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19年第6期|左馬右各:明天我有事告訴你(節選)
那一年,我在火磨街的飯店快支撐不下去了。但我還在硬撐著。我幻想著有一個突然到來的轉機,那樣我就得救了。在這道街上,像我這樣規模的飯館——內設三四個雅間,門廳里還能擺下七八張快餐桌的,有五六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條街上的人,都在苦苦撐著。也是在那一年,大街上像瘋了一樣在傳唱一首歌,任賢齊唱的《心太軟》。我隔壁阿雅美發店的音響,就日夜不停地播放這支歌。偶爾我會沉浸在這支歌的旋律里出神,想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仿佛是這首歌在某個瞬間給我的內心制造了短暫的錯亂景象。這時,李潔就會捅一下我的胳肢窩說,嗨!傻愣愣的,又想啥呢?我也不答話,點上一支煙,讓出吧臺,起身走到店外的街路上去。李潔是我的店長。她管著兩個服務員和一個廚師、一個配菜。店里的生意,基本也是她在打理。她有股莫名的愛管事的熱情,這正好合我的胃口。我懶得管事。但我們心里都門兒清,飯館是我的,她是在替我管事。
每天這時候,阿雅都坐在美發店外的一張藤椅上,眼瞄著遠處的街口,和街路上匆匆走過的行人。她的店內,穿過門廳后邊的兩間按摩房里,正有著一波早晨的生意。有人愿意在晨光像水一樣注滿大街的時候,找個安靜的角落消磨內心里盛不下的寂寞。我和阿雅會心照不宣地隔遠相視一笑。偶爾,我也走過去,坐在她藤椅邊的竹凳上,和她說閑話。
阿雅是個長著一張狐貍臉,喜歡穿一身黑衣的俏女子。她的眼,總像怕光一般瞇著,很少睜開。又給人一種懶得睜開的假象。但她要是睜開眼了,就立馬讓人產生一種變了個形象的感覺。她黑眼仁飽滿得很,眼皮撐開后,眼眶里就像嵌進去兩個不停滾動的黑玻璃珠,它亮晶晶地旋轉著,在你臉上滾來滾去。那情形看著,要是不在你眼里碰出點響動,就不會停下來。夏天里,她總是一個裸肩吊帶,配一件短黑筒裙的打扮,要不就是一條緊身七分褲。不過,她穿裙子的時候多。冬天里,上身穿個高領毛衫,下身仍在一條緊身羊毛褲外,套個黑呢短裙。老是一身黑,這樣,她肚臍上下沿腰裸露出來的皮膚就顯得格外白皙。年輕嘛,皮膚也緊實細膩。
她的美發店,比我的飯館晚開兩個月。記得是前一年的春末,我有事回了一趟礦區,在家待了兩天,等我回來,李潔告訴我,隔壁美發店換人了,小婷發廊變成阿雅美發店了。我沒在意這些。街面上這種店面換手的事多了。就說火磨街吧,它老早是一條擠滿磨面作坊的小街,徹夜不停地響著石磨轉動的沙沙聲和毛驢拉磨的蹄音?,F在,整條街連個磨坊的影子都不見了。人們現今也只是對火磨街這個街名奇怪,而沒有人去認真追問屬于它的過去與歷史。這就是歲月和變遷。人都知道,歲月踐踏過人的生活之后,誰也不清楚會留下什么。
對于我的漠然,李潔有點怨憤,轉過臉去不理我了。她不知道,美發店易手這事,等我到十字街口去擦皮鞋時,便會知道得一清二楚。這條街上資深的鞋匠老吳,是個萬事通。這會兒,我們就已面對面坐在了一起。我坐在一張軟面折疊靠背椅上,他坐在矮凳上。他仰臉一笑,接住我遞過去的一支希爾頓,點燃,深吸一口,低下頭,解下鞋帶,圍好防油護墊,邊給鞋上油,邊給我聊他探聽到的內部消息。他說這個阿雅,是東邊下縣的女子,原來在勞動路上的一家美發廳做小姐,前段時間,傍上市郊信用社的一個主任,那人出錢,她就在火磨街盤下一家店,挑梁單干了。他像個內行似的說,美發店里有姿色的小姐,都在等這種機會,傍上大款,或是個有來頭的人,趁年輕,自己開店掙錢。
