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0年第1期|李清源:唯君之故(節選)
壹
假如人生是一部寫在文檔上的劇本,可以隨時倒回去修改,潘浩會以最快的速度拖起鼠標,將時間拉回到四月二十三號,重新選擇那天的出行工具。那么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他將開車去參加同學婚宴,或者搭乘城鄉中巴,而不是騎他的小排量直梁摩托。返程途經那輛側翻的六輪貨車時,他也就不會停下來,貪小便宜去撿一只金鉆鳳梨。
假如可以把時間拉到四月二十三日,重新設置那天的情節,潘浩還將嚴控酒量,而不會放浪狂飲。那么他的腦子也就不會被酒精占領,以至于車主吆喝著阻止他撿鳳梨時,一時興起,重手推搡了車主一把。
這些本來也不算大事,但因潘浩身材龐大,加上醉醺醺,態度又復惡劣,給車主的印象就極壞。潘浩一米九一,膀寬腰圓,站起來像只熊,是當年班里兩個“巨人”之一。兩人一姓潘一姓高,同學給他們起綽號,姓高的叫高康大,姓潘的叫潘大倌。潘大倌是龐大固埃的諧音。高同學愉快地接受了綽號,潘浩卻不干,誰喊就跟誰翻臉,搞得大家都嫌他無趣。后來談戀愛,女朋友也因他身量之雄壯,叫他潘大。潘浩一開始不高興,但女朋友是工作后談的,與當年的同學并無交集,也不知道潘大倌的典故,自非故意尋他開心,而是取英文panda的音譯,昵稱他是大熊貓。潘浩聽她這么解釋,也就釋懷了。大熊貓看上去憨厚溫和,人畜無害,一旦發怒,也會暴戾得嚇死人。潘浩的脾性恰亦如之。所以當車主虛張聲勢地沖他吆喝,他在酒精的支配下頓時發作,當胸一把,將車主推翻在地。車主是外地人,恫嚇失敗,立即慫了,潘浩本想再補他一腳,眼前一花,他已躥到十米開外。潘浩嚇了一跳,仿佛白日見鬼,定了定神,將鳳梨丟進車簍里,騎上摩托騰云駕霧般回城去了。
潘浩酒量一般,勝在膽大,有酒必喝,因此每喝必醉。女朋友對此深惡痛絕,幾度以分手相要挾,逼他戒酒。但要他徹底戒掉,也不現實,比如老板或客戶提壺巡酒,身為職場中人,誰敢不喝?再如哥們兒遭遇大喜或大悲,必須以酒宣泄,身為好兄弟,又怎能不喝?他以此力爭。女朋友姓魏名紫,在宣傳部門上班,理解酒之于社會生活的重要性,惱火的時候態度決絕,冷靜下來想想,也知道太武斷。于是她妥協讓步,不再強求一刀切,而是約法三章,只準在不可抗力下可以喝醉,其他場合只能小抿三杯。所謂不可抗力,是指老板和客戶的意志;至于兄弟朋友,真有好交情,就不該讓他因酒傷身,倘若明知不能喝而逼他喝,就不是真兄弟真朋友,絕交也罷。潘浩嘴上答應,一上到酒場,該喝照喝,該醉照醉,僥幸不被魏紫發現,就蒙混過去;蒙混不過,便聲稱席間有領導或客戶在,不得不爾。魏紫深感絕望,決定冷他十天半月,以示懲戒。不料才冷戰幾日,她去參加同事的二婚典禮,被兩名猥瑣同事灌得七葷八素,被送回家整整嘔吐了一夜,五臟六腑都吐空了,請假躺床上昏睡兩天。潘浩不知女朋友被欺負,只道也是單純的不可抗力所致,表面上疼惜異常,殷勤伺候,心里頭卻幸災樂禍。魏紫倍感無趣,酒傷過后,也就原諒了潘大。再見他喝醉,亦不復吶喊分手,但仍會有怒火升騰,斥罵他幾句,甚或冷戰幾天。所以潘浩雖然獲得了有限自由,仍然害怕女友,每次喝醉,都盡量躲著不讓她見。這天亦然,他騎摩托車回城后,不敢去見魏紫,直接潛回住處睡覺去了。
