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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火》2019年第6期|王曉莉:候診室
    來源:《星火》2019年第6期 | 王曉莉  2019年11月11日09:03
    關鍵詞:候診室 王曉莉

    有幾年,因為生了場不小的病,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醫院。開始是固定在一家??漆t院。后來身體略恢復,有些精氣神,可以跑得動了,又奮力自學了些就醫就診常識,其中有教病人若是拿不準治療方案或是確診不了病情又或是對醫院某診斷有懷疑或困惑,病人不妨多跑幾家醫院,多聽不同建議這一條。我覺得這個說法大體是對的,對于渴望全面了解自己的病情卻又往往所獲甚少的病人來說,將不同醫生的不同說法互為參照,從中判斷、尋找自己覺得最為靠譜、最為信任的治療,還真是比較好的一個選擇,雖然這是比固定跑一家醫院看一個醫生要多花費一點體力、財力以及智力的。

    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市內幾家大醫院我都去過,并隨著一次次繁復看診而對各醫院漸漸熟稔起來。我熟悉它們回廊的旋轉通向,每個樓層的功能,掛號處哪個收費員手腳最為麻利(這樣我便每次都到她那個窗口排隊以便迅速一些),甚至清潔工的職責分工(醫院清潔工與他處略有不同,有些司職打掃,有些則專門收集醫療垃圾)。一進醫院大門,我便產生一種熟門熟路的感覺,連一個門墩也可快速繞過。我穿行在醫院各處,掛號、候診、看診、繳費,以及取藥。每個醫院每個部門的規定都有細微的不同。初初進去的人往往要懵。他們慌手慌腳,四處找人打聽這咨詢那,身體本身就病得厲害,腦子還要為這些病之外的事情操心,也是沒有辦法。但是我因為去得多了,就幾乎沒有這些問題的困擾。這是成為醫院??偷囊粋€好處。

    最為熟悉的,還是醫院的候診區。為了能進到醫生看診的那間小屋,有時得在候診區待上一上午。逢到掛號稍晚或春節過后的看病高峰,在候診區待的時間則更長。上午走一趟,下午再跑一趟的事也是有的。有一次早晨十一點半才輪到,我的號是89號,也就是說,這個醫生一早上幾乎要看一百個病人。如果她全天坐診,她至少要看兩百個病人,光是開化驗單寫方子也是要很緊湊啊。我被這龐大的數字與工作量嚇著了。于是對于在候診區坐得再久也并沒有什么怨言——好歹我還是輪得上的。好歹我也無需像那些從縣鄉來看病的人,他們因為舍不得再花錢添置各種日常必需品而往往拖帶著方便面、水桶、暖瓶等,坪里轟隆一大堆。我看慣了他們愁眉苦臉地在候診區等待的樣子,兩相對比之下,覺得自己簡直是幸運的。因此每次我幾乎都是無怨無悔地在候診區坐著,等再久也沒有什么憂愁與不耐。

    在契訶夫的作品或是另外一些古老小說里,總是出現“候診室”的字眼,潔白的墻面,來蘇水味彌漫,以及三兩個靜寂的為病所苦的人。然而我發現,在我所去的這些醫院,“室”是不存在的。候診的人太多了,一室一屋不可能盛得下。于是候診處多為一個敞開的區域, 有大有小。大者頗壯觀,有一次我從醫院二樓俯瞰下面一個大的候診區,烏泱泱幾百號人頭,烏泱泱一片嗡嗡嗡的聲音翻上來,與自由市場沒有兩樣。稍小的候診區,則多設在??撇∈彝?,神經科、骨科,或是中醫科,幾條經得起各種摔打的椅子前,是小小的LED屏,上面滾動著病人號碼及要去的醫室房間號。病人歪在椅子上,家屬則都撐著脖子癡盯屏幕,生怕一個不留神就錯過了。

