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1

我和顏如玉相識，是在去年夏天的一個夜晚。當時我和朋友們在城北的一家飯店酒足飯飽后，相互告別。彼時天色尚早，我便散步回家，借此消化一下滿肚子的飯菜。我沿著路邊的法桐樹溜達，涼風習習，星空燦爛。斑駁迷離的樹影里，時隱時現曖昧的年輕男女，不禁讓我浮想聯翩。

三年之前，也就是我和前妻在結婚之前，也曾像此時樹影里的男女們一樣，恩愛忘我。只是愛情終究戰不過時間，兩年之前，我和前妻終因整天爭吵不休而分道揚鑣。前妻和我離婚的理由是她瞧不起我的幾個死工資。我的前途一眼便可看到盡頭，在安穩的單位里做著分內的事，不會錦衣玉食。她剛開始只是對我失望，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女人寧愿坐在寶馬車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車上笑。

我聽著心里當然不舒服，幾次忍讓之后，我便以刺激的話回應她：你可以找個寶馬車哭一場，哭夠了再回來坐我的自行車。

前妻聽我此言，便冷笑罵我是無恥之人，居然把自己的老婆給別人推。我反駁她，沒有往外推的意思，只是成人之美。前妻再和我吵架時，就從失望變成了絕望，后來干脆說：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怎么會嫁給你這樣的窩囊廢。她這么蔑視我，我也氣得頭昏腦漲，急火攻心，便對她說：夫妻本是林中鳥，一言不合各自飛。

前妻聞聽，當即收拾衣物，甩門離去。我站在窗前，看著她雄赳赳前行的身影，心如刀絞。我說不清自己到底為什么沒有做任何挽留，就任憑老婆棄家而走。其實我何嘗不想掙大錢，讓老婆過上風光體面的日子。只是我自幼在農村生活長大，父母含辛茹苦供養我十年寒窗苦讀，我精疲力竭才得到這一旱澇保收的飯碗。父母在人前揚眉吐氣，認為我不負重托，光耀門楣。我第一天上班的時候，父親激動地端著酒菜和香火，去祖墳上磕頭，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父親對我說：咱不圖掙錢發財，就圖你個公家人的身份，這就是你對咱家祖輩最大的孝敬。

我明白，世間事，有舍有得。既然選擇臉面，選擇為父母的意愿活著，就不要再奢望其他。所以我上班這些年來，自知出身寒門，無爹可以拼，無錢可以砸，沒人沒錢幫我通往捷徑。我只能依靠自身努力，敬業工作。對領導尊敬，對同事友善，謹慎行事，夾起尾巴做人，等待上升的機會。只是年復一年，機會總是與我擦肩而過。猶如泥鰍，機遇總是從我手里滑脫。不僅老婆看透我仕途無望，連我自己都甚感頹廢。時至今日，憑借領導垂憐，同事寬容，僅以年齡資格，我方才坐在一個副科長的位置上。雖內心稍有安慰，但也誠惶誠恐。生怕于風浪之間翻船，前途毀于一旦。

前妻棄我而去之后，我也曾去前妻娘家，做出低眉順眼之態，以榮升科長之職為由，暗示前妻重修舊好。不料前妻對我嗤之以鼻，說跟我緣分已盡，莫再做無用之功。我正欲努力挽回，怎奈岳母斜刺沖出，橫眉冷對，手持一盆臟水潑在我腳下，令我躲避不及，倉皇逃出。三日之后，前妻約我到民政局門口相見，彼此完成協議離婚。

自此之后，我便過起了形獨影單的日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在我極盡遮掩半年之后，父母還是得知老婆離我而去。二老把此消息當作噩耗，痛哭流涕之后，數次指責我，言說堂堂男子，怎能放老婆自由之飛翔？我不與父母爭辯，只安慰幾句：強扭的瓜不甜，捆綁成不了夫妻，與其拖延日后成仇，不如趁早散伙。

也許是我敏感所致，總覺得在單位和社交場合，離婚之事似乎成人把柄，眾人另眼看我，我內心也覺得低人一等。言行處事，更是謹小慎微。此等感覺與日不減，逐漸波及我的精神思維，使我愈加頹廢，迷茫度日。每每與友聚會，便以酒精麻醉自己。

