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9年第12期|文珍:刺猬,刺猬(節選)

文珍手繪
刺猬的刺有多硬,肚子就有多軟。
通常刺猬的故事,都和朋友有關。但筱君記得高中時媽媽和她講過一個關于刺猬本身的故事。
那年她十四歲半,剛上寄宿高中。學校是剛成立的區重點,離S城市區大約三十多公里,從她家坐車過去單程要一個半小時,每周只能周六回去,周日晚上再歸校。媽媽自然百千萬個不放心,但也是筱君自己考的,考上了也就只好將錯就錯地讓她去讀。后來媽媽回想起那三年,第一反應竟然是慶幸:幸好你高中不在家里住,那時家里太亂了。
所謂的亂,自然不在于東西多,而在于人多。筱君媽媽面軟心善,從縣城到S城打工的老家親戚基本都在筱君家里落腳,頗有幾分縣城駐京辦的意思。問題是筱君家那時也只租了兩房一廳,在一個老小區的一樓,加上筱君的父母、奶奶、外婆,以及一對住了至少一年多的母女,一個筱君的表叔——爸爸失業的姨表弟,常住人口七個,再加上從老家過來找工作的親戚,鼎盛時期家里最多容納過九個人,統統擠在那不到九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連沙發上都沒法坐——從早到晚躺著光膀子一百八十五斤的表叔。等筱君回來正好湊成十個,夠兩桌麻將還多。S城是沿海特區,夏季差不多有十個月之長,加上又是一樓,整年燠熱得像蒸籠。所有人都在那小屋里輾轉騰挪不開,爸爸又被人忽悠得辭了國企工作下海,結果很快和老板徹底鬧翻,失業了一年多,天天在家里玩386電腦上的撲克游戲,也算是后世“家里蹲”的先驅了。又因為他天天在家,沒法開源只好拼命節流,為省電不開空調,這樣造成的效果,套用一個現成熟語,就是“摩肩接踵,揮汗成雨”。
高一暑假,筱君在家里天天給爸爸做飯。做完中飯做晚飯,連早飯都要她一早起來去小區的早點攤子買油條豆腐腦。而這還好,給家里無所事事的男人們洗衣服才是更苦的差事。明明都不出門——出門也沒錢花——不知一個二個都從哪里蹭得一身油汗。家里用的還是房東不要的舊式雙缸洗衣機,每次洗完要動手拿出來放到另一邊甩干。整個過程中筱君被迫接觸到許多陌生的男人的內褲、襯衣、外褲和襪子,只能一邊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拈起來一邊惡狠狠地發誓:將來只給自己的男人洗衣服。
但這是一個十分柔弱的誓言。
家里面到處是濃重的人味兒,偶爾沒人的時候,就充斥著接近回南天的霉味兒和趕不盡也殺不死的蚊群。以至于不管過去多久,筱君只要一回想起那氣息,立刻就被拘回了那狹小陰暗的小房間。
后來她才明白,那不是別的,就是一種城市貧民別無出路的氣息。
那么多人住在家里當然不是長久之計。慢慢地都走的走,散的散,找到出路的一個二個頭也不回地離開,事后也從不感激筱君的媽媽。有些人老死再無往來——往好里想,大概是都不愿意面對生命里曾經最落魄的日子,比如筱君那個光著膀子在沙發上躺了半年多的表叔。他本來在機場開大巴,沒結婚前掙的錢都買了各種吃食。后來不知怎的也和司機隊隊長鬧翻了——這簡直像是筱君父親那邊男性親屬特有的天賦——在筱君家躺了大半年后才終于不甘心地回了老家。此后二十年杳無音信,回老家掃墓時再見面,已經是一個十幾歲高中生的父親,幾乎和記憶中完全一模一樣,只是從一個年輕的胖子,變成了一個中年的胖子。據說依舊沒工作,白天在祖屋二樓睡覺,吃飯時才下樓和筱君一家打個照面,立刻冷淡地調開眼睛,開始用最刻毒的家鄉話罵自己兒子不長進。
要是筱君媽媽早知過二十年還是如此,她當時還會不會答應收留他,幫他?
