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19年第9期|劉波:遮了一點云
No.1
這天,堿溝屯來了一個大人物。
聽大人們說,這人叫裘二蛋,屯里的原住民,因為很難說清楚的事,在外面闖蕩了好多年。如今回來,不外乎讓你們看看今天的裘二蛋,想想過去的裘二蛋,讓大家知道一個與眾不同的裘二蛋。
大人們咧嘴笑:“如今的裘二蛋挺起腰桿咋像一只大蛤蟆,這要是沒錢,連女人的屁股都摸不著?!?/p>
他晃動小短腿,向屯子中街一撮老房子奔去,摸摸墻頭,聞聞房頂垂落的衰草,兩顆透光的淚珠要掉下來。那流浪老人一樣迎風端坐的老屋,像對著他笑,又像對著他哭。
看樣子,他是完成了“蛤蟆躍龍門”的壯志。這樣判斷是有原因的。
他是坐著豪車回來的。那輛烏黑锃亮的大奔委屈地“走”在硌腳的村路上,把頭一揚一揚地向主人抗議,極不情愿地跟在裘二蛋身后。
有地方的官員陪著。不僅有村主任和鎮長,縣長也來了。那個小瘦子應該是縣報記者,看他舉起照相機,總有一兩張笑嘻嘻的臉湊過來,連同裘二蛋的大圓臉被框進那個小窗口里。屯長靠近裘二蛋,村主任把他推走了,鎮長沖他白一眼??h長假裝沒看到。從小摔壞腦袋的王四去拽裘二蛋,被屯長大聲喝斥,嚇得一溜煙跑了。
說話變動靜了。跟人打招呼這樣說:“(壘)你好??!”不知是開玩笑,還是裝蛋。盡管他說的是中國話,但聽著還是渾身起雞皮疙瘩。所以,裘二蛋招呼我們,我們都把嘴巴閉上,只是笑嘻嘻地看他。
裘二蛋的西服舒舒展展的,手上戴的鉆戒銀光閃閃,要是再有一根文明棍,跟電視上的富豪真就不差啥,中國那個到處開連鎖商場的大富翁也不見得比裘二蛋闊氣。
堿溝屯的人都這樣認為:裘二蛋一定是有錢他爹,老有錢了。
這家伙走了二十多年了,如今回屯來要干什么?
等裘二蛋掏出一沓錢貓腰鉆進那張公豬嘴巴一樣洞開的房門時,大眼睛王銳才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說:“對!有錢人一定是干跟有錢人有關的事!”
我說:“那沒錢人一定干跟沒錢人有關的事了?”
王銳點頭說:“恭喜你,劉方小朋友,你答對了,老師也是這么說的?!?/p>
我崇拜地看著王銳說:“你懂的可真多!”
尖嘴猴腮的賈一奇不服氣地說:“皇帝也有要飯的時候?!?/p>
我們都笑起來,覺得賈一奇說的話也有一些道理。
No.2
裘二蛋住進那撮老房子不走了。這事,我們都覺得沒有道理。懶牤子數叨,“你看看,日頭爺打西邊出來了!”大家說這事沒有道理的原因是,懶牤子買房花五千,裘二蛋租房給一萬。
要硬說有點道理,懶牤子媳婦說得有道理,“這不是錢多燒的嗎?”
這房子原來是村支書老姜家的,在堿溝屯,是人都知道的。
大人們說:“你想想,這房子咋就這么金貴?”
這個,我們不知道,但覺得這房子像藏著老古董,一定有金貴的道理。
我們堿溝屯不大,從東頭數到西頭,也就百余戶人家。土地瘠薄,但人能干,除了這撮老房子還像沒洗臉梳頭的流浪漢,其余的房子都砌磚壘石地戴上了藍瓦蓋。廁所也變了,石膏打造的,像一只只小白兔穩穩地蹲在各家房后的一角上。不過,風一吹,還有難聞的味道。
還是王銳有新論調:“這房子‘值錢’的奧秘可能就在于它的老舊。如果懶牤子勤勞一點,錢再多一點,把房子翻蓋了,就算它脫胎換骨站在原地,對裘二蛋來說,恐怕也一文不值了?!?/p>
賈一奇說:“王銳的房子‘新舊價值論’是瞎扯蛋?!?/p>
我覺得他說的也不一定沒道理。
但是裘二蛋住進老房子,賈一奇說的另一番話,我覺得他是瞎扯淡。
他說:“你們瞧瞧吧!裘二蛋住老房子的貓膩很快就現原形了?!?/p>
說他瞎扯淡,也是有原因的,裘二蛋他再有能耐,又能在硬梆梆的土炕上搞出啥名堂?
有人說,以前,裘二蛋在這撮老房子里頭還真搞過名堂,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堿溝屯的老少爺們兒沒弄出個子丑寅卯。
對這件事,大人們爭論不休,是真是假,至今也沒個定論。一派說“裘二蛋睡那個女人是板上釘釘?!绷硪慌烧f“眼見為實,可不能聽風就是雨?!?/p>
有一點倒是板上釘釘,當時,裘二蛋是光棍一條,那女人是寡婦一個。
大人們說這事,總是嘮叨個沒完。我們雖然不太懂,看他們嘰嘰喳喳的樣子,卻也好奇地伸出小耳朵。他們說:“干柴遇烈火,不著才怪!”“母狗不調腚,公狗也是瞎忙活?!痹倏拇~的話,他們貼臉說,我們聽不見,但我們能猜到他們大概說啥,只要他們一說男人喊啊女人叫的,我們就把衣服揉搓成一團使勁地往天上扔,嘴里喊著:“哎呀!大人就喜歡干屁眼兒朝天的事!”大人們聽了,繃起臉來訓斥我們:“小孩子咋能啥話都說呢?會爛嘴巴的?!蔽覀冃ξ嘏荛_了,還邊跑邊回頭喊:“鬼才信你們說的鬼話呢!”