2

那晚，我微醺之際，歪斜行走在月影樹陰之下。眼見成雙結對的有情人卿卿我我，觸景生情，郁悶之情涌上心頭。

我以踉蹌之步前行，途徑一株垂柳樹下，正欲抬手撩開低垂的柳枝，卻聽得柳樹背后傳出窸窸窣窣之聲。隨著一聲輕咳，樹影搖曳，人影晃動，一位窈窕女子從樹后閃現，立于橙黃的燈光之間。但見那女子不施粉黛，素顏光潔，柳眉杏眼，紅唇微啟，眼眸流轉之間，恰似出水芙蓉?？此氯箶[動，婀娜身材如眼前柳條一般搖曳生姿，使我醺意頓消。

我正詫異之間，那女子卻眼神含笑，對我低頭致禮，輕聲喚道：兄長，別來無恙？

聞言，更是讓我茫然不知所措。待女子抬臉與我相對，我便斗膽端詳她。雖有面熟之感，卻又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女子見我困窘神態，也低頭羞笑，雖在燈光之中，兩朵桃紅顏色顯于腮邊。我頓覺內心蕩漾，波紋泛起。

女子嬌羞輕笑道：兄長數日之前，曾去城北美術館參觀畫展，立于一幅畫前徘徊審量，反復念叨畫中女子顏如玉的名字。莫非兄長已然忘記？

我突然想起，前日曾去城北美術館參觀一場畫展，正當我徜徉于山水花鳥畫作之間，卻被一幅女子讀書的畫作吸引。那幅畫應是寫實風格，畫筆紋理飽滿縝密，畫質觀感可與照片媲美，整體背景看似單調，以鐵銹紅色渲染。只有一妙齡女子身著素色衣裙，長發披肩，端坐于一把椅子上，手捧書本，靜靜讀書，一只暖色懶貓趴在足下，眼神似閉又睜，盡顯慵懶之態。再仔細審看讀書女子，眉眸之間，眼神剔透。長久目睹，又覺那女子于閑適之間散發一股憂郁之情，使我心生共鳴。更有驚訝地發現，那女子左眼角下，竟然有一粒米粒大小黑痣，遠觀消失，近看又現，這黑痣真乃點睛之筆。

彼時，我在這幅畫前流連忘返，心情波瀾不寧，此畫作者為何要給畫中女子綴以一粒黑痣？我固執地認為，正是這一粒黑痣，彰顯出作者的靈氣和藝術能力。

我記住了畫中女子的名字：顏如玉。不禁反復念叨。

再次觀看邂逅女子，確有相識之感。女子見我茫然，復又低頭一笑。

我徑直問她：莫非那日你也去參觀畫展？

女子點頭語：我正是那畫中之人，今日特地在此等候兄長。

此言一出，我目瞪口呆，不禁倒退一步，才顫聲直問：果真是你？你就是畫中的顏如玉？

我正是畫中女子顏如玉，從畫中而來，特來與兄相聚。

我恍若夢境。女子遂近前一步，對我輕言：觀展人眾多，對我眼角黑痣，皆言敗筆，曰毀容之嫌。唯兄能識我殘缺之美，足見兄審美與眾不同，與我心有靈犀。

女子所言極是。只是畫中人果真能到現實中，不會是虛幻夢境吧？

再看這女子容貌神情，素色衣裙，果真是畫中所繪的顏色款式。她肋下夾持一本書，也正與畫中一致。我欲探身觀看她臉頰，女子似已明知我此舉用意，便沖我傾身偏臉，抬手指著左眼角，笑語：這顆痣在此！

我定睛細看，果然有顆黑痣綴在眼角下邊，似有似無，然又真切顯現，使我頓生觸碰之念。畫中之人竟然能以活人現形，聲情并茂，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女子見我疑惑不解，說兄可曾讀過書有記載，古有一書生，也是你般模樣，生性柔弱，一日看墻壁畫中女子，念念不忘。那女子被書生癡情打動，遂走出畫中，與書生結為百年之好。

書中確有此記載，但那只是傳說而已，哪有成為現實之事。我雖疑惑，也只能對女子點頭稱是。

女子遂又笑道：既然前有古人，今日我也效仿一回何妨？

那我們今后做何打算？我問。

女子含羞道：上天安排與兄相見，我當視作生命，不枉相識。

我一時語噎。一陣涼風刮來，樹影搖曳，女子笑臉似桃花綻放。我長嘆一聲，不禁暗暗涕零！

3

那夜我與這位名喚顏如玉的女子樹下天遇，驚喜之余，又覺忐忑。疑心此女乃我前妻使伎考驗于我。思想至此，我便讓女子稍時片刻，踅身至僻靜處，給前妻撥通手機。稍傾，前妻聲音從話筒傳來：干嗎？

