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泥的春天
一
三月,蟲鳥發出了春的啼鳴。雪紛紛揚揚,河水清澈。陽光照在屋檐的冰凌上,不停地糾纏,翻騰輾轉。
一月,二月,三月是春天的光景。春天是從光開始的,天地間五彩斑斕。一群蜜蜂越過春光,朝著梨樹和桃樹鬧去。
光在大地上蔓延,土地開始呼吸,河流開始奔騰,樹林里變得熱鬧起來。燕子,背著行囊,從遠處飛回來。它們在天空盤旋著,嘰嘰喳喳地交頭接耳,彼此間訴說著一些心事。爛泥呢,又臭又黑,黑得像牛屎一樣,太陽照在上面,熱氣騰騰。田里的農人開始忙碌,清理田溝,把一些泥沙鏟起來,轉身堆在田埂上。
爛泥的變化是從泥漿開始的,各種物質落在它的身上,就像萬年膠牢牢地黏著,多大的風都刮不走。這些物質和泥漿混合著腐爛,春風吹過濕漉漉的泥漿,干硬成了爛泥。爛泥是最有養分的泥土,無論栽種什么莊稼,都能夠健康成長。
春天是從爛泥開始的。
春天的生命是從爛泥里長出來的。這個時候,大地上到處生機盎然,到處洋溢著光的溫暖。所有的東西在爛泥里出芽長葉,從一場去歲的腐朽到今朝的重生,消逝而亡的再度出現,生命與生命連在一起,輪轉不休。
我喜歡在這個季節聽風。閉著眼睛養神,風就在耳邊悄悄跑過。所有的春天都在風中再度醞釀開來,穿透我的目光。我發現每個春天都不相同。去年的時候,麻雀在地上覓食,被飛撲過來的貓給抓走了。今年,那只貓是一個失蹤者,不知去向。我在憎恨那只貓的時候,想起那只無辜的麻雀,想起那只麻雀時,也必然會擔心那只不知所蹤的貓來。我猜想著貓的去向,貓或者和人一樣,迷失了回家的路。要么是出了事故,要么被人拐走了。
今年的春天我會怎么過呢?我會去哪呢?今年的氣候,有著新的變化。
很多個春天,我都覺得冷。立春后,還會降臨春雪。最近幾年的春天,一年比一年來得早,再也沒有遇上寒流。這是什么原因呢?是人類過于貪婪這春日的暖陽?還是自然憤怒了?我擔心,這種早來的春天,是否存在問題。
我開始想象著自然的各種變化,未來的各種科學,還有不可改變的規律。那時,我已經在北上的列車上。借著春光,來到了北京市朝陽區文學館路45號的魯迅文學院。一個人靜靜地駐守著,玉蘭花開時,流水聲過耳,晨光輝映著611室的窗臺,心變得柔軟而豐盈。很多人在說:“這春天的花開得多么得好!”
花的香味使我回到了永久的童年時代。春天的花激情動物的情欲,證明了動物和植物的起源。人們從愛情的特殊花朵里聞到花香的愉悅,花香里隱藏含著人的本質,特別是在春天,花朵在陽光的吹拂下,春天的香氣越吹越遠。
這里的春天與氣候不相關,完全來自我的內心,也來于自然,只是空間不相同,感受也不會相同。
魯院的院子不大,卻能夠容得下很多鳥兒。各種各樣的鳥兒鋪天蓋地在天空打斗著,烏鴉,黃鸝,畫眉等在枝頭上跳躍著。這里的烏鴉喊叫的也是吉祥,畫眉就叫得更好聽了。黃鸝本身的聲音就好,“聽,黃鸝在唱歌呢!”每天晚上,我沿著院子的小道在里面走圈,去聽聽鳥的啼鳴。
聽著鳥叫聲,我的心情和自然一起發生著變化。我發現,我可以進入自然的內部,把自己和這些鳥和諧地融在一起,熟悉它們的性子,掌握它們的各種習慣,當然,我最想了解的還是它們高明的藝術特長。
到對面的小賣鋪想買點東西,這條路特別當風,泥沙從地上刮過,朝來往的行人散開,走在街上的女人歡叫起來。風吹得很帶勁,不像是來搗亂的。從東北吹到西邊,再從西北吹到南邊,吹來吹去,把整個院子打掃得一塵不染。我和鳥兒說話的聲音,也被吹到了九霄云外。
二
或許這時,可以靜下心來,去思考一些有關春天的問題,。春天的景象,從那些層層疊疊的樹葉里,投射出世界的各種變幻和人生的變化。