那天,大人們又瞎喳喳:“裘二蛋就是他娘的尿性,咋那么會搞女人呢?”賈一奇瞪大眼睛去問:“他咋會搞女人了?”
大人們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聽?”
我們都噘起嘴說:“哼!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
后來,我們便大笑地喊起來。大人們慌了,瘋狗一樣攆我們,有個人拽著我的耳朵說:“小兔崽子,看你敢亂說,那個裘二蛋不把你的卵擠出來!”
我說:“王銳、賈一奇你們聽著,大人的破事我們才不稀罕說呢!是吧?”
他倆異口同聲地說:“就是,說破爛事,怕埋汰我們的嘴!”幾個大人悻悻地走了。
轉身的工夫,我們似乎都明白了大人們說的裘二蛋咋會搞女人了,也都想起父母們說的一些事。
No.3
大人們說,裘二蛋從小就“熱愛生活”,說得難聽點,就是騷根長在骨頭外。我們不大相信,但他們一說這事,兩只眼睛滴溜亂轉,不像是瞎扯淡。他們說,裘二蛋樂意看馬配種、雞踩蛋,尤其到了關鍵時刻,他眼睛就直了,屁股蛋兒也隨著那茍且的節奏像過電一樣一顫一顫。有人就問:“二蛋,你干啥呢?”裘二蛋說:“看熱鬧,解心癮?!蹦侨擞终f:“啥熱鬧你都看?”裘二蛋不屑地說:“我就看了,咋了?不像有的人,想看,還裝!”
那時,裘二蛋也可以叫窮光蛋。二十好幾的人,還摟著枕頭睡,看到一臉孩子氣的小伙子抱著白嫩的新娘入洞房,他直往嘴里咽唾沫。他憤憤地說:“剛灌漿的青苞米,站著桿就他娘的把皮給扒了?!蔽覀兊母改妇驼f:“葡萄吃到嘴里才是甜的,有能耐你也抱一個嘗嘗鮮?”裘二蛋把開花衫往肩上一甩搭,拍打兩下屁股上的灰土,罵罵咧咧地走了。
小白鞋常坐在鏡子前抹胭抹粉,晃著腦袋浪,像裘二蛋說的,她心里想啥就敢去干啥。
有一天,她把在家待著的男人支到煙火地里摘豆角,自己跑到生產隊找保管員鉆進糧倉里亂搞。裘二蛋不知怎么就聞到了腥味,也不怕爛紅了眼睛,像蚊子吸血從門縫兒往里盯。過足了眼癮,還不忘使壞,用鐵絲把糧倉門給擰死了。小白鞋殺豬似的嚎叫:“二蛋祖宗??!快把門打開吧,想看晚上去你家看去!”
在“想看晚上去你家看去”的嬉笑中,我們覺得大人的事的確很有意思。所以,大人們交頭接耳時,我們就呼啦一下圍過去,看他們的表情,聽他們說話。
我們都有一種奇怪的想法,盼著裘二蛋在老房子里快點搞出名堂。
但裘二蛋好像沒有這個意思,至少暫時沒有。
他一住進老房子,就馬不停蹄地干了好幾件事。
他去北堿溝上了墳。他扛著一袋子黃紙吧嗒吧嗒往北堿溝走,到了一塊荒草沒膝的墳頭前,撲通跪過去,咣當咣當向大地磕頭。紅彤彤的火苗子烤在裘二蛋臉上,兩行淚珠鳥貓悄地往下流。他哭嘰嘰地喊:“爺呀,孫子給你送錢來了!爹呀,兒子來看你了!”有人湊過來問:“他二蛋叔,扛紙多沉呀!”他抬起噘嘴的臉說:“這樣才誠心!”有人開玩笑:“大老板還信這個?”他有點生氣地回答:“有錢咋了,有錢就忘了祖宗了?”他捧起北堿溝的水洗臉,挖了南壕溝的野菜吃,還踩踏趕牛道上的塵土沉思。完了,裘二蛋臉上的皺紋就快樂地游動,活像個要過年的小孩子。
他去拜訪了幾個重要人物,比如,老支書老姜啦,男人迷小白鞋啦,之乎者也的劉秀才啦,光腚娃周老八啦,小腳老太太李三姑啦,還有摔壞腦袋往出“蹦”話的王四啦,人群中“喊話”的某某人啦。不過這個某某人如今有三個某某人,都說當年是自己喊的,裘二蛋也只好權當他們都喊過,也都一一做了拜訪。每到一家,他都送上一個紅包,紅包里,有的是錢,有的是茶,有的是什么“營養藥”。不管送來的是啥,都是一片心意。有樂開花的,有臉紅的,也有手顫抖的。漲開核桃臉的說:“淘小子出好的,你看看人家二蛋!”頭發花白的說:“二蛋打小就靈,一眨巴眼睛一個道兒?!北谋奶恼f:“二蛋大爺,你是不是電視上演的葛二蛋??!”他從每戶人家出來的時候,都送出一個小隊伍,就像恭送遠道回來的皇親國戚。王四也送他出來,一個人送出來的,嘴里反復叨咕兩個字:“媽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