    椅子可稱“一位難求”,永遠不夠坐。大約要到上午十一點或是下午四點半以后,才有空位像積雪化開一樣漸漸露出。其他時間則往往是一堆人安靜坐著,周圍的地面則是另外一堆人坐著,上面鋪了報紙、塑料紙,有的把只鞋脫下當墊子。還有一屁股坐地的,并不顧忌臟。有后來者偶然看見人縫里竟然有張空椅子,他心生暗喜,不帶表情不驚動他人地悄悄走去,然后一屁股坐上。卻聽“嘩”一聲,他摔了個空,要不是手撐著椅邊的扶杠還不知會摔成怎樣呢。原來那是一張千錘百煉之后、已經被人坐塌了的壞椅子。不然哪里還能夠空出來。周圍人被驚動了,為他的摔姿暗暗發笑,心內卻也理解,又慶幸自己早早得到一個位置。又有早到的女人會拿包或用腿為自己的家人占住一個位置,但當她看見病懨懨的人來到面前時,往往也會把包悄悄拿起,或是暗中縮回自己的腿——誰都會有不忍。在候診區,惻隱之心就這樣很容易生起。而“勢利”這一種東西我見的比在外間見到的要少得多。

    為了能夠順利坐到這樣一個候診區,前面其實要做許多事。準備頭天就開始了。醫???、就診卡、病歷、攝光片,還有足夠的錢,都要事先裝好,免得第二天慌手慌腳遺漏某樣。鬧鈴是必需的,醫院七點半開始掛號,實際上早晨五點就有人排隊了。都是為了掛到一個專家號的人。出門時候天總是灰蒙的,拉開的士車門,油條包子的氣味撲出來,還沒有開始第一單生意,司機正在慢吞吞早點?!叭ヒ桓皆??!边@樣簡短地說。司機迅速點一個頭,把裝著半拉包子的塑料袋放到一邊。這么早打車的人,除了旅行,就只有去醫院的。雙方都無心多言。車內氣氛寂寥。車窗外,路人寥落,白天大興土木的那些城市改造處,現在左一坑洼右一篷布、前一水泥堆后一腳手架地袒露著,像正在做手術、卻又被醫生臨時撂在手術臺上的病人,看了令人沮喪。

    到了醫院,立即去往掛號。秩序倒是比別處都好,況且一些大醫院還有穿制服、戴了袖章的保安在維持。一家若是來了兩人,多半分站兩個隊列,這樣誰先輪到,做個手勢,另一個就撤——都是為了保證時間的有效和高效而想出來的辦法。專家號往往很快就“售罄”,窗口擴音器便會有一個經放大之后已變得尖銳、犀利的聲音來問,“副主任號要不要?還是要普通號?”給窗外的人思考選擇的時間往往只不過兩三秒,因為他再遲延,后面排隊的人就會發出催促的聲音?!皩<姨?6元,副主任號15元,普通9元”。他瞥一眼窗口醒目貼著的價目表,“要副主任號吧?!边t疑卻又快速地說出,把錢遞進去??焖偈鞘懿涣撕竺娴拇弑?,遲疑則是把不準會分配給他怎樣一個“副主任”。

    一張薄滑的小紙片,隨著就診卡、醫??罢伊氵f了出來。三厘米見方,比水果糖也大不了多少。上面有患者名字與號碼,又印著醫生名字與房間,邊走邊看了又看,揣兜里怕弄破,捏手上怕丟,細心的人便會把它夾到錢包里,心里牢記著上面印的號碼。號這樣才算拿到了。

    拿號是看診關鍵的一環。要安心坐到候診區,就得有號。號有著臨時身份證的意味——疾病是種在大多數時候都秘而不宣的、特殊的身份?!拔沂且粋€演員”“我是一個作家”“我是教育局領導”……當人們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宣稱自己的身份,總是帶著自豪甚至炫耀。身份自帶光環。而“病者”這一身份,自帶了消音、消色功能。病者憂心忡忡地隱于人群當中,幾乎是小心地看護著、隔絕著自己的身份,無心或羞于示人。

    只有在醫院,在候診區,你手捏一個小紙片,這個身份才得以堂而皇之地亮出來。你我都是疾病的子民,你我都是默契的同類。

    候診區這個地方,有點公交站臺的意味。彼此目的都是同一方向,彼此又是陌生人。亂雖亂,卻又按照某種看不見的流程在走。坐著的,看見有人捏了號去推醫生的門,便羨慕地看幾眼,心內推算還要多久方輪到自己。也不時有人不耐,起身去到醫生緊閉的門扉前,輕到幾乎沒有地推開一條縫,多半是只瞥見到一件白大褂,為幾個人所圍。并沒有什么進展。只得又匆匆退回來。

