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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2019年第6期|祝勇:故宮六百年——天地之心
    來源:《當代》2019年第6期 | 祝勇  2020年01月09日08:03

    六百年前(永樂十九年,公元1421年)正月初一,明成祖朱棣的身影出現在奉天殿(后改名皇極殿、太和殿)上。那應當是紫禁城落成后的第一次朝會。我沒有查到之前的文獻,對此我不敢確認,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眼前,文武群臣已按照木牌(清代改為銅鑄品級山)標定的位置,按文東武西的順序排成十八班,又匍匐成黑壓壓的一片向他朝賀。那一年,他已六十二歲。

    寫到這里,我突然關心起明朝皇帝的壽命問題。我們不妨列舉一下明朝皇帝去世時的年齡(按中國古代年齡算法,皆以虛歲計)——朱元璋(太祖)六十七歲,朱允炆(建文帝)二十五歲(假如他真的死于朱棣的軍隊攻入南京的戰火中),朱棣(成祖)六十五歲,朱高熾(洪熙)四十八歲,朱瞻基(宣德)三十八歲,朱祁鎮(正統、天順)三十八歲,朱祁鈺(景泰)三十歲,朱見深(成化)四十一歲,朱祐樘(弘治)三十六歲,朱厚照(正德)三十一歲,朱厚熜(嘉靖)六十歲,朱載垕(隆慶)三十六歲,朱翊鈞(萬歷)五十八歲,朱常洛(泰昌)三十九歲,朱由校(天啟)二十三歲,朱由檢(崇禎)三十六歲。

    明朝十六帝,平均年齡不到四十二歲。其中,二十多歲和三十多歲去世的,多達十人;四十歲至五十歲之間去世的有兩人;活過五十歲的,竟只有朱元璋、朱棣、朱厚熜、朱翊鈞四人。這讓我想起清代康熙大帝五十七歲那年,突然生出幾莖白發,有人進烏須藥,康熙笑曰:“古來白須皇帝有幾?朕若須鬢浩然,豈不為萬世之美談乎?”

    六十二歲,對于明朝皇帝而言已經算得上高壽了。那時的朱棣有些老了,目光有些渾濁,雙鬢也已染上微霜,不再像發起“靖難之役”、決策遷都時那樣雄姿英發、決勝千里??v然,他身體里的雄性荷爾蒙尚在,但體力與心力都已成強弩之末。所幸,他的諸項大業,此時已基本完成。

    我不知那一天朱棣是否曾抬頭看天,不知他眼里的天空是否像我看到天空一樣深邃和幽藍。天是一個巨大、無邊的屋頂,罩在紫禁城之上,是建筑之上的建筑——其實整個宇宙,都是一座設計精美、結構嚴密的建筑,大地上的山川也是建筑,疏密有致,大氣磅礴?;蛟S,只有深邃無窮的天空,會給他帶來無盡的底氣,就像他當年跨上戰馬,沖向南方的江河與平原時,他心中升起的戰栗與激動一樣。在他看來,他今天能夠站立在奉天殿的中央,體驗到一種至高無上的王者榮耀,并不是因為他的強悍(所謂的“霸道”),而是因為他順應了天意。他用“奉天”來命名紫禁城前朝正殿,就是為了彰顯他的王朝“奉天承運”“天命所歸”的性質。

    在中國人的心里,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以至于我們度過的每一個日子,都要用“天”來命名。中國人對于世界的認識,是從天開始的。那時他們沒有聽到過愛因斯坦的理論,但他們與愛因斯坦的宇宙論不謀而合,即:宇宙中千千萬萬個規律都是自洽的,能夠互相包容,仿佛有人給出了一個“宇宙終極法則”,一切都被“設計”得那樣完美。他們不相信宇宙是雜亂無章的,他們堅信它有一個秩序。他們要找到那個秩序,因為那個秩序里,藏著世界的真理。

