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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19年第11期|安寧:鄉女記
    來源:《朔方》2019年第11期 | 安寧  2019年11月28日08:47
    關鍵詞:鄉女記 安寧

    紅?霞

    我每次看到紅霞遠遠地騎車過來,就覺得她像是從修道院里下班回來的一樣。

    上世紀80年代的鄉下,如果一個女人三十歲還不嫁人,她在村子里就有些無法立足了,見了人說話,也覺得矮三分,很自卑。若是碰上誰家結婚生子辦喜宴,她一般也是不參加的,好像身上有晦氣,怕一落座,人家宴席上的喜氣就散了。哪怕村子里再邋遢的女人,遇到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理直氣壯,再怎么說自己是有老公的女人。不過,大家都傳說紅霞已經不是真正的姑娘了。

    村里人都喜歡聽小道消息,而不愿去追究是真是假。關于紅霞的故事,每個人說起來,都有一大堆。紅霞的前半生不屬于自己,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整個村子的注視之下。她一輩子嫁不出去,也就注定了一輩子要接受村人的窺視和指點。

    我從母親那里聽到最多的,是紅霞相親的故事。紅霞十幾歲的時候,就在鎮上的紡織廠工作了。據說幾年后她就混成了類似領班之類的小領導,半年掙的錢比哥哥們在地里辛苦勞作一年還多。女人們嫉妒紅霞,同時又不屑一顧:掙那么多錢有什么用呢?還不都給了娘家哥哥們,等到自己出嫁的時候,一分也撈不著。當然,紅霞也可能一輩子都不出嫁。否則,為啥每次相親,她都看不上對方,難不成,是心里有了人?紅霞心里有誰,女人們八卦出來很多版本,其中最為可靠的,是一個已經去部隊當兵的男人。那個男人是紅霞在鎮上認識的,比她小兩歲多。但這個男人并不嫌棄紅霞,他未入伍之前,常常在紡織廠門口等紅霞下班。有時候兩個人只是打個招呼,紅霞便低著頭騎自行車離開了。有時候紅霞會抬頭看那男人一眼,但也只是假裝看風景一樣地看看,便紅了臉。這樣一眼一眼地看多了,那男人就緊跟著紅霞追到我們村子里。他一個人上門提的親,連父母都沒告訴。這有些不合情理。善良的人說這個男人是為了省一筆找媒人的錢,刻薄的人就說紅霞已經跟這個男人不清不白,只能賴著對方自己上門求親了。不管別人怎么嚼舌頭,紅霞只能聽從父母之命。那個男人長得像模像樣,周正得很,否則不會那么順利地就入了伍,還去了省城。那一陣大家都傳言紅霞快成軍官老婆了,有人還訕訕地向紅霞示好,問她累不累,要不要來家里歇歇,喝一杯水。女人們也有點怕,萬一紅霞成了軍官老婆,哪天不高興,借那男人的勢力,在村子里欺壓她們,可怎么好?跟紅霞家關系不好的男人們,也憂心忡忡,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鄉女變成了金鳳凰,掉頭咬他們一口。倒是紅霞自己,還是過去素樸的模樣,每天從村子盡頭出現,騎著自行車慢慢駛進人們的視野,并和路邊扯八卦的女人們一一打招呼,然后笑著將自行車拐個彎,進了自己家門,將所有的傳聞都不動聲色地丟在大街上。紅霞越是這樣,大家越是心慌。那一陣還有人專門跑到鄉鎮去,打聽那個男人的下落,回來后說那個男人家里的確有權有勢,紅霞嫁過去,算是攀了高枝。親戚里面有多事的,想著要攀附紅霞未來的高富帥丈夫,紛紛做說客,讓她爹媽趕緊將這老姑娘嫁出去,趁著有這么好的女婿主動上門,即便是彩禮打折也要答應下來。紅霞的爹媽也動了心,想著下次那個男人再來,就好酒好飯地招待人家,將親事盡快定下來,也好讓女兒安了心??上?,后來那個男人給紅霞留信,讓她嫁個好人家,不要等他,因為他不知道去了部隊還會不會回來。紅霞執意要等,這一等就兩年過去了。終于有好事者從省城輾轉打聽來消息,那個男人看上了一個領導的女兒,已經沒有回來的可能了。

