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9年第12期|班宇:于洪(節選)
一九九九年,我從部隊復員,在家等分配,大半年過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心里有點兒著急,去安置辦問過幾次,都說目前就業環境不好,這一批沒單位接收,只能耐心等待,要相信政府,祖國是沒有忘記你們的。我聽著也信服,但回到家里,想來想去,又實在是待不住,歲數不小了,還在街上晃蕩,吃穿靠父母,沒個班兒上,說不過去。我去拜訪幾位關系較好的戰友,情況也都基本一致,走個后門在企業上班,不是開車,就是當保安,雖然在崗,但沒有編制,挺受束縛,跟在部隊不一樣,待遇也差,只能勉強維持生活。我們私下喝酒時,經常會抱怨,怎么說也是抗洪一代,搶險子弟兵,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經歷過大災難,一聲令下,那就真豁得出命,半句廢話沒有,一路輝煌,全是勝仗,怎么回來之后,反而越活越回旋了呢,想不明白。
我有時候做夢,還總能夢到當時的場景,半夜里,站在橋上,江水涌動,高處防洪堤數米,天空被雨浸洗,星星全被覆蓋,我們相互攙著走,由下至上,沿江而行,暴雨不停,根本睜不開眼睛,至水深處,黃泥漫過來,幾近胸口,簡直要窒息。洪水是有溫度的,內部暖熱,這點沒想到過,但也危險,如旋渦一般,拉著我們往下掉。我們既疲憊,又不敢放松,只能相互低聲提醒,千萬別倒下去,那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剛開始時,前面還有人唱歌,喊著口號,但很快便隱沒在雷聲里,四處緘默。唯有江中瀑布高聳,時刻準備撲襲,吞沒梁木。我經常在這樣的恐懼里醒來,關節脹痛,耳畔鳴響,即使睜開眼睛,也仍有異象。堤岸之外,野火盤旋,要緩上一段時間,才能確認自己躺在床上。窗外天光四射,眼前的瀑布逐漸退卻。
將入冬時,我媽去九路市場買了幾斤線,準備給我織件毛衣。當兵這幾年,從前的衣服都不太合身,都這個季節了,我還穿著單衣,風一打就透,凍得直哆嗦,我媽看著心疼。我其實無所謂,在部隊時,啥沒經歷過,南方的冬天更難受,沒有暖氣,濕冷,陰風陣陣,往骨頭縫兒里鉆,相比之下,北方算不錯了,戶戶有暖氣,穿件派克服就能過冬。我媽從市場回來后,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寫了一串數字。我問她,這是誰的電話?我媽說,碰見個熟人兒,說是你戰友,記憶力挺好,說是當年送站時見過我,一眼就認出來了,讓你聯系他。我說,叫啥?我媽說,郝鵬飛。我說,三眼兒啊,他干啥呢,問沒?我媽說,在九路市場樓下看自行車呢,叼個煙卷兒,腰里別個包兒,愛說話,也沒收我錢,站那嘮了半天。我說,那人不識搭理。我媽說,我看挺有禮貌,一直管我叫姨,普及半天政策,你們這一批,馬上就能安置了,相互留個電話,有啥消息隨時聯系。我看了看紙條,說,這電話七位數,沒法打。我媽說,去年電話剛升八位,可能他剛回來,還不習慣,七位號碼前面是2345的,首位前加個2,前面是6789的,在首位前加8,你咋不關心時事呢,這都不知道,新聞里天天報。
這些我都清楚,天天也不上班,從早到晚,半導體里的報紙摘要能聽好幾遍。我主要是不愛聯系三眼兒,對這個人印象不太好,雖然都是沈陽的兵,但他做的很多事情我都看不慣。剛入伍時,我倆關系本來不錯,一個地方上來的,比較親近,能聊到一起,有個照應,后來發現他品行不好,屢教不改,還因為這個被處分過,我就有點瞧不起他。但也奇怪,三眼兒手欠,卻從來不拿沈陽人的東西,只欺負那些別的地方來的,對我們還很大方,經常買煙,四處散,所以也說不好他到底咋想的。
