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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河》雜志2020年第1期|袁凌:鳥神(節選)
    來源:《延河》雜志2020年第1期 | 袁凌  2020年01月09日06:09

    1

    “是你害死了他!”

    離開殯儀館的路上,景偉媽媽忽然沖他的姑姑叫喊起來,神情歇斯底里,我們都吃了一驚。

    姑姑委屈得一言不發。景偉渾身包得嚴嚴實實,插著管子在ICU病房里躺到第二十天,已經沒有自主呼吸和心跳,腦電波成了一條直線之后,景偉媽媽仍舊不想拔掉管子。是姑姑做主聽從了醫生的建議。

    也難怪,景偉是獨生子女,家里一直領取讓人羨慕的每月20塊補助費。對于他媽媽來說,接受這個事實是很難的。

    我從小就認識景偉和他的媽媽,一直喊她阿姨。至于景偉爸爸,我從來沒有見過,甚至沒有聽見他們提起過一次,以至于我下意識地覺得景偉是沒有爸爸的,直到報考初中時填表格,景偉在父親那一欄填了“離婚”,被我從他遮住的袖子縫里看見了。我的爸爸媽媽應該是知道景偉爸爸的,他們和鄰居們也從來不提起,我想是由于阿姨。

    阿姨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在市動物園當飼養員,在猛獸區,我們都知道景偉有個喂老虎的媽。雖然她騎車下班回到柏樹林以后,只不過是個挎著菜籃子匆匆趕去菜市場的婦女,和我媽媽沒有什么兩樣,我見到她還是有一絲敬畏,似乎聞到一股依稀的凜冽。畢竟喂老虎這么一份職業,就和當腰里別著手槍的警察類似,對于小孩子來說并不尋常。

    有兩個周末,我曾經約上個把同學,拉著景偉一起到動物園里去看老虎,暗中也是看看喂老虎的阿姨。有這么一個阿姨,顯得我們和其他來動物園游玩的小孩們身份不一樣。景偉卻沒精打采,一點也沒有分享我們的興奮的意思。一路上他都在打退堂鼓,好不容易進了動物園大門,又在猴山和百鳥林磨磨蹭蹭,就是不肯挪腳去猛獸區。他說自己喜歡看猴王和孔雀,不喜歡看老虎。似乎并不是他的媽媽在這里喂老虎獅子,倒像是我們拉著他去看我們自己的媽媽似的。到后來我們只好把景偉扔在百鳥林,自己去看老虎和景偉的媽媽,也說不清我們到底想看的是哪個。

    我們去得早,趕上飼養員提著桶給老虎喂食。隔著鐵柵欄我們只能依稀看到影子,不知道是不是輪到景偉的媽媽喂食,我也不敢喊“阿姨”,怕打擾了這個肅穆嚴重的時刻,鬧出亂子,只是把心提到嗓子眼,大氣不敢出地聽著內室的動靜,老虎低沉的嗷嗚,有些像貓,或許還有飼養員的輕叱,像喂豬那樣輕拍不聽話的老虎的腦袋。

    說白了我們什么也沒看到,甚至都沒有看到阿姨提著空桶從虎山后門出來。去了兩次都沒瞧見。但離開那里的時候,我們心里仍舊感到極大的滿足,似乎參與了一次秘密歷險,已經和同班別的小朋友很不一樣了。只是景偉不在讓我們有些喪氣。

    我們回到百鳥林,景偉仍舊待在那里。我發現他仰著頭,在對那些鳥兒吹口哨,有一群鳥兒落到了他這方的網罩上來,呼應著他。一看到我們,他立刻住了口,顯出有點惶恐的樣子來,似乎是被人發現了秘密。

    我忽然想到,景偉不肯去猛獸區,到底是怕老虎,還是怕他媽呢。

    在家里,景偉確實很怕阿姨,比我聽話得多。雖然他比我大一歲,個子比我高出半個頭,膽子卻很小。我們常常去碑林一帶玩耍,從柏樹林的老街坊走幾步就到了城墻根。那時候西安的城墻還沒有重修,磚都被扒光了,只剩下光溜溜的夯土垛子,帶著大大小小的洞,像蜂窩。大洞大都是河南過來收破爛的人掏出來的,他們在城墻根搭窩棚,城墻洞就成了儲藏廢品最好的地方。城墻半腰上的洞則可能是筑城時自帶的,好多鳥兒在洞里筑巢,成了孩子們覬覦的目標。城墻有點斜坡,手腳利索的男娃可以爬上去,在干著急的大鳥眼皮底下掏出毛茸茸的小鳥,小心翼翼地捧下來,小鳥骨肉沒有長全,在手心里軟弱無力地叫著。女娃大多只能望著。

    有些男孩子們會玩彈弓,在碑林附近高高的槐樹下仰著頭閑轉,“嘣”的一聲石子發射出去,偶爾打下一只鳥來。他們也對著城墻上的鳥洞瞄準,趁著母鳥回巢哺食,無暇分心的時候,一彈弓把母鳥打下來。這樣一窩小鳥也就慢慢餓死了。