我們通常會看得見自己不變的部分,比如一個雕塑,它一直處在那里,無論是春天還是夏天,它的表情沒有發生變化。但其實,地球上的任何事物都在變化,哪怕是固定的雕塑,塑造它的材料在日子里不斷變化,它的形象在不斷地變化,人的心情在此刻不斷變化,它存在的背景和它存在的意義也在此刻發生變化。春天是人的精神地域,它的存在給人帶來了希望。
當年沿著內心的路徑尋找,發現春天無處不在。林中、河里、田間,群星,不緊不慢地掛在綠葉間,消除人間的艱難,消除人難以承受的不幸。
我離開修水時,接近春天的夜晚,村子里還冒著冷氣,地上到處是堆放著積雪。大塊的黑云飄在天空,等待著春風吹散。月光從云層里爬出來,照在門前的雪地上,發出晶瑩剔透的光。村里的很多人,早早地進入了夢香。他們睡得很安穩,聽不到我出行的腳步。
這是村子里的春天,有點閉塞,春的腳步好像也緩慢了些。
這不是我的心情,完全是地域的緣故。
村子的氣候,是地球給予的待遇。我小時候,害怕春天的雪??涩F在恰恰相反,覺得春雪是上天賜予的兆頭。
夜里的風,無論在什么時候起,都很特別,不會刺骨般寒冷,像是女人的手,撫摸出各種奇怪的夢幻。
春天一進村子,鄉村便動了起來。就連說話也很興奮。什么臭話都敢說,甚至連昨夜和女人做愛都聊得有味。孩子們也開始萌動,不愿意躲在屋子里,他們不會畏懼寒冷的風,在草地上跑著,跑著跑著,蜻蜓就被他們喊了出來。蜻蜓在前面引路,孩子在后面追趕?!翱禳c,別停下來?!薄安铧c就抓到了!”蜻蜓在孩子的指尖上飛舞,就差那么一點點兒,只能遺憾地坐在地上望著天空。不過,對于孩子們來說也已經知足了,他們已在其中品嘗到了樂趣。
村子里的房屋矮小,窗戶小得有點單薄。站在屋內朝外看,如鏡子一般反映著外部的世界,呼嘯的風控制著我的夢,我理智地觀察著窗外飛行的鳥,觀察著它飛行時的姿勢和飲食的習性。某年,我去夜晚攀巖,見過停歇在陡峭懸崖上的烏鴉,它沒有半點害怕,不會恐高,也不會擔心腳底會滑。甚至,見著舉槍的獵人,它也不會害怕,懸崖太高,它大概是能估測得到獵槍射殺的距離。人世間總會有人討厭烏鴉,他們不想烏鴉活著,烏鴉的聲音太難聽了,會給一些人帶來恐懼。他們聽著烏鴉的叫聲,就會惶恐不安。這些害怕烏鴉的人,有部分是做了虧心事的善良人,還有些是膽小如鼠之人。我很小的時候,也討厭烏鴉,那種討厭完全來自于大人的表情,以為烏鴉就是不詳之鳥,殊不知烏鴉和白鶴是一樣的,無非是顏色有些不同。烏鴉中有百鳥的身影,百鳥也是一只烏鴉的千萬種變幻。
它們的存在給人們帶來憂愁,也帶來歡樂。于是我開始懂得敬畏生命,敬畏自然。就算是孩子把蜻蜓抓回來,也不會折斷它的翅膀,大自然會教育我們什么是生命的意義。我很小的時候,喜歡給地上的螞蟻送糧食,也常常會逗它們玩,吹笛子給他們聽,真的是有趣極了。我把這種辦法,教會了孩子,每次回到農村,他都不忘給螞蟻喂糧食。
村子里的天氣千變萬化。中午的太陽在貓尾巴中閃耀著。午后,下起細細的雨。我對美的興趣完全來源于自然的美,自然高高在上,把一切有趣的東西都創造成風景畫。
臨近黃昏的時候,村子里靜悄悄,暖洋洋的。早稻已經種下了,田野里就會響起自然的樂曲,青蛙爬在田埂上,仰著脖子對著夜空呱呱地叫,非常的悅耳。我想,除了這自然,人間再也不可能有這么豐富的音樂會。
剛一黎明,就會聽見麥子破土的聲音。那是光剛剛開始的時候,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沉睡的泥土顫抖一下,苗子就從縫隙里探出頭來。它們是為追趕春天而來的,追上春天,和春姑娘說說話……這時四面八方的公雞開始啼鳴,一遍遍地叫得歡,直到把村子里的人全部喊醒。
母親也忍不住走出了屋子,露出來的泥土在光里更黑?!按篼溡部梢苑N了?!蹦赣H說。
春天分三個階段,孟春,仲春,暮春。每個階段種的莊稼都不一樣。母親喜歡把豆芽種在孟春的爛泥里,爛泥的土質松軟,于爛泥來說,陽光會使它們復蘇,陽光會使它們回歸生命。豆芽從爛泥里長出來,葉子青綠,像欲滴的水珠鮮嫩。
