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第1期|王松:煙火(節選)
最見津門繁盛處,雙橋雨水萬家煙。
—— 清·查曦《登篆水樓》
序·墊話兒
蠟頭兒胡同再早不叫蠟頭兒胡同,叫海山胡同。當初取名的人眼大,心也大,想著這地界兒東臨渤海,北靠燕山,一條胡同也要有個氣概。叫“蠟頭兒”,是尚先生搬來以后的事。尚先生是秀才出身,來時穿一件藍布大褂兒,挺干凈,四十多歲還細皮嫩肉的。胡同的人好奇,可見他不愛說話,也不好多問。后來聽王麻稈兒說,尚先生他爸是個舉人,舉人都要臉面,不光要臉面氣性也大。頭年兒,洋人的都統衙門要扒城墻,城里人就急了,有頭有臉兒的士紳更不干,挑頭兒出來抗議??煽挂彩前卓?,洋人的軍隊既然能用洋槍洋炮打進天津城,就比渾蛋還渾,就這樣,四百九十多年的老城墻還是給扒了。扒了城墻,也就如同一個人給扒光了衣裳,里外都暴露無遺。尚老先生覺著這是奇恥大辱,一氣之下不吃不喝,愣把自己給餓死了。這以后,尚家敗了,尚先生才搬到這個胡同來。王麻稈兒是賣雞毛撣子的,整天扛著撣子垛走街串巷,城里城外沒有不去的地方兒,也就沒有不知道的事兒。
包子鋪的高掌柜說,王麻稈兒這話,可信。
尚先生有學問,會看相,也懂些醫道。平時給人代寫書信,過年也寫寫春聯兒,胡同的人叫寫“對子”。一進臘月二十,在胡同口兒擺個賣香燭神祃兒的小攤兒,為引人注意,還在攤兒上點一對搟面棍兒粗細的紅蠟燭。冬天風大,為防風,就把這對蠟燭立在一個神龕里。蠟上燙著金字,右邊一根是“福注東?!?,左邊一根是“壽比南山”。蠟燭一點著了得往下燒,燒燒就成了“注東?!?,這邊是“比南山”。再燒,又成了“東?!焙汀澳仙健?。等燒成兩個蠟頭兒,有好事的路過伸頭一看,哧地樂了,兩邊只剩了“?!焙汀吧健?。胡同的人本來就愛逗哏,這海山胡同又是個短粗兒,這以后,也就叫成“蠟頭兒胡同”。
叫“蠟頭兒胡同”,有愛聽的,也有不愛聽的。來子他爸就愛聽。來子他爸說,事兒都是反著說的,反著說,也就得反著聽,叫“蠟頭兒”不是不吉利,吉利。
第一部·入頭
第一章
來子他爸叫牛喜。侯家后的人不叫他牛喜,叫“老癟”。
侯家后在北門外,緊靠南運河的南岸,是個老地界兒。有句老話,“先有侯家后,后有天津衛”。清乾隆年間,曾有一個叫李湜的舉人在自家門口貼了一副對聯,上聯是“天津衛八十三齡鐵漢子”,下聯是“侯家后五百余載舊人家”。倘這么算,這侯家后就應該比天津衛還早幾百年。當年街上有一首謠兒,單說這侯家后的非凡之處:侯家后,出大戶,三岔河口籠不住。出進士,出商賈,數數能有五十五。
但后來,這里的商賈進士越來越少,平頭百姓越來越多,又連年遭受兵燹戰火、天災人禍,侯家后也就不是當年的侯家后了。
蠟頭兒胡同在侯家后東頭兒,南北向,住的都是手藝人,刨雞毛撣子的、修理雨傘旱傘的、绱鞋的、打簾子的。老癟是賣拔火罐兒的。老癟叫老癟,是因為臉癟,還不是常見的瓦刀臉,是腰子臉,舌頭再長一點兒舔不著鼻子,能直接過去舔腦門子,走的街上乍一看,能把對面來的人嚇一跳,都沒見過這么癟的人。人癟,生意也癟,一個拔火罐兒賣不了幾個子兒,人又實誠,拔火罐兒本來是土燒的,卻燒得比炮彈還結實,扔的地上能蹦起來,摔都摔不爛。燒洋鐵爐子的人家,一家也就一個爐子,一個爐子就用一個拔火罐兒,這樣賣著賣著就賣不動了,經常挑著挑子出去一天,怎么挑出去的還怎么挑回來。