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0年第1期|朱山坡:香蕉夫人(節選)
堂姐有一個土特產一般笨拙的名字:秀英。但人長得漂亮,端莊,秀氣,皮細肉嫩,膚色白皙,身高也讓人羨慕,上下很勻稱,尤其是鼻子不像堂嬸那樣扁得像用熨斗燙過,而是像一根青澀的香蕉那樣蓬勃地隆起,弧度恰到好處。單單憑這根鼻梁在米莊也可鶴立雞群,何況她還有一雙讓人稱羨的丹鳳眼;整齊而潔凈的牙齒被米莊所有人引以為樣板。堂姐根本不像一個農村姑娘,而像當年上海來的女知青。堂姐文憑很低但也有文化,喜歡讀書看報,喜歡看電影。只要方圓四十公里內有露天電影,她從不缺席。她像是某個電影明星。而且,為了不讓人有捕風捉影、猜疑造謠的機會,她常常帶上我。因此,我跟隨堂姐奔跑在黑夜里,看過很多電影,在無數閑人面前以鏗鏘之言證明過堂姐從沒有借看電影之機跟任何一個男人約會,也拒絕過無數男人死皮賴臉的追求。
堂姐堅持明媒正娶。因此,遠近的媒婆川流不息,踏破了堂叔家的門檻。但一直沒有成功。要么是堂叔堂嬸看不上,要么是堂姐死活不同意。
其中有一個媒婆姓葉,不像其他媒婆那樣口舌如簧,嘴吐蓮花,她不甚說話,不故意拔高男女任何一方,實事求是,但善于抓住要害,直抵人心,在做媒這個行當,她的成功率一騎絕塵,在蛋鎮可謂德高望重。但即便是這樣的一個媒婆,在堂叔和堂姐面前也遭遇一次又一次的滑鐵盧。她已經第八次踏進堂叔的家門了,給堂姐介紹第八個對象。前面七個,條件相當不錯,有三個過了堂叔堂嬸這一關,但都入不了堂姐的法眼。
“秀英實在是太挑剔了?!贝謇锏娜硕歼@樣說。
“我能不挑剔嗎?是我嫁人,又不是你們!”堂姐深知嫁人不是兒戲,村里的姐妹們嫁錯了男人,結果生活奔波勞碌,過得像一條母狗,如花似玉的年紀嫁出去,不到三五年便變成了黑黑瘦瘦的黃臉婆,除了身后多了幾個孩子像尾巴一樣跟著、黏著,想甩也甩不掉外,什么也沒撈著。心一軟成千古恨,這樣的悲劇絕對不能在她身上發生。堂姐說。
堂叔的家境很不好,因為堂嬸生過第五個孩子后,身體每況愈下,堂叔向來干不了重活,腦子的結構估計比木瓜復雜不了多少,而且從不思考發家致富的事情,唯一顯示他聰明過人的是,他把大女兒,也就是堂姐奉若至寶,千方百計讓她找一個好婆家,順便提升他家的生活水平。因為堂姐有這個條件。而且,堂姐也是這么想的。堂姐已經過夠了貧困的生活,連買一件最便宜的喇叭褲都得攢半年。她希望一嫁過去就能成為闊太太,一改目前貧困的窘境。
媒婆們給堂姐介紹過家境不錯的,但也不能讓她滿意。比如長江村養豬大戶謝天全的兒子,萬元戶都連續當了兩三年了,參加過縣的政協會。但堂姐嫌養豬的人太臭,隔著一座山也能聞得到他身上的散發的豬氣味?!叭绻谝黄?,肯定就像睡在豬欄里?!边€有黃坡村的黃大魚,前幾年養魚積攢了些許家底,現在改行做了布匹生意,在鎮上開布行,如果嫁給他,新衣服隨便做,而且,黃大魚年齡并不比堂姐大多少,人也敦實,無不良愛好。但堂姐說,黃大魚的門牙太長,像一根雪亮而鋒利的魚刺,無論那兩片厚厚的嘴唇如何努力也包不住。
“一想到他的門牙,我就害怕他把我吃了?!碧媒阏f,“而且,他長得一副敗家的相,富不過三代?!?/p>
祖父懂麻衣相法,堂姐從小耳濡目染,多少也學到了一點,單憑這一條就比不學無術的堂叔強。