    剩下可做的事,除了打盹,刷手機,想心思,便是陌生者之間的交談。

    除了車站與機場,醫院應該是城市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之一。但是在機場與車站仿佛更容易偶遇熟人些。我就曾經在機場碰到過兩次朋友。那樣一種淺淡的驚喜與推著手推車各趕各路的匆忙,令人覺得意外且這意外透出種生活的豐富。而我去了無數次醫院,長時間地坐在候診區一動不動,卻從來沒有碰見過一個熟人。有時我對此感到奇怪,有時我甚至希望能夠碰上一兩個,跟他們打個招呼然后轉身分手各看各的病也好啊。然而,從來沒有過。難道熟人里只有我一人生病嗎?這樣想便有些異類的孤獨。但在這個地方,陌生人這個概念似乎又是不存在的。不要三句話,大家就可以聊得非常開了。主題當然是病。較小的候診區,大家得的幾乎是同樣的病。同個器官,同種治療程序,服用同樣的藥,甚至聊著聊著會發現是同一個主治醫師。這時簡直就有點彼此是師兄弟、師姐妹的感覺??闪牡木吞嗔?。多到非常專業非?,嵓毜某潭?。不要吃發物、不要騎車、不要熬夜……尋??磥順O易忽視的東西,在這里彼此傳授時卻鄭而重之。新得此病的人,只要不吝向身邊的資深病友請教,他所獲得的常識及禁忌,并不一定會比從醫生那里得到的少。若是一個好學之人,在如此聊過之后,進到醫生辦公室,幾乎就可以和醫生對話而不是只聽醫生一人說道了。即使較大的候診區,彼此病種、病態都不同,但只要認真聽,依然可以快速了解到諸多醫學常識及各樣病理特征,又聽到無數醫學名詞:并發癥、交叉感染,又或是纖維瘤、缺血性血管病、尿流導引……這些名詞,一方面令人深感疾病的高深莫測,我們尋常對于自己身體的那些了解簡直就是盲人摸象一般;另一方面就更是令人感到了醫院以及醫生那種有如工兵之于地雷般的存在的不可或缺。

    又有一個聊得多的話題是藥價與治療費用??h鄉來的人會比較這里與縣里的價格差異,住過院的則彼此打探,國家出多少,個人又要花多少。男性很容易就開始宏觀,他們探討醫改成敗、醫風醫德,女性之間則會問得更細致,諸如醫院食堂貴否好吃否,若是找人護理護理費該怎樣算。又有儉省慣了的老人,聽了某藥價或是某化驗費的昂貴,表面不作聲,心里先就想起了主意:若是醫生也要給開同樣的藥或同樣的化驗,該如何辭拒或是嘗試換便宜些的方。這類話題無一例外地用“真貴啊”“快要看不起病了”作結。然而也就是如此嘆一回。更令人思慮的,還是疾病本身。

    若是你在候診區看見一個神情若有所思的人,那個人也許是別人,但也許就是我。我想我是病得太久,有些寂寞了。我竟然斷斷續續地寫起多年未寫的詩歌來。我感到“詩歌”這一體裁竟然與候診區十分匹配。病令我觸到生命某些平時隱而不顯的深邃層面,亦知道為什么死與生只隔了層牛奶皮似的薄膜,用筷子一挑就可掀開。我見到許多病如猛虎來襲然而他們并不忌憚、總是樂觀迎上的人,他們堅強的樣子總是激勵我;也見到不少為病所苦所憂、因而于自身疾病之外又添一樣“抑郁癥”或“躁狂癥”的人,我眼見著他們一步步邁向深淵的命運卻毫無作為。這些人如一面面鏡子,每一面都令我內在的情感變得更為激蕩或更為憂愁。因為病著,體力精力都還是欠缺,加之醫生護士也有可能隨時召喚,也就寫不了太長的文字。然而所遇見的這一切對于我,又是那么富有沖擊力,情感積攢的迅速、情感的力度都遠比在尋常生活及舒適的家中來得要強大有力得多。我積郁太多,必得為自己尋找一個出口,于是隨時寫幾行分行文字于我便非常合適。當然那也許并不能夠算正宗的詩歌,我寫得太急促,文字也不如平時那樣講究。但是這并不要緊。在那時,我寫下不是為了給別人看。我只是需要寫。