胡同里的楊燈罩兒跟老癟有過節兒。楊燈罩兒是賣帽子的,有一回,他的帽子車把老癟的拔火罐兒挑子碰了,拔火罐兒沒碎,但楊燈罩兒總該有句客氣話??蓷顭粽謨浩ㄒ矝]說,老癟的心里就窩了口氣。老癟是厚道人,但厚道人都愛較真兒,越較真兒也就越鉆牛角尖兒。這以后,就不愛搭理楊燈罩兒了。一天傍晚,楊燈罩兒在外面喝了酒回來,一進胡同正碰見老癟。老癟本想一低頭過去,楊燈罩兒卻一把把他拉住了,說,有句話,是為你好,甭管你愛聽不愛聽,我都得說。說著就搖了搖腦袋,你這買賣兒不能這么干,忒實在了,街上有句話,叫“把屎拉的鞋窠兒里,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我要像你這么干,早就餓死了。楊燈罩兒說的是他的帽子。街上人都知道,他的帽子不能沾水,一沾水就挼,只能一槽兒爛。
楊燈罩兒問老癟,見過我的帽子嗎?
老癟哼一聲答,見過。
問,怎么樣?
答,不怎么樣。
楊燈罩兒哧地樂了,說,不怎么樣就對了。
老癟抬起頭,眨巴兩下眼,看著楊燈罩兒。
楊燈罩兒說,別看我的帽子不怎么樣,這么賣,就有回頭客,趕上連陰天兒,回頭的更多。說著把嘴撇起來,就你這拔火罐兒,好么,能傳輩兒!買主兒可不賣一個少一個?
老癟不想再跟他費話,扭頭挑著挑子走了。
但楊燈罩兒的這番話,卻讓旁邊的來子聽見了。當時來子正蹲在墻根兒逮蛐蛐兒,他慢慢站起來,回頭看看楊燈罩兒,又看看他爸老癟。這時老癟已挑著挑子走遠了。
來子尋思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爬起來,拎上一根破鐵锨把兒從家里出來。蠟頭兒胡同都是小門小戶,沒廚房,做飯在自家門口兒,拔火罐兒用完了就隨手撂在地上。來子從旁邊的一家開始,見一個拔火罐兒砸一個。老癟的拔火罐兒確實結實,來子又剛七歲多,砸著費勁。等砸到歸賈胡同,實在砸不動了??删瓦@,也砸了幾十個拔火罐兒。早晨胡同的人開門出來,一看就急了,沒拔火罐兒沒法兒點爐子,點不了爐子也就做不了早飯。
這個早晨,老癟又像往常一樣挑著挑子出來,還沒到胡同口兒,一挑子拔火罐兒就都讓人搶了。老癟心里挺高興,以為趕上了黃道吉日,連忙又回去挑了一挑子出來。沒走多遠,又都給搶了。但搶了拔火罐兒的人等點著爐子,一邊做著飯才漸漸醒過悶兒來。這事兒好像不對,一家的拔火罐兒破了兩家的破了,可不能一塊兒都破了。這才想起看看這破了的拔火罐兒。這一看,果然看出了毛病,應該不是擱的地上讓誰碰破的。碰破的也就是個破,不會破得這么爛,再看碴口兒,好像還有砸過的痕跡。蠟頭兒胡同的人心眼兒多,街上的事也都明白,立刻就想到了老癟。俗話說,賣棺材的盼死人,賣拔火罐兒的,自然恨不得這世上的拔火罐兒都爛了才高興??珊娜酥?,老癟是實誠人,又是個老實疙瘩,平時一拔火罐兒都砸不出個屁來,應該干不出這種蔫壞損的缺德事兒。這時,就有人注意到來子。
來子正站在旁邊,面無表情地看熱鬧。
拔火罐兒是燒煤球爐子用的,整天煙熏火燎,里面就掛了厚厚的一層浮灰。來子這個早晨一口氣砸了幾十個拔火罐兒,弄得渾身滿臉都是浮灰。這浮灰不光黑,還細,也輕,弄到臉上洗不凈,洗完了還留著兩個黑眼圈兒。住胡同口兒的劉大頭是玩兒石鎖的,急著吃完了早飯要去河邊兒??上眿D兒沒法兒點爐子,正氣得火兒頂腦門子。這時一聽胡同里的人這么說,就過來一把揪住來子問,說實話,這是不是你干的?
