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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19年第11期|袁鳴谷:虎須
    來源:《朔方》2019年第11期 | 袁鳴谷  2019年12月10日09:04
    關鍵詞:袁鳴谷 虎須

    下午下班,房貽德像往日那樣,拎著隨身的黑色手提包,默默離開博物館大樓,向家的方向走去。手提包是參加第一次全省文物普查學習班時發的,人造革面,正面印著樓群和飛機的白色圖案,一如他的心境,在熙攘的街市中穿行。此時正是秋風蕭蕭日漸冷的時節,忽然降溫,給深秋的城市增添了一層冬的寒意。

    房貽德是博物館的老人,一個月后,他就要離開這棟青灰色的大樓,從工作了大半輩子的崗位上退下來了。保管部有四個同事,合用一間二十幾平方米的辦公室,房貽德的座位靠近西南拐角陽面的窗戶。近來大家發現,房老常??葑谵k公桌前,不像以前那樣寫寫字看看書,手里總有事情做。他的眼睛凝視著窗外,博物館院子里的花草、樹木和小徑,每寸地方仿佛都值得琢磨,但神情卻是呆滯的,看不出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博物館不實行簽到制,自己管理自己。主任黑梅提醒他,快退休了,單位就不用來了,在家里過渡過渡。對于主任的好意,房貽德只是謙善地笑笑,第二天照例準時來單位,然后安靜地坐在角落里。

    房貽德的家在博物館西南方,三站路距離,45路公交車能把他準確地投放到枕水小區門口。但他更愿意步行。沿著博物館前向南的大道走一段路,再往西穿過一條長長的小街,就到家了。小街兩邊聚集著裝裱字畫和出售文房用品的店鋪,其間還有幾家畫廊,俗稱字畫一條街,有那么幾年,生意是紅紅火火的。經過這條街的時候,店鋪和畫廊的老板看見他,會主動和他打招呼,邀請他進店里坐坐,喝喝茶再走。房貽德心里明白,那些老板或多或少都是有求于他的,他在字畫鑒定方面的知識和眼力,可以給他們的藏品把把關。房貽德為人謙謹,知道的又多,且從不賣弄,也不因自己的付出接受老板的饋贈和宴請,更不會在買個筆墨紙張上占那些店家的便宜,因而在這條街上留下很好的聲譽,處處受人尊敬。

    片石齋的馬老板看見房貽德從門口經過,雙手作揖道,房老,近來可好?整條街上見不到幾個人,馬老板肥胖的身影格外顯眼。房貽德停下腳步循聲望去,呆在那里七八秒鐘,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對馬老板點點頭。馬老板請他進畫廊喝杯咖啡,他擺著手說,不了不了,下次吧。他繼續往前走去,走路的時候連鞋后跟也似乎充滿了回憶。

    枕水小區是上世紀80年代的建筑,是幾家文化單位的家屬區,房改后產權歸個人,有條件的人都陸續搬進其他新小區,剩下一些年紀大的還留守著這方記憶。枕水小區顧名思義,臨水而居,唐渠依小區西側而過,渠水自南向北穿過整個城市,匯入遠處的大河。

    房貽德住在54號樓,進入小區大門,向南直走一段水泥路,經過往西再拐向南的磚道,繞一個之字形的路線到家。此時天際灰暗壓抑,傍晚的天光映襯出樹叢黑黑的剪影,空氣中散發著植物行將枯萎的干燥氣息。盡管有清潔工打掃,水泥路面還是隨處可見散落在地的黃樹葉,個別葉面已近紅色,又都籠罩在一層暗淡的暮色里。西北地區晝夜溫差大,晚風穿過樹杈間的空隙順著小路迎面吹來,仿佛冰冷的隱形狐魅,高高低低從他身邊躥過。他把鴨舌帽拉低一些,掖緊厚外套的領口,減少了臉部的受冷面。寒風如刃,從他的眉梢上堅硬地劃過。水泥路上見不到一個人影,落葉在左側路牙的邊角嘩嘩涌動。

    拐上向西的磚道,他才看見一個物業裝扮的人,出現在前面一棟樓的拐角。那人手里拿著一個大扳手,正站在一個打開的下水道井口旁,用逮狼的姿勢看著洞口。房貽德聽見井口那里有人沖誰打招呼,像在喊他,聲音卻不屬于那個站著的人,因為那人正聚精會神地觀察著井道里的動靜。房貽德莫名地緊張起來。選擇其他路線回家還要走一段回頭路。當他躊躇著走近那個下水道井口時,他才看見井洞里還有一個人,那人正沖著他探出半拉腦袋,滿臉塵污又分辨不出是誰。