    景偉從來沒有玩過彈弓,他遠遠躲開那些男孩。他都沒有到爬到過城墻頂,這連我都做到過,順著城門旁邊的登城斜坡上去,雖然城墻頂上也只是黃土,遠近一望都是灰蒙蒙的,并沒有什么好玩的。他也不敢去河南人的洞口探險,順手偷個瓶子盒子之類。他說是阿姨不讓他這樣。在外面玩的時候,他總是在擔心著媽媽什么時候到家,每一串經過城門洞的自行車鈴的“叮當”聲,都會讓他的眉毛有些跳起來,擔心是阿姨騎到了。有時候我覺得景偉很不好玩,不想跟他一起玩;但因為兩家住得太近,在學校課桌又挨著,到后來我們還是在一起玩。

    我樂意跟景偉一起玩的原因還有他會吹口哨,學各種鳥兒的鳴叫,惟妙惟肖,讓我想起課本里學到的“公冶長”,鳥兒似乎把他當成了同類,忽略了他的外表,被聲音逗弄著落到地上,吃我們擱的東西,甚至飛到他的手上來吃食。而我一旦伸手,鳥兒就受驚飛走了,景偉也從來不讓我用手拿鳥兒。有時候景偉會站在城墻根下邊,吹口哨逗墻洞里的小鳥,逗得它們圓圓的小腦袋在洞口擠成一團,嘴里急切地鳴叫,以為老鳥銜食歸來了。

    有一天我們在東方朔墓對面的城墻根下玩,景偉這樣做的時候,有只小鳥過于急切,頭往洞外伸得太長,加上小鳥頭重腳輕,一頭從城墻上栽了下來。好在它的翅膀已經長出來一半,一路撲騰著抵消了重力,順城墻斜坡滑下來,沒有受傷。小鳥毛茸茸的,正是我想象中的樣子,兩條微紅的細腿支撐不起身體,在地上撲棱。

    我走過去拿起了小雀,小雀在我的手掌下瑟縮,能感覺到它火柴一樣細小的骨頭在發抖。景偉伸手過來接過小雀,小雀在他的手掌里平靜下來,他摩挲著小雀,仰頭看著城墻的斜坡,上面有一些小洞和別的男孩攀爬蹬出的依稀腳窩。忽然景偉說,他要把這只小鳥送回去,就開始往城墻上爬。

    我呆呆地看著他往上爬去,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行為,簡直超出膽大的層次,到了老師在課堂上說的“勇敢”,沒想到這個詞會落在眼前的景偉身上。他把雀兒揣進衣兜里,手腳并用貼著城墻往上爬,干土撲簌簌地滑落下來,冒起塵煙。我能看到他繃直了踩緊墻窩的腳弓,和露出青筋的手背。他就這樣爬到了離地面兩個大人高的鳥窩附近,小心翼翼地縮回一只手,從衣兜里掏出小鳥,送到頭頂的鳥洞里去。

    景偉準備原路退下來的時候,忽然響起一陣呵斥:“干啥哩!”伴隨著一陣自行車鈴鐺。

    這是阿姨的聲音。她通常是從和平門進城的,今天她不知為何,繞道城墻根騎車過來,正好趕上這一幕。

    我有點嚇傻了,隨著阿姨的呵斥,景偉從城墻上滑落下來,也近于跌落,刮擦出一股濃烈的塵灰,人到了城墻根就摔倒了,蜷縮在地上。

    阿姨的自行車“哐啷”一聲摔在地上,趕過去抱住了景偉。景偉的身體弓縮著,抱住自己的一只腿。臉上和身上都是城墻土,黏合著血跡,但看起來小腿更嚴重。阿姨喚著景偉的小名,景偉沒有哭,也沒有出聲,身上像剛才那只在我掌心里的小鳥一樣,微微發抖。

    送到醫院檢查,景偉臉上和身上擦破的傷不要緊,小腿骨折了。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撂下了不少課程。本來景偉的學習還可以,從那以后就落到后邊去了,一直沒趕上來。三個月后來上課的時候,他的腿還上著夾板,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去掉夾板之后,腿看起來完全復原了,但我總覺得他走路的時候有點和過去不一樣,又看不出是哪里不一樣,后來有天一起玩時,我在身后看他走路,忽然明白,受傷之后,他的右腿稍微縮了一點點——就那么一點點,除非在身后用心觀察,否則根本看不出來。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再也沒有開口召喚過鳥雀,甚至不再到城墻根去玩兒了。我上五年級那年,西安城墻重修,包上了青磚,那些鳥窩和人踩出的腳窩兒全都消失了。城墻變得讓人有點兒不認識,但不能不說比起先前要洋氣一些了。

    2

    景偉上了一所普通高中,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少了。高三畢業之后,景偉沒有考上大學。阿姨辦理了病退,讓景偉進動物園頂了她的班。