現在算下來,我們已經做了一年多的鄰居。阿雅也一直是我這飯館的???。我這里有客人喝高,或是有了想法,我也會把客人介紹到她的店里去醒酒享受。這是某種灰色的默契。街面上的人,做事都心照不宣,最會心里揣著明白裝糊涂。我總結了一下自己離開單位一年多的經歷,直接的感受是,那種黑是黑,白是白,表面看黑白分明的生活,早已從我內心消失了。而我的另外一個感受是:要想在街面上混下去,你得試著讓自己先變成一顆不分清濁的“混蛋”。
其實,我早已墮落了。起初經營飯館,我的心思還周正。畢竟,我下崗出來混,是想著闖出一片新天地來的。也想試著證明自己,離開單位這棵歪脖樹,我仍能活,沒準還會混出個樣子來?;蛘摺@么說吧,我還年輕,對生活的意義還懷著一股莫名的熱情。再說了,接這個飯館投入不少錢,我也不想讓我的錢打了水漂。
飯館開張半年多的光景,生意很順,每天的利潤,刨除各種開銷,少說都在三四百元之上。好的時候,還上過千。那時,我懵懵懂懂勾勒過一個美好的前景,三五年之后,我就可以開一家美食城了。飯館生意好,我的心思就如風吹樹枝,飄搖了?;鹉ソ謱π乃硷h搖的人,最有引力。我開始偷偷摸摸地下水嬉戲。但不久,我就厭煩了自己。這樣講,像是我并沒完全淪陷,內心還是個懂得羞恥的人。其實我早已是個沒有道德感的人了,只不過是在形式上不想讓自己太臟。臟得自己也無法忍受??晌倚睦镉须y忍的欲望。它像火焰在炙烤我。這時,我就盯上了李潔。像是她也對我有點意思。李潔雖姿色一般,可身材美妙,海拔和弧度又恰到好處,皮膚也出奇地好。尤其是她在你面前低下頭做事時,綰起的發髻下,裸露出的一段脖頸,是那么修長圓潤,充滿性感。不是有句俗話說,肉都是爛在自家鍋里嗎。沒多久,我們之間就放電了,眼神來往間滿是火花和默契。這天午飯后,廚師和其他服務員走了,李潔準備走時,我在吧臺后抱住了她。隨后,我就把她裹進一個雅間,摁在凳子上,搞了。
她當時給我的感覺是,她和她的身體在很無辜地忍受著我。
李潔家在市里。她爸媽在貿易街開著一家門面很大的水產門市,是城里最早醒悟經商的一撥。他們就她一個女兒。李潔不太喜歡學習。但父母還是花錢把她送進本市一所大學,接受了在他們心中認為是完整的受教育過程。大學畢業后,又托關系把李潔送進雪馳公司營銷部。那是一家生產羽絨服的著名企業,在本地,很多人打破頭都擠不進去。李潔卻不喜歡這份工作。沒倆月,她就不干回家了。但老待在家里,又讓她覺著寂寞咬心。她有一個不冷不熱的男友。倆人從小一塊長大,既是同學,又是鄰居。初中時,他們倆就假模假樣地談戀愛,分分合合,談到高中;等到了大學,各人又談過幾個異性朋友后,最終還是倆人誰也甩不掉誰,又黏糊在了一起。這時,愛情在他們眼里,早已褪去色彩,也沒了堅貞忠誠,只剩下合適湊合。男友家條件更好,在陽光商城開著冀市最大的家具店。他也不想讓李潔出來上班。但李潔膩煩悶在家里的日子。她老想著出來,邊玩兒,邊不斷地換著方式活。她給人的印象,是那種自主意識特強的女孩。她去商場站過柜臺,賣過首飾、箱包、衣服、鞋、化妝品,但都干的日子不長,多則仨月,少則倆月。