    房老師回來了。井里的人說。

    房貽德沒停下腳步,只點著頭嗯呵,算是回應。

    別人送我一幅字,哪天請您老給掌掌眼?井里的人亮著牙齒說。他還是沒認出那人是誰,但一定是相熟的,不然也不會曉得他的底細。他發現,那人的話里用了掌眼這個詞,興許也是常在收藏這條河邊徘徊的。

    好的,改天有空瞧瞧。房貽德邊說邊繼續走路。

    54號樓的外觀和小區里的其他建筑沒什么不同,都是長方形盒子樣式,連樓體上簡單的立體裝飾線條,甚至單元門上該有的門楣都省去了。前幾年市里統一給老舊小區加裝外墻保溫層,涂了美化涂料,頹陋的外觀至少更新了二十年。如果說有什么不同,此樓樓號犯忌,位置又處在小區拐角,緊鄰渠邊,夏季夜晚安靜的時候可以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樓房建到這里多出幾分地,剔出去可惜,便留做54號樓的空地。因為和其他樓房存在些許不同,當初分房時誰都不愿往這住?,F在鋪上磚道,空地分割成齊整的幾塊并種上花草,空間大,陽光充足,反倒比其他樓房顯出優勢來。

    房貽德順著樓前灰色的磚道直走,拐向通往頂西頭單元的小道時,他看見雙扇樓道門完全敞開,正張著黑洞洞的大口迎接他似的。老孫拄著一根柳木拐杖,躬著身體站在門的右側,讓最后一抹余暉照在自己身上,眼鏡片反射著亮光。老孫是博物館更老的老人,十幾年前退休,在這棟樓里共過事的人,現在只剩下他倆了。老孫的兒子在北京工作,過年的時候才看見他兒子獨自回來看望父母。老孫身體不好,天熱的時候都不大見到出門,這會兒卻在樓道口現身,讓迎面而來的房貽德頗感訝異。博物館的前身叫文物所,老孫是當時的所長,他還是房貽德和老婆的媒人,應該比同事關系更近一層,但說不上為啥,兩人平時見面很少說話,點個頭算打招呼。

    走到跟前,房貽德聽見老孫半張的嘴里發出嗡嗡聲,聲音是從腹腔而不是從嘴里發出的,仿佛疲憊的蒼蠅在窗臺上打轉。他沖老孫點了下頭,卻沒得到回應。房貽德準備從他身邊走過時,老孫的河南口音緊貼著他的左耳傳來。

    小房,最近忙啥?

    沒忙啥。房貽德停下腳步。

    小琴最近有消息嗎?

    老孫所說的小琴,正是房貽德的前妻,叫郭改琴。老孫一直用這個昵稱,一如叫他小房一樣。

    女兒來電話說還好,給他們做做飯,接孫子上下學,有時去老年大學唱唱歌。房貽德說,刻意不去看對方的眼睛。

    您老最近身體還好吧?他問老孫。

    還是老樣子。老孫撫摸著右腿,鏡片后面浮腫的眼睛痛苦地眨了一下說。老孫的肺不太好,右腿膝蓋的頑疾最為明顯,有時拄著拐杖出門都很困難。老孫臉上的皮膚泛著久病纏身的青灰色,在暗淡的光線下愈顯慘白,像是剛從另一個世界里來。房貽德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又不知該怎么安慰他才好。

    天氣涼,我扶您回屋吧。房貽德準備上前攙扶老孫,老孫擺擺手。老孫似還有話要說,眼睛看著他,卻不見開口。

    房貽德住一樓左手,還沒來暖氣,屋子里潮濕陰冷。他脫下外套,連同黑包帽子掛在衣架上,去廚房下了碗掛面,就著榨菜簡單吃了點。洗過碗筷后,他像往日那樣給自己沖了杯龍井,坐在書房的竹搖椅里,卻并沒悠閑地搖起來。他看著對面整堵墻的書架、書架前的畫案和那把仿明清木椅。窗外天色漸暗,最后的微光從一排排密密匝匝的書脊上退去。他沒開燈,借著從客廳拐進來的燈光,書架上的書籍在暗處像士兵一樣靜靜排列。書房原來是他和老婆的臥室,離婚后他把它改造成書房,請木匠按西墻的面積打了一個書架,歸置了所有圖書,完成了他這輩子最大的心愿。房貽德愛書,過去是古今書畫方面的,后來由于工作的關系,偏重于文物考古類,還有少部分文學閑書。