    在殷商之際,中國人就發現天空中的星群在有規律地轉動,但在所有轉動的星群中,有一顆星是永恒不動的,那顆永恒之星就是北極星,“三垣”中的紫禁垣,居于北天的中央,由十五顆星組成,而居于紫微垣十五星中央的,就是北極星。因此北極星被看作整個宇宙的主宰者,傳說中的天帝,就居住在那顆星上。

    秦始皇曾經認為,他營造的信宮(后改為阿房宮)就像北極星一樣是世界的元點。后來北魏洛陽、隋唐長安、北宋汴梁的皇宮又先后被確定為人間世界的中心,到南宋時代,朱熹終于無情地拋棄了長安和汴梁,把冀都(北京地區)認定為天下的中心,是理想都城的所在地,這一想法在當時足夠大膽,因為冀都當時還在金朝的統治之下,但這并不能妨礙朱熹用“大中國”視角考慮問題,在他眼里,冀州曾是堯都所在的位置,那是這類儒家知識分子夢牽魂繞之地,而冀都的東南西北四方,有泰山、嵩山、華山、燕山拱衛,構成青龍、朱雀、白虎、玄武四象,這簡直就是無可爭議的大地之心。于是朱熹畫了一條線,穿過冀都,向南直達五嶺,那么任性地,重構了大地的軸心。

    朱熹一定不會想到,那個滅亡了南宋的元朝,最終被他們老朱家給滅了;而他定都于冀都的夢想,也被他們朱家的后人朱棣實現。北京紫禁城,是依托上天的意志建立起來的,在朱棣眼里,它是人世間的紫微星垣,是整個天下的中心。在朱棣的北京城,從鐘鼓樓到永定門,一根長達八公里的中軸線穿城而過,成為城市和宮殿的軸心,更是全天下的中心。

    這條中軸線,不僅穿過北京城,而且可以無限延長,在人們的想象中,穿過萬里江山——它的正北方,是天壽山,來自昆侖的氣脈,經過秦嶺、太行山、燕山等幾大山脈,一路貫注到天壽山,使它成為王朝基業的靠山,而在中軸線的正南方,泰山、淮南諸山和江南諸山依次排列,黃河、長江、淮河及江南山水在皇帝視野的遠方橫向展開,皇帝坐在奉天殿上,“背負青天朝下看”,看到了江山如畫,看到了云亂山青,而群臣們趴在地上,抬頭看見的,是坐在世界中央的皇帝,以及皇帝背后的浩瀚天空。

    英國建筑學家薩迪奇說:“每一種政治文化對建筑的利用都有其理性和現實的目的?!睂ψ辖嵌?,現實的目的,就是為皇帝提供一個辦公和日常生活的場所,因此這里成為平民的禁區,這一點,通過“禁”字得到了表達。同時,它也有著理性的目的,那就是為帝王的權力尋找合法性的來源,那來源,通過“紫”字得到了表達。紫,就是紫微星垣,是世界的中央,是天的意志。除了宮殿建筑中那些與天有關的裝飾與擺設(比如石雕和彩繪中的飛龍、太和殿前兩只展翅欲飛的仙鶴、太和殿臺基周圍那上千只螭首)之外,宮殿的輪廓與顏色,都突出了天的存在。

    站在紫禁城巨大的庭院里,除了為眼前的建筑感到震撼,頭頂上的蒼穹也讓人動容。它是那么浩大、沉靜、一塵不染,在天的深處,必定有神靈住在那里。我想起李白的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碧焐先?,就是神,是住在我們旁邊、卻能主宰我們命運的鄰居。

    天空原本無垠,紫禁城的建筑為它勾勒出一個邊際,耐人尋味的是,紫禁城內有限的天空,不是縮小了天空的面積,相反凸顯了它的廣闊無邊。這是存在于建筑中的相對論。紫禁城的色彩同樣讓天空有了存在感,因為紫禁城的主色是紅,紫禁城說:“我的名字叫紅?!痹谏蕦W中,紅色與青色是補色(Complementary Colors)。正是紫禁城的紅,突出了天空的青藍。