縣里在創建文明城市,不久要來訪察,正值關鍵時刻,各單位都動員起來,螺絲釘擰得緊之又緊。魏紫也忙得不可開交,日復一日不遑暇食,沒工夫來他這邊查崗。潘浩一覺醒來,已是次日早晨,陽光從窗簾縫隙射進來,猶如一柄明晃晃的長劍,扎到貼著無紡布暗花壁紙的墻上。他酒已全醒,朝手心哈口氣聞聞,亦不再有酒氣,心頭冒出一點小得意,仿佛做壞事逃過家長和老師。房子是租的公寓,一室一廳一廚一衛,他去洗手間打掃個人衛生,路過客廳,看到玻璃茶幾上那只鳳梨,仍然記得是昨天從路上撿來的,打算上班時給魏紫捎過去。魏紫喜歡吃鳳梨,而他供職的公司在城東,正好路過她家所在的小區。
內地原無鳳梨,逐利者販運進來,往往被人當成菠蘿,驚怪商家黑心,把價錢定得那么高。潘浩和魏紫原先也不知道兩者的區別,偶爾在水果店看到,瞟一眼價格,即冷笑而去。上個月他們隨團去臺灣旅游,一日途經西南部某縣政府,見有一大群人在那兒咆哮,詢問導游,原來是鳳梨收購價崩盤。潘浩想討個便宜,買一顆當零食,遂跑過去詢價。那名阿伯從口音聽出他是陸客,不要錢送給他一個。潘浩歡喜而返,與魏紫剖而食之,這才發現跟以前吃的菠蘿大是不同。魏紫一吃上癮,沿途不斷購買,反正臺灣盛產,便宜得很,天天吃也不心疼?;貪}川后,魏紫對臺灣鳳梨念念不忘,再去水果店,看到鳳梨兩個字倍感親切,再看看與臺灣相差近乎十倍的價錢,又不禁氣短,挑了三個,過秤前又放回去一個。拿回家切了吃,發覺味道有差,以為花高價買到冒牌貨,立即找回去跟店主理論。店主堅稱他們這的確是鳳梨,但承認沒有臺灣的金鉆鳳梨好吃,不過倘若是臺灣鳳梨,價錢會更高。魏紫心情大壞,剩下的也不想吃了,都丟給潘浩去消化。潘浩昨天赴宴歸來,路遇那輛爆胎側翻的貨車,看到水果箱傾灑了一大片,有些箱子被摔破,水果散落出來,有香蕉有鳳梨,品相都很好。車主正在手忙腳亂地往一堆歸攏。潘浩離開婚宴時尚且八分醉,被風一吹,已然醉到十分,醺醺然間也怕出事,因此騎得很慢??吹侥切P梨,他順勢停下來,盯著紙箱上的文字,見上頭寫著“臺灣金鉆鳳梨”,正是魏紫的最愛,便順手撿起一只。他初心并不是要白拿,只是酒勁上頭,反應遲鈍,還沒顧上跟車主說話,車主已經氣急敗壞地躥過來。潘浩被他激怒,索性就要占他便宜,非拿走一顆不可,于是沖突就發生了。
洗漱完畢,潘浩找一只塑料袋,將鳳梨兜起來。魏紫已如約在小區外的早餐店等候。她問這只鳳梨哪兒來的。潘浩不好意思說是搶來的,猶豫了一下,說從結婚那個朋友家拿的。魏紫借用店家的刀,將皮削去,切一片品嘗,果然是懷念已久的味道。潘浩看她開心的樣子,心頭歡喜,嘴上卻笑她太容易滿足,小小一點如意就如此快樂。魏紫說:小女子就是胸無大志,知足常樂。斜起眼來乜潘浩。某人好像一副很瞧不起的樣子,真奇怪,難道他不是應該感到慶幸嗎?就不怕惹惱我,向他要名車豪宅,寶石戒指?
潘浩連忙賠笑,感恩親愛的,贊美親愛的,邀請親愛的方便時一起去看看他們的房子。潘浩年前預交首付,在城東某在建小區買了套三居室,準備拿來做婚房。潘浩每次從那兒路過,總會駐足長望,從樓層增長的速度,推算他的房子什么時候才能無中生有。按照設計規劃,他們那棟樓共有二十八層,他那套房子則在第二十三層。前天他再次路過,發現終于輪到蓋他們那一層了,他想帶魏紫去看看,讓魏紫一起見證他們婚房的誕生。魏紫欣然答應。兩人約好下午下班后在馬踏飛燕那兒會合,然后一起去工地。
潘浩下班之前,主管臨時加了點活兒,時間只好拖延。趕到馬踏飛燕時,魏紫已經在了。領導本來安排有工作,她請假跑過來,此時正站在巨大的塑像下看手機。潘浩叫她名字。魏紫抬起頭,望著他跑到面前,臉色異常難看。潘浩心里起毛。
怎么了?他問。
魏紫兩眼盯著他,仿佛盯著來歷可疑的陌生人。你那只鳳梨到底怎么來的?
