江的水,我突然特別想江那邊的橘子妹妹,瘋了似的想。我就瘋狂地往那邊游。我對自己說,如果我能游過去,是天意,我就去找她。我發現,我游不過去,再往前游,就是個死。當時一個浪打來時,我差點被拍在水底。我好不容易鉆出水面,我沒有死。這時候,我在波浪聲里,分明聽見我娘喊我。我就沿著我娘聲音的方向游,游著游著就到了岸邊。我差點死了,但我還活著。我對自己說,死都不怕,還怕那個丑婆娘。

    我真沒想到,憨厚的李大林,在軍校最后時刻,還動了這心思,想尋橘子妹妹。

    我突然想起,他說他的那個蘭花花是來讓他種上他的種子。我問,那次來,蘭花花懷上了嗎?你是不是已經有兒子了?他愣了一下,沒有回答我。我不再追問。

    生命與生活無關,顧城的詩,他說。

    是的,這是他的詩句,但他死了,我說。

    可我還活著,他說。

    我驚訝于他竟然喜歡讀顧城的詩。他是我們八(一)班最不喜歡看書的人。當我們坐在床前的小馬扎上捧著書看時,他總是坐在離門最近處,將門敞開抽煙,或者干脆坐在臨近窗戶的那只床頭柜上,打開一扇窗,抽著劣質的煙。他總是抽得兇猛,像是跟煙有仇。

    我心有余悸。我說,你要是真的淹死了,不敢想象。他說,生命與生活無關。我說,生命與生活怎么能無關呢?生活是生命創造的啊,生命是在生活中得以體現。

    他否定了,用動作,而不是語言。他搖了搖頭。我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他瘦了,體質上去了?;叵肭岸螘r間的軍體畢業考核,他都順利過關,與他入軍校復試時,判若兩人。三年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啊。

    黃昏時,我和李大林背著背包,向黑石鋪走,走到學院大門口,我回望,操場像一口墨綠色的池塘,那里盛裝著我們許多故事,歡樂、感傷,都被它收藏在這方天地。

    回望學院大門,我想起渠明區隊長接我的情景。三年了,似在昨天。我們入校三個月強化訓練后,他去了教研室,當了教員,卻沒有教授我們八中隊的課,我幾乎忘記了他。他在我腦子稍縱即逝。我抬眼,不遠處有個身影,很像是馬德禮。聽說那年他被退學后,第二年仍然考取了我們學院,還是本科。他一直躲著我們,所以那次之后,我再沒見過他。

    我不去追那個身影,相反,我放慢了腳步。我和李大林走在黑石鋪的石板路上,走向一路公共汽車站。路兩旁是高大的白玉蘭,肥碩簇擁的樹葉,帶給我們夏日的陰涼。還有白玉蘭花,幽幽地香著?;ㄏ阕屛耶a生了錯覺,讓我覺得,春天正在向我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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