    尼采說:“建筑是一種權力的雄辯術?!痹谖铱磥?,建筑是權力最有力的雄辯術,它不可懷疑,不可動搖,不可改變。每一個走進宮殿的人,面對那浩大的建筑群,以及宮殿頂上的藍天,心中的敬意都會油然而生。

    從某種意義上說,皇帝是“靠天吃飯”的,皇帝自己也從不掩飾這一點,所以圣旨的開頭總是說:“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意思是皇帝是秉承上天的意志來運作、統治人間,皇帝說的話,也都是執行著上天的安排?!疤烀辈皇翘焐系麴W餅,它需要由德堪配天者擔當。而擔綱天命的天子,必依正統。雖然,“歷史的深處不都是煌煌天命的順暢流轉,不都是垂拱而治的不怒自威,血光與權謀是歷史抹不去的底色。但即便是暴虐之輩、權謀之徒,忝登大位之際也必須要行受禪之禮。他們似乎在用自己的兇狠與無恥嘲笑天命的暗弱,戲弄正統的威嚴;但受禪之禮的不可或缺,則在隱隱中表達了天命與正統的不可違逆,倘不行此禮,登大位者無法宣稱承受天命,勢必‘名不正,言不順,事不成’。正是在一次次看似暗弱的無奈當中,天命與正統反將自己一步步深植于民族的靈魂當中?!?/p>

    憑借武力奪權的朱棣,更要看上天的臉色,所以紫禁城的朝會之后不久,他就下令欽天監漏刻博士胡奫(yūn)占卜三大殿吉兇,沒想到胡奫的回答竟然是,三大殿不久要被燒掉,還準確預報了三大殿毀滅的時間——四月初八午時。這個小小的胡奫,連拍馬屁都不會,怎么在紫禁城混?朱棣一生氣,把他下了大獄。照朱棣的習性,胡奫早就死了一百回了。之所以還讓他活著,是朱棣要等到四月初八日,看他謊言破產時的尷尬。

    四月初八,永樂帝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午時的到來,終于,報時官員奏報:現在是午正時刻!三大殿一片靜寂,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朱棣心頭一陣竊喜,心想這漏刻博士果然不靠譜。胡奫在監獄里也知道了這一消息,想到自己的名聲毀于一旦,心頭一陣絞痛,不等皇帝處死他,自己就服毒身亡了。

    但胡奫尸骨未寒,正午剛過三刻,一陣滾雷突然從晴空里劈過,接下來,有一股股的青煙躥出了奉天殿,變成紅色的火苗,開始很柔弱,后來不斷發展壯大,很快,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變成一片火海。

    這是紫禁城歷史上的第一場火災,距離紫禁城建成,僅僅過去了九十七天。

    火滅時,壯麗的三大殿已蕩然無存,變成一片焦黑的廢墟。有風吹起,殘渣就如黑色的蝴蝶,在空中亂舞。從廢墟上走過,不知朱棣是否會想起自己率師沖進南京時,南京宮殿里燃起的那場大火,想起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建文帝朱允炆。為了這座金鑾寶殿,自永樂三年至永樂十八年,他付出了十五年的努力,他自己也從壯年步入了老年,但等待他的,卻是眼前的一片虛無。

    三大殿被焚毀給朱棣的打擊不言而喻。這位建長陵、修長城、建北京城、建報恩寺、建武當山金頂、親征韃靼、親征瓦剌、收服安南、修《永樂大典》、鑄永樂大鐘、派鄭和遠赴西洋、無所不能的強悍皇帝,第一次產生一種無力感。

    “靖難之役”,他殺人太多了嗎?據不完全統計,那場戰爭,導致數十萬人戰死沙場。攻入南京后,建文帝宮中的宮人、女官、太監被殺戮幾盡。他曾一次枉殺1.4萬多人。他還將忠于建文帝的舊臣如方孝孺等人全部殺死。僅對方孝孺一人,朱棣就采取了“誅十族”的懲罰,以至于所有與方孝孺沾親帶故的人全都被殺掉,到了殺無可殺的地步。

