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19年第6期|李修文:致江東父老——不辭而別傳(節選)
他們兩個,都是孤兒。他是新疆人,她是甘肅人,在東莞的玩具廠,他們相識了。他是電焊工,她是針線工,所以,她幫他縫補過衣服,他也幫她焊接過一只鐵做的洗臉架子。漸漸地,兩個人相熟了起來。他們的工廠,連同他們的簡易宿舍,坐落在郊區小鎮上的一條山谷里,房前屋后,成片成片的杉樹、樟樹和小葉榕樹堪稱遮云蔽日。有一夜,臺風大作,簡易宿舍全都垮塌了,她驚恐地出逃,一個人光著腳在宿舍背后的山上跑了大半夜,他便打著手電筒在山上找了她半夜。找到她的時候,他和她,就算是好上了。
他們好的時候,一有空閑,就約在一起去宿舍背后的山里頭看樹——杉樹直挺挺的,像一支支從地底鉆出的劍;樟樹的樹冠像座房子,站在底下避雨,衣服都打不濕;小葉榕樹讓他們傷感,因為不管是在新疆還是甘肅,這種樹都種不活。而他們早就想好了,如有一日,兩個人的錢掙夠了,要么在新疆,要么在甘肅,他們想自己種一片苗圃來討生活。
可他終究是不爭氣,嫌工資低,卻又走不上什么奔命的正途,就在工廠外的村子里賭起了錢。一開始,他還瞞著她,而后就不瞞了,反正瞞也瞞不?。好窟^一陣子,警車長鳴而來,總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抓走他。如此幾回之后,他便被工廠除了名。新疆顯然不能回,更何況,她還在廠子里上班,他就在那座工廠外的村子里租房住了下來,不分晝夜地賭博,要是賭輸了,再和村子里為數不少的閑散人等集聚在一起,不分晝夜地,在方圓幾十公里的地界里偷雞摸狗。
他已經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惡棍,可她,偏偏不在乎:反正打小就是個孤兒,用她自己的話說,遇見了他,她不光是遇見了自己的男人,她還遇見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和一個人活在這世上本該有的親戚,而在這世上,她從來就沒擁有過他們。所以,人人都覺得丟臉的時刻,她偏偏不覺得丟臉——起初,他被警察放回來,剛走近工廠的鐵門,她已經飛奔著沖出了車間,穿越了整個廠區,幾乎是跳進了他的懷里,然后又挽著他的胳膊,緊貼在他身上,一邊走一邊盯著他看,怎么看,都看不夠;之后,他和她一起在村子中的出租房里同居,當她站在陽臺上看見被抓走了一陣的他又被放回來,一如既往,她還是會飛奔著跑下鐵皮做的樓梯,一路咣咣,再穿越整個村子,跳進了他的懷里,挽著他,怎么看,都看不夠。
他對于她的喜歡,其實和她對他的喜歡是相當的。別的不說,就說賭錢的時候,有時候,他對手里的牌并沒有信心,不敢賭,但是只要一想起她,他就覺得自己有了底氣:去他的,拚了,反正我還有她,她總歸會等著我。如此,他便不管不顧地拚了,結果自然是又輸了。許多次,他覺得她都像被自己弄丟的一條狗,不管丟了多久,時間一到,他一現身,只要一聲唿哨,那條狗便會從垃圾堆里又或別人家的屋檐下現身,再撒著歡兒奔向他。
但是,她卻說,不,他才是她的一條狗,只不過,這條狗沒有她那么活潑,因為總是賭輸,所以,一天到晚都是有氣無力的。不過呢,只要聞到了她的氣味,這條狗,總是會低著頭,搖著尾巴,盯緊著她的氣味不放,最后,這條狗總會爬上鐵皮樓梯,來到她的身邊。
這兩條狗啊,像是村子里的那兩道并排前進的溪水,時而分岔,時而絞纏,最后化作一條完整的溪流,涌入了村子外的小河;又像躲在灌木叢里的兩只螞蚱,雨水和行人,臺風和汽車,這些全都可能將它們嚇住,全都可能要了它們的命。于是,它們便一直躲在灌木叢里幽居不出,直到活活被餓死。
然而,終究,他還是離開了她——那是一個起了大霧的后半夜里,天快亮的時候,在賭桌上,他和人爭執起來。激憤之下,他砍了對方一刀,也被對方砍了一刀,雖說兩個人的身上都在淌血,但是說到底,兩個人離性命之虞都還有遙遠的距離。接下來,那甚至都不是因為仇怨,弄不好,僅僅是為了將時間打發過去,他奪路而逃,對方仍然高舉著一把刀在后面追著他。不知道為什么,在茫茫霧氣里狂奔了一陣子之后,他才發現對方早就已經消失了。當他低著頭,好半天才能穿透霧氣看清從自己身體里滴落到地上的血,突然,對這世間,他感到巨大的厭倦:為什么還要活著呢?這么想著,他就真的不想活了?;爻鲎馕莸穆飞?,他做了一個決定:不在他日他時,就在今日里,他將自行了斷,因此,在他死之前,那個他無論如何也舍不得的她,一樣得死。所以,一路上,他其實都在想,等一會兒,他是掐死她,還是將她帶到村子外的小河邊,再將不會游泳的她推入河水中。
他甚至作如此想:就算他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他想跟她一起死,她只怕也是斷然不會有半點猶豫的吧?
