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0年第1期|王祥夫:宣傳隊紀事(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0年第1期 | 王祥夫  2020年01月09日07:43

    說是宣傳隊,其實是個劇團,說是劇團,其實又像是個烏合之眾。先是,劇團解散了,而又從上邊下來了最新指示,要各個單位都組織“形勢大好宣傳隊”,好嘞,那就宣傳形勢大好吧。這個事,一般人上了臺還做不了,宣傳不好會出事,便把劇團解散后沒處去的演員們又都召回來。但人手還是不夠,那天單位頭頭馬大鼻子翻著白眼對我說,“你他媽年輕,臉也還算好看,你去吧,狗日的天天還有炸油餅和燉肉吃?!蔽乙宦犛谐缘木蛠砹松?。去了地方,先畢恭畢敬地見過白臉平頭戴著一副近視鏡的宣傳隊隊長,這個人我認識,和我哥是哥們兒,以前總來我家玩兒?,F在人模人樣了。他坐在那里,把我看了又看,讓我踢踢腳,我只一踢,便給踢準了,這我得感謝教我練武的康師傅。我跟他練過幾年,腰身便跟別人大不一樣,是板正好看,是腿有腿,腰有腰,走起臺步利索好看,來幾個后翻,一百來斤的體重輕輕松松。想想那三四年的功夫天天在體育場壓腿劈叉也沒算白受罪,現在有油餅和燉肉吃。我那康師傅,原來是帶戲班的,渾身好武藝。我去他那里學武,只是晚上去,在大月亮地里,踢,踢腿,拉,拉膀子,出,出汗,直把自己拉得身板十分受看。上了臺,下邊一時有多少眼睛餓餓地盯著我看,看我走圓場,看我金雞獨立,金雞獨立站穩后還要再把那條腿慢慢抬起往上一挑,挑過頭,這叫亮靴底,這一挑就高過了頭,臺下自然是一片喊好。因為是要宣傳形勢大好,所以把過去現成的二人臺曲牌填了新詞讓我們唱。和我唱對手戲的那個女的叫劉利華,比我大兩歲,人長得不是出奇的好,鼻子那地方多少有點塌,但一化出裝來誰都說好,臺風也好,她一出臺就滿臉笑盈盈的,人們就喜歡她。她拿兩把粉紅扇子,我拿兩把藍色扇子,這么一抖,又那么一抖,這么一轉,再那么一轉,一時間滿臺上都是花團錦簇。服裝呢,是過去的老服裝,一粉一藍的亮緞,上邊還釘著亮片云字頭。就我們兩個,在臺上穿來穿去,若是臺步走快了是粉中有藍藍中有粉,那才是個好看。唱詞卻是嶄新的,一句句都只說現在的形勢大好。二人臺小戲原是調情的,一旦唱起,人們就根本不聽你在唱什么詞,只是聽那熱烈的旋律,男一句,女一句,一句頂著一句。最后來個全場停,一臺都是靜的,那男的,便是我,出口一聲“砰——”身子一下子聳起來,在金雞獨立了,那女的,便是我那搭檔,緊接著來一句“啪——”跟著軟下腰身,來一個低低的臥魚,兩眼只熱熱地望著我,真是妖嬈到十分,這個“啪”簡直就是九曲回腸般。就我倆,一“砰”一“啪”緊趕著,氣氛就更加熱烈,唱完回了臺口。白臉平頭的隊長會馬上攔住我倆,唐山口音真是侉,侉里又有些婉轉,他緊著說:“返場返場,再他媽浪一段兒?!蔽覀z便喘氣,劉利華胸口那里是一片波浪起伏。那邊樂隊的過門早又重新響起來,隊長只抬起手,在肩膀上拍一下我,再拍一下劉利華,再伸出兩只手把我倆同時一推,嘴里是一個字:“出”。我和我那搭檔劉利華便在歡快的過門中再次出場,再浪,浪過后,臺下又是一片急風暴雨般的掌聲?;氐脚_后,緊著換衣服,又該著下一個節目了,這次我是演老漢,對著鏡子在額頭上畫三道,嘴邊也各畫三道,我那搭檔劉利華不讓我自己來,她要給我畫,我用一口氣把臉繃緊了,先繃左邊的腮幫子,畫了,再來一口氣,再繃右邊的腮幫子,也畫了,再把頭伸過去,腦門兒上也畫了。然后把胡子戴了,是小胡子,往鼻孔里一插就得。然后彎著腰哆嗦著出臺了。我那搭檔只站在臺口望。忽一日有人對我說?!澳銊e看劉利華鼻子有點塌,人卻有福氣,對象在部隊提連長了?!蔽毅读艘幌?,這才知道她已經有對象了,而且是個部隊當官的。心里雖沒事,卻有點慌,嘴里還硬,“她搞對象跟我有什么關系!”說話的是丁紅衛,是個男旦。男旦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所以他的戲很少,平時在隊里打打雜,拉拉幕,抬抬服裝箱。