    據明代符驗《革除遺事》考證,方孝孺一案,朱棣共殺八百四十七人,此書后來編入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明代李贄《續藏書》記錄的死亡人數則是八百七十三人,此外還有大量無辜者因受方孝孺案牽連而被充軍發配。御史大夫景清,不僅本人被剝皮實草,系于長安門示眾,又將鐵刷子一點點刷盡他的肉,連他的村鄰都遭到血洗,成為“無人村”,《明史》上的記載是“村里為墟”,一個活生生的村莊,成為無人的廢墟。

    整個永樂元年,都在朱棣毫無節制的屠戮中度過,以至于幾年之后,在金陵城都聞得到那股濃重的血腥味。明史研究者李潔非先生說:“方孝孺案僅為大屠殺的開端,被滅族滅門的,還有太常寺少卿黃子澄、兵部尚書齊泰、大理寺卿胡閏、御史大夫景清、太常寺少卿盧原質、禮部右侍中黃觀、監察御史高翔等多人。每案均殺數百人。如黃子澄案,據在《明史》中主撰“成祖本紀”的朱彝尊說,‘坐累死者,族子六十五人,外戚三百八十人?!c案,據《鄱陽郡志》所載,‘其族棄市者二百十七人’,而累計連坐而死的人數,驚人地達到‘數千人’?!睹魇贰芬嗾f:‘胡閏之獄,所籍者數百家,號冤聲徹天?!鉁玳T之禍的總數,已難確知,但僅永樂初年著名大酷吏陳瑛,經其一人之手,就‘滅建文朝忠臣數十族’?!?/p>

    對于建文朝臣的妻女,朱棣展現出變本加厲的瘋狂——下令把她們全部送進浣衣院(官營妓院),供他的朝廷大臣將士“享用”,一個女子一日一夜要受二十余名男子的凌辱。一旦有人被摧殘致死,朱棣就下圣諭將她們的尸體喂狗。

    2002年,我把這一段歷史,寫進了我的跨文體作品《舊宮殿》。

    在三大殿遭雷劈的第二天,朱棣就下了一道罪己詔,稱:“朕心惶懼,莫知所措”,還說:“朕所行果有不當,宜條陳無隱,庶圖悛改,以回天意?!?/p>

    天意,好像真是存在,但它又是那么抽象,他抓不住,摸不著,卻又總是在某個至關重要的時刻里不期而至。天意不可違,但天意又那么不可控。他像每一個皇帝一樣,都試圖增加天意的可控性,這讓他陷入極度的焦慮中。

    《史記》中說:“天地之道,日月之運,陰陽吉兇之本?!碧斓亻g萬事萬物的變化,歸根結底,都是由兩個因素決定的,一個是陽,一個是陰。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個一,就是“太一”,是宇宙的起始,是北極星,“二”是天地,是日月,是陰陽,是一切對立統一的事物。所謂天意,并非一根筋的任性,它是互補,是對稱,是均衡。

    我們來看看紫禁城的建筑吧,這座城,就是對中國古人哲學觀的視覺體現。人們似乎把太多的注意力聚焦在紫禁城中軸線上,因為中軸線上,矗立著紫禁城最重要的建筑,體現著北極星一般獨一無二的權力意志,因此,在皇權時代,只有皇帝能夠出現在中軸線上,因為這條線,確立了他的天子地位,使他有權行使來自上天的權力。

    但人們很少在意中軸線兩邊的建筑,它們卻如天地、日月,代表著事物的對立與統一,紫禁城的建筑中,體現著古老的辯證法思想。這些建筑包括:

    奉天門(太和門)廣場兩側:左順門(協和門)和右順門(熙和門)、內閣公署和侍衛值宿處等;

    奉天殿(太和殿)廣場兩側:文樓(后稱體仁閣)和武樓(后稱弘義閣)、左翼門和右翼門等;