    景偉并沒有去接她的班去喂老虎,猛獸區的飼養活計,阿姨交給了一個她手把手教出來的姑娘。景偉分在了百鳥林。動物園從東郊搬到了秦嶺腳下,變成了野生動物園,景偉平時住在單位宿舍,回柏樹林的日子就更少了。

    我只去野生動物園玩過一次,特意去百鳥林看了一下。這里和在東郊時一樣,仍然有一張很大的蒙住天空的網,鳥兒們在大網底下時飛時落。在一排隔成單肩的小平房里,兩個飼養員正端著臉盆進出,給這些比較珍貴的熱帶鸚鵡或者紅尾雉雞分發午餐,盆里是切成片的水果和碗裝的雜糧。其中一個是景偉,他分發食物的動作不緊不慢,那些鳥兒不遠不近地跟他保持著距離,似乎彼此全不相干,只是被動地完成各自的角色。

    我敲著玻璃跟景偉打了個招呼,他抬起頭來,認出我之后微微笑了一下,似乎有點尷尬。我擺擺手走開了,讓他安心干活,心想這應該算一份適合他的工作,阿姨的這次安排還是不錯的。只是他身上那種說鳥語的天賦,似乎完全消失了,或許是從城墻跌下來那一次嚇忘了。

    阿姨的下一次安排是景偉的婚事。她介紹給景偉的對象是當年自己的徒弟——那個猛獸區的女飼養員。

    在景偉的婚禮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她。那時剛剛時興長裙曳地式的婚紗,在頭紗和首飾包裹中,她的臉搽得微紅,看起來和別的新娘子沒有什么不一樣。景偉穿上西裝也還像模像樣的,我有些下意識地去看他的右腳,經過這么多年終于完全恢復了,沒有任何讓人擔心的地方。倒是阿姨顯得有點拘謹,作為家長她只是一個人,而新娘子那邊有兩個,在家長發言的時候她啰啰嗦嗦地說了幾句,聽不出什么條理,一點沒有童年的我心目中那種風采。似乎她身上那股凜然的氣息大半減退了。

    聽說景偉是在長安區買的婚房,這樣兩口子上班都能近一些,價錢也便宜。幾年之后,景偉難得地回了一趟柏樹林,和母親大吵了一架,從屋里一直吵到街道上,整個街坊都聽見了。原來景偉那個當猛獸區飼養員的老婆出了軌,景偉想要離婚,阿姨不讓他離,因此吵翻了。

    老婆出軌的對象是野生動物園的一個保安。飼養員需要輪流在園區值班,保安也要值班巡邏,百鳥林的輪換值班時間和猛獸區不一樣,慢慢地就有風聲傳出來。有一天景偉特意晚上回到了野生動物園,在老虎籠子后面的值班室里捉到了疊在一起的老婆和保安。景偉正要扯那個保安,誰知道老婆把被子一掀,光著身子在單人床上站起來說,吳景偉,你就配養個鳥,有啥資格來捉奸,自己的鳥不行,占著窩進不了洞,還不讓別人來了。

    景偉只是渾身抖動說不出話來,這一幕正好被巡查的其他保安看見了,事情弄到不可收場,保安被園區開除,景偉也提出離婚。阿姨不同意的理由是,保安已經被開除,跟媳婦不可能有啥來往了,自己好不容易給景偉相中這么個媳婦,不能落得人財兩空。母子倆吵得很兇,阿姨又恢復了當年凜然的氣概,聲音完全蓋過了兒子。但是向來順從母親的景偉這一次鐵了心,非要離婚,最后憤然離去。

    這件事情和古城內遲遲未來的拆遷一樣,一段時間成了街坊的談資,很多在偏遠的野生動物園里發生的細節,被人們一點點地還原出來,似乎大家都曾親眼目睹。景偉的鳥到底行不行,成了最讓人感興趣的話頭,除了女飼養員的那句話,他結婚幾年沒有孩子,似乎也成了一種佐證。這些閑話又隨時光一點點地消逝,因為景偉離開了野生動物園,再沒在柏樹林出現過,長安的房子也賣掉了,連阿姨都搞不清他去了什么地方。他不跟母親、同學和任何人聯系,完全從世上消失了。

    好幾年以后,我在西咸新區坐一趟很偏遠的無人售票公交車,上車后發現司機很像景偉。他體型瘦了不少,從后面看去,鬢角臉頰的線條也有一些變化,但我仍舊確認是他。和那次在百鳥林參觀一樣,我沒有跟他打招呼,他忙著開車,也許剛才上車時他也沒有瞧見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學會這一行的,公交車開得勻速平穩。下車的時候前車停得有些急,他也跟著踩了一腳剎車。這時我忽然感覺,他腿部的毛病并沒有完全好,這一腳剎車的力道開始有些輕,后來又稍重了一點,我在車門邊稍稍晃了一下,他從監控里可能也看到了。一個人照顧一輛車,不是個輕省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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