    外面的風停了,屋里屋外寂靜無聲。靜下來后,屋子里開始出現各種細微的聲響:書架負重的一聲喘息,衛生間里水的滴答;他甚至能聽到前妻遺留在屋里的低語,在廚房忙碌的動靜,走動時棉布褲腿相互摩擦發出的簌簌聲。這些聲音,如蛾子般在他耳旁囁嚅,間或停在他耳邊的發梢上,后又拍拍翅膀飛去。潛伏在房間不同角落的記憶復活了,如早春時節積雪融化后,隨著空氣飄來大地泛潮的氣息。在夜晚獨自聆聽各種聲音,是房貽德的一種享受,他用這種簡樸的方式回顧自己的半生過往。

    房貽德是“文革”后畢業的第一屆大學生,原本可以留在浙江老家當一名小學教師,但他不喜歡孩子王。房貽德是獨子,父母雙亡,謀個好點的工作又沒什么像樣的親戚幫襯,頭腦一熱他就報名支援大西北,來到這個西北小城。他當時想,大專學歷在偏遠的西北興許才有出頭的機會。不然,有學歷沒背景到哪兒都吃不開。他被分配到文物所,只有三個人的小單位,整天跟泥瓶瓦罐銅錢兒打交道,無聊得身上能長出綠毛來。南方人模樣白凈,又是學藝術的,經老孫撮合,他很快就和市志辦的郭改琴結婚,有了自己的家。離婚是前妻提出來的。多年的零碎積怨,在她退休時終于形成一個巨大的死結,西北出生的前妻去了南方,而他這個南方人將要在西北終老一生?;殡x得悄無聲息,至今許多熟人還以為郭改琴去南方,只是單純給女兒帶孩子的。

    思緒在冰涼的墻壁后面蒸騰發酵。那杯還沒動過的龍井,已看似凝固成蜜蠟色的固體。不想這些了!房貽德嘆了口氣,伸手端過茶杯,才發現茶水已經涼了。

    看著暗處的書架,房貽德又想起許多年前的一件事。很多過去的事情他都想不起來了,唯獨這件事他還記憶猶新,仿佛如昨。那是他在文物所百無聊賴無所事事日子里的一天。盛夏的某個下午,老孫讓司機楊師傅叫他去趟所長室,進門后,他看見屋里還有一個陌生的鄉下婦女。老孫說這位老鄉拿來一幅畫,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家里的男人常年有病臥床,還有三個年幼的孩子,生活很困難,想讓文物所收藏她這幅畫,換點錢回去。這女人來了好幾趟,把我纏染得不行。老孫為難地低聲對他說。老孫和楊師傅在書畫方面都是門外漢,這時候也只有他這個畫過畫的人有發言權。

    卷軸徐徐展開,發出字畫裝裱多年后老紙板結僵硬的聲響,畫面已呈淡醬油色,四邊的畫綾還有幾處霉污漬。讓房貽德驚訝的是,隨著畫面展開,打開的地方不斷散發出許多晶瑩的光粒,一只側目逼視的老虎,透著陰冷森然的氣息躍然紙上。老虎張著血盆大口,一身斑斕的琥珀花紋,伴著骨節摩擦的聲響,仿佛要縱身沖出畫面。

    這是個啥東西,老虎不像老虎貓不像貓,灰不溜秋的。老孫和楊師傅在旁邊嘀咕。老孫他們的議論是有原因的,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臟乎乎的背景,亂糟糟的虎紋令人生厭,沒有圖片上的老虎好看。房貽德心里明白,真正的好畫不太注重形似,而在神韻。打開這幅畫時,畫面傳達出的氣息足以印證他的第一感。

    小房,咋樣?老孫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房貽德還沒從剛才的震撼中回過神來。

    那婦人以為房貽德也不識貨,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著這幅畫的來歷,說她男人的祖上是大將軍,立過戰功,畫是皇上賜的。要不是家境困難,男人說啥也不會讓她把這幅畫拿出來賣的。女人的話不可信,但畫應該是有來路的。