    猶如一架天平,由兩臂分擔著重量,不偏不倚,不差分毫。

    我們平時忽略了這些建筑的美,我們總是關注那些宏大的事物,而忘記了許多宏大的事物都是由看上去尋常的事物襯托的。假如說紫禁城的宮殿就像大地上排布的起起伏伏的山峰,太和殿就是海拔最高的一座,是中國建筑中的珠穆朗瑪峰,在天穹下,穩穩地屹立在那里,反射著金質的光芒。不論是誰,走到太和殿前,心底都會升起一種敬畏感,其實太和殿的絕對高度并不高,只有三十五米,大致相當于十二層樓的高度。在今天的北京城,四五百米的建筑也不會讓人驚訝(中央商務區的“中國尊”的高度達到528米),這些垂直豎起的建筑,似乎正以它們的高度挑戰上帝的權威,但它們并不能使人產生敬畏感,唯有太和殿能做到這一點,盡管中國傳統建筑以木為材料,樹木的高度,決定了建筑高度的極限,但紫禁城的天際線,以及整座建筑營造出的氛圍,卻讓太和殿有了無可置疑的權威感。這與它大臺基的設計有關,更離不開周圍建筑的烘托。

    文樓(后稱體仁閣)和武樓(后稱弘義閣),這兩座九楹的重樓,在太和殿的兩廡鋪展著,看上去那么端莊秀美,尤其文樓(后稱體仁閣),在明代貯存過《永樂大典》,清康熙年間進行過博學鴻詞科考試,更讓它顯出幾分雋秀。文樓、武樓,以及中軸線兩翼的其他建筑,除了分擔各自的實用功能之外,它們美學上的功能,就是展現起伏錯落的節奏之美。它們分別以兩層樓閣的形式,與單層的奉天殿形成對比,豐富了大廣場的建筑語匯;它們左右相對,沉沉地壓在奉天殿廣場的兩側,對巨大空間起到平衡作用,更使宏大的中央大殿不顯孤獨和突兀;在高度上,又比奉天殿低11.25米,只相當于奉天殿高度的68%(接近黃金分割的數值),從而恰到好處地突出了奉天殿的高大??傊?,以自身的收斂與含蓄,突出奉天門(太和門)、奉天殿(太和殿)這些中軸線建筑無法企及的壯美氣勢,猶如儒雅的文臣與俊美的武將,共同拱衛著當朝的天子。

    然而,這些建筑更深的含意在于,由它組成的紫禁城東西半區,代表著陰與陽的互生互補(東為陽,西為陰;左為陽,右為陰;天為陽,地為陰;文為陽,武為陰)。東漢班固在《兩都賦》里說:“其宮室也,體象乎天地,經緯乎陰陽”。中軸線上的建筑無論多么壯麗,只憑這些建筑建不成紫禁城,浩大的紫禁城,依托于中軸線,而完成于它的兩翼,就像一只大鳥,有了兩只翅膀,才能飛入云端。

    朱棣在罪己詔說要“庶圖悛改,以回天意”,這戰無不勝的皇帝,還要改什么呢?我的理解,就是收斂起他的陽剛與暴戾,多幾分陰柔與悲憫。

    朱棣是一個強悍的皇帝,凡是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對于反對者,他從來不留情面,甚至不惜大開殺戒,濫殺無辜,但坐天下,只靠簡單粗暴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精心、細致、耐心,正如老子所說:“治大國,若烹小鮮”,要輕拿輕放,不能總是在折騰,老百姓折騰不起。

    至少從表面上看,像朱元璋、朱棣這樣強悍嗜殺的帝王,心底還有著“柔軟的一面”,那就是悲憫之心。悲者,悲天;憫者,憫人,尤其是那些對他們權力沒有絲毫威脅的底層民眾。朱元璋本人就出身于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幾乎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他不僅在詔書里多次提到這一點,而且還引以為榮:“朕本農夫,深知民間疾苦”;“朕本農夫,深知稼穡艱難”,正因這份“深知”,即使貴為帝王,也保持著艱苦樸素的作風。他每日早餐,也只吃蔬菜,外加一道豆腐。清湯寡水,他甘之如飴。他睡覺的床,如果沒有那條金龍,看上去“與中人之家臥榻無異”,他的車轎,該用金子的地方,他也下令一律使用黃銅代替。