    宣傳隊,有隊長和副隊長,隊長白臉平頭長得也算是齊整,卻沒唱過戲,只管教訓人,副隊長是兩個,一男一女,原是劇團的。他倆只管教怎么演怎么唱,怎么做怎么來。女副嗓門大,化裝時總愛大著嗓門說的一句話是:“唱好唱不好,把臉化好看些,給人們個好臉看?!泵炕b前必是她來調底色,調那么一大碗,人人過去用手指挖一塊在手心里,然后再涂到臉上去。去鄉下演出,卸裝只用鄉下的胡麻油,從尺半高的綠玻璃瓶里倒一些在手里往臉上涂,一時都是滿臉花的鬼臉,每人一個熱水盆子,“唿嚕唿?!钡叵?,洗完再去吃飯,是燉肉,是油炸糕,每人一碗。和我搭檔的塌鼻美女劉利華總是坐我身邊,非要把半個油餅給我,要把碗里的肉夾幾塊給我,說她吃不了那么多。我看著她,只覺奇怪,她只要是一卸了裝便好像換了一個人,沒那么好看了,鼻子上便像是一下子少了那么一塊。我對她說,“你要是不卸裝有多好?!彼f哪有演完戲不卸裝的。其實她說的也不對,有時候,演完了,太晚了,我們沒時間卸裝了,就那么往回家趕,回了家再說。那一次,演完戲往家里趕,父親來開門,嚇了一跳,說你就不怕把路上的人嚇死!好在,半夜三更路上也沒什么行人,要有,也是掃馬路的,清凈的夜,大掃帚劃拉在大街上“嘩啦嘩啦”的,不知怎么讓人多少有些難過。

    “在隊里,”這是宣傳隊里人們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人們那時候都反感說劇團,劇團里就是戲子,而宣傳隊卻是個嶄亮的詞,像是好聽,像是身份也不一樣了。在隊里,好處是經常能看到演出和新電影,但不叫看,只統統叫了觀摩,是觀摩學習,并不是什么看戲,這樣一來呢,就像是在做一件正經事,與眾不同的事。女副嫌發票麻煩,就讓塌鼻美女劉利華來發票,這樣一來呢,每次我的票都是和她挨在一起,而又都是與隊里的別人離遠了,比如他們在一排二排,我就一定是和她在了五排六排,或干脆是最后一排。這一次,是看電影,內部片《山本五十六》,她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顆雞蛋,說你吃了它,我估摸你餓了。我倒是不餓,卻想吃她那顆蛋,電影院里黑黑的,她還把雞蛋皮給剝了,卻想不到是顆咸雞蛋,吃得只想喝水。吃著她的咸雞蛋,只聽她在一旁小聲說不想和她的對象處了。我說,“他不是當連長了嗎?”塌鼻子美女劉利華說,“當團長我也不跟他?!蔽倚睦锉銇y跳。說,“那你跟誰?”她卻撲哧一笑,倒問我,“那你說呢?你說讓我跟誰?”一只手已經端端放在了我的手里,小聲說,“我手涼不涼?”我說,“熱得很?!彼f,“你真覺得熱?”我倒沒了話,心怦怦亂跳。