來子的臉一下白了,看著劉大頭,不說話。
劉大頭又瞪著眼問,到底是不是?
來子還不說話。
劉大頭回手抄起地上的石鎖。
來子這才點頭說,是。
這一下就不光劉大頭一家的拔火罐兒是了,門口兒爛了的應該都是。老癟正在街上滿心高興地賣拔火罐兒,胡同的人就急扯白臉地來找他。劉大頭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挑子說,先甭賣了,這事兒咱得說說!老癟先嚇了一跳,又一聽是這事兒,一下也急了,本來嘴就笨,一急就更說不出話了,紅頭漲臉地只重復一句話,這小王八蛋,這小王八蛋!
劉大頭也正在氣頭兒上,就跟了一句,要光是小王八蛋的事兒就好了!
這顯然是半句話,那沒說出的半句是,恐怕還有老王八蛋的事兒呢!
這一下老癟真急了。他急,倒不是挨了劉大頭的窩心罵,是較真兒的脾氣上來了。他牛老癟在這門口兒的街上賣了這些年拔火罐兒,從侯家后到單街子,從北大關到南門外,還從沒讓人說出過半個不字!也是急眼了,轉著圈兒地朝跟前的地上看,實在找不著東西,順手抄起個拔火罐兒就要往自己腦袋上砸。旁邊的人一見要出人命,趕緊過來把他攔住了。
蠟頭兒胡同南口兒往東一拐的街邊,是“狗不理包子鋪”。這半天,高掌柜站在包子鋪的門口兒都看明白了。這時就笑著走過來,先對老癟說,一條街上住這些年了,誰還不知道誰,沒人說是你讓來子干的,肯定是小孩子手欠,蔫淘,這回淘出了圈兒。
又回頭沖眾人說,誰家還沒個小孩子,也不是嗎大事兒,這樣吧,這幾十個拔火罐兒算我買了,大早晨的剛開板兒,也討個吉利,我送各位了!
高掌柜的“狗不理包子”這時已經遠近聞名,不光本地,外地人來天津也都聞著味兒找過來,他在門口的街上說話也就占地方兒。他這一開口,又把事都攬下了,眾人才沒話了。
……
第四章
來子七歲時,惹了這場禍,用一根破鐵锨把兒一口氣砸了門口兒街坊的幾十個拔火罐兒,害得他爸老癟在胡同里灰頭土臉,出來進去都抬不起頭。
又過了一年,來子他媽就癱了。
來子他媽娘家姓胡,在胡同里官稱胡大姑。叫大姑,意思是能說會道兒,敢切敢拉,用尚先生的話說,是手一份嘴一份。胡同的人都知道,胡大姑性子急,脾氣也大。
楊燈罩兒最怵胡大姑。楊燈罩兒在法租界混過事兒,會說幾句洋話。后來不知為什么,跟洋人鬧掰了,但在街上見了洋人還愛搭咯。一次來子正在胡同口玩兒,楊燈罩兒跟兩個洋人從街上走過來。楊燈罩兒看見來子,先跟這兩個洋人說了幾句話,就朝這邊走過來。來子這時也已看見這兩個洋人。來子平時怕洋人,黃頭發藍眼珠,都跟大洋馬似的,看著瘆人。這時楊燈罩兒過來,蹲在他跟前,瞇起兩個小眼兒問,想學洋話嗎?