    這一段有始無終的愛情故事結束以后,紅霞又成為無人問津的老姑娘??醇t霞每天騎車從橫穿村子的大道來來去去、上班下班,村里人總覺得她孤獨極了。但紅霞生來的好脾氣,臉上始終堆著笑,有沒有人娶她,已經分家另過的哥哥弟弟們會不會嫌棄她,都無所謂。她守著爹媽,還有一個每天只會編席子的智障哥哥,安安靜靜地過這一輩子,就可以了。

    但是紅霞想要安靜,別人卻偏不給她。每天閑聊,我母親也是,總會跟別的老娘們談論紅霞的終身大事,好像紅霞是我們家里的女子,需要她擔心一樣。我聽得心煩,姐姐更是厭倦。姐姐才十六歲,提媒的人卻一個接著一個,比我們家的母雞下蛋還勤。姐姐那時也在鎮上一家工廠上班。有時姐姐貪玩,下班后晚回來一會兒,母親就對她橫加指責,好像自己家的姑娘出去賣笑了一樣丟人。母親指責大姐時,總是捎帶著紅霞。我們村里大多數女人,教訓自己家女兒時,都像母親一樣口無遮攔地捎帶著紅霞,褒貶不一,這要視具體情況而定。

    母親罵姐姐說,也不知道害臊,天天在外面瘋,沒個女孩子的正經樣子!你看人家紅霞,都三十好幾了,還每天正兒八經地上班下班,沒見人家想男人了就不回家。有時候,母親又很貶義地說,指不定哪天你也成了紅霞,被全村人笑話。姐姐低頭聽著,眼淚嘩嘩地流出來。母親掐她胳膊一下:還哭,給誰看?姐姐硬生生地忍著,將眼淚憋了回去。她怕父親拿了雞毛撣子過來,照頭上打下來,讓她的腦殼紅腫一塊,連門也出不去了。姐姐被母親罵得恨不能立刻離家出走,再不回來,卻迅速收斂被父親描述為哭喪似的臉,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生的樣子,打掃起房間來。我站在一旁,覺得自己非常多余。我又不知道該走到哪兒去,就只能看著姐姐背對著我,用悄無聲息的溫順,獲取父母的同情。

    我那時跟姐姐的關系并不是太好,因為總是要穿姐姐的剩衣服,而且姐姐年長我幾歲,她便覺得跟我不在同一個層次,不樂意與我玩耍。所以每次她回家晚了,挨了父母的罵,我總是站在角落里偷偷地注視著,什么也不說。我既不會替姐姐向父母求情,也不會幫著父母罵姐姐,只是以一種平日里姐姐對我的冷淡那樣,不管不問。好像我在這個家里,就是一個隱形的存在,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我,什么人也都不會將我想起。無疑,我是那時家里最安全,最不需要別人記掛的孩子。尚未到青春期,我對男女間的一切,視若無睹,每日只懂得吃飯睡覺、上課下課。姐姐不同,十六歲的她,開始愛美,偷偷去鎮上拍藝術照。照片上的她,涂脂抹粉,稚嫩的笑容里有了像紅霞那樣成熟的味道。當然,與紅霞的老氣橫秋完全不同,姐姐是一顆人人都想采摘品嘗一口的鮮嫩的桃子。

    我不知道姐姐是否經常在上下班的時候,遇到紅霞。她們一個在紡織廠,一個在地毯廠,肯定會在上下班的人群里,瞥見彼此的身影吧。即便是裝作不認識,可是紅霞那么有名,一定會有人指給姐姐看:喏,那是你們村子里的,總也嫁不出去的老處女。聽說還想高攀軍人呢,結果被人家給踹了。至于姐姐,那么年輕,長得還算漂亮,又是同一個村子里的,紅霞一定會注意到她青春活潑的樣子?;蛟S,紅霞會嫉妒姐姐,嫉妒姐姐還有好幾年的時光供自己支配或者浪費,甚至可以對相親的男人們挑三揀四。紅霞卻沒有這樣的時間和機會了,她只能任人家挑揀,即便是這樣挑揀的男人,也越來越少了,有誰愿意娶一個青春已逝的老姑娘呢?