我壓抑住激動的情緒，平定語調：你近日可好？

前妻道：我好與不好，與你何干？

言語之間火藥味道十足。我無心再與她爭吵，便徑直道：我已找到心儀女子，特此告知。

前妻冷笑：該是哪個女子眼瘸。我送你四個字：自此勿擾。

我嘆道：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前妻嘲笑道：酸腐之語，惡心至極！言罷，扣掉手機。

前妻態度明朗，我判定今晚奇遇顏如玉，并不是前妻設局。思此，我復折身返回柳樹下，再次追問顏如玉：既然彼此相逢相識，小妹家是哪里？芳齡幾何？父母安在？兄妹幾人？

顏如玉聞聽，面顯詫異，隨即笑道：兄長不必如此多問。應知凡事無須刨根問底，任何事情都耐不住無度猜忌，彼此信任才是交往根基。你只相信，我來世間，只是尋找懂我之人，以真善美之心，體驗人間美好之情。

顏如玉一番話令我無言作答，只能做出信任姿態。此時天色已晚，涼意漸濃。我便試探提議：你我如此流浪街頭，甚是不妥，你隨我回家歇息。明天再做打算。

我以為顏如玉會忸怩作態，不料她不做猶豫，爽快答應。于是我們便并肩前行，宛如一對戀人行走夜晚的街頭。

夜已漸深，寂寥無人，燈紅迷離，天地靜謐，仿若特為我和顏如玉營造氣氛。只是她雖穿著皮面鞋子，腳踏路面，卻似貓一般悄無聲息。如此發現，令我不解，卻又不便貿然詢問。只得暗自寬慰：顏如玉即非常人，走路無聲，不應為奇。及至我家樓前，顏如玉隨我上樓，彼此腳踏樓梯，我再細聽，果真只有我的鞋子發出踢踏之聲。顏如玉隨后，居然連喘息之聲也無，使我愈加好奇。

待我與顏如玉進入家門。開燈之后，顏如玉打量我家起居擺設，目睹雜亂無序之物，隨處可見，便含羞微笑道：看來兄長少有收拾家居的心情。

我笑，獨自一人，廚房鍋灶早已生銹，一日三餐都是在街面湊合。稍停，我又道：你若不嫌床鋪邋遢，可收拾干凈，你睡床鋪，我躺在沙發過夜便好。

顏如玉笑而不語，卻靠近魚缸，彎腰仔細端詳，驚喜道：兄長獨自一人，卻有閑情侍弄魚草。

還未待我作答，她卻又對著魚缸笑道：別人都以飼養金魚為樂，兄為何養了幾條泥鰍？

我趕緊解釋：養泥鰍，不為取樂，只為練眼疾手快的技能。

顏如玉道：此話怎講？

我道：我三十余年，做事唯諾，猶豫不決，以至事業庸常，生活失敗。歸根結底，每每機會出現，我都錯失，猶如泥鰍難以抓住。因此我苦練抓逮泥鰍技能，如此再等機會出現，我才可眼疾手快，一把逮住。

顏如玉愣怔，隨即笑了起來。我心情也隨之放松。感覺彼此內心又靠近一步，似已無隔閡。孤男寡女，又是相互傾慕，彼此面對，不覺之間，我便心生他念。正猶豫如何表達，不料卻聽顏如玉笑道：既然你苦練抓逮泥鰍本領，想來應該出手精準，你不妨伸手抓我試試。

顏如玉此言正合我意，我當即理解顏如玉性情率真，坦然對我。我便趁機伸手，伸向顏如玉。顏如玉也伸手迎接。我與顏如玉兩手分明相握，卻體會不到一點皮肉溫度，更別說有男女肌膚觸電般美妙，仿若握住一把空氣。

我目瞪口呆，感覺甚是吃驚，乃至驚恐。顏如玉卻笑得花枝亂顫，又道：你可近前抱我試試。

顏如玉這般頑皮挑逗，我雖有驚恐，卻更激動。忍住心跳加速，索性近前一步，伸開雙手，把顏如玉摟在懷里。我抱住顏如玉，她臉頰羞紅，淺吟低語，分明與我肌膚相依，可是我卻依然感覺不到她的存在，體會不到女性嫵媚氣息，更無肌膚親昵感覺。