    “要跟了他,我得去內蒙,我不想去內蒙?!彼终f。

    我不說話,只管心跳。

    隔天再上臺,我便發現她的眼神不一樣了,有了電,而且很足,我只覺要被電著,便一次次躲閃了她,卻又躲閃不過。臺上這樣,站在臺口上的人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女副這天找了我,她手里托個茶杯,因為化了裝,每喝一口水都把兩片嘴唇翻起,“嗦嗦嗦”喝一口,她對我說,“我們都是來到一起宣傳形勢大好的,要沒有一絲私心雜念才好?!薄班锣锣隆庇趾纫豢?,又對我說,“年紀輕輕,不要搞出麻煩才好?!蔽艺f,“我哪里不好?”女副又忽然不說了,“嗦嗦嗦”又來一口,眼珠轉到這邊,忽又轉到那邊,轉到那邊,忽又轉到這邊。舊劇團的人還是心直口快的。她又看看左右,小了聲,“你要是跟小劉好了,你會被判刑的?!边@話嚇我一跳。我忙說我沒跟她好,她有對象。女副隊長說你知道就好,“但你知道不知道破壞軍婚會判幾年?”我更嚇壞了,一時都結巴了。心比嘴還結巴。

    再演出,劉利華的眼里電像是少了一些,女副像是也找她談過了,再過些時候好像是沒電了,因為對不上了,她那眼神跟我對不上,所以電也就接不上了。夏天快過去了,我們到鐵路工地上去演出。這天的節目,我們是最后的壓軸,所以劉利華要我跟她去新修的鐵道那邊去看看,“那有什么好看?”我說,但還是跟了去,新修的鐵道是靜的,鐵道的西邊和東邊是高粱地,在月亮下閃光。我們便坐下來,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銀子一樣的白亮。劉利華先是不說話,然后說話了,冷不丁說她很冷。我說我還熱呢。停了片刻她說你就不懂得抱住我。我心里只是亂跳,只是不得要領,我側過身抱她,她卻一仰身人已經在我懷里。恰這時樂隊的演奏很是激烈,好像一世界都要地震了,是鼓聲大作。時間原是過得很快的,她突然說,“我們現在結婚你敢不敢?”我一時暈掉,心想結婚是種種禮儀加在一起的那種事,卻偏沒往別處去想。就那么緊緊抱了她,也不知還能抱多緊。只聽她在喘,“嘶嘶嘶嘶,”她把我抱緊在她身上。又說,“現在結婚你敢不敢?”一個人暈到我這樣真是不可饒恕。我還沒懂。直到我們松開,快到我們的節目了,我們朝舞臺那邊走,臺子是露天的,這時有露水下來,臉上時不時涼涼的。我才猛然明白她的話是什么意思,我心里頓時起了大震動。我聽見我顫抖著對她說,“我敢?!庇终f一句,“我敢?!彼齾s不再說話,堅定了步子,很快到了臺子邊上。這晚的演出我完全暈掉,是跌跌撞撞。演出完,再也找不到她。隊友們往車上裝道具的時候我看到了一下她,只一閃。

    第二天,她沒出現,之后,她都沒出現,我又不敢問。后來才知道,她去了內蒙。之后很久,有一次演出完喝了酒,女副小聲對我說,“你沒給判五年是萬幸萬幸?!边@時候,和我臨時搭檔的是女副。她嗓子有些啞,但唱得亦是很好,每走圓場,身子必壓得很低,倒像是在那里趕一群雞。

    “咯咯咯,咯咯咯,”女副和我在臺上演,有人在臺口怪聲怪氣小聲笑:“咯咯咯”是丁紅衛。

    “雞啊,你是只雞??!”女副對丁紅衛說你笑什么笑?