    姐姐后來跟紅霞一樣,在工廠門口,也很神秘地遇到了一個向她微笑致意的男人。那個男人究竟長什么樣子,除了姐姐和她的閨蜜,村子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先于父母發現了姐姐戀愛的蛛絲馬跡。姐姐愛拍時髦的婚紗照,喜歡逛百貨大樓,在衣服和布料柜臺前流連忘返。姐姐每天早晨去上班的時候,都會對著鏡子將頭發梳了又梳,還抹頭油,讓頭發看上去總是濕漉漉的。我曾經偷偷將那頭油在自己頭發上也抹了一些,不知是抹多了,還是那頭油貨太真,一個星期頭發都濕得跟淋了雨一樣,而且擦也擦不干。姐姐頭發長,她將兩條大辮子梳得油光水亮的,又很愛干凈,幾乎每隔兩天就將衣服洗上一遍,以至父親最后煩了,經過院子里的繩條時,一生氣將姐姐的衣服全扯下來,扔到了院墻外面去。外面路過的雞鴨們不知情,紛紛跑上去拉了一泡屎。姐姐雖然哭得厲害,等到父親出門了,才敢將衣服收拾回來,又洗了一次,悄悄陰干了。但沒等我做內奸將姐姐的種種跡象匯報給父母,姐姐的事情就被多嘴的村人給捅出來,很快傳到了父母耳朵里。

    我依然記得姐姐被父母提審的那個夜晚。我還在睡夢之中,就被父母壓低了的吼叫給驚醒了。母親粗魯地將姐姐從被窩里拽了起來。姐姐穿著白色的小背心,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聽父親罵道:真不要臉,你才多大,就跟著男人回家!母親緊跟著審問姐姐:你老實說,到底跟著那男人回過家幾次!姐姐的臉,在昏黃的燈下,是漲紅的。我假裝睡著了,卻心里緊張得要命,好像回到了過去的年代,被敵人給抓住了,要交代自己知道的機密一樣。姐姐起初還堅稱自己什么也沒有做過,慢慢地,她被父母的憤怒給嚇住了,終于吞吞吐吐地道出曾經跟男人回過一次家的事實。

    這一真相,讓母親發瘋了似的,劈頭給了姐姐一個巴掌。緊跟著,母親繼續追問:到底,做不要臉的事了沒?我不知道什么事才算是不要臉,只是感覺那一定是不好的,是和紅霞一樣遭村人戳點的,是要嫁不出去的,或者讓人知道了,再也沒法在村子里見人的事。我緊張地等待著姐姐吐出真相,卻又怕知道真相,我不想在自己的家里,出現另外一個紅霞。盡管我跟姐姐沒有共同語言,也不喜歡那時因為能夠掙錢而常在我面前驕傲顯擺的她。

    姐姐最終在挨了父親的幾個巴掌之后,依然咬著牙,說自己什么也沒有做過。那時天已經灰蒙蒙地亮起來了,在過去的時候,姐姐即將起床,打扮一個小時,而后騎車去鎮上上班了。但是,那天之后,姐姐再也沒有去過鎮上。她的所有的遙遠的夢想,與初戀的愛人,都留在了象征著玫瑰色夢幻未來的鎮上。那個時候,我也以為鎮上距離村子,是那么遙遠又神秘,遙遠到我得考上初中以后,才能走到那里,神秘到鎮上買來的一切,哪怕是一袋化肥或者一包玉米種子,都有了美好的顏色。

    我因此羨慕紅霞,她有開明的父母,不管紅霞被別人指點成什么樣子,他們都不曾讓她離開鎮上。當然,他們也無法讓紅霞丟掉工作,因為,她的智障哥哥需要她養活,需要她掙錢買藥,而她貪婪的哥哥嫂嫂們,也常常向她討錢。她只要一天不嫁出這個村子,那么她就依然屬于家族里的每一個人,要為了他們,無怨無悔地付出和奉獻。

    紅霞是在快四十歲的時候,離開村子的。當然,是以出嫁的正當的名義。也不知是誰多事,終于想起了被遺忘在村子里的紅霞,為她謀得了一個婆家。聽說,紅霞的婆家很遠,在自行車都很難抵達的山村。大約,這也是紅霞為何很少再回到村子里的一個原因吧。我當然寧愿相信她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而不愿意回來的,這樣,她就會過得幸福一些,而不是總是糾纏于過去二十多年的時光里,她因為相親和僅存的一次愛情,而被村人們帶來的心靈的傷害。