    可以收,從紙質看是有些年頭的,算文物。房貽德有保留地答復老孫。

    那就留下吧。老孫決定了,又和那女人討價還價了一番,以當時一架子車白菜的價格收了這幅畫。老孫把卷軸丟給房貽德,讓他打個條子保管起來。這是文物所有史以來收藏的第一幅字畫。老孫當時也就走個過場,擺脫那女人的糾纏,因為從那以后他再沒提起那幅畫。直到多年后老孫給黑梅交班時,黑梅看到了當初房貽德打的那張字條。

    房貽德把那幅老虎帶回家,一有空就研究起來。從落款和印章看,這幅《虎嘯圖》是清代畫家華喦所作。當時有關這位畫家的資料非常有限,他只從圖書館找到一本薄薄的《明清畫家傳略》,其中有一小段文字記載?!叭A喦(1682—1756),字德嵩,福建上杭人,后寓杭州,揚州畫派代表畫家之一。工畫人物、山水、花鳥、草蟲,寫虎尤佳?!彪S文字配有一幅火彩盒大小的黑白山水畫。

    沒想到能在西北高原見到一幅出自故鄉的清代畫家的真跡。房貽德唏噓不已,覺得這就是命定中的緣分,愈加地對這幅畫愛不釋手,開始在家里臨摹起來??瓢喑錾淼姆抠O德,雖然學的是油畫,但繪畫功底還是有的。那些年,他記不清自己臨摹了多少遍《虎嘯圖》,從這幅畫的風格、筆墨特點,到書法落款、印章,他反復琢磨,一遍遍地臨習,而那時也正是人們想方設法拼命掙錢的年代。

    古畫紙張是最難的一件事。那年頭,有關國畫紙的資料更是少之又少,市面上可供選擇的宣紙非常有限。為此他帶著那幅畫專門去了趟安徽涇縣,走訪手工制作宣紙的老匠人,比對《虎嘯圖》的紙質,買來一些與之相仿的宣紙。這期間他還意外結識了一位早年從事過仿制古畫的老人,了解了點國畫做舊的門道。他又開始在帶回來的宣紙上畫起來,三刀徽宣在他手里變成二百一十七幅合格的《虎嘯圖》。這個過程他又用了四年。

    他從那二百一十七張《虎嘯圖》中選出二十幅,在郊區租了間相對偏僻的閑置農房,屋里隔空拉了三道細鐵絲,用曲別針把畫別在鐵絲上。他向老鄉借來一個廢鐵盆,放在地中間,緊閉門窗,找來樹枝和木柴放在大鐵盆里燃起來。燃燒的過程不能見火苗,保持煙霧狀態最好,讓煙霧持續均勻地縈繞在那些畫周圍。屋子里整日煙霧騰騰。房貽德騎著自行車來回奔波于單位和郊區之間。一個月后,那些畫終于被煙霧熏成了他想要的成色。

    他在二十幅畫之間精挑細選出一張,連同那幅真跡又去了趟安徽,找到那位字畫做舊的老者,塞給他一卷鈔票。裝裱好的《虎嘯圖》和原作幾乎不分彼此,連綾子上的污漬都被老頭處理得惟妙惟肖。后來目睹過它的人,包括幾位有名的鑒寶家,都對畫的真實性深信不疑。

    忽而一日,房貽德發現身邊的妻子竟變成一個發福的中年婦女,搬進枕水小區時還在上幼兒園的女兒,已經考上南方的大學,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中間的一切都被他的忙忙碌碌屏蔽了。他想,這些年自己潛心做這一件事情,費力費錢又惹得老婆憤懣,動機何在?除了對這幅畫的喜愛,對古畫的仿制過程產生濃厚興趣,想一探究竟,他想不出還有其他目的。在這個過程中,他還提高了水墨國畫、書法和印章篆刻的技法,積累了不少文物知識,在鑒別古代藝術品真偽方面儲備了一些經驗。但事與愿違,后來發生的事情已經和他當初的所為背道而馳。

    黑梅拿著字條找房貽德要畫,他猶豫不決,最后還是交出了那幅偽作。那個時候,好畫只有在他這種懂行的人手里才會被珍惜。房貽德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燒掉了所有仿制品,把那幅華喦的真跡束之高閣,再沒畫過一幅畫。