    “我哪里敢笑?!倍〖t衛說,“我是咳嗽呢?!?/p>

    “我看你是吃飽撐的?!迸睂Χ〖t衛說。

    “我哪來那么多糧票,我還能撐著?!倍〖t衛笑嘻嘻地說。

    那個年月,吃什么穿什么都要靠票證,可以說那就是個票證時代,沒了票證你就會抓瞎。那一年,快過年了,一個中年婦女在商店門口大哭,因為她把票證丟了,也就是說這個年她們一家將沒的吃。既沒有魚也不會有肉,比如說豆腐和白菜這樣普通的東西,當時也要票證,沒了票證就沒了一切。去飯店吃飯,先去開票口開票,幾個菜,多少主食,菜是不要票證的,而主食是一定要票證,幾個饅頭幾碗米飯,算好了,多少錢多少糧票,沒有糧票萬萬不行的,當時有辦法的人手里都有全國糧票,手里有了全國糧票就意味著你有極大的自由,你可以全國各地到處跑,而你如果沒有全國糧票便只好乖乖在你那個城市待著哪也去不了。票證能把一個人死死拴在原地不動真也是個奇跡。那個時代的奇跡很多,包括一個醫生用一根銀針把成百的啞巴兒童扎得能開口說話。那些被銀針扎到會說話的兒童現在在哪里?

    宣傳隊,只能叫宣傳隊吧,人們喜歡去宣傳隊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能吃上好的,演出前演出后都吃,一般來說演出前少吃點,怕吃撐了上臺笨拙了,演出前的吃是小吃,墊補幾口,草草收兵,演出完才開吃。在工廠演出,會有三四個菜一個湯,主食是隨便吃,在鄉下演出,吃上沒那么多的花樣,卻更實在,每人可得一碗燉肉,燉肉大饅頭,或者是北方的油炸糕,這是主食,菜照例是燉肉。演出,是越往遠了走越受歡迎吃得越好。城市附近的村子看演出的機會多,好像不怎么太稀罕宣傳隊去他們那里演出。宣傳隊去哪里演出,演幾場,都是上邊開會定的,當然宣傳隊也可以自己去找。這年冬天,下了好幾場大雪,白茫茫的大雪晃得人連眼都睜不開,這天,正隊開口說了話,“咱們不能再待了,咱們去一趟白溝吧?!贝蠹叶疾恢腊诇显谑裁吹胤?,一問才知道是在山西與內蒙的交界,要很早就得開車過去,大概要在路上跑四個鐘頭。隊長跟樂隊的那幾個人一邊裝車一邊呵手一邊說,“全內蒙,媽的,也就最數白溝的羊肉好吃了,因為白溝那地方地上長的全是中草藥,羊吃了那種草你說那羊肉能不香嗎?”因為離城市太遠,去那里演出的團體就很少。我們明白,今天能好好吃一頓羊肉。雖然天還下著雪,我們出發了。車先是在二級路上開了好一陣子,后來就進山了。我們在車里看到了山坡上的土長城,土長城就是沒有用磚包過的那種長城,據說更加古老,可以追溯到戰國時期,土長城在明代的時候被統一修過,便有了明代的古堡。那些堡子,有許多我們都去過,去演出。記得其中的一個古堡里靠著山溝的地方有一個很深的洞,當地人叫做“死人洞”,下了洞往里邊走,會看到里邊有許多死人的骨架,都是明代戰死在這里的俘虜,而且都沒有頭顱。當地老百姓保留著一個習慣,就是每年的十月初一都會來這里給那些戰死的明代將士送寒衣。據說每到了那幾天,晚上都會聽到這里有人在不停地說話,說“好冷啊好冷啊?!倍叶际峭獾乜谝?。而后來的考古證明了死人洞里的那些尸骸根本就不是明代的,而是漢代。由于下著雪,我們的車開得很慢,山路在山間盤來盤去,所以師傅開車很小心。天就這樣慢慢黑了下來。天黑下來后我們才感覺到雪是下得真大,因為車燈從風雪里打出去,才可以看到雪是那么密集。車開過死人堡的時候出了一點故障,師傅下去修車,我們在車上等著,不少人睡著了。直到聽到正隊讓我們都下車,說要去推車。我們下了車,四周的山都是黑的,黑茫茫的群山,近處的雪又是白的。丁紅衛拉著我讓我別靠路邊那頭站,讓我站到他跟前,我甩下手偏偏站到另一邊。