夜里滿天星斗,風從門縫里鉆進來。母親掐著日子,數著接下來的農事。孩子們不想睡,在地場上仰望星空。天空是白色的,像是冬天的最后一次冰痕,遮擋著星星。我喜歡這樣的夜空,可以靜靜地享受夜的安寧,內心害怕太陽起得太早。
我沉醉于自然的風景里,望著萬青的森林,想著更長久的日子,人和鳥一樣,真的是需要一塊可以棲息的地方。那個地方,是黑暗的等待,能夠看到光和水的春天。無憂無慮的生活,沒有任何東西侵擾。躺著感受陽光,坐著寫作,那該是多么得悠然自得。
我出生得比較遲鈍,像是一堆爛泥。村子里的爛泥是寶,我是被嫌棄的。不會想事,不會干活。我的名字叫“木林”,從小就木頭木腦的,手指短而笨拙。父親見我走不穩路,聽不清話,擔心我長大沒有出息,于是把名字改為“春林”,他以為春天是生機勃勃的,也會帶來春的希望。
父親的這種做法并非完全無效,自從改名后,我的腦門上像是被陽光照著。產生了各種奇怪的想象,一些遙遠的事情,在我的腦海中變得不再虛無。我開始識字,開始做夢,想著長大后成為作家。開始思考和探索,對自然中的各種奇怪的事情展開追捕,也對生活產生了熱情。我經常會把日子記錄在本子上,不停地堆積著厚厚的時光。
我奇怪地發現,我是被春天喚醒的人。
我家的院落里,經常有鳥飛來。院子不算大,可以供鳥安家的地方很多。燕子的家安在樓板底下,泥丸一個個筑起來。麻雀的家安在墻壁的洞孔的底部,洞孔轉著七八個彎,就連風也吹不進來。蝙蝠緊貼著屋檐下的樹皮,夾雜在樹皮的中間。門前的橘子樹上還掛著鳥窩哩,一種極小的鳥,窩就像是粘在樹枝上,風怎么刮就是刮不下來。
清晨,露水還沒有被太陽帶走的時候,我就聽見母鳥呼喊小鳥的聲音,起來吧,太陽都出來了。緊接著,鳥歇在枝頭上不停地叫著。
三
我到北京后,時常會想起村子。想起村子里的春天,這時就會惦記那些鳥巢。北京的風,連樹都可以吹倒,風一吹,我就想起鳥兒。那些鳥兒像是飛在我的內心,一個連自己都很難感知的角落。我想象著鳥巢中的生命,雖然看不見它的變化,卻總是會產生奇怪的幻想,小嘴仰著,眼睛瞇著,小蟲丟在舌尖上。我想著,我在北京是四個月的時間,回去時小鳥已經長大了。大概會飛走了。鳥只要一長大,就會離開鳥巢。每年我都是這樣看著它們試飛的,飛不高就落在地上,再飛,就能飛點距離,但還是落在地上,后來就飛得看不見了。
北京的夜晚不比鄉村。街道從不停歇,夜晚和天明很近。我們村子,一到黃昏就會停下來,至少不會有人為的喧鬧聲。這里是不一樣的,生活的人過于忙碌,車流聲從黃昏一直到天明,又從天明到傍晚,像是一場不愿停歇的風,沒完沒了地吹著。
不過慶幸的是,白天可以長時間聽見鳥叫,這些鳥叫聲從窗戶外傳來,目光朝著窗外望,看不見鳥雀飛翔的聲音,大概它們躲在樹林里。魯院門前有一片小樹林,雖然是人工栽種的綠化,久而久之他們長得繁茂,給鳥雀留下了一個安詳的生活空間。它們嘰喳著,快樂地跳著。這便是它們生活的自由。
我住的611對面是一棟居民樓,目測至少有兩千米的距離。這也是附近最高的樓房。無論夜多么深,樓內的燈光都是亮著的。我總是站在窗前猜測,主人還沒有回來。其實,再忙也是需要休息的。所以,對于那些光的猜測,我想一半是樓道,另一半就是有人習慣開著燈睡覺。第二天,陽光出來時,那些燈就消失了。它們不像是被光隱退的,而是與光攪合著。
深夜,我睡不著就爬起來,悄悄地在魯院的走廊來回徒步。我走得特別小心,害怕自己的腳步被人發現。也害怕呼吸聲,驚擾到了四壁的神靈。不過,我路過某個房門時,屋內的夜貓子還在看球賽,聲音關在屋內,絲毫沒有妨礙到他人。
剛來時,我內心有些怕高。我本沒有恐高癥,但不知道為什么害怕樓高。還是多年前,我在青島參加過文學筆會,和一名年歲大的老師住一間房,半夜爬起來朝外走。幸虧他警醒,才喊醒了夢游的我。這之后,我會很小心。睡覺前觀察門窗,是否已經關牢。我害怕又會半夜爬上床,翻欄桿掉下樓就慘了。于是想著換房,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想想,自己小心點就好。睡前在門內堆上東西,不會直接扭開門出去。