    現在,這幅華喦的真跡就高置在書柜最上面一層,書籍背后的一個錦緞盒子里。他從黑暗中出來,打開燈,站在椅子上從高處取出那個畫盒。他把那幅畫掛在書柜上面的一個小鉤上,回身躺在搖椅里端詳起來。他朝那幅畫瞥去第一眼的時候,他的想象力就被卷入一種凜冽的漩渦。老虎吸收了屋里的光亮,又從虎眼反射出來,張開的大口仿佛帶著低吼,立時將他吞噬。他站起身隔著畫案,仔細觀察著虎頭,尤其是老虎的胡須?;㈨毟玑?。

    這幅真跡上老虎的胡須是十七根,由于角度的原因,可以看見左七根右十根。而那幅現在躺在博物館里的復制品,老虎的胡須是十六根,左七右九,一根之差。這是他當時有意留了一手。他把這個秘密深深埋藏在心底。除此之外,就是把兩幅畫放在一起,他自己也難辨真假。

    有一個聲音對他說:送回去,送回去!他試圖忽略它。多年來他都在一種糾結中掙扎著,偏離世界的一小部分頑固已經漸漸滲入另一個世界的縫隙,讓他難下決心。

    午夜,房貽德抱著一個錦緞畫盒從家里出來,在小區門口打了一輛出租車,很快他就出現在博物館門口。經過再三斗爭,房貽德決定用真跡把那幅假畫換回來,在臨近退休,了卻纏繞他許多年的一塊心病。這些年他常常在睡夢中被一頭咆哮的猛虎驚醒。這個決定也讓今晚的房貽德備感輕松。這件事也是可以改天辦的,畢竟夜已經很晚了,但他還是決定就在此時,天亮以后事情就兩說了。

    街上的路燈靜靜地立在道路兩側,發著昏黃的光亮,照在旁邊的樹冠和路面上,依次排列至遠處。博物館大樓被幾處橘黃色的地燈照射,肅然壓抑,如帝王豪華的陵寢,與白天的感覺完全兩樣。黑暗把院子里的許多細節都遮蓋住了。大樓的上面,夜空愈顯漆黑,有數點星星閃爍。房貽德縮著身子,曲著食指敲了敲門房沿街一面的窗戶玻璃。李頭的床就在窗戶旁邊,能隱約聽到鼾聲。沒反應,他又敲了敲。燈亮了,有起身壓迫床板的聲音,屋里的人嘟囔著,窗戶上的布簾隨即拉開。

    電動門徐徐打開到剛能進去一個人的空隙。李頭披著衣服,出現在門房門口,回味美夢似的嚅動著嘴巴。房貽德走過去,欠著身體說,李師傅,麻煩您了,今晚有個重要的事情要加班。李頭沒言語。過去房貽德經常加班,有時要忙一宿,李頭已經習慣了。李頭把一樓西邊側門的鑰匙交給他,囑咐他忙完工作后別忘了把門鎖上,然后走進屋去。電動門在房貽德身后悄然合上。

    房貽德從西邊的側門進入一樓,感覺也與白天不同,走廊墻上的指示燈亮著綠光,在膝蓋以下的位置連貫成一條筆直斷續的亮線,仿佛引導他步入地宮。他沒有打開其他照明燈光,徑直走向位于一樓中間的展廳。即便是摸黑走到那里,他也是沒有問題的。腳下傳來踩在雪上的喳喳聲,均勻的聲音發射到墻壁上,又從墻上反彈回來,形成一群人走動的效果,他的腳步聲又總在最前面。

    緊挨展廳東側的房間專門存放書畫藏品,除了幾幅老件,大多是當代書畫家捐贈的,其中不乏江湖之作。盡管如此,博物館也有嚴格規定,庫房門上設有兩道鎖,鑰匙分別由保管部的兩人持有,即房貽德和黑梅各有一把,且要同時開鎖。還有兩套鑰匙在博物館領導和后勤主管的手里,以便臨時應急。下午,房貽德向黑梅提出,想在這幾天抽空把庫房的書畫藏品重新核實歸類,準備給下一任交班。上次藏品展結束入庫時已對書畫作品核實過,再說等他退休時還要交接核對。黑梅想,那些藏品傾注了房老畢生的心血,也許他只是想再看看它們,跟它們說說話。她微笑著把鑰匙遞給房貽德說,您老自己去好嗎?如果需要人手再告訴我。他欣然接受。