來子雖怕洋人,也覺著新鮮,就點頭說,想學。
楊燈罩兒說了一句,怕怕。然后讓來子說。
來子試著說了一遍,挺像。
楊燈罩兒高興了,讓他再說一遍。
來子又說了一遍,這回更像了。
楊燈罩兒就拉著來子來到這兩個洋人跟前,讓他把剛學的洋話再說一遍。來子仰頭看看這兩個洋人,又說了一遍,怕怕。這兩個洋人一聽樂了,連連點頭。一個洋人還掏出一塊糖塞給來子,豎起大拇指說,太比安!太比安!楊燈罩兒樂著對來子說,洋人夸你呢。接著又一本正經地說,記住,以后在街上見了洋人,就這么說。當時旁邊的人看著好奇,問楊燈罩兒,教來子說的這句洋話是嗎意思。楊燈罩兒這才捂著嘴說,是法國話,讓他叫爸爸。
后來這事兒讓胡大姑知道了。一天下午,楊燈罩兒從街上賣帽子回來。楊燈罩兒賣帽子沒門臉兒,只是擺攤兒,攤兒是一輛平板車,能推著到處去。但他自己不推,雇個伙計給推,他像個掌柜的倒背著兩手跟在旁邊。這時一進胡同,胡大姑就拉著來子迎過來。蠟頭兒胡同挺寬,能并排走兩輛馬車,可胡大姑往楊燈罩兒的帽子車跟前一站,把路擋住了。楊燈罩兒正低頭尋思事兒,抬頭一看是胡大姑,知道來頭兒不善,定了定神問,嗎事兒?
胡大姑沉著臉,指指來子,看著楊燈罩兒說,你叫他怕怕,叫。
楊燈罩兒明白了,擺手樂著說,鬧著玩兒,那天是鬧著玩兒。
胡大姑的眼立起來,你們家鬧著玩兒,滿街叫爸爸是嗎?!
楊燈罩兒一見胡大姑真急了,也酸下臉說,沒想到,你們家人這么不識逗,得得,以后不逗了。楊燈罩兒這么說,是想給自己找個臺階兒。正要一抹臉兒過去,不料胡大姑一巴掌扇過來。這一巴掌還不是扇,扇是橫著,她是從上往下,是拍,拍的勁也就更大。只這一下,啪地就給楊燈罩兒拍了個滿臉花。楊燈罩兒沒想到胡大姑下手這么狠,一下子給打蒙了,跟著鼻子嘴里的血就都流出來。胡大姑拍了這一巴掌還不解氣,又轉身一腳把楊燈罩兒的帽子車踹翻了,然后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想沖洋人叫爸爸,你叫!以后再敢教我兒子不說人話,我把你腦袋塞褲襠里,你信嗎?!