有的甚至干不夠半月,就跟老板拜拜了。她來我的飯館,完全是意外。那天,她騎著精致小巧的玉河摩托,沒事瞎逛,就逛到了火磨街。經過我的飯館時,看到門上貼著招工啟事,就抱著鬧著玩兒的心態進來了。那會兒,我正在吧臺后邊看書,一本王小波的小說,《紅拂夜奔》。正看到李靖腳蹬超長的高蹺,甩開長腿通過泥濘不堪的洛陽街頭。那一段描寫簡直精彩至極,我完全被吸引了。李潔進門,輕聲喊了一句,誰是老板?我沒聽見。她就走到吧臺前,用車鑰匙敲敲吧臺,又問一聲:誰是老板?我這才回過神來,茫然地抬起頭說,我是。我一抬頭,就覺著眼前一亮。李潔的前額特別飽滿,光潔,圓潤。因為離得近,我感覺自己從看到她的那一瞬間,到她走出店門,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籠罩在她額頭散發的光芒中。那時,我倆一個站在吧臺外,一個在內。她簡單問過我幾句話后,突然說,你要是讓我當店長,我就來你的飯館干。我可能是還沒從王小波的書中轉回心意來,她這么一說,我就痛快地答應了。結果,她就留下來了。后來我想,我能答應李潔,完全就是被她的額頭迷惑了。再說了,在這種小飯館當所謂的店長,和服務員根本沒啥區別。我不知道李潔為什么在乎這點名譽。我見過她的那個男友幾次。人瘦高,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像電影里背氣的八旗子弟。不過人倒是看著清爽干凈。他高興了,就會在某個夜晚騎一輛豪華版的川崎125到店里來接李潔下班。這種時候,我就會在飯館關門時,把李潔那輛精巧的玉河摩托,搬進店里。
我也不知道她會在哪一天突然離去。這完全取決于李潔自己。她不再感覺我這里新鮮了,會拔腳就走。李潔自己說,她不是那種會留戀什么的人。雖然,我們搞在一起時,她像是也說過要死要活的既瘋癲又癡迷的話??晌抑?,那只能當個響聽,一句也不能信。信了,就會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這年剛過九月,飯館的生意就出現了縮減跡象。起初我也沒在意。但半個月過去,生意就從樹上跌到了地下。我以為就我一家這樣,
等一圈轉下來,就發現整條街上的飯館,都這樣。我開始有點緊張了。好在這時一個朋友,給我弄來一單生意。市供電局的施工隊在我的飯店訂下三個月的工作餐。午餐每人按20元計,晚餐每人按30元計;但晚餐要有酒,一桌兩瓶(價位15元左右一瓶)。每天35人訂餐。人多出預定數,按實際人數計收;少于預定數,仍按35人計算。午餐他們有車往工地送,晚餐就在店里。這一單生意看著不小,但算下來實際賺頭并不大??稍谶@樣的危急時刻,有單固定生意讓你保本,無疑已是救命稻草。三個月眼看到頭,經朋友提醒,借著過年的機會,我又塞給管事的人1000塊錢,并往家里送了兩箱酒,兩條煙,一件飲料,一筐蘋果。他答應,過完年后,再續訂三個月的工作餐。這讓我暫時穩住了心神。我暗下想,沒準過年后,飯店的生意會好起來呢。