我分明是抱著顏如玉，卻感覺不到她的存在，我驚恐大叫：這是為何？我眼睜睜地看你在我懷里，為何感覺不到？

顏如玉低頭嘆息：我是畫中之人，雖能走進現實間來，但只有人形，卻無人身。你能目睹我音容笑貌，卻不能體會常人之身。

此時我方才明白，為何顏如玉走路無聲，連喘息聲也聽不到，原來她并無人身，只有人形。唉，老天安排我與有情人相遇，卻不能和有情人相親，世間還有何事，能如此殘忍？思想至此，我不禁黯然，眼眶濕熱，一汪淚水涌出眼窩。顏如玉見我傷感，伸手擦拭我臉上的淚水，泣聲道：你我雖不能肌膚親近，但有男女恩愛之情，也是老天眷顧了。

我目睹淚珠在顏如玉手指上滾動，不禁再次觸摸顏如玉手指，卻只摸得滾動的淚珠，如露水閃爍，瞬間破碎，只留下一片黏濕在手指間。顏如玉所言也是，真情勝于肌膚之親，精神當比肉身之愛忠誠難得。既然不能與顏如玉行肌膚之事，彼此言行也就沒有男女顧忌。如此相處，也能方便。顏如玉聽我如此說，含羞低頭，啞然失笑。

是夜，星光暗淡，燈影熄滅，世間萬籟俱寂。顏如玉去了臥室，躺在我床鋪上歇息。我側臥在客廳的沙發上，思想今晚奇遇。再考慮此后如何相處，不免有些興奮，輾轉難眠。

我正迷糊之際，忽聽得一聲輕咳。側耳再聽，卻又無動靜。卻覺得黑暗之中，一團人影晃動，倥傯之間，貼近我身邊。稍傾，我聽得人影在我懷里發出一聲嘆息，我伸手抱緊人影，卻覺一滴滾熱的淚珠落在我的臉頰上。我真切地感受到女子溫熱纏綿的氣息，我忍著不讓自己的淚水淌出來，緊緊抱著她，生怕她從我懷里消失。她的聲音如泣：親愛的人啊……

我史逸明，祖籍乃山東章丘人士，愿與君長相廝守！

顏如玉破涕為笑，她的聲音像振翅的蝴蝶一樣，撲打我的耳朵。

忽聽得窗外狂風驟起，瞬間風聲大作。一道刺目的閃電掠過，炸雷轟響，由遠及近。稍傾，喤喤雨聲塞滿了耳朵。

顏如玉低聲輕語：別開燈，抱緊我。

4

次日清晨，天色大亮，窗外雨過天晴，一群麻雀在樓下的樹冠里嘰喳亂叫。殘存的雨滴掛在窗檐上搖搖欲墜。目力所及，一切情景映入眼底，真實得不容置疑。我從沙發上起來，猶豫著朝臥室里察看，見顏如玉穿著那件素色衣裙，坐在陽臺的一把椅子上，正低頭安靜地看書。她的神情和動作，居然和畫中的女子一模一樣。讓我在瞬間恍惚以為，我看到的就是畫中的那個叫顏如玉的女子。

顏如玉見我醒來，對我抿嘴一笑，神情清純，美得讓我心醉。我暗自發誓，我要用心疼愛這個女子，不為別的，就為她還會害羞。這世間，會害羞的女子早已罕見。我和顏如玉的相愛，哪怕是一場遲早會醒來的夢，我也要全心全意對待她。

我說，我出去給你買早飯，你喜歡吃什么？

顏如玉道：我沒有人身，怎么能吃飯呢。

我道：你不吃飯，靠什么活著呢？

顏如玉道：我就是一團有著人形的氣體，我靠靈魂不朽！

我遲疑片刻，又問她：可是……昨天夜里，我摟著你，我覺得你掉淚了，你怎么還會掉淚呢？

顏如玉調皮地把豎起的一根手指，貼在嘴唇上，對我噓了一聲，隨即莞爾：這是屬于我的秘密，不能告訴你。

我笑道：如果我非要知道這個秘密呢？

顏如玉正色道：如果你愛我，在乎我，就不要逼我說不想說的話，對嗎？如果你非要知道，可能我就會消失了。

顏如玉一本正經地對我這么說，多少讓我有些尷尬，也讓我覺得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了。我正想給她道歉，她卻起身走到廚房里，端出一碗熱騰騰的豆漿、兩個煮熟的雞蛋，還有幾片黃油油的面包。她學著古代女子的模樣，側身致禮，用驕傲的語氣對我道：相公，吃早飯吧。

她頑皮的樣子惹笑了我。廚房灶具早已壞舊，她怎么做出這么豐盛的早餐呢？沒待我追問，顏如玉又笑道：你忘了書上記載的那個畫中人的故事嗎？那個女子被男子的癡情感動，從畫中走出來，每天都為讀書的男子做飯，彼此夫妻恩愛，過著男耕女織的幸福日子……