潘浩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不是說了嘛,從同學家拿的……他期期艾艾。
魏紫把手機舉到他眼前,讓他看上頭的畫面。那是嵌在新聞頁面里的一幅動態圖,剪取一小段視頻制作而成。潘浩腦袋里仿佛丟進一枚炸彈,轟一聲煙塵翻滾,瓦礫橫飛。那幅動態圖所展示的,正是他昨天搶鳳梨的全過程:醉醺醺地停車,大咧咧地撿拾,粗暴推翻車主,然后趾高氣揚地駕車而去。從畫面看,潘浩的那些動作滑稽可笑,仿佛蠻橫而又猥瑣的小丑,不知是攝像頭的角度或光源問題,還是他醉態之下就那副德行。潘浩難堪得要死。
他媽的,不就拿他個鳳梨,值什么?竟然搞出個新聞!他在難堪之中憤憤不平。
魏紫將手機朝他一遞。你自己看,看完再說。
潘浩狐疑地接過手機,翻到頁首,赫然看到黑體標題:貨車爆胎側翻,滿車水果被哄搶一空。潘浩大吃一驚,急急閱讀。原來在他離開之后,隨即有一撥人跟上去撿便宜。那些人大概是附近村民,在他們地頭上,且有潘浩在前做表率,那人拿得,我們就拿不得?于是一個個拿得理直氣壯。車主在旁哀求,全然無用。這幫人剛走,又有人跟上來,然后又一撥,接著又一撥。周邊村民亦聞風而至,猶如群狼圍獵,爭相搶奪,等派出所接警趕到,現場已只剩下幾只扯爛的紙箱。車主損失慘重,抱著車輪號啕大哭。警察也很無奈,只能勸車主節哀。車主越哭越恨,用手機上網搜到幾家著名省媒的電話,打過去哭訴不幸。媒體記者閃電而來,拍照采訪之后,發現附近路口有個攝像頭,請警察同志幫忙查看紀錄,然后連夜趕稿,一篇圖文并茂的報道就面世了。作為帶頭哄搶的人,潘浩——文中稱其為“戴眼鏡醉漢”——在報道中著墨甚多,不僅根據車主的講述詳細描寫了事發經過,所配那副動態圖也是時間最長、前后最完整的,讓人一覽而知重點所在。
你成名人了。魏紫在旁邊說。她依舊盯著潘浩,眼神夾槍帶棒,水深火熱,復雜得無以言表。
潘浩想笑一笑,咧了咧嘴,看上去更像哭,一句話如同雷鳴般在腦海里反復滾蕩:丟人丟大了!