    這一切,無疑都是出自對百姓的憐惜。他曾對子孫說過這樣的話:

    汝知農家之勞乎?夫農勤四體,務五谷,身不離畎畝,手不釋耒耜,終歲勤動,不得休息,其所居不過茅茨草榻,所服不過綀裳布衣,所飲食不過菜羹糲食,而國家經費,皆其所出,故令汝知之。凡一居處服用之間,必念農之勞,取之有制,用之有節,使之不至于饑寒,方盡為上之道。若復加之橫斂,則民不勝其苦矣。故為民上者,不可不體下情。

    朱棣也留下過類似的語錄:

    民者,國之根本也。根本欲其安固,不可使其凋敝。是故圣王之于百姓也,恒保之如赤子,未食則先思其饑也,未衣則先思其寒也。民心欲其生也,我則有以遂之;民情惡勞也,我則有以逸之。

    也就是說,無論上天的意志多么強大、多么不可置疑,權力還是要接地氣的,否則一切權力,都成了架空的權力,成為天上的浮云。所謂的“天道”,歸根結底還是“人道”,而對于“人道”,孔子只用了一個字解釋,那就是“仁”;對皇帝來說,就是“仁政”。

    有意思的是,漢字的“仁”,剛好包含了天、地、人的關系——兩橫代表了天與地,而那個單人旁,則象征著人。許倬云先生說:“中國文化中‘人’的地位是與天地同等,是三合一的部分?!彼宰辖怯萌蟮?,分別代表了天、地、人,加起來就是一個字:仁。

    假如說奉天殿代表著上天的意志,是“陽中之陽”,那么中軸線兩邊的對稱建筑就代表著天與地、陰與陽的調和與互補。在奉天門的東廡和西廡各有一座門,左邊是左順門,嘉靖時改會極門,清代改為協和門,一直叫到今天,右邊是右順門,嘉靖時改為歸極門,清代改為熙和門。中國古代城市和建筑中的左右,一律面南而論,其實左就是東,右就是西,比如紫禁城外的左祖(太廟)右社(社稷壇),北京城外城的左安門和右安門,都是如此。左順門和右順門均為五間,黃琉璃瓦單檐歇山頂。出左順門往東,是文華殿宮區和內閣辦公地,穿過右順門向西,可達武英殿。每當早朝之后,皇帝經常會到左順門或者右順門,與一二重臣繼續商討政事,或許,在那里,討論可以更加平和、“平等”地展開。

    明朝的某一天,朱棣在右順門辦公,龍袍的袖口已破,他一邊寫字,一邊把袖口向里掖。大臣們看在眼里,不失時機地稱贊皇帝圣德。朱棣說:“朕就是每天換十件龍袍,也沒有新衣穿。但朕自念應該惜福,因此每每洗了再穿。從前皇妣親自縫補舊衣,皇考看見高興地說:‘皇后雖然身份高貴,卻仍如此勤儉,正可以為子孫們立個法則?!噪蕹W袷剡@一訓戒,不能忘懷?!边@份艱苦樸素的心,與其父如出一轍。

    這讓我想起一件事,就是永樂五年(公元1407年)五月,朱棣在南京靈谷寺進香,從一株槐樹下面走過,一只小蟲剛好落在他的袖子上。朱棣輕輕抖落小蟲,隨從們上來,要把這只騷擾了皇帝的小蟲踩死,這是他們的習慣,所以他們的口頭語是“踩死你就像踩死一只蟲子”。朱棣見狀,大驚,說:“此雖微物,皆有生理,勿輕傷之!”隨從們只好小心翼翼地捧著它,像捧著一件國寶,把它輕輕放回到樹上。和尚們大為感動,口念阿彌陀佛,連連稱贊皇帝一定是哪一位菩薩轉世。