    “這都什么時候了,趕去幾點了?!倍〖t衛非要和我站在一起,對我說。又對正隊說,“這要趕去了都幾點了?沒人看怎么辦?”

    我們都看出隊長有些猶豫,但他還是說,“那也得去,這是革命任務,也是我們學習的好機會?!标犻L說的學習的好機會是因為白溝前些年出了一個學毛著的大人物,能把毛主席的老三篇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而這個人物是個小孩兒,才三歲,沒有上過學,不認識字,但他能把老三篇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因為出了一個這樣的人物,白溝一下子成了遠近聞名的地方,周邊各省市縣區的人都趕到這里來學習,吃一頓燉羊肉和糕,聽一下這個三歲的小孩背老三篇。一天就算過去了,也算是學習完了。后來這事鬧得很大,省市開會都請小孩兒去給大家背老三篇。

    “那紅小現在夠六七歲了吧?”不知誰對隊長說。

    人們都叫那個背老三篇的小孩兒叫紅小。

    “其實我們是去吃羊肉的?!辈恢l在旁邊小聲笑著對正隊說,正隊踹了一腳說話的,“就記得吃?!?/p>

    “要是不吃你也不來?!蹦侨擞终f。

    正隊說,“是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吃也是為了革命?!?/p>

    “×女人也是為了革命呢?!蹦莻€人說。

    正隊就笑了,說,“那你去×豬吧?!?/p>

    “這也沒錯,×女人也是為了革命,要是沒有新的一代,革命怎么進行下去?!蹦侨擞终f。

    這時候,車啟動了,開車的師傅招呼人們上車,人們紛紛跳上慢慢開著的車。聽得見車轱轆壓在雪地上“喀嚓喀嚓”的聲音,那聲音告訴人們這雪很深。

    車開到地方,車還沒有進村的時候大家都很擔心還會不會有人看這場演出,也許,大家吃點東西就又這么回去了,但到了村里,大家都吃了一驚,白茫茫的雪地里,黑壓壓都是等著看演出的人們。人們都等在這里,一年到頭,人們能看到幾次演出,有時候一連三四年都看不到一場,所以,白溝村的人們把遠遠近近的親戚們都叫了來,就像是過節。那個臺子,是用大門門板搭成的,下邊是一掛一掛的大車,臺下點著兩堆火,臺的上方橫桿上掛著一排白熾的汽燈,雪花在燈光下顯得更加的密集。臺上又搭著苫布,雪花只能在臺口上鑲一個厚厚的邊。不影響演出。

    隊長明顯是有些興奮,他連說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貧下中農熱情真高??纯幢?,已經接近晚上十點了。我們便趕快化妝,女副還是那句話,“唱好唱不好給人們個好臉看,都化得漂亮些。演好演不好給白溝個好臉看,都化得漂亮些?!蔽覀兓瘖y的時候,村革命委員會主任,那個復員軍人從臺下大步走過來,問 ,“先吃飯呀還是演完了再吃?”隊長說,“大概他們也都餓了,先每人墊個油餅吧,演完了再吃?!睆蛦T軍人便又轉身離去,不一會兒便有人端來了熱騰騰的油餅,還有一盆羊雜?!跋葔|補墊補先墊補墊補?!贝逯魅螌Υ蠹艺f。