事情并不僅是丟人這么簡單。類似的公路轟搶并不罕見,三五不時就會見諸報端,但因太具話題性,仍然惹人關注。省媒報道之后,各大網媒迅速轉發,不少自媒體也跟風熱議,本地微信朋友圈更加熱鬧,連續刷屏數日。宣傳部門收集輿情,上報上級領導。事件發生在潁川,必然大損本縣形象,對正在緊要關頭的創建文明城市不啻當頭一擊。領導大怒,召來負責執法的相關部門痛斥一頓,責其治下無方,訓罷又命他盡快抓到肇事者,依律嚴懲,以正社會風氣。執法負責人無辜挨熊,將怒火按捺到局里,立即召人開會,先痛罵事發地所在派出所辦事不利,復嚴令城鄉各所以此事為戒,長點眼上點心,舉一反三,再勿犯錯。然后又傳令,他要在天黑之前看到那個戴眼鏡的家伙。
突然之間名滿天下,令潘浩誠惶誠恐。單位同事的態度變得很奇怪,以前親熱的頗見疏遠,以前疏遠的卻親熱起來,紛紛祝賀他爆紅,要請他簽名留念。有人匿名將他的聯系方式發到本地貼吧,他的手機立即被灌爆,各路人士的譴責和咒罵蜂擁而至。貼吧和地方論壇亦是一片嘲罵之聲,稱其為潁川縣的敗類和人渣。潘浩請了長假,關掉手機,躲在住處不敢見人。他唯一想見的是魏紫。自從馬踏飛燕下一別,她再沒有找過他。這可以理解,她工作很忙,日日夜夜不遑暇食。并且她還將毫無懸念地因為他而蒙受羞辱,被人唾罵,承擔不該由她承擔的精神壓力。以前他喝醉酒,她還要冷戰幾天,何況遭遇這么大的變故。所以潘浩并不怪她。就算她要跟他分手,他也會無條件接受,并給予祝福。他這樣想著,眼睛模糊一團。
貳
懲罰比預想的重。警察登門相請時,潘浩以為無非行政拘留三五日,然而裁決下來,卻是行拘十日。不過也無所謂了,在拘留所里閉門不出度日如年,在外頭一樣是閉門不出度日如年,而在拘留所熬過這些天,還能清償法律債,從此冤報兩結,與車主互不相欠,所以其實還是劃算的。
進拘留所第三天,潘浩他姐來探視。這是潘浩拘留期間唯一的一次探訪。姐姐哭得稀里嘩啦,先罵他貪小便宜,又痛斥處罰不公,憑什么那么多人搶鳳梨,卻只判他弟弟一個。潘浩也覺得自己很冤,轉而思及社會心理學上的羊群效應,他也就認了。人眾譬如羊群,領頭那個做了什么,后面的就會跟著做什么。所以他帶頭搶鳳梨,后面的也跟著搶;假如他帶頭做好事,后面的也可能會善心大發。因此自己獨受懲罰,講起來也是活該。他被姐姐沒完沒了的控訴搞得很煩,有心打斷她,問一下魏紫的情況,又怕問出不能承受之痛,忍之又忍,終未開口。期滿釋放那天,天氣很好,陽光亮得刺眼。姐姐和姐夫臨時有要緊事,沒去接他。他瞇著眼走出拘留所,看到魏紫站在大門外一棵欒樹下。欒樹枝葉如蓋,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個邊緣清晰的陰影。魏紫站在陰影里,看著潘浩一步步走過來。兩人默然而立,都無話講。時間在沉默中疾如閃電,又慢如蝸牛,滿世界只有蟬鳴的聲音,浩大起伏如海潮。魏紫扭過頭去。
走吧。她說。
魏紫陪潘浩吃了一頓飯——一碗牛肉面加一杯可樂,然后送他到住處,稍坐片刻,便回單位去上班。潘浩站在窗前,看她騎電車駛出小區,急如脫逃之兔,轉眼就不見了。他取出手機,上網查看今日電影院都有什么電影,翻遍幾個影院,俱無心儀的影片。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以看電影為由,約魏紫出來,跟她待在一起。他給魏紫發微信,說有一部電影正上映,想跟她一起去看。他攥著手機等了三個小時,一直沒有回復。改打電話,嘟嘟響兩聲,便被掛斷,然后微信發過來,說她正在開會,晚上還得加班寫稿子,不去看電影了,讓他自己去。潘浩望著那條微信發怔。夜幕在他的呆怔中倏然而降。他沒有去看電影,而是取出一瓶酒,將自己弄成一堆爛泥,不規則地攤在床單久未更換的床上。在昏睡前,他用僅存的一點意識給魏紫發出一條微信。
咱們分手吧。祝你幸福!
這句老套而俗氣的話,是他彼時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說辭。酒醒時不知何時,唯見陽光如雪,透過落地窗鋪灑床前??纯磥G在枕頭邊的手機,并無任何消息。他覺得餓,住處沒吃的,也不想出門,就點了外賣。半個多小時后外賣敲門,打開之后,發現門口還放著一只紙箱。他將外賣和紙箱帶入房間,打開紙箱看,是自己的幾件衣服和兩本書,還有一雙運動鞋,衣服和鞋子都洗得干干凈凈,整齊疊放在箱子內。這些都是丟在魏紫那兒的。衣物上有只白色信封,里頭裝一張A4紙,拆開來,只看到幾個雋秀的鋼筆字。
照顧好自己!