    這樣,房貽德便很順利地進入書畫藏品庫房。他分別打開兩道鐵門上的鎖,沒開頂燈,借助手機微光,摁亮屋子中間大案子上的臺燈。燈光被燈罩集中在案臺上,余光發散到四周,幾排靠墻存放藏品的大鐵柜靜立在暗處。綠皮柜子上還有一道鎖,打開它們的一串小鑰匙就掛在他的一根手指上。久不打開的屋子封存著暖季的最后一點溫度,空氣也比別處黏膩,散發著陳年舊物的濃重氣味。他徑直走向東面從北數第二個柜子。他用小鑰匙打開柜門。其實這個柜門并沒鎖住,鑰匙還沒插進去他就感覺到了,只是做了一個開鎖的虛擬動作,門是碰到受力自己開的。他心里有點疑惑。也許是上次放畫時誰粗心忘鎖了吧。鐵柜子里的四段隔層上分別碼放著粗細不一的卷軸。他很順利地從最上層抽出一卷。

    卷軸在案臺上展開的時候,房貽德的心情還像每次看到它時那樣迫切,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沉靜的暗夜,在臺燈專注的聚光下。那只猛虎從荊棘叢中閃出,定格在一塊巨石上,側目怒視。如果再讓他畫出這樣一幅作品,肯定是不可能了。他嘆許著自己的杰作,盡管它是一件復制品、一幅偽作。他的嘆許不僅在畫面,還包括今晚的行動,塵歸塵,土歸土,就讓輪回這根鏈條上的每個環節都復歸原位吧。

    少頃,房貽德感覺哪里不對。他的眼睛開始在畫面上仔細搜索起來。他的目光落定在老虎的臉部,準確地說是老虎的胡須。這幅畫上的老虎,胡須不是十六根,更不是真跡上的十七根,而是十九根!怎么可能呢?他滲出一身冷汗,冷得他連驚訝都不會了。他的脊椎骨陣陣發涼,腦子里用來聯系和分隔思維的通道變得狹窄,以至閉塞。他緊緊抓住桌角,穩住自己的身體,嘴巴重復著微弱的嗯哼,鼻孔里呼出遺憾或悲憫的哀嘆。某種東西正在累積,那是報應的前奏。他精心策劃的一場計謀、一則詭詐的神話,已被另一個邪惡所取代。

    房貽德呆呆地立在那兒,好半天才從一堆渾濁中找到絲絲縷縷的清晰,慢慢回過神來。他重新扳著手指認真數著那些虎須,幾次三番后,還是十九根。他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渾身的肉軟塌如泥,心跳加快,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動。左側太陽穴上某根狹窄的血管,受到血流速的沖擊,開始抖跳不止,牽引出高壓電流般嗡嗡嗡的耳鳴。周圍物體的形狀逐漸溶質消解,幻化出一片空泛虛無的灰白……

    許久后,房貽德又從椅子上站起來,從抽屜里找出一雙白手套戴上,拿起案臺上的放大鏡,像以往鑒定字畫那樣,研究起這幅畫來。從紙張、筆法、墨色,到落款、印章、裝裱,經過一番細如毫發的探查后,結論是,這幅偽作確實出自另一個高人之手,是仿制了他的那幅《虎嘯圖》,是贗品中的贗品。也許現在,他的那幅復制品已經被當成華喦的真跡,正大搖大擺地進入書畫市場了。

    誰呢?老孫、黑梅、博物館領導、后勤主管,還是另有他人?一連串疑問在房貽德腦子里閃過。他把經手過鑰匙的人仔細捋了捋,也沒捋出個一須半尾。讓這些人仿制一幅古畫,還是等下輩子吧。他搖了搖頭苦笑著,聲音像從暗處躥出的怪物,把他嚇了一跳。

    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從樓群的空隙照下來,天空藍如水洗,幾只麻雀在一塊草地上忙碌,用喙翻找著深秋里的最后一點殘食。李頭拿了把掃帚,準備清掃昨晚被風吹落在院子里的樹葉,這時,他看見房貽德從大樓的側門出來。又忙了一宿。他遠遠地和房貽德打著招呼。房貽德神情疲憊,腳步卻穩健輕快。

    走過去時,房貽德懷里揣著兩卷字畫引起李頭的注意。李頭拄著掃把問,你這是要去哪兒?

    去趟紀委。房貽德說。他并沒在李頭跟前停下,也沒對攜帶敏感物件離開博物館解釋一下,快步向大門外走去。

    袁鳴谷,本名王波,寧夏作家協會會員、寧夏美術家協會理事。在《朔方》《黃河文學》《當代小說》等刊發表作品若干,出版小說集《炎陽下》?,F居寧夏青銅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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