好吧，我承認顏如玉的一切解釋，是因為她愛我，我應該接受她的全部，包括她此時的刁鉆潑辣。我吃早餐時，顏如玉坐在一旁，幸福地看著我。我告訴她，今天我要去上班，等到了周末，我要帶她去看電影，坐摩天輪，給她買最好看的衣裙和鞋子。我要把她打扮成世間最美的女子。我要教給她上網，了解天下精彩世相。我要帶著她給我的父母和朋友看，讓所有人分享我的幸福。

我對顏如玉嘮叨我的打算，顏如玉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連連點頭。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一場災難正像漫無邊際的烏云一樣，開始包圍了我。

5

我乘坐公交車到了單位不久。我的領導就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壓低聲音告訴我，今天晚上，他在省城的朋友路過我們這個城市，他要表達地主之誼，請省城的朋友吃頓飯，暢懷舊情。讓我和他一起參加朋友的聚會。

領導既然這么決定，我身為下屬根本不敢反駁。盡管我內心一萬個不情愿，如果我說個不字，那就等于得罪了領導。按照以往領導教訓我的話說：我這是看得起你。

我曾因為一件小事拒絕過領導，得到的結果是他給我穿了半年的小鞋：大會小會當眾點名批評，最重要的是什么獎金都沒有我的，還美其名曰考驗我。

領導曾經在一次醉酒后對我說：爺爺都是從孫子輩里熬上來的，當年我也是如此經受考驗，百煉成鋼，才由孫子熬成了爺爺。那時我才明白，我現在身處孫子輩，想要成為爺爺輩，就要像當年的領導一樣，忍辱負重做孫子。

我明白，領導之所以讓我一起參加他朋友的聚會，我的主要任務是幫他開車，在酒桌上替他喝酒。自從單位實行嚴禁公車私用的制度以后，領導每次外出辦個人私事，都是讓我開著他的私家車，充當他的個人司機。因為有我這個專職司機，他在別人面前才顯得有派頭。

從領導辦公室出來，我壓抑著對顏如玉的思念，熬到了下午下班時間，準時準點開上領導的車，接上他朝農耕山莊方向駛去。

農耕山莊是城北的一處有田園風光的特色農家樂飯店，距離城市中心有十公里。環境優雅，飯菜取材地方特產，個中滋味自然是稀罕，是大城市的人鐘情的飯菜?？磥眍I導這位來自省城的朋友有一定身份，從他親自預定了飯店、仔細刮了胡子、打理了頭發、換了一身淺灰色的西裝，這一系列的舉動來分析，領導格外看重這次聚會。

半個小時以后，我們聚在了農家樂的雅間里。通過他們的交流，我知道那位來自省城的朋友是領導的大學同學，現在省城某單位就職，地位不低于領導，風華正茂，前途似錦。

他們是一個圈子的人。我位卑言輕，即使削尖了腦袋也鉆不進他們的圈子里，此時我的角色就是司機兼酒桌上的服務員。我應該做的工作就是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

飯菜很快端上來，都是精挑細選的本地山野飯菜，看似粗俗，實則匠心別具，酒水也是我們當地的特產酒。領導對他的同學道：今晚盡興開懷，一醉方休。

同學也不客氣，脫掉西裝，捋起白色襯衫的衣袖，大有攻城略地的氣勢，要用白酒來表達他們同學之間的情誼。三杯白酒下肚，飯菜動過幾筷子，兩人兩眼放光，大呼過癮。酒過三巡，他們連打飽嗝，言行已經放開，相互摟著脖子，大談大學趣事。

兩人講起風流韻事，氣氛一時高漲。領導喜笑顏開，卻又王顧左右而言他，指著我讓我給他同學敬酒，表達歡迎之情。我自然不敢推辭，只得倒滿酒杯，恭敬敬酒，先自一飲而盡，表示尊敬。省城友人似乎被我畢恭畢敬的飲酒姿態感動，也仰脖喝干了一杯酒。好事成雙，敬酒也須兩杯。在我請求省里友人給我臉面，務必喝掉兩杯酒，喝后就一發不可收拾。

酒桌上氣氛不減，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白酒，只是覺得頭疼欲裂、頭輕腳重。卻還要勉強支撐，繼續勸酒。