十二月初,我媽從單位下崗,車間工具庫總共六個人,就留倆名額,各有難處,讓誰走都不好,上面說了,要民主,讓工人自己決定,不記名投票,誰的票多,誰就走人,招兒挺損。這些年來,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別管平時關系咋樣,投誰肯定都不對,規矩一輩子,在這個事兒上落下話柄,那不值當,所以只能投給自己,到頭來,一人一票,還是沒辦法抉擇。開會時,我媽自告奮勇,第一個發言,說自己歲數大了,行動跟不上,先走一步,不給大家拖后腿,另外,女的也有點兒優勢,在社會上的話,比同樣歲數的男的好找活兒,五十歲就能退休領勞保,還剩這幾年,好熬,怎么都能對付過去,在哪兒都一樣。話還沒講完,整個班組哭成一片,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也都過意不去。臨別聚餐時,我也去了,湊個熱鬧,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同事問她,你兒子的工作落實沒?她說,等政策呢,說是過了年就安置,能進事業單位。同事說,那可好,你這老有所依了。我媽說,那還說啥,你們放心,我等著享福呢。
我知道,我媽的話是寬慰同事,減輕心理負擔,但我聽了不是滋味。她這一下崗,工齡買斷,給的都是死錢兒,有數的,我還沒工作,生計也犯愁,也去過幾次勞務市場,人山人海,多大歲數的都有,各懷技術,斗志昂揚。但我一到那地方就泄氣,張不開嘴,話一句都講不出,轉了半圈兒就又回來。返程的車上,內心沮喪,反復在想,當兵這幾年,沒學到啥本事不說,就剩下這么一點兒精氣神,怕是也要耗盡了。
那年的最后一天,我印象很深,下了點兒雪,但不大。街上氣氛熱烈,到處宣傳千禧年,仿佛跨過這個世紀,就能真的有所不同,我雖不太信,但也受到一些感染。下午,我正在家里看電視,忽然接了個電話,戰友喊我去喝酒,順便問我還能聯系上誰,一起聚聚,都一批的兵,同甘共苦過,回來也別生分了。我說,大半年也沒上班,都斷了聯系。戰友說,一個也沒有嗎?我忽然想起三眼兒,就說,有三眼兒的電話,但一直沒打過。戰友說,那也叫上,晚上都過來,熱鬧熱鬧。我說,好。
我給三眼兒打電話,七位數的號碼,我在前面加了個2,一個女的接的。我問,三眼兒在家不?那邊說,誰,你打錯了吧?我反應過來,這個外號是我們在部隊時給取的,回憶幾秒,才又問,這是不是郝鵬飛家?我是他以前的戰友。那邊說,是,但他沒在家,上班呢。我說,還在九路市場看車嗎?對方說,換地方了,鐵西商業大廈,那邊車多。我說,那行,我過去找他。
我騎著車到興順街,遠遠望見三眼兒坐在綠棚里,棚頂上覆蓋一層薄雪。他縮在里面,耷拉個腦袋,脖子上套著手悶子,緩慢吐著白氣,分不清是睡是醒。旁邊有自行車過來,他立馬站起身來,三步兩步,奔上前去,撕個紙票兒,管人要錢,塊八毛的,還挺仔細,毛票兒也數好幾遍,不怕費事兒。我盯了半天,樂出聲來,三眼兒回頭一看,發現是我,驚呼一聲,我操,你咋來了呢。我說,來找你喝酒,晚上戰友聚會。三眼兒說,回來這么長時間,一次沒見到,老想你了,有一次看見你媽了。我說,知道,我也沒聯系誰,一直沒有班兒上,不好意思。三眼兒說,都一樣,咱這一批,點子不行。我說,可不咋地。三眼兒說,我還是有收獲的。我說,我也有,不后悔,就是社會變化太快,有點兒跟不上節奏。你幾點下班?晚上喝酒好好嘮。三眼兒說,現在就走,媽了個×,今天不收費了,千禧年大酬賓,隨便停去吧。