潘浩捏著那張紙,發現它在抖。然后人也開始抖,全身上下瑟瑟震顫,猶如帕金森病患者。他將背抵在墻上,依舊抖得厲害,脊背貼著墻壁滑下去,坐到涼絲絲的拋釉地板上,還是一直抖一直抖。大概是天太冷吧,這個晴空白日的初夏。
潘浩是生活男,會做飯也喜歡做飯,日常家務樣樣都干,要照顧好自己并非難事,唯一需要的,是從眼前糟糕的情景里抽離出去。進拘留所后,他已被公司辭退,現屬無業人員??v使沒被辭退,他也斷無臉面再去上班。他甚至無臉面再在潁川待下去。他決定遠走他鄉,去省城或任何其他可以混跡的地方,只要可以不再見到潁川人,也不再被潁川人見到。
主意既定,潘浩開始收拾東西。才收拾一半,忽然腸鳴如雷,一遍遍往衛生間跑,一晚上跑了七八次。熬到天亮,他已嚴重脫水,萎靡匍匐在床上,仿佛榨了汁的人干。想必是外賣吃壞了肚子。他不愿去醫院或診所,想起家里有氟哌酸,找出來吃了幾粒。腹瀉脫水之后,除了補充缺失的水分,還得調整電解質和酸堿平衡,潘浩再會照顧自己,也不懂這些,在家喝了幾天稀粥,逐漸不再跑衛生間,卻一直無力倦怠,精神不振。期間有幾個朋友打電話,約他喝酒,顯然是知他獲釋,要為他壓驚。他一一婉拒,說在忙一些事,以后再約。他姐姐也來過兩次,均吃閉門羹。第四天下午,他姐給在縣城實驗中學讀書的兒子送東西,又順道過來,一直拍門,不開就不走。潘浩只好放她進來。姐姐見他憔悴得不像個人,既吃驚又心疼,眼淚汪汪,罵他自殘,強留下來照顧他,又從附近診所請來醫生,為他診治。醫生派護士上門打點滴,打了三天,潘浩才算康復。送走姐姐,他繼續收拾東西,分類打包,準備送回老家,只留下幾件衣物輕身遠行。房租月底到期,他已通知房東不再續租??蛷d向陰,大多時間不見陽光,唯下午六點左右,太陽會移動到西邊兩棟高樓的夾縫里,短暫地照耀客廳這面窗子。這時門被叩響。潘浩從貓眼往外看,很嚴重地怔了一下,猶豫片刻,還是把門打開。那束陽光齊著他的肩膀射過去,正好落在魏紫的臉上。
魏紫掃一眼混亂的房間,并無驚訝之色,似乎已預知潘浩要離開,并且認為離開是對的。反而是潘浩的消瘦,讓她暗自心驚,以為是悲傷所致,只聽說失戀可以減肥,沒想到效果竟如此顯著。氣氛有點尷尬,不知講什么好。待了一會兒,潘浩問她吃飯沒有。魏紫說沒有,一下班就直接過來了。此時離吃晚飯的時間尚早,但若自己烹飪,也差不多該動手了。潘浩便去廚房忙活。他姐怕他挨餓,走之前買足了食材,蔬菜鮮肉和速食品無不齊備,打開冰箱琳瑯滿目。潘浩炒了四個菜,蒸了一點米。四道菜都是日常小炒,沒什么特別,但都是魏紫愛吃的。酒柜里還有小半瓶紅酒,也正好拿來應景。魏紫夾了幾口菜,端起高腳杯小呷一口酒,眼淚倏然而落,一顆顆墜到紅酒里。
你干嗎要拿那個鳳梨?她說:我那幾天單位凈是這個事,應付記者,引導輿論,想方設法去滅火。領導回來就訓我們,同事們挨訓,都盯著我看。你知道我有多丟人……魏紫越講越傷心,情緒也有點崩潰。你再看看你視頻上那個樣子,跟個小丑有什么兩樣?我寧可你是殺人放火,講起來也沒這么現眼……
潘浩羞愧難當,恨不得立即死掉,化成空氣無風而散。魏紫哭了一場,怨氣漸消,抽紙巾抹掉眼淚,繼續埋頭吃飯。潘浩吃不下去,勉強劃著筷子作陪。魏紫吃了一會兒,對潘浩說:跟你說個事兒。