說完,就拉著來子轉身走了。
胡大姑沒癱時,在家幫來子他爸老癟拉拔火罐兒的坯子。胡同的人沒事兒時,都愛來看老癟兩口子拉拔火罐兒,來不光是看手藝,也為聽胡大姑怎么數落老癟。胡大姑數落老癟,能一邊踩著轉滾子數落一上午不帶重樣兒的,中間還不留氣口兒。最常數落的一套話是,我上輩子干了多少蔫壞損的缺德事兒才嬜了你這么個沒骨頭沒囊氣沒腦袋沒屁股掉了腰子沒胯骨軸兒的倒霉爺們兒真你媽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有一回,在文廟西“撂地兒”說相聲的“大糖人兒”來包子鋪吃包子,蠟頭兒胡同的人讓他把這套話學一遍?!按筇侨藘骸笔浅隽嗣淖炱ぷ永?,最會說繞口令兒,可胡大姑的這套話學了幾遍,愣沒學上來。
這年的年根兒底下,胡同里來了個賣鐵絲燈籠的女人。這女人長得五大三粗,一臉橫絲肉,前后挑著幾十個鐵絲燈籠,像挑著兩座小山兒。進了胡同剛吆喝兩聲,來子跑過來問,燈籠怎么賣?這女人不知是夜里沒睡好,還是剛在哪兒打完了架,好像頂著一腦門子官司,沒回頭說了一句,論對兒賣。來子又問,買一個賣嗎?這女人說,不賣,連辦喪事兒的都掛倆燈籠,哪有買一個的!這話就太難聽了,還不光難聽,大年根兒底下的也犯忌。胡大姑正在院里和泥,一聽就不干了,出來用一只泥手指著這女人的鼻子問,你會說人話嗎?
這女人也不含糊,迎過來反問,這就是人話,你不懂???
胡大姑瞪著她,人話有你這么說的嗎?
女人反問,你說怎么說?
胡大姑問,長這么大,你媽沒教過你?
女人又反問,教沒教過,你管得著嗎?
胡同里矯情就怕這樣,硬可以,但不能兩頭兒都硬,有一邊稍軟一點兒,找個臺階兒也就過去了。一個比一個硬,戧著碴兒一句頂一句地說,天津人說話這叫“拱火兒”。一拱火兒不光兩邊都沒了退路,火兒也越拱越大,這就沒法兒收場了。這時,這女人的幾句話一下子就把胡大姑的火兒給拱起來了。也是這個早晨老癟急著走,臨出門時,拔火罐兒的挑子把剛熬的半鍋棒子面兒粥碰灑了,胡大姑剛跟他著了一通急,正憋著一肚子邪火兒,一聽這女人這么說,一擼袖子就撲上來。
一邊罵,一只泥手就掄圓了扇過來。
她這一回是扇,手是橫著過來的,由于勁兒大還掛著呼呼的風聲。但胡大姑是左撇子,扇過來的是左手。這個賣鐵絲燈籠的女人沒注意,也是打慣了架,本能地一躲左臉,反倒把右半邊臉給胡大姑送過來。胡大姑整天和泥,又幫老癟拉拔火罐兒的坯子,手像男人一樣又粗又厚,這一巴掌鑿鑿實實地扇在這女人的右臉上,啪唧一聲,登時扇出一個大泥巴掌印兒。
這一下就捅了馬蜂窩。
這個賣鐵絲燈籠的女人嗷兒的一聲扔下挑子就蹦起來。她本來是想抓胡大姑的頭發,但胡大姑已看出她的企圖,搶先一步揪住她的一縷頭發又往自己這邊一拽。這女人一疼更急了,立刻跟胡大姑撕巴起來。但這一撕巴就看出來了,雖然這個賣鐵絲燈籠的女人身大力不虧,但顯然不是胡大姑的對手,兩個回合就讓胡大姑按在地上。這女人也不示弱,一反手,又一把抓住胡大姑的胳膊。這一抓胳膊就壞了,這女人是做鐵絲燈籠的,整天擰鐵絲,兩只手就像兩把老虎鉗子。她在胡大姑的胳膊上只這一抓,胡大姑哎喲一聲就蹲下了,跟著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不能動了。