6

那一晚上，我不知喝了多少酒，腦子里亂得就像一鍋沸騰的水。我努力告誡自己一定要清醒，可是好像聽力和視力都失去了功能，盡管我睜大眼睛看著亂哄哄的酒桌，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就像看一部年代久遠的無聲的黑白電影一樣，我只能模糊看到他們老同學嬉笑說話的口型。我看到一只茶杯滾落在地上，破碎的瞬間，卻聽不到一點聲音。我看到他們相互拉扯著站起來，趔趄著朝門外走，一切都是無聲的，在我目力所及的視線里，一切都像電影里的慢動作一樣，怪異而又真實。嘔吐的感覺在我嗓眼里翻滾，我繃著嘴巴，努力壓制著不讓自己出丑。

在我神志恍惚的判斷里，聚會終于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他們互拉著手在門外依依不舍地話別，相互拍肩，相互擁抱，大笑。省里友人在他司機的攙扶下進了他們的車里，車后邊紅色的燈光漸漸消失在夜色里。領導吐出一口酒氣：我靠，這個龜孫！他打著飽嗝罵道：他敢跟我拼酒，我灌不死他才怪！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痰，轉臉對我道：咱們也走，車呢？

我愣怔地看著他道：酒后不能開車，警察查到咱們就麻煩了。

他怒目圓睜：警察是你爹，還是你領導？

我趕忙答：當然，您是我唯一的領導。

他說：那你還磨嘰個屁，趕緊開車走人。

我再次解釋：您知道，在您的指示下，我也陪客人喝酒了。咱們還是找個代駕來開吧。

他顯然把我的辯解當作了冒犯，指著我的鼻子道：領導的命令你敢反抗嗎？快去開車，出事我擔著，你怕個球！

我不敢再辯解，只得頭昏腦漲地去找車子，模糊記得我把車子停在了一棵柳樹底下。等我找到車子，忍不住嘔吐了一番，才拉開車門，卻覺得雙腿發軟，視力模糊，雙手也不聽腦子的指揮。又聽得領導在遠處叫：快點，真磨嘰。

我掐了自己一把臉，又使牙齒咬著兩腮的內側，以此疼痛的感覺讓神志清醒一些。我發動起車子，打開車燈，緩緩朝領導那邊駛去，卻又不敢加快速度，告誡自己一定要慢，越慢越好，只有慢開車才減少風險。我把車子開到領導身前，下車拉開車門，攙扶他坐在車后座上，折身上車駕駛。

車子緩緩出了農家樂大門，行至大路上。車子的儀表盤顯示，此時已是深夜十二點。大路上清冷無人，偶爾有一輛車子疾駛而過，發出刺耳的呼嘯聲。

我的雙腿卻軟得像抽去了筋骨，沒有了力氣。我反復告誡自己一定要慢。哪怕是像蝸牛一樣爬動，但愿老天保佑，只要我平安把他老人家送到家就好。

不料領導神情格外興奮，他拍著后座的靠背含混不清地唱歌，東一頭西一句：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他鬼哭狼嚎似的，震得我耳朵發麻。我正不堪折磨時，卻聽得他的號叫戛然而止，他探頭對我喊：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你開得比蝸牛還慢，能不能快點開？

我沒回頭，對他解釋：人人安全，家家放心。咱們慢點沒事，只要平安到家就好。

沒想到這話惹惱了他，對我怒喊：我讓你快開，你就快點……我是你爹，還是你是我爹，你必須完全服從我的命令……

我不理會他的話，依舊慢吞吞地行駛。我的沉默再次刺激了領導，他憤怒地抬手打在我后腦勺上：我受不了你啦，你滾下去，我來開車！

他對我的要求和蠻橫囂張，猶如鼓脹的氣球一樣在我心頭爆裂，我猛地踩住剎車，扭頭對他道：是的，沒錯，您是我的領導，我尊重您?？墒悄缘佬U橫了，我受不了啦！

領導也是個脾氣大的人，被我氣得渾身哆嗦，五官已經扭曲變形，他揪住我脖子后邊的衣領，齜牙咧嘴地怒吼：你給我滾下去，你這個狗，你給我滾下去！

我怒喊：好，我下車。

他松開我的后衣領子，又抬手打了一下我的后腦勺。我側身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下車的同時，他也推開了后車門，踉蹌著繞到車前，坐到駕駛座上。我剛躲開車子，便看見車子轟的一聲響，箭一般朝前方沖了出去，轉瞬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我蹲在地上，沮喪，憤怒，無助，百般滋味糾結在一起。我想哭，想大喊，想嘔吐。涼風隨著夜色撲在我臉上，使我清醒了許多。我想起在家里等我的顏如玉，想起她如花朵一般綻放的笑靨。我想起她含羞緋紅的臉頰，眼角下的那顆黑痣，就像此時夜空里閃爍的星星在召喚我……