平政鎮上梯村有一柳姓人家,人丁興旺,世代以挖礦為業,中途雖有沉浮,但現在家境蒸蒸日上。媒婆說了,柳姓子弟三人,個個相貌堂堂,均可與堂姐相配,隨便她擇其一。堂姐對柳姓人家的家境和子弟都很滿意,經再三對比,選中了老大,差不多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最后堂姐發現了一個致命的問題:柳姓這戶,祖上雖然富甲一方,卻從沒出過讀書人。
“不出讀書人的地方,絕不能嫁?!碧媒阏f。我無法理解才小學畢業學歷的堂姐為什么如此苛刻。堂叔也覺得堂姐所言極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祖訓就有這一條?!弊嬗栍卸龡l,但堂姐獨獨遵循這一條。
還有一戶人家,家庭條件不錯,男方長得也中規中矩,沒有特別短板,各方面都經得起挑剔,祖上出過一個秀才,書法在縣內小有名氣,而且一輩子與官府合作,沒做叛逆之事,獲得善終,雖是歷史人物,聲名卻一直流傳。但男方家離米莊太近,梁村的,就隔著一條河,如果嫁給他,每天早晨醒來睜開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的娘家。
“相當于,從自己家的廳堂走到廚房;相當于,吃飽了上趟廁所又回來;相當于,沒嫁?!碧媒阏f。
也就是說,堂姐希望嫁得遠一些。家里的是是非非、家長里短不想讓娘家人知道太多、太快。要有些陌生感、差異性,不能嫁人后,那邊的人跟娘家的人連蹲廁所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于是,媒婆給她介紹的對象換了地域,不是附近村落的,也不是本鎮或鄰鎮的,甚至不是本縣的。堂姐希望介紹的對象是廣東的,靠近香港更好。廣東人門路多,生活過得相對比較好,嫁到廣東去是村里女孩子的第一選擇。她們覺得只要嫁到了廣東便有了盼頭。然而,似乎是,廣東男人嫌棄米莊的女人,這些年,只有極少數的女人嫁到了廣東,而且男方的家境在那邊都是最差的,男人也是最猥瑣的。曾經有媒婆介紹一個廣東高州牛販的兒子,長得帥氣,性格陽光,也跟父親學會了相牛,但堂姐還是看不上。
“我討厭他大熱天穿絲襪涼鞋的樣子,像個女人?!碧媒阏f。
“人家廣東就流行這樣的穿著打扮。有的男人留長發,穿花花綠綠的衣裳?!泵狡耪f。
“這樣的男人會下田干活嗎?”堂姐說,“況且,我打聽過了,他家已經三代單傳。他的祖父、曾祖父都是年紀輕輕死于癌癥,家族遺傳?!?/p>
媒婆無話可說。媒婆們知難而退,不再輕易踏進堂叔家門。只有葉姓媒婆仍為堂姐的婚事鍥而不舍地奔走。
只是,堂姐的挑剔、苛刻之名已經傳遍周邊數鎮,常常被拿來作“反面”典型。堂姐聞之,并不覺得丟人:“不偷不搶,不貪占男人的禮金,不上男人的床,我有什么可丟人的?”
說實話,堂姐一直守身如玉,不像村里的一些女的,認識男的才三天,便在男方家過夜了,即使后來很快分手也不覺得羞恥。而且,如果堂姐看不上,相親時獲贈的禮物她一定會通過媒婆退還給男方,互不相欠。因此,除了挑剔、苛刻,堂姐的名聲和尊嚴并沒有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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