    即便如此,母親一提及紅霞,依然將她當成我和姐姐的一個范本。母親是這樣說的:知道我們村里的老姑娘紅霞吧?人家嫁出去了,還一心一意地向著家里的哥哥弟弟們,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連油也吃不起,卻攢錢給哥哥蓋了一棟好房子,又供哥哥家的孩子們讀書到大城市里去。女孩子啊,就得像紅霞這樣,嫁得再遠,也還是娘家的人。

    我和姐姐看看文弱到大概需要我和她出錢出力扶持一生的弟弟,笑笑,什么也沒說。那時,我們都已經成家立業,離開了村子。關于紅霞,和與紅霞有關的恩怨,姐姐都已經忘記,我也記憶模糊。好像所有與愛情有關的一切喜怒哀樂,都在古老的村子里從未發生過一樣。

    小媳婦

    天一黑下來,村子里的一些狗,就叫得有些曖昧。常常是接連幾聲警惕性的吼叫之后,便忽然住了聲,有時還會發出一聲被什么人給欺負了似的悲戚的哀鳴,或者偶爾憤憤不平地再加塞一兩聲怒吼,但大抵也不會太過長久,便沒了聲息。

    坐在院子門口乘涼的胖嬸,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對鄰家女人道:寶成媳婦今晚八成又得跟寶成分床睡!說完了又好像怕別人沒有聽明白似的,意味深長地嘿嘿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還又添上一句什么,讓那鄰家女人一把扭了胖嬸的屁股一下,直惹得旁邊聊天的男人們看過來,笑罵道:這群老娘們兒,天天叨叨個啥呢,樂成這樣!

    老娘們兒叨叨的大多是床上事,似乎她們天生就是為那點破事而活著的,如果沒有了它們作為調劑品,每晚睡覺的時候,總覺得缺少了點什么。只要她們有一張嘴在,寶成的那些事,就別想逃得過她們犀利的耳朵和眼睛。有時候即便是女人們都睡下了,那機警的狗們,也還是會接了她們的班,行使偵察兵的職責。

    寶成是不害怕村里女人們嚼舌頭的。寶成有的是錢,他開小煤窯,還雄心勃勃地到處串門,宣稱他要買下鄰鎮更大的煤窯。這樣的豪言壯語,惹得男人們嫉妒到眼紅;女人們呢,更是一邊埋怨自己的男人沒有本事,一邊將更毒辣的視線,射向寶成常常打情罵俏的代雨媳婦身上。

    代雨去山西挖煤,大半年也沒有回來。代雨媳婦長得好看,女人們如果大方,評她作為我們村的村花,應該當之無愧。一個村花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街頭閑逛,最容易惹女人們嫉恨了,而跟成功人士寶成在一起,更是罪加一等、不可饒恕的錯誤!關鍵是,代雨媳婦還不搭理女人們的白眼,不肯收斂那股勁兒,以至一聲狗叫,女人們都敏感到是寶成又去代雨媳婦家了。

    其實在村子里,關于代雨媳婦跟寶成的花邊新聞悄無聲息地傳播開來之前,我就已經窺出了端倪。代雨在外打工,掙回了一個黑白電視機??上Т隂]心情看電視,很快又趕回山西去挖煤了,于是電視機便成了代雨兒子和我們這群孩子們的寶貝。我喜歡在代雨家一待就是一個下午,以便能在六點的時候,正大光明地看動畫片《葫蘆娃》或者《黑貓警長》。在一群叫嚷的小孩子中,我常常會發現寶成的影子,他當然不是來看電視的。不過他會站在我們小孩子身邊,像模像樣地跟我們聊幾句黑貓警長的故事,或者給我們幾毛錢,讓我們去小賣鋪里買冰棍吃。所以大家還都算是喜歡大方的寶成,也樂意他無所事事地圍在我們身邊,看一集動畫片,然后趁我們不注意,一轉身去了灶間,找代雨媳婦去了。