魏紫有個閨密,也在機關工作,負責政府網上的書記市長信箱。今天上午下班前,信箱里收到一封外地信件。發信者是鄰省一位女士,前些時候她和丈夫跑運輸經過潁川縣,不幸出了車禍,丈夫身亡,她則因路人施救,得以保住性命。如今她傷已大好,在家調養,想找到那位救命恩人,表示一下感謝,但因沒有聯系方式,無從找起,所以給書記市長寫信求助。閨密正琢磨這封來信應該分發給哪個部門辦理,魏紫打來電話,叫她一起去吃飯。兩人經常一起吃午飯,地點也大多是在單位附近的一家面館。閨密看魏紫情緒低落,聲音也有點喑啞,明白是何緣故,也知道她這些天都快要得抑郁癥,心生憐惜,約她周末一起去鄰縣一個風景區游玩。魏紫不去。閨密不高興了,罵她沒出息,為那么個二流子似的家伙痛苦成這樣。魏紫說:別這么講他,他也是為了討我開心。閨密無語,忽然想起那個外地來信,腦洞里冒出來一個念頭:讓潘浩假冒見義勇為者,再叫那名女士給寫封感謝信,由你們單位出面表彰潘浩,即可挽回他的名譽。反正女士在信中講了,她當時一直昏迷,并不知道救她的人是誰。魏紫聽她講罷,嘴里說著“這不大好吧”,眼睛卻炯炯發亮。
有什么不好?閨密說:這事兒做成了,你就不用再為有那么砢磣個前男友而丟臉了。
穿幫了怎么辦?
閨密把嘴巴湊到魏紫耳朵邊。這不是在咱們手上嘛,只要兜得好,絕對沒事兒。
魏紫猶豫不決,叫閨密先不要處理那個信件,容她再想想。她想來想去,仍怕穿幫,找閨密商量有無萬全之策。閨密看她如此謹慎,笑她膽小如豆。不過小心點總歸沒錯,她建議先查查救人的是誰,什么身份,倘若對方不是善茬,那就算了。剛好她在110和120中心都有得力熟人,調出此次車禍報警和打急救的電話號碼,證實是同一個號。閨密看它不像本地號,上網查其號碼段,居然屬于海南。她們認為有必要再了解一下具體案情,最重要是現場有無其他目擊者。閨密的老公跟交警大隊副隊長是哥們兒,打電話向他詢問,不久就反饋過來消息。據查閱案卷及辦案警官回憶,出警趕到現場時,報案人已不在,當事車輛墜落在路邊干枯的石渠里,石渠深達數米,長滿荒草,貨車又較小,難以引人注意,因此周邊并無圍觀者,也沒有第二個人打電話報警??辈楝F場發現,事發處公路上有塊臉盆大小的混凝土,疑是從運載車上墜落的建筑垃圾;從現場車跡判斷,應是當事車輛車速過快,沖軋上混凝土塊,導致車輛失控,墜入石渠。司機已經死亡,身上有明顯酒氣,必是醉駕無疑。副駕駛上的女士則重度昏迷。120隨后趕到,他們協助醫護人員將傷者弄出駕駛艙,送往醫院搶救。兩天之后,死者弟弟持證件趕來,將當事車輛取走,就此結案。
如此說來,想必是持有那個手機號的海南人在事發時恰好路過,熱心打了報警和急救電話,然后就趕路離開了。閨密和魏紫一陣欣喜。海南遠在萬里之外,就算在潁川鑼鼓喧天開大會,也萬萬傳不到他耳朵里?,F場又無其他目擊者,還有什么好擔心?閨密笑嘻嘻瞄著魏紫。
干不干?
魏紫臉頰有點熱,用手扇著風,笑而不語。她覺得還須先跟潘浩商量商量,征求一下他的意見,萬一他不配合,也沒有辦法。閨密冷笑。為了他費盡心機,他敢不配合,大耳刮子扇他!閨密說。
魏紫不愿逼迫潘浩。她認為這是為他好,希望他能體恤自己的苦心。她吃著飯,將這個主意閑閑講給潘浩聽。我們計算了一下時間,她發生車禍那天,剛好跟你那個同學的婚禮是同一天,你的時間和路線都湊得上,講起來也有說服力。魏紫說。
她說著這些話,抬頭望向潘浩,只見他正盯著自己,兩眼發直,神色也變得很古怪。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她說:不用勉強。
如果我告訴你,打110和120那個人就是我,你信不信?潘浩說。
魏紫笑了一下。這事兒都是我們設計的,你說我信不信?