    演出前,照例讓紅孩兒站在臺上背一下《老三篇》。大家就都涌出去站在臺口那里看,紅孩兒是長大了,但個頭還是小小的,雪下著,下得那么大,從后臺看紅孩兒,他小小的一個人就像是站在雪里一樣,雪下得有多么緊,好像是要把紅孩兒給埋了,又好像紅孩兒在不斷地上升,人一直在往上升,要漂起來了。他站在那里一字一字地背《為人民服務》。我一邊嚼油餅一邊聽,果真是一字不差,心里便感嘆,也不知他是怎么背會的,再過一年,他應該上學了吧。紅孩兒這時已經背到《紀念白求恩》了。緊接著,那邊的音樂已經響起。第一個節目照例是舞蹈。上了臺,更加讓人感動,白茫茫無邊際的雪里,像是都是人,一張張臉仰著。臺下的那兩堆火,火焰有多高,忽然覺得這不是演出,而是碰上了什么革命大事,有什么順著火焰已經飄了起來,很遠的地方,有燈光還不停地朝這邊照過來照過來,還有人朝這邊走。白溝太偏僻了,我在心里很感動,在臺上,只能看到最前邊的人臉,遠處,便是黑壓壓的一片,前幾排的人臉,也許是被火光照著,眼睛都格外地亮,格外地餓,也只能用這一個字來形容,都餓餓地看著我,如果眼睛是嘴的話,那些眼睛可能會把我和我的搭檔丁紅衛都給吃了。歡快的音樂永遠缺少不了鑼鼓和那一直往上往上再往上的笛子和嗩吶。這已經接近半夜。音樂聲傳得很遠,那真是一種讓人無法抵抗的誘惑。我直到那一刻才明白把臺子搭到空地上是有道理的,空地可以站更多的人。唱完三段的《打金錢》緊接著就是返場,返場時白臉平頭的隊長出現了,在臺口像哄小雞一樣又把我和丁紅衛又從臺口轟到了臺上,隊長的唐山口音真重,“再唱一段再唱一段?!蹦菚r,和我搭檔的是這個男旦丁紅衛,劉利華離去,女副替了幾場,現在是丁紅衛。丁紅衛化出妝來也真漂亮,不知怎么就傳了出去她是個男的,所以人們都要看他。再次退場,臺下的人都涌了過來,要看丁紅衛的那張臉。演出吃飯,吃飯演出,村主任一直都陪著我們。這次演出完,已經是后半夜,大家去村小學校去卸裝,然后是吃飯。這時候那個紅孩兒又出現了。村委會主任在跟隊長商量一件事,居然是,能不能讓紅孩跟著我們去演出,不過是加一個節目讓他背老三篇。我們才知道,去年紅孩的父親因為磚窯崩了被砸死了,村委會主任的意思是讓紅孩兒跟上去演出,去宣傳大好的形勢。

    “這也是一條出路?!贝逦瘯魅握f。

    隊長的嘴里慢慢轉著一塊饃,老半天才說,“那怎么行,宣傳隊里跟著個七歲的孩子?!?/p>

    村主任嘆口氣,看一看站在一邊的紅孩兒。

    “你他媽的要是七十歲就好了,誰讓你才七歲?!贝逯魅握f。

    我們吃飯,說話,外邊下著雪,那些看演出的人還不散,趴在窗臺上朝里看,我吃完飯,要出去小便,丁紅衛也跟了出來,他跟在我后邊說,“要是不回去我今天跟你一個被窩睡?!蔽艺f還有什么想法?“我建議你去跟豬睡?!蔽覀內バ”?,馬上又跟了不少人過來堵在廁所門口,這已經是后半夜。村委會主任也跟在后邊,卻把他們打散,說,“看?呢,看?呢,看得人家都溺不出?!蔽倚χ?,只覺脖子那里涼起來,雪下大了。