    灶間很小,除了放一些玉米秸和柴火之外,也就能容得下一個人在里面忙活。寶成個頭大,但這并不妨礙他蹲在灶間門口,討好地幫代雨媳婦遞柴火,或者干脆搬個小板凳,像我們小孩子一樣,仰頭笑看代雨媳婦攪著鍋里的玉米糊糊。代雨媳婦長得豐滿,于是她攪鍋的時候,兩個飽滿的乳房便跟著有節奏地顫動,而寶成的眼睛,也隨著上下左右地亂躥。我在動畫片沒有播放之前,喜歡一個人在院子里玩。寶成根本就不顧忌我的存在,或許他已經進入了忘我的境界,所以才毫無顧忌地捏捏代雨媳婦的手,甚至有一次,眼看著就要親到她的嘴了,我很不識趣地到灶臺旁邊舀涼水喝,代雨媳婦立刻紅著臉躲開了。寶成并不惱,依然不緊不慢地拿火棍撩撥著灶底下的火,聊著一些讓代雨媳婦羞澀的廢話。

    我倒是喜歡看代雨媳婦飛起的紅暈,好像桃花,一朵一朵,染紅了一整棵樹。代雨媳婦這株俊俏的小桃樹,假若揭開面紗,一定也都是紅彤彤的,而且生機勃勃,充滿了山野的氣息。所以我常常借故在院子里多待上一段時間,就是為了看代雨媳婦欲拒還迎地跟寶成說閑話的樣子。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灶底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燒著。院墻外好像有什么人,咳嗽一聲,便走過去了。屋子里則是同齡的孩子們看動畫片時,隨著劇情而發出的驚訝或者嘆息聲。我看到代雨媳婦跨過寶成的雙腿,差一點就被寶成的胳膊給絆倒了,歪在他的身上。我臉紅得厲害,好像自己不小心被絆了一樣,一低頭,溜進屋子里去了。

    代雨家的墻壁上,貼著許多漂亮的明信片,都是代雨兒子買下來打算送人,卻沒有送出去的。那明信片里有一張畫著某個臉蛋迷人的明星,含羞帶嗔地,似乎要把畫外的人,給引誘到畫里面去。除了我,那畫并沒有吸引其他的孩子,所以它也就在那里安安靜靜地待著,守著一張畫的名分,老實度日。忽然有一天,寶成笑嘻嘻地指著那畫,對屋子里打掃衛生的代雨媳婦說:你真像畫上的這個明星。因為電視機里吵嚷的聲音,這句話幾乎沒有人聽到。小伙伴們都沉浸在動畫片的劇情里,完全忽略了屋子里悄無聲息進行的隱秘的事件。只有我,窺到代雨媳婦給了寶成一個意味深長的白眼。那白眼讓年少的我忽然意識到,接下來或許有比黑貓警長更為生動曲折的故事發生。

    在孩子們看完了電視、打著哈欠陸續走出去的時候,我磨磨蹭蹭地留了下來。那時代雨媳婦已經跟寶成去了一簾之隔的臥室。風吹進來,掀起簾子的一角,我一低頭,看見兩雙鞋子歪歪斜斜地擺放在地上,其中的一雙,擦得锃亮,我認出來,那是寶成的皮鞋。我忽然有些慌張,不知那急促的呼吸究竟來自自己,還是簾子后面的代雨媳婦。我覺得自己鬼鬼祟祟的,有些惹人討厭。除了倉皇逃走,我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我一直以為,代雨媳婦和寶成在一起的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是個守口如瓶的人,一心一意地捂著這個秘密,不告訴任何人??墒?,這個秘密卻像長了翅膀一樣,或者化作一縷青煙,從我心里飄了出去,而且很快嗆得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咳嗽起來。那咳嗽暗含深意,讓聽到的人,忍不住都顫動一下。據說寶成媳婦是最后一個知道的。這個可憐的女人,長得瘦瘦小小的,好像一枚永遠也舒展不開的棗子。人人都以為寶成媳婦會大吵大鬧,婚當然是不會離的,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又恰逢過了上小煤老板的好日子,寶成媳婦舍不得他們一起打下的江山。于是,寶成媳婦選擇了人前隱忍,人后跟寶成在家里撕扯打架。

    長嘴舌胖嬸說,寶成媳婦跟代雨媳婦打起來了,她還描述得惟妙惟肖,好像她自己成了報仇雪恨的寶成媳婦一樣。胖嬸還說代雨媳婦的臉被挖了好幾道子紅印,差點破了相;寶成媳婦回到家,將寶成的褲子都剪爛了,讓他沒法出門去。當然,寶成也不示弱,扛著椅子追著媳婦要打。大家聽了胖嬸的講述,都笑死了,比在麥場里看一場喜劇電影還樂。