我以為,這種恐懼會陰魂不散的。但奇怪的是,大約兩個月后,這種恐懼消失了。難道我會給自己療傷嗎?當然,我不以為這是一種傷,也就始終也沒有買過藥,是怎么消除的,沒有半點知覺,就像是時光一樣,在眼前的塵埃里不見影。
我又想起了去年的春天,和更早些年的春天。想起春天的時候,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冷靜下來的時候,我便想到了父親,我得感謝我的父親,是他讓我對春天有了異樣的認知。
樹木僅用一星半點的技藝,就讓大地到處花香。
記得來時的早晨,公雞在村子里喊著。那種喊聲,想是在追趕著我的腳步。
這是我人生里一次漫長的出行。在路上,我和迎春花相遇,它保留著性感的形態,露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周圍的樹木簌簌響。樹木只在上部發出聲響,只有枝丫和嬌嫩的葉子才會顫動。春風輕輕一吹,便能聽到彼此碰撞的聲音。腳下是寂靜的,蚯蚓在泥土里忙活,也許還在早睡。
山溝里的水,一直在響著,這是上天賦予的聲音,沒有誰感覺到吵鬧。自然界相安無事地,彼此過著平靜的日子。
我的思緒總是包圍著自己,圍著我多年來的夢想打轉。這種索繞在腦門上的念頭,漸漸地讓我明晰關于人的道理。當人的理想和這水流,飛鳥,蟲鳴生活到一起時,耳朵里聽到的聲音就會越來越明晰。人和事物一樣,都會從內部發生變化。但有一點是不變的,那就是童真,恰恰就是這份童真,后來催生了一個人的成長。
在我痛苦煎熬的時候,是菩提樹安慰了我。安慰了好長一段時間,可我卻根本沒有注意到。那棵樹圍著我,一直朝我招手,發出神秘的光芒,而我只看見從天空而來的光,并未注意到那棵菩提樹。
“人為什么一定要有夢呢?又為什么一定要尋夢呢?”我曾無數次問過自己。大概是對生命的挑戰,或者尋找心靈的出路吧!
魯院就像個龐大的寶藏,有著各種礦物質,我得用心發現和挖掘,學習陪伴孤獨的夕陽。只有在冷靜中思考,才不會過于偏頗。慢慢地,在靜中,我對人生有了另外的體會,文學里的人性原來是善與善的戰爭,惡是被善打敗的,人間最偉大的神靈是善良,只有善良才是文學的本真。
現在我對文學越來越好奇,就像好奇我母親是怎么生下我一樣,總覺得文學有必然性,這種必然是人性的理想,在從萬丈光芒中不停地閃爍,呼我過去。
我得靜下心來,探究春天的奧秘。春天賦予了太多的想象和希望,春天的陽光有著多重的分子,那些分子里有爬動的蜘蛛,它比燕子要聰明和美麗千倍,只是我們很難用肉眼分辨出來。但是如果解構出來,那將是一張巨大的網,有著包羅萬象的知識。這一切都是太陽給予的,光是這個世界最大的源泉。
春天與陽光一道散步,彼此談著戀愛。每個年輕人,在春天里都應該想到,也許這是最重要的春天,也許會是最后一個春天,春天的離去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有了這種想法,對春天的歡樂就增加千萬倍。
后來,我仔細揣摩過,人的內心只要有夢想,就會和春天一起綻放。一些始料未及的意象紛紛撲面而來,把那些繁重的東西放下。也許于爛泥來說,這也是春天的價值。
時間真快,我得走了。在黎明來臨前的早晨。魯院停留在灰淡的時光里,幽幽的見不著喧鬧。我對自己說,今天我從“黃埔魯院”退役了。那一刻,眼皮上沾滿了星星點點的淚花。
我立在611室的窗前,今晚的星星很高,我伸手時,仿佛就掛在我的指尖上。今年的春天多么的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