年前李潔就給我說,過完年后,她就不來了。那幾天,我們帶著就要分別的不舍,天天中午黏在一起。一天中午,我們纏綿過后,李潔說,要分手了,送我個禮物吧。我心生傷感,竟一時語塞,想不起來送她什么好。這時,李潔又說話了,就把你脖子上掛的那個工藝杏核送給我吧。那是個工藝品嗎?我不這樣認為。但有一樣,我必須說明,這個被李潔稱為工藝杏核的小掛飾,確實是我自己親手制作的。之前,李潔問過我,這東西是在哪里買的?我告訴她,哪里也買不來,這是我自己做的。她不信。我就給她講解了這枚杏核的制作工序。先在一堆杏核里,精心挑選出品相好、顏色正的一枚,進行修邊打磨整形,之后,在一端打眼,固定好金屬掛環。做完這些,便在杏核上描摹選好的圖案,再按圖形樣式進行浮雕加工。這個過程很慢,要一個星期左右才能完成。一些精微的地方要特別小心,稍不留神,就會前功盡棄。等全部雕刻完了,再做一遍精細加工。然后上色。這上色也很講究,主要是描出輪廓線,增強裝飾效果和質感。最后,要在雕刻完成的杏核上,再刷幾遍明漆,做拋光處理。這樣,一個杏核掛飾就完成了。我記得,聽我講完這些,李潔再看我的眼神,就多出一些我所期許的內容。她還問過我杏核兩面的裝飾圖案。我告訴她那是蝙蝠和烏。她說知道蝙蝠。問我烏是什么。我告訴她,烏是一種傳說中的太陽鳥。隨后,我指著刻有蝙蝠圖案的一面對她說,這是古代經典的團形“五福壽”裝飾圖案。我做的時候,進行了一點小小的改動,把中間的“壽”字替換成了“愛”字。聽我說罷,李潔把那枚杏核拿在手里,反復欣賞把玩了許久。
我覺得李潔能讓我上手,也和喜歡我的這種小才藝有關。
別人家的飯館都是過完十五才開門。但因為有供電局的訂餐,我的飯館必須初六就得營業。這讓我很發愁。好在廚師和另外兩個服務員家都在市郊,年前就給他們打過招呼,又談好加薪的事,初五這天,他們都準時來了。等我從市場采購回來,我在店里見到了李潔。我進門時,她正站在吧臺后。那是她經常出現的位置。見到我,她揮揮手說,新年好!然后,粲然一笑。她的脖頸下,藍色毛衫外懸吊著系在一根紅線上的那枚杏核。有那么個瞬間,我像是被感動般呆住,盯著她看了許久。李潔后來對我說,我的眼神,看得她心里軟塌塌的。她差點因此愛上我。她還說,我那像凍住的水晶似的眼睛,瞬間亮起的光,讓她想起她男友家養的一只貓。有一次,她和男友正在床上瘋癲,偶爾扭頭,看見在枕邊安睡的貓。不知怎的,她就想伸手去撫摸它。她剛伸出手,那只貓,恰巧就在此時像忽然猜到她的心思似的睜開了眼。她的目光和貓的目光,相遇了。那只貓,長著一雙水晶般的黃眼珠。短短幾秒鐘的對視,竟讓她恍惚,仿佛經歷了一生一世的漫長與滄桑。她的手就那么懸著,停在貓的注視下。而她的男友,此刻正閉著眼,全心全意在她身上做著蒸汽機般的推進運動。少頃,貓又閉上眼,睡了。而她內心卻像被莫名注入某種神秘的物質,身體急遽興奮起來。她覺得有一股力量沿著脊椎向上涌動,她在變輕;她就要無牽無掛地飛起來了。她害怕了。害怕了的她,伸手扳下男友的肩,一口咬住,直到生生把男友的肩胛咬出了血。她說,貓的目光看似超然、神秘、平靜,但內里卻有喚醒一切的火熱和瘋狂。那一晚,李潔留在店里沒走。她沒咬我的肩胛,卻把我的后背抓出幾道血痕。春節前,李潔男友一家去了云南,他們要過了十五才回來。那也是李潔唯一留在店里陪我度過的一個夜晚。
作者簡介
左馬右各,原名駱同彥。1966年10月出生?,F供職于基層煤礦。2014年初嘗試小說寫作。在《收獲》《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報刊發表過中短篇小說、評論和散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