假如沒有這封求助信,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說打電話那個人是我,你信不信?
魏紫捏著筷子想了想,突然很沮喪。她搖搖頭,聲音也變得低落。不信。
為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你那天干的事,現在又說你在同一天還救了人,這么大的反差,這么硬的巧合,誰會相信?魏紫嘆了口氣,將碗放到桌子上,又將筷子擱到碗口上。我也是昏了頭,只想為你挽回點名譽,連最基本的人情事理都忽略了。她望著眼前那只碗發了會兒呆,神情越來越落寞。潘浩叫她繼續吃飯,她回過神,卻站起身來。
我吃飽了,謝謝你的飯和紅酒。我該走了。她說著,取過衣帽架上的遮陽帽和挎包,徑自走向房門。在走出房門之前,她回過頭,望了一眼跟過來的潘浩。
照顧好自己。她說。
這句話顯然是永別之辭,此時再講,無非是一種強調,假如沒有類似于今天所發生的意外,從此就不會再見,也不必再見了。他要送她下樓,她執意不允,他也就不再堅持。他覺得疲憊,大概是尚未完全康復,忙活了半天,有點撐不住,遂歪到沙發上,懶洋洋地點上一支煙。一支煙抽完,困意襲來,他懶得回床,便蜷在沙發上朦朧睡去。夢境茫茫如霧,無人無物亦無事。好像就睡了一會兒,手機忽然響起,將他從霧境之夢里拽出來。是魏紫打來的。她改變主意,堅持要潘浩出面認了那件事。她回去后心灰意冷,給閨密打電話說要放棄,閨密聽她講罷原因,不以為然。
你管別人信不信,只要那女的信就行了,那女的信了,別人不信也得信。閨密說。頓了一下,又說:索性做個徹底,我叫熟人把電話紀錄修改一下,把那個海南號改成潘浩的,看他們還質疑什么?
魏紫被她一鼓動,便又改變立場,再勸潘浩接受這個安排。潘浩很無奈。
咱們已經分手,我的形象再差,也不會再連累到你;至于我自己,已經無所謂了。潘浩說:算了吧。
不行!魏紫的語氣有種罕見的固執。你是我愛過的人,我不能容忍我愛的人在別人眼里那么不堪!
潘浩怔了一下,從眼睛到鼻子一直酸到了心里。魏紫等他說話,聽不到回聲,在那邊問:人呢?
在的。潘浩說:有那個女士的電話嗎?發給我,我先跟她聯系一下。
號碼立即從短信里發過來。魏紫怕他不會講話,跟女士過話時露餡,交待了許多注意事項。潘浩有點不耐煩。相信我,那個人真的是我!他說。魏紫在電話里笑了一聲。嗯,我相信。
潘浩看看時間,才九點多一點,不算晚,便按號碼撥打過去。電話隨即接通,一個陌生的女中音傳過來。喂,誰呀?
潘浩不知道這個聲音屬不屬于那位王女士,得到肯定答復后,他報上自家大名,告訴她自己就是那個幫助過她的人。王女士很驚喜,一連道了無數謝,反復保證等到可以下床走路,一定到潁川當面致謝。潘浩被她洪水般的感恩弄得招架不住,除了說是他應該做的,只剩下勸她不要客氣。王女士并不是個善于言辭的人,感恩之后,話題立即難以為繼。潘浩打這電話的目的,只是試探她是否承認自己,既然目的達到,也無多余的話好講,便請她早點休息,養病要緊。王女士知他是要掛電話了,突然說:
問你個事兒,駕駛艙里有兩萬塊錢,你那天看到沒有?
潘浩瞬間懵掉了,本能意識到這可能是個坑。沒有啊。他說:我就在你們車旁邊看了看情況,有個人想……呃,我想過把你們拖出來,但是你知道,那個情況不能亂動,萬一弄不好,反而會讓你們傷得更重,所以就打了個電話,然后我還有事,就急匆匆地走了。根本沒動你們任何東西。
那就奇怪呀,車掉進深渠里,那地方又偏僻,我聽說根本沒人注意到,只有你看到報警了,所以問你……
真沒有看到。很晚了,你早些休息,晚安。
“安”字一出口,潘浩立即掛斷了電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