等這個賣鐵絲燈籠的女人挑上挑子得勝走了,來子才去把尚先生叫來。
尚先生也懂骨傷。先把胡大姑的胳膊捋了一下,皺著眉說,這女人的手勁兒太厲害了,這是骨折。又說,幸好骨頭沒斷。尚先生說,骨折跟骨斷還不是一回事,中醫講,骨折是正骨,骨斷就是接骨,正骨他還行,倘是接骨他就沒辦法了。但尚先生給胡大姑把骨頭正好,胡大姑動了動,還是站不起來。這才發現,事情遠比骨折還要嚴重。
尚先生又摸了一下胡大姑的脈象,搖頭說,這是彈了。
尚先生說的彈了,意思是“彈弦子”了?!皬椣易印北緛硎侵笍椧环N叫“三弦”的樂器,茶園里唱大鼓的都用這種樂器伴奏。但天津人說“彈了”,是指“中風”,也就是俗話說的半身不遂。因為半身不遂的病人都是一個胳膊端在胸前,看著像彈三弦,所以才這么說。尚先生對胡同里的人說,胡大姑的性子太急,性子急的人氣性也就大,這氣性大不是好事,氣走肝,肝痹則氣滯,所以吃藥還在其次,關鍵是,以后不能再跟老癟著急生氣了。
尚先生是個話到嘴邊留半句的人,他的話不能說到哪兒聽到哪兒,還得后咂摸。尚先生已看透胡大姑的脾氣,知道她人“彈了”,可嘴不會“彈”。但這時,胡大姑跟老癟的實力已不比從前。她再想像過去那樣騎在老癟的頭上作威作福,就得尋思尋思了。蠟頭兒胡同的人都知道,老癟雖是個悶葫蘆,也不是好脾氣,過去不吭聲那是過去,現在真犯起渾來,胡大姑又已經半身不遂,真給她一下子也得挨著。
其實尚先生的這番話,這層意思還在其次,另外還有一層更深的意思。頭年夏天,下了一場大雨,老癟忘了把拔火罐兒的坯子搬進屋,結果讓雨一淋都成了爛泥。胡大姑又整整罵了他一宿,高一聲低一聲,還是不留氣口兒,一胡同的人一夜都沒睡踏實。老癟第二天一早挑著挑子出去,這一走就三天沒回來。到第四天,胡大姑沉不住氣了,打發來子去街上打聽。天快黑時,老癟挑著挑子回來了。一問才知道,是讓巡警抓進了局子。那天胡大姑一宿把他罵得狗血噴頭,早晨挑著挑子出去,窩了一肚子火兒,買賣也不順,轉了一上午一個拔火罐兒沒賣出去。餓著肚子遛到下午,實在走不動了,就來到南河沿兒,想找個地方喘口氣。這時河邊有幾個洋人,在草地上鋪了塊白布,堆了一堆啤酒,正玩兒搗皮拳兒。一個大胡子洋人看樣子喝得有點兒大,見老癟坐地旁邊,就過來拉他,意思是想跟他比試比試。老癟的心里正沒好氣,沒搭理他。這大胡子不死心,突然在老癟的頭上給了一下。這一下老癟急了,抄起一個拔火罐兒就朝這大胡子洋人砸過去。大胡子沒防備,正砸在腦袋頂上,血刺地就冒出來,翻著白眼兒晃了晃,一屁股坐在地上。旁邊的幾個洋人一見不干了,立刻都撲過來把老癟圍在當中。就這樣,老癟被抓進警局,在里邊蹲了三天。但蹲了三天局子還是小事,關鍵是老癟回來說的一句話。他對胡同的人說,三天還是少了,再多關幾天就好了。
有人問,為嗎?