我自由了，我要馬上回家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我掙扎著站起來，沿著黑茫茫的大路歪斜著朝前走。我剛走出十幾米，就聽得衣兜里的手機響了。我站穩腳跟，摸出手機，手機屏幕顯示是領導的手機號。這個蠻橫的瘋子，他又打電話干什么呢？難道他后悔了，內疚了，良心發現了，想等我一起回家嗎？我決定不再跟他糾纏，我摁下拒接鍵。不料他又撥回來，如此反復三次，我內心不忍，摁下接聽鍵。還未待我發聲，他帶著哭聲道：不好了，你快來，我撞人啦！

我覺得整個腦子一下子炸開了：人沒事吧？趕緊報警！

人已經沒氣了，你趕緊過來……他似乎長出了一口氣，我聽到他道，等警察來了，我會向警察證明，是你開車撞死了人。

我愣怔了一下，追問：你說什么？是我開車撞死了人？

他說：是的，是你開車撞死了人。

我沖著手機大喊：憑什么？為什么要說是我撞死了人。

領導那邊停頓了一下，他的聲音就像刀子一樣插在我的胸膛上。他一字一句地說：你必須這么做。

我攥著手機，瞪大眼睛看著前方。眼前一片漆黑。

7

在接下來長達二十四小時的時間里，我陷入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里不能自拔。我失去了思維，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軀體。領導撞死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老太太在當天下午獨自去公園的時候，因為患有輕度的老年癡呆癥，在游走中迷失了回家的方向，神使鬼差地坐上了通往郊區的公交車。她在確定走錯方向之后，驚慌失措地在半路下車，沿著四通八達的大路來回轉圈。夜深人靜，走投無路的老太太突然出現在領導疾駛的車子前邊。在刺目的燈光下，老太太像飛蛾撲火一樣，迎著車子跌過來，瞬間就被撞飛了。

當時天很黑，我實在是沒料到那位老太太會突然從路邊躥出來。我喝多了，視線不好……等我看到她的時候，已經剎不住車了……

在警察大隊的事故處理辦公室里，按照領導事先交代我的話，面對詢問事發過程的警察，我以痛哭流涕的姿態，做出了這樣的回答。

你撒謊，根據我們對事故現場的勘查，你根本就沒有做剎車處理。負責做詢問筆錄的警察揭穿了我的謊話，我們在事發現場勘查發現，當時肇事車根本沒做任何剎車處理，直接就把死者撞了。

辦公室外，一群死者家屬正哭得撕心裂肺，哭聲持續不斷地傳到我的耳朵里。我抱住腦袋，覺得天塌地陷。

警察嘆了口氣，對我道：你已經涉嫌酒后駕駛，如果證據確鑿，就會對你進行立案審查。

我的眼前頓時一黑，煙霧般的絕望涌入了我的腦袋里。領導的話又在我腦袋里響起來：你必須這么做。

我哭出了聲，我哭著說：我不，我不想這么做……

次日下午，在警察對我做完筆錄之后，容許我回家，隨時聽候傳喚。我走出大門，撥打了領導的手機，卻被告知處于關機狀態。我想問問他，如果我被判刑怎么辦？如果我被處以重金賠償怎么辦？領導還有沒有能力救我，能讓我化險為夷嗎？我心懷幻想地以為，領導只是暫時關機，他不會對我這只替罪羊置之不顧的。

我在神思恍惚中回到了家。我打開房門，顏如玉堵在門口，她看到我憔悴的模樣，一下子就哭出了聲。

你兩天沒回來，你去了哪里？你知道我擔心你嗎？

我想抱住顏如玉，可是我伸開的胳膊又縮回去了。我不能讓滿身的晦氣和骯臟，玷污了這個像玉一樣純潔的女子。

她的哭聲讓我心如刀絞，雖然我看不到顏如玉哭時的眼淚，但是我能真切地從她的哭聲里，感受到她對我的擔憂。我明白，她對我的愛全無保留。

我說：如玉，對不起，我讓你擔心了。

我歪斜著跌坐在沙發上，癡呆地盯著這個讓我疼愛的女子。面對她清澈剔透的眼眸，在一瞬間，我想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她?？墒?，當她問我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否認。我舍不得她替我承受更多的恐懼和絕望。這個一塵不染的女子，她只是一團氣，她帶著真誠和善良走進了這個自認為無瑕的世間，我不忍心讓她知道世間真相的殘酷。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眼眸清澈到一眼見底，讓我想起水底下的水草，讓我心疼。