    尼克松曾說:“政治就是演戲?!瘪R基雅維利說得文雅一些:“要在人們目睹其面,耳聞其言的時候,表現得那么仁慈、那么誠摯、那么正直、那么人道、那么虔誠?!?/p>

    《易經》說:“亢龍有悔?!币馑际驱堬w得過高,自我膨脹超過了極限,陷入沒有回旋余地的困境,就會感到后悔。

    隨著年齡的增長,政治經驗的累積,他一定會有所調整、反思。

    反思,就是悔。

    孔子說:“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p>

    不知朱棣是在演戲,還是真的有了自悔,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若朱棣有悔,則百姓有福了。

    若他是演戲,我就為他掖袖口的戲份送上一個現成的名字:皇帝的新衣。

    朱棣的兒子朱高熾登基后,“政策由永樂時代的好大求全一轉而入溫和簡易”,他不再大興土木,紫禁城這個巨大的建筑工地,也終于沉寂下來,“扭轉和改變了永樂一朝‘國力的超負荷狀態和不正常的政治風氣’”。

    就在奉天門西側的西角門(后稱宣治門),朱高熾曾對大學士們諄諄教誨:“前世人主,或自尊大,惡聞直言,臣下相與阿附,以至于敗。朕與卿等當用為戒?!睂τ诮ㄎ牡?,朱高熾也流露出同情的心態。與父親革除建文年號的做法不同,他將建文帝朱允炆稱為“建文君”,將他的辭世稱為“崩”,甚至將創見的政權稱為“朝廷”。建文帝舊臣的后裔也逐漸得到赦免,發還田產。朱高熾(洪熙)甚至明確地說:“方孝孺輩皆忠臣?!?“令每家存一丁于戍所,余放歸為民?!?/p>

    可惜朱高熾繼位后八個月就猝死于欽安殿。關于他的死,歷史中留下了許多說法,至今莫衷一是。有人說是有宦官給他提供“仙丹”,其實就是春藥,讓他鉛中毒而死;也有人說他死的那天晚上和貴妃一起喝了酒,然后他就死了,那妃子也在當晚自縊而死。還有人說,他死的那天晚上打雷了,他是遭雷劈而死。但有一件事記錄在史料中,就是他臨死前夜曾觀看天象,發現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對楊士奇說:“天命之矣!”

    臨死前,朱高熾留下一份遺詔,說:“朕既臨御日淺,恩澤未浹于民,不忍重勞。山陵制度務從儉約?!币馑甲约寒敾实鄣娜兆犹?,沒來得及為百姓做什么好事,死后也一定要喪事從儉。

    明十三陵中,埋藏朱高熾的獻陵,最為儉樸。

    他的長子朱瞻基繼位,是為宣宗,年號:宣德。

    今天的人們想到宣德,首先想到的是“宣德爐”。史料的記載是,宣德三年(公元1428年),朱瞻基下旨,用暹羅國進獻的風磨銅,按照古代青銅器、宋徽宗時期《宣和博古圖錄》《考古圖》等典籍,以及內府密藏的宋元名窯為造型的藍本,鑄造了三千多件銅器,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運用黃銅鑄成的銅器,這些銅器大多造型簡約,古拙典雅,王世襄先生形容它“以著纖塵,潤澤如處女肌膚,精光內含,靜而不囂”,所以它一經問世就成為昂貴的奢侈品,風靡數百年,宣德以后,直到清代,宮廷一直仿制,而宣德三年出產的宣德爐,反而至今未現人間,以至于有人(以法國漢學家伯希和為代表)懷疑,宣德三年生產的“正版宣德爐”根本就不存在,我們今天所說的宣德爐,指的是宣德爐的形態,未必是生產于宣德三年的“原裝正版”(包括有“大明宣德年制”銘款的宣德爐也未必產于宣德時期),正如景泰藍也是對一種器物的泛稱,而并非局限于景泰年間生產的古物。

    宣德的歷史知名度,還來自蒲松齡小說《聊齋志異》里的那個喜歡玩蟋蟀的皇帝,他的個人愛好,縱容了朝廷的宦官以搜尋促織(蟋蟀)的名義到民間大肆搜刮,致使民不聊生。宣宗死后,他的母親下令砸碎了他的蟋蟀罐兒,使得現存的宣德瓷超過千件,卻沒有一件蟋蟀罐兒。