    但是不管胖嬸她們如何說三道四,在街上再次遇見代雨媳婦時,她還是那副驕傲的模樣,穿著花裙子,走路婀娜多姿,像一株楊柳樹在水邊飄拂。她跟誰都不親近,也都不冷漠,所以村子里的其他女人們都拿不準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讓人猜不透。這樣的代雨媳婦,反倒看上去更讓人著迷。尤其男人們幾近吃醋,寶成不就是憑著自己有幾個臭錢,就能隨便出入代雨家?這事要是讓代雨知道了,非得打斷他的狗腿不可,讓他開不成煤窯!

    可是,男人們也和其他女人們一樣,猜錯了。代雨年底回到了村里,他挖煤挖得自己快成一塊黑煤了。很快有長舌婦一樣的男人,將代雨媳婦跟寶成在一起的事,說給了代雨。代雨不知道有沒有跟媳婦爭吵過,反正代雨媳婦照舊歡天喜地,還將代雨拿回來的山西特產,給鄰居們展示炫耀。代雨也一臉的喜氣洋洋,見了來人,就講山西的逸聞趣事,好像他這大半年是去旅游兜風了,而不是到地底下挖煤受苦去了。

    兩三個月后,代雨兩口子依然和和睦睦地過自己的小日子。而且,代雨媳婦終于懷孕了!多事的女人們掐指一算,發現這個孩子與寶成沒有什么關系。代雨回來之后,寶成也沒有老鼠一樣藏起來,安穩消停,照例隔幾日去代雨家里坐一坐,跟代雨聊聊山西煤礦的一些事情,或者跟代雨媳婦嘻嘻哈哈地開幾句玩笑。那玩笑照例是寶成體的,帶著一點曖昧,但又小風一樣掀起衣角,便又輕輕劃過去了。

    我再去代雨家看電視的時候,代雨媳婦已經抱著新生的小兒子,站在房間里說說笑笑了。不大的堂屋,代雨編筐占去了大半個地方,剩下的一角,就給了我和其他看電視的孩子們。

    村南頭的玉昆媳婦,跟著鄰村的一個男人私奔了。這事情震動了附近的四五個村莊。這娘們叫玉昆,消失之前連一點動靜都沒有,然后悄無聲息地跟著男人跑了!兩廂比較,女人們忽然覺出代雨媳婦的好來,她們開始主動靠近代雨媳婦,帶著小心翼翼的表情,向她表示玉昆媳婦的行為不可饒恕。她們以為代雨媳婦會用玉昆媳婦的私奔事件,來抵消自己以前的過失,會毫不客氣地批判玉昆媳婦,重新回到村子大多數女人的行列中來??墒?,什么也沒有發生。代雨媳婦依然淡淡的樣子,看不出對玉昆媳婦的私奔有什么興趣,更不愿意加入討伐的行列。代雨媳婦還像過去那樣,驕傲地在街上走著,只不過懷里多了一個小孩子。那孩子揪著她的長發,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我站在路邊,偷偷地注視著好像被什么光環給罩住了的代雨媳婦,也想像那個小孩子一樣,揪一揪她一定有著好聞的香味的頭發。有一次,就在我站在路邊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代雨媳婦忽然向我走來,從兜里掏著什么東西。

    我嚇壞了,想跑,卻被代雨媳婦一把拉住。而后,她展開手心,我看到那只柔軟的手里,藏著一枚亮晶晶的水果糖,煞是可愛。我抬頭,代雨媳婦笑瞇瞇的,一臉的陽光燦爛。我捏過那枚水果糖,臉又一次紅了。有意思的是,我真切地嗅見了一縷奇特的香氣,不知道是我手心里的糖果發出的,還是來自代雨媳婦本身,甜美而芬芳。

    安寧,女,“80后”。發表作品四百余萬字,出版作品二十余部,代表作有《我們正在消失的鄉村生活》《遺忘在鄉下的植物》《鄉野閑人》等。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山東文學獎、廣西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多種獎項?!蹲哂H戚》入選年度全國散文排行榜、入圍百花文學獎。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內蒙古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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