她說：親愛的人，你怎么了？

我忍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努力做出笑的樣子，輕聲道：我沒事，我只是累了。

她盯著我老大會兒，嘴角終于露出了笑：那你歇歇吧。

我的確是累了，我的精神已臨近崩潰的邊緣。在她光潔的笑容里，我歪倒在沙發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我感到一股溫熱的氣息靠近了我，一股淚水從我眼眶里涌了出來。

8

在我恍惚不定的睡意里，我覺得身子在慢慢變涼，好像有虛無縹緲的大水從漫無邊際的遠方涌過來，緩緩地包圍了我。我的身子似乎變得越來越重，猶如一片浸泡的樹葉，朝著深不見底的冰窟里慢慢下墜。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切入骨髓的冰涼浸入了我的身體。我開始掙扎、喊叫。我似乎哭出了聲，內心的秘密像無數只蟲子，在我嗓眼里蠕動、咬噬，使我不吐不快。我聽到自己劇烈地咳嗽了一聲。我說：我實在是承受不了啦……

我在驚慌無措的哭聲里，斷斷續續地自言自語。我聽到柔風似的嘆息聲，一股溫熱的氣息從心里泛起來，在我全身心里彌漫。顏如玉的聲音從我心里飄起來：我親愛的人，你活得太累了，你應該學會在受到傷害的時候說不。

我不敢，我害怕。

你要強大起來，你應該相信，這個世間因為有真善美的正氣支撐著美好的人生。

我承認，你說得沒錯。

你要相信邪不壓正，正義終將會戰勝邪惡，真善美是我們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我清楚地感到顏如玉的睫毛在我臉上拂動：現在你要站起來，走出去，你是無辜的。我會和你并肩前行，抨擊那些傷害你的邪惡。

一團強勁的氣流隨著血脈快速流轉，我聽到了小草從石縫里鉆入的聲音。我聽到了莊稼咯巴咯巴拔節的聲音。我看到遼闊的田野里，向日葵昂頭向上的情景。一群奔騰的馬兒從天際顯現，奮蹄疾飛，踢濺的泥土在陽光里閃著迷人的光亮，猶如波浪迭次奔涌，鼓脹著我的雙腿，頂直著我的脊梁，沖刷著我昏沉的腦袋。

我覺得我站起來了。我下樓，走到大街上，我的身體里發出洶涌的呼嘯聲，整個身子化作一團旋風，漫過了大街上的人群車流，徑直朝前方直沖。

我現在就去找警察，把一切真相都說出來。我在心里喊著。

此時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和快樂，我的身子被滿滿的正氣充盈著，像飽滿的氣球在明媚的陽光里跳躍。我發現天原來是藍色的，樹葉原來是青翠的，鳥鳴的聲音原來是婉轉的，人群臉上的笑容原來是可以觸動內心的。我出現在警察辦公室的時候，昨天給我做詢問筆錄的警察，看著我，片刻之后，他說：后來我們在事故現場調查時，通過調取附近的攝像監控發現了疑點。發生事故以后，有一個人從駕駛室里出來，消失在黑夜里了。那個人肯定不是你。好，你坐下慢慢說吧。

9

隨著我對警察慢慢地敘說，我的身體也在發生著奇異的變化。我似乎聽到了細雨滋潤大地的聲音。我的血液在身體里歡快地流淌，就像是顏如玉的笑聲一樣。我真切地聽到了顏如玉的聲音：你沒讓我失望！

我倏然回頭，恍惚睜開眼，才發覺我卻是坐在家里。我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隨著墻壁上鐘表的指針滴答作響。我環顧著空蕩蕩的房間，卻不見了顏如玉的身影。

如玉，你在哪里？

我在你心里呢。

我捂著怦怦亂跳的胸膛：如玉，你快出來，我告訴你，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那不是夢，今天一早，你的確是去找了警察。

是你帶著我去的嗎？

確切地說，是你身體里的氣。

如玉，你出來吧，我想見你。

我親愛的人，我只是一團能給你直面現實的正氣。我該消失了，相聚就是別離。

窗外夕陽紅如火球。一群麻雀振翅飛過，眼前瞬間無痕。我閉上了眼睛，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我的臉頰上，漫無邊際地淹沒了我。

柏祥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濟寧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四部、長篇小說三部。部分作品入選《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以及多種選本。獲泰山文藝獎、山東省精品文藝工程獎、“中國夢”長篇小說創作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