當然也有混得好一點的,比如那對母女中的女兒一直借住到讀完音樂學院的函授博士,再設法攢錢送禮打通關節,留在了S城唯一的高校教書,隔幾年會來筱君家打一次麻將。盡管如此,她媽媽仍永遠盯著筱君家日子有沒有過得比自己現在過得更好。從這個層面上看,又的確非常像親戚才有的做派——但她們其實和筱君家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血緣關系,只不過就是同鄉。
當年在這樣人擠人的情況下,還永遠明里暗里摩擦不斷。誰用了誰的東西。誰說了誰一句不好聽的。幾乎所有人都在找筱君媽媽訴苦、告狀,既然她是這個家里唯一的養家者,是絕對的一家之主,最權威的仲裁者。
很長一段時間,媽媽也是筱君小小神龕里,唯一的神。
筱君讀高中的那段時間,表舅也過來了。他原本在老家化工廠里當技術員,九十年代剛下崗,就在廠子對面開了一家小吃店,據說味道不錯,書記也經常過來吃早點——當然是賒賬而且永遠不還。后來終于開不下去,來S城投奔表姐。起初在筱君家附近幾公里的城中村借錢開了一家小飯店——叫好再來飯店,其實也就是大排檔。租不起好地段,就開在市區一個立交橋橋洞附近的農民自建房里,看似是干道調頭必經之地,門口卻根本沒地方停車,也少有人步行經過,客人即便覺得“好”也難再來。因此撐不到一年就宣告倒閉,投資——其實是借錢——失敗的筱君家則多了無數盤、碟、碗、筷,以及一種奇怪的不銹鋼食盆,不知道原本是做什么用的,造型簡陋卻堅固非常,用了十幾年都毫發無傷。
小吃店倒閉了,筱君媽媽又想辦法讓表舅在郊區開了一家文具店,為圖房租便宜選址再次失誤,離最近的學校也有兩站地,沒一年也倒了。筱君家里隨即又多了無數涂改液、膠水、自動鉛筆和簽字筆,夠她從高中一直用到下輩子博士畢業。
那么多人靠過來,就像螞蟥一樣附在人的手腳上,甩不脫。就在如此狼狽的境地里,筱君媽媽卻每天看上去都興高采烈,每天下班都會帶一點新鮮的時令菜,有時還會買一種蛋糕邊回來——家附近的西餅店一到傍晚,就會處理掉白天切剩下的蛋糕邊,裝滿一袋子以遠低于正常市場價格賣掉,看上去其貌不揚,卻非常好吃。
每當有蛋糕邊的日子,就是筱君秘而不宣的節日。
塑料密封袋里有戚風、奶酪也有巧克力蛋糕,邊邊角角,形狀不一。有的苦,有的甜,有的加了薄薄的杏仁片和巧克力碎屑,有的甚至還有水果罐頭。就像筱君當時還想象不到來得更富足也更復雜的成年人生。
那時候筱君媽媽才四十歲不到。筱君再長大一點,才意識到其實那正是媽媽最快樂也最自信的時光。她喜歡自己被很多人需要,喜歡照顧很多人,喜歡人人都說她好,甚至對別人說丈夫配不上自己笑而不語。其他來求助的都是過客,只有她爸才是唯一的、讓人嫉妒的永恒受益者。
而筱君從學?;貋碇荒芡约旱男》块g一躲了之——不管家里塞了多少人,不到八平方的小房間永遠是她神圣不容侵犯的個人領土,這是筱君媽媽唯一的執念:即便客廳里睡滿了人,也不能染指女兒的房間。而筱君也不是不爭氣的。高一上學期還是年級一百七十多名,第二學期就猛地開了竅。期中考試前的五一假,她躲在小房間里沒日沒夜地復習四天再回校,一躍而至年級第一。而且這第一的含金量還非常之高,九門功課幾乎門門第一,只除了英語——分主要扣在聽力上。這不能賴筱君,她初二才隨父母過來S城,而這邊小學四年級就開始學英文了。真要說吃虧,這就叫輸在了起跑線。
但是,另一方面是不是也說明,所謂的起跑線其實也沒那么重要?
她是怎么發奮起來的,起因不過是媽媽給她寫了一封信。是寒假最后一天收到的,看上去很隨便地放在她小房間的桌子上,壓在一本書下面。字跡是一度很流行的毛體——媽媽畢竟是當過紅小兵的媽媽,龍蛇走筆,又不失敢教日月換新天的瀟灑。內容時隔多年卻完全忘了,原件也并沒存底,大概是說現在家庭情況如此如此,感到十分抱歉,但希望女兒能夠盡量不受影響。無論如何,這封之后不知所蹤的信當時的確發揮了奇效,足以讓筱君明白要從暑假給爸爸和其他清客洗衣做飯的日子跳出來,只有好好讀書。但她當時以為自己不過只是不想讓媽媽失望。
筱君媽媽那時候還沒有叫筱君刺猬。
而筱君在日記里寫:我最愛和最敬重的人,就是媽媽。我的愿望就是讓她不再那么辛苦。
從沒給她看過。但筱君媽媽當然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