    但明宣宗朱瞻基還是在歷史上留下了仁德之君的名聲,如他在詩里所寫:“坐皇宮九重,思田里三農”。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三月,宣宗出行,路過農田,見田里農夫耕作,于是走進田中,扶起犁耙,親自犁地。沒犁幾下就撐不住了,氣喘吁吁地說,我只推了三下,就感到不勝辛勞,農夫終年勞作之苦,比想象的還苦。說罷下令,把帶的錢分給農夫。

    宣德皇帝的寬仁政策,或許得之于朱氏家族憶苦思甜教育的常抓不懈。當年,朱元璋曾經在南京的紫禁城里開墾了一片田,讓內侍在這塊田上種蔬種果,不是為了發展農業生產,而是為了教育后代拒腐防變。他曾指著這塊田地對皇子們說:“此非不可起亭館臺榭為游觀之所,今但令內使種蔬,誠不忍傷民之財,勞民之力耳?!?/p>

    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紫禁城建成十年之后,朱瞻基仍對他的皇祖念念不忘。他說:“朕侍皇祖,往來兩京,每令朕過農家,問其疾苦,蓋欲知稼穡之艱難。自嗣位以來,凡昔皇祖數詔之言,未嘗敢忘?!?/p>

    實際上,朝廷就是皇帝的田,華麗的宮殿,就是一個巨大的田字格。田字格就是一個中軸對稱結構,中間那一條豎線是一條縱軸,把紫禁城分成東、西兩部分,那一條橫線是一條橫軸,把紫禁城分成南、北兩部分,南是外朝(outer court),北是內廷(inner court)。外朝的建筑一律稱“殿”,內廷的建筑一律稱“宮”。外朝與內廷的分界線,是乾清門廣場——保和殿與乾清門之間一條窄長的橫街,它同樣以“天”命名,叫“天街”。

    中軸對稱的禮制格局,陰陽互補的神秘力量,還有五行思想的加持(紫禁城分西、東、北、南、中“五方”,內金水橋象征仁、義、禮、智、信“五德”,皆與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對應),讓一座紫禁城,不僅涵蓋了天地之間的秩序與信仰,而且代表著一種既穩定又鮮活的力量。紫禁城,從一開始就被設計成一座順天應人之城。

    方正筆直的紫禁城里,卻生長著一群極為神奇的物種,那就是皇帝,尤其明朝皇帝,歷史上很少有那么一群人像他們那樣,把天使與魔鬼的身份集于一身?!耙魂幰魂栔^之道”,從他們的身上,的確看得見“道”的影子——他們標榜的是“替天行道”,實際行動是“道貌岸然”,最終結果卻常常是“大逆不道”。

    作家阿城這樣解釋“大逆不道”:“‘逆’就是逆秩序而行,當然也就‘不道’?!?/p>

    其實我們不妨把皇帝看作一座紫禁城,他的身體里就有一根中軸線,并被這根中軸線劃分成陰陽兩半?;实鄣娜烁?,原本就是一個陰陽同體的復式結構,有時是乾,有時是坤;有時是雄,有時是雌;有時是東,有時是西;有時是左,有時是右;有時是白,有時是黑;有時是云,有時是雨;有時是人,有時是鬼。因此,皇帝的心理,常人是捉摸不透的。我們看到的是他的兩極,其實在這兩極之間,有著無限寬廣的中間地帶,供他自由發揮,讓他游刃有余,正如這座城里,在東西對稱、陰陽相合的結構之上,還暗藏著各種復雜而幽秘的角落。

    唯有如此,在中軸線上出現的皇帝,才與紫禁城完美合一,宛若一根木榫,嚴絲合縫地,揳在木建筑里。

    祝勇,1968年生于遼寧沈陽。作家,學者,現供職于故宮博物院。已出版長篇歷史小說《舊宮殿》《血朝廷》,歷史散文集《紙天堂》《反閱讀:革命時期的身體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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