他說,局子里蹲著,比在家里舒心。
所以,尚先生提醒胡大姑,別再跟老癟生氣著急,更深一層的意思也就在這兒。倘再把老癟罵急了,他扔下這個家一走,胡大姑就真得抓瞎了。
但胡大姑畢竟是個急性子,急性子的人心也都淺,并沒咂摸出尚先生的這一層深意。自從得了半身不遂,嘴皮子反倒更利索了。過去數落老癟,是一邊干活兒一邊數落,得一心二用,現在不能動了,反倒可以坐在旁邊,看著老癟干活兒一心一意地數落。其實這時,來子已看出來,他媽再數落他爸,他爸雖還不吭聲,但眼神兒已跟過去不一樣了。
老癟過去拉拔火罐兒的坯子,跟胡大姑有分工,篩土和泥、蹬轉滾子,這些粗活兒都是胡大姑的,老癟只干細活兒。坯子拉出來,老癟再挑到西營門外。那邊有幾家磚窯,老癟都認識,跟人家說幾句好話,再幫著推車裝半天兒窯,拔火罐兒也就捎帶著給燒出來。拔火罐兒只在爐子上用,也就是拎上拎下,本來不用太結實。但磚窯里燒的是磚,燒磚得用大火,工夫兒也長,這一燒就結實了,一敲當當兒響,比炮彈還瓷實。自從那次來子砸了門口兒街坊的拔火罐兒,雖然后來包子鋪的高掌柜把事兒都攬下了,胡大姑還是記住了楊燈罩兒的話。楊燈罩兒這人雖然不靠譜兒,可話說得也確實有道理。拔火罐兒不能太結實,得有個用壞的時候才有回頭客,一口氣幾十年用下去,能傳輩兒,賣拔火罐兒的就得餓死。既然燒窯的火候兒不能改,就在坯子上改。過去拉坯子,土篩得太細,土一細泥也就細,燒出來自然瓷實?,F在就別篩這么細了,土一粗,燒出來的拔火罐兒就酥,一酥自然也就容易碎。
但老癟一聽堅決不干。
老癟的拔火罐兒雖然沒字號,連個牌子也沒有,可這些年從侯家后到水西莊,從北大關到南門臉兒,一提“老癟拔火罐兒”沒有不知道的。當初曾有一輛從西營門外過來的牲口大車,拉了滿滿一車青磚。走到五彩號胡同一顛,車軸斷了,眼看這大車一倒,連駕轅的牲口都得壓死。就在這時,老癟正挑著挑子從那兒路過。他拿了一個拔火罐兒往車軸底下一墊,一車磚立刻就穩穩地頂住了。這以后,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老癟拔火罐兒”硬得能頂住車軸。老癟為讓自己的拔火罐兒好認,每拉一個坯子,還特意在口兒上捏一下,就為讓它有個“癟”的記號。這時聽胡大姑一說,讓他成心做得酥一點兒,一下就急了。但他急,也沒敢說太急的話,只是吭哧著說,他就會做“老癟拔火罐兒”,別的不會做。
也就是老癟的這句話,又讓胡大姑急了。
胡大姑自從嫁過來,這些年數落老癟,哪怕是數落錯了,老癟也從不敢頂嘴?,F在自己彈了,老癟就明顯膽兒大了,數落他,也敢還嘴了。胡大姑“彈弦子”以后,每天都拄著一根破鐵锨把兒出來,讓來子搬個板凳,坐在門口兒看著老癟拉坯子。這時一聽老癟這么說,就用破鐵锨把兒一邊戳著地,又開始不留氣口兒地數落。但胡大姑這時并沒注意,倘在過去,她這樣數落老癟,老癟也就是給個耳朵,自己該干嗎還照樣低著頭干嗎??蛇@次不是了,他雖然也沒停手,卻不時地回頭朝這邊瞄一眼,像有話在嘴里轉,只是沒說出來。
第二天一早,老癟又像往常一樣挑著一挑子拔火罐兒出去了。這一走,就再沒回來。到第三天,來子他媽突然有了預感。畢竟是這些年的夫妻,這時再回想,老癟這幾天看自己的眼神,心里就明白了,看來這回,這個老王八蛋肯定不會回來了。
這一想,心里一氣,再一急,一頭就栽到地上。
這以后,也就徹底癱了。
……
王松,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天津市作協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單行本《紅》《流淌在刀尖的月光》《尋愛記》《爺的榮譽》等十數種,個人作品集《雙驢記》《豬頭琴》《哥尼斯堡七座橋》等多種,此外有長篇報告文學《八月桂花香》等數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