    我們的車,離開白溝村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兩點多,車慢慢開動,有不少人跟著。從白溝村出來,往東,要過那條河,河水早凍死了,過了河,上了坡,才可以把車開到土路上。人們把我們送到了河邊,看著我們的車開過河,河水凍得真結實。連一點點響動都沒有,回頭看看,河那邊一溜火光,人們還站著。但讓人想不到的是車在上坡的時候,突然慢慢慢慢往下滑?!翱煜萝嚳煜萝?!”師傅大喊讓人們快下車,車上的人,睡著的和沒睡著的都趕忙跳下了車。那車一開始滑得很慢,是倒退,是移動,及至等到人們都下了車,那車才快了,朝下滑,剎不住車,我們眼看著車在下滑的時候碰了一下河邊的石坡,然后,車用很慢的速度開始打斜翻倒,然后,在封凍的河床上快速地滑到了對面。站在河對面還沒走白溝的人又都朝河這邊跑過來,其中,還有紅孩兒,小小一個人兒,兩只眼里卻有著熱切的閃光。

    黑暗中,丁紅衛緊緊抓著我的手,我也抓著他的手。

    那天晚上,躺在被窩里,丁紅衛問我睡過塌鼻子沒,我說放開手!丁紅衛又說是我唱得好還是老塌唱得好?我說,“放開手!”

    紅孩現在已經四十多了,后來再見到他,他居然還一字不識。再讓他背老三篇,他竟一句也想不起。他現在的工作是賣包子,在村口開了個包子鋪,賣豬肉包子。

    丁紅衛這天在后臺,忽然對我說,“我的褲帶不行了,快借我褲帶使一使?!蔽艺f褲帶還有借的?“你借了我的褲帶我系什么?”結果這天,丁紅衛真的在臺上把褲帶給跳斷了。從臺上下來,我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出事了,好在褲子沒在臺上掉下來。丁紅衛系的是一條牛皮褲帶,是他父親當兵時的一根褲帶,他拿著那根斷了的褲帶在后臺追著讓我看,說,“你真是見死不救?!蔽艺f,“褲帶還能隨便借給人?”我不想再跟他說什么,我特別不愿意看到他當著人那個樣。我一甩手走開了。丁紅衛的父親是京劇團的鼓師,我們這邊唱二人臺樂隊沒鼓師,把他父親請來,居然也成。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京劇和二人臺,那個鼓怎么打?我問丁紅衛,他說他也不知道,他說他也懶得問他父親,有時候他父親還會給我們拉胡琴。拉胡琴的時候他的嘴總是動,隨著節奏動,如果不讓他動他就使不上勁了。我們總在旁邊說“別動別動”。丁紅衛的父親就把嘴鼓嘟著,但馬上他就憋不住了,“哈哈哈哈”笑了起來,說,“不拉了不拉了?!边@天演出完,吃飯的時候我才對丁紅衛說,“你也太玄了,把褲帶都跳斷了,要是把褲子掉下來我看你怎么辦?!倍〖t衛已經不生氣了,說這不算啥,“那邊?!倍〖t衛一說那邊我就知道他是在說京劇團,說他爸爸那邊。丁紅衛說“那邊更熱鬧,演《紅燈記》,李鐵梅用勁太猛了,唱到‘咬住仇,咬住恨,咬碎了仇恨強咽下?!挥脛?,把頭上的辮子給拽了下來?!薄昂髞砟??”我說?!熬湍敲闯?,手里拿著根掉下來的辮子就那么唱完?!倍〖t衛說,忽然捂著嘴笑了起來,這件事可真是太好笑了,想一想就讓人笑。丁紅衛的父親是文藝兵,丁紅衛的爺爺是唱評劇的,旦角兒,在他們老家那一帶十分出名,名字就叫“小水靈”,后來調到這邊的評劇團來當團長。丁紅衛的父親還是個美食家,會做菜,丁紅衛拉我去他們家吃飯,那天是他的生日,丁紅衛的父親做了一桌子菜,我們去了五六個人,丁紅衛的父親在廚房里做菜,那天最好的一道菜也就是清蒸帶魚,我是頭一次見那么大的帶魚。菜上到差不多的時候,丁紅衛的父親過來對我們說你們趕緊吃,涼了就不好了。我們就倒酒吃起來,吃得一屋子嘴響。后來丁紅衛的父親也過來和我們一起吃,我們夸他菜做得好,他喝口酒,吃口菜,抹抹嘴說這算什么,鳳臨閣的菜才做得好,鳳凰趴窩??上菐讉€大廚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又說,這算什么,興中軒的菜才好,紅燒豬頭,可惜那幾個大廚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丁紅衛父親說的這幾個飯店我影影綽綽也像是聽過,我問丁紅衛的父親,我說,“叔,這些飯店現在都在什么地方?”丁紅衛的父親說,“還在呢,就是‘工農兵一部’‘工農兵二部’,‘工農兵三部’?!蔽抑肋@幾個叫做工農兵幾部幾部的飯店,我說,“還是原來的名字好,‘文革’結束了,老名字怎么還不叫回來?”一時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丁紅衛的父親便說飯店,把老飯店的名字一個一個都細細說來,原來都有極好聽的名字。