不過,在他們租住的房子里,他并沒有找到她。這時候,黎明到來了,天光大亮,房子里卻空無一人,房子外的大地上,茫茫霧氣仍然籠罩了世間萬物。他睜大了眼睛,終究一無所見,不由得生出了怒意:莫非是她未卜先知,早早便躲了起來?到了最后,他也只好強忍著怒意,深入到茫茫霧氣的內部去找她,而霧卻更加大了。他小心翼翼地邁開步子,再一步一步往前試探,最終,他還是掉進了那兩道并排前進的溪水里,沾染了滿身的泥污。
半個小時后,在村外那個小小的菜市場門口,一陣熟悉的香氣傳了過來。雖說時令正在春夏之交,好多花都開了,好多花的香氣都在大霧里發散,但是,在眾多的香氣中,他還是一下子就聞見了他熟悉的香氣,只因為,那香氣是格外貧賤的——那是她攢了好長時間的錢,才唯一買得起的洗發香波的味道。他循著那香氣,走進了菜市場,菜市場里的攤點已經開始了營業,只不過,因為霧氣太大,暫時都還無人問津,看上去,這菜市場就像是一座影影綽綽的鬼市。他站在一處攤點前茫然四顧,猛然里低頭,卻一眼看見了她——她其實就蹲在自己的身邊,細心地挑揀著她想買的西紅柿。
霧氣太大的關系,就算她不付錢,拿著挑好的西紅柿奪路而逃,攤主其實也拿她沒辦法,所以,攤主干脆坐在青椒和黃瓜的中間打著盹,任由她一心挑揀——好的,太貴了,她不要;不好的,她更不要;一個一個,她全都拿在手里掂量了一遍,撫摸了一遍。然而,就是這尋常的掂量和撫摸,卻讓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這個她,并不是那個熟悉的她,不是那個狗一般的、又雀躍著跳進他懷里去的她;這個她,是一個他根本沒見過的她——如同玩具廠里的任何一個女工,平日里沉默寡言,掙了錢就寄回家。就算買幾個西紅柿,她們也要如臨大敵,因為她們全都知道自己的命運:現在沒有什么錢,將來也不會有什么錢,這一輩子,概莫能外,她們都將變作討價還價的良家婦女。再看霧氣里的她,她果然如臨大敵:放下挑好的西紅柿,她仍然半蹲著,背對攤點,打開錢包,低下頭,盯著幾近于無的紙幣和硬幣,看了好一陣子,這才又抬起頭來,既身在霧中,又眺望著大霧,就像是在思慮著一樁莫大的事情,最后,她痛下決心,叫醒攤主,買下了三個西紅柿。
買完了西紅柿,她便往菜市場外走,他也一步不離,跟著她往前走。此時的她,仍然不是他在往日里熟識的她,而是一個嶄新的她,又或者,這才是真正的她:遇到相熟的人了,她會停下來,聽幾句人家對他的數落,一邊聽,她一邊逢迎地笑著,聽完了再走時,卻并沒有矮人一頭;而后,她繼續向前,既不雀躍,也未匆促,一步一步,端端正正。他跟著她,心里慌亂得就像碎石紛紛滾落和堆積,又如一群飛鳥黑壓壓地橫沖直撞,慌亂過了,他便在猛然間明白了這樣一樁事實:他的命,她的命,兩個人的命在一起商量過了,這才讓喪家狗一般的自己看見了此刻里的她。此刻里的她,她的目的地不應該是他們的出租屋,就算路過了,她也不應當停下,而要一直朝前走,并且離他越來越遠,最終,在遠離他的地方,她要吃得苦中之苦,哪怕到頭來,她還是人下之人,但是不要緊,她至少也會像此地所有早起買菜的婦女們一樣——當她們歸來時,編織和耕種,剖腹產和偏頭痛,那些受過的苦,終究會化作兒女、炊煙和灶沿上的一小碗蜂蜜,全都朝她們奔涌了過來。
他原本是要掐死她,又或者淹死她,最后的結果,卻是他的不辭而別。自此之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別離來到的時刻,他還是舍不得,忍不住,干咳了幾聲,她似乎是回了頭,而他卻再先行一步,化作濃霧的一部分,消失在了更加廣大的霧氣中。跑到一座石拱橋上的時候,他遇見了一群鴨子,想了想,他沖進了鴨子的隊伍,再將它們驅散,鴨子們吱吱叫著,紛紛跳下石拱橋,再紛紛落入了河水。鴨子們落水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哭了,他哭著想:這一輩子,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直到許多年后,不管在哪里,只要遇見成群的鴨子,他都會忍不住將它們驅散。又過了一些年,在四川的瀘定縣,一條名叫“雨灑”的河邊上,那時候的他已經只剩下了一條胳膊,他又忍不住,將一群鴨子趕下了河,結果,自己也失足落了水。因為只有一條胳膊,在河水里,他費盡了心機和體力,可就是無法抓住那棵和他一樣隨波逐流的大柳樹,只差一點,他就要淹死了,但他好歹還是活了回來?;罨貋碇?,他才終于像戒除毒癮一樣,自此戒除了他和鴨子之間的戰爭。
……
李修文:1975年生人,畢業于湖北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中短篇小說集《浮草傳》、《閑花落》及散文集《山河袈裟》等,曾獲魯迅文學獎、春天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等多種獎項,編劇作品曾獲大眾電視金鷹獎,現為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武漢市作家協會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