我們一行七八個人,喝到后半夜,大呼小叫,啤酒瓶子滿地,還唱軍歌,海風你輕輕地吹啊海浪你輕輕地搖。醉酒之后,我們好像都回到海的懷抱里,頭枕著波濤,起伏蕩漾。三眼兒酒量不錯,開始話少,有點兒拘謹,幾瓶下肚后,也很健談,眼睛里放著光。這些人里,都各有各的道,就我還沒工作,他們也都替我發愁。你一言我一語,也沒有實質性的建議,喝到后來,三眼兒悄悄給我出主意,先是寬慰我,說最近聯絡上一個以前部隊里的領導,頗有能力,回頭見見面,實在不行送點兒禮,讓他帶一帶。然后又說,其實靠別人不如靠自己,他家離于洪廣場近,那邊剛開發出來,住戶漸多,夏天時有不少燒烤攤位,還有打撲克的,烏央一片。冬天冷,人少一些,但也有,穿著棉襖烤爐子喝大酒,一整半宿,就這么大癮。我說,燒烤我不會啊,沒干過,撲克更不會打。三眼兒說,不讓你烤,我琢磨著,咱倆出個煙攤兒。喝酒打撲克的,對煙的消耗量大,一晚上得個幾盒,沒數兒,咱倆去賣煙,肯定能行,到時換著來,一替一天,晚上過去,啥也不耽誤,還不累,撿錢似的。我說,也沒賣過煙啊,去哪兒上貨都不知道。三眼兒說,我有路子,保真,還便宜,你出人就行,以后也不耽誤你白天上班,就是冬天在室外,冷。我說,那不是問題,閑著也是閑著,遭點兒罪不怕。
本來都是酒后的話,我也沒太當真,但沒過幾天,三眼兒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準備得如何。我說,還沒開始。他那邊挺著急,說得抓緊啊,以前雷厲風行那股勁兒呢,使出來啊,等啥呢?我掛了電話,想想也是,好不容易做點事情,總得打起精神。于是三眼兒那邊聯系進貨渠道,我在這邊做準備,也就是調查價格,騎著自行車,遇見煙攤就停下來,問問春城一盒多少錢,古瓷呢,力士呢,再買下其中一盒,坐在路邊,抽上兩根,跟老板聊幾句。問問各個品種的銷售情況,拐到僻靜處,將剛聽來的消息記在本上,做賊似的。三五天后,行情了解得差不多,便通知三眼兒進貨的品種與數量。我說,這邊的市場,我心里基本有數,現在兜兒里都渴,貴的煙抽不起,咱們少進,一條“555”估計能賣一陣子,中檔次的煙就兩款賣得好,一個希爾頓,一個特美思,外國名兒,大家愛買,利也高些,主要還是便宜,走得快。甲秀、五朵金花、石林,這些都行。三眼兒說,以前也沒太注意,這些煙名兒都挺好聽呢。
進貨的錢,我倆各掏一半,我留個心眼,每個品種的進價都讓他寫下來,散盒多少錢,成條又是多少,全列清楚。三眼兒不太在乎這些,大大咧咧,但我這上貨的錢,是管我媽要的,不敢馬虎。剛賣煙時,生意很差,我用我媽單位以前發的皮箱裝煙,拆開一半,朝著街面挨個放好,像擺下一盤棋。然后往電線桿子上一杵,半天也沒人來問,誰也不知道你是干啥的。后來逐漸上了點兒道,于洪廣場,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站在同一個地方,別人很難留意,必須得來回走動,還得張嘴推銷。無論是喝酒的,還是打牌的,看誰捏緊煙盒不放,立馬走上前去,問問來一盒啥不,應有盡有,保真。別人擺手拒絕,或者不搭理,也別太在意,做買賣就是這樣,得能拉下臉來。這些道理都是三眼兒給我講的,我挺佩服,他社會經驗比我豐富。但過了一段時間,我發現他賣得還不如我,但我也還堅持對半分錢,畢竟是他張羅的買賣。每個月賺的算不上多,但也有點作用,這就知足。我媽也高興,等開春了,我再托托關系,白天找個班兒上,日子興許能慢慢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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