    “好聽什么,都是四舊?!倍〖t衛的父親笑著說。

    “‘文革’都結束了,我看過去的名字還會給叫起來?!蔽艺f。

    “是不是?”丁紅衛的父親看著我,倒好像我這里有什么答案。

    丁紅衛的父親忽然來了興致,從柜子里取出來一個錦面大相冊,讓我們看照片。他翻出一張合影照,像片里的人們都站在一個老建筑的前邊,那個老建筑的門頭上掛著一個金字大黑匾,上邊寫著“鳳臨閣”三個字。但我對這些忽然沒了興趣,我對照片上那個梳著兩根辮子的小女孩感了興趣,我知道丁紅衛家里只有丁紅衛一個孩子,但那張照片里丁紅衛的父親和母親的中間怎么站著個女孩兒?

    “這就是紅衛?!倍〖t衛的父親說家里小時候就把紅衛當做小女孩養的,紅衛小時候大病幾次差點沒死掉,廟里的高僧說,只有把他當小女孩養才會平平安安。

    “那一年,就給他梳了兩條小辮子?!倍〖t衛的父親說,指著照片,說這身衣服是在廟里穿的才算數,進廟門的時候他必須是個男孩子樣,進了廟門才把衣服換了,頭發是事先留長了的,進了廟門就把辮子梳起來,進去的時候是個男孩子,出廟門的時候是個女孩子,這是個講究,“也就是小鬼們以為紅衛是另一個人了,從今往后再也不會找他的麻煩?!?/p>

    “后來呢?”我說。

    “后來果真就沒事了,不再病了?!倍〖t衛的父親說這真是怪事。

    我還想看看那張照片,一個手指,忽然把照片中的那個小孩兒的臉給壓住了,是丁紅衛,他不讓我看,看著我。

    “有什么好看?!倍〖t衛說。

    “老周怎么沒來?”我問丁紅衛。

    “老周忙呢?!倍〖t衛說。

    “這么大的帶魚,他誤了?!蔽倚χ鴮Χ〖t衛說。

    “這個老周,說好了他要來嘛?!倍〖t衛說。

    老周是文化館的筆桿子,那幾天正跟著我們改劇本,跟我們吃在一起住在一起。老周說他會根據我們的情況好好兒來一個本子,讓我們宣傳隊在這次匯演里拿他個一名二名。

    ……

    王祥夫,1958年生,遼寧撫順人。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三十余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趙樹理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第二屆中國民族美術雙年獎、2015年亞洲美術雙年獎。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