    我在手機上下了一個叫“錘子便簽”的app,類似于word,可以儲存、修改文字,條紋的頁面本身也很清爽。當人內在有一股“寫”的動力時,寫作工具的好壞,寫作環境的優劣,甚至寫好之后有沒有人看了叫好之類的事情,都統統不存在了?!板N子便簽”成了我心靈臨時告解之所。即使它只是個虛擬的軟件。

    我采取的方法類似于“人物速寫”。寫的幾乎都是在候診區遇見的形形色色的人:瘦得像非洲難民的老人,因為無法忍耐因而看上去是在毫無禁忌地咳著;蒼白到比紙還白的孩子,不過四五歲,蜷在父親的懷里,安靜只是因為他沒有力氣不安靜;也有聲如洪鐘的生意人,趴在長椅上(大約是生了痔瘡或是前列腺的?。?,還在令人難以置信地打著漫長的電話談價格或品牌。又有蒙了頭巾,顯得眼睛更大,一望而知是化療之后脫光了頭發的女子,在她的眼眸深處你能看到昔日美麗留下的獨屬女性的矜持,以及未曾發出卻分明存在的“又能怎樣呢”的嘆息。如果他們無意之中傳達給我一些特別的、與生命或死亡有關的訊息,一些如塞林格所言“既有愛也有污穢凄苦”的細節,一些并不美麗,甚至稱得上絕望的哀愁……所有這些又像氣流一樣在我胸腔的“太平洋”上空盤旋低飛,我便急急打開我的錘子便簽。

    有一首叫《風驟起》。是在候診區,一個男人蠟黃的頭搭了塊破毛巾,枕在他媳婦的腿上,身旁是一個被子包袱與一些簡單日用品,日用品上面兩三只香蕉已經發黑了,流著黏液和糖絲,也沒有扔掉,也許一會還要吃。他們兩人占了張三人長椅,邊上也沒有誰有異議。顯然正在等待一張ct片結果的他們,已經花了太多的錢,不想再花錢住旅社了。不知為何,他們兩人組成的是很大一塊體積,這體積卻安靜極了,靜得像一種消音裝置,可以把整個候診區的聲音涂抹一盡。在他們的對面,我凝視他們再三,確定這“靜”是來自于他們面部的一種表情。在這異地他鄉,在這神鬼莫測的病中,他們臉上有種已經抗爭卻有點無用、已經打算放棄卻又心有不甘的表情,有種一生也許只此一次的表情,有種叫做“聽天由命”的表情。

    為那表情所驚心,在他們的對面,已經沒有座位,我依著墻根,拿出手機寫:

    秋風起,他們沒有任何交談

    沒有感覺冷,沒有感覺不冷

    沒有哀怨,沒有不哀怨

    窗外病懨懨的冬青樹叢一動不動

    他媳婦一動不動

    他也一動不動

    一切的雄心、一切的堅強

    都吹走了

    他們組成一尊有著漫長無邊的沉思的雕塑

    又有一首是《來自吉安縣的小個子女人》。是我在中醫科門前的候診區遇到的。小個子,40歲左右,絕不會超過45歲。穿套花色睡衣,斜倚門框站著。她的頭拿塊毛巾包裹了,即使包了也看得出是沒有頭發的。一直看人,又似乎一直在尋找什么??匆娪腥四罅酸t生開的中藥方子出來,她總要迎上去,大姐,我在打化療。吃中藥有沒有用?大姐,你這方子治乳腺癌嗎?抄給我行嗎?她逢人就聊幾句。聊幾句又要返回門框好倚著歇息一會。顯然是正住院,恰逢無治療,便到候診區來看看人透透氣。

    我看著她。她的眼睛是倦的,卻又不甘;身上幾乎沒有肉,肉都供養給腫瘤細胞了。她的聲音有點起伏不定,絮叨中流露出一種擔心無人愿聽的自卑。這使她看上去介于正常與癲狂之間。掃地的清潔工走過,她倆聊著天?!罢煞蚴切“ゎ^,生意走不開,況且,可能已經麻木了。我32歲得這個病,又復發,現在都第三次手術了……”她有點掏心掏肺地把患病史與家世說給眼前這個握了笤帚、年齡差不太多的女人聽。她自己也知道,她得的是乳癌中最兇險的一種。掃地女工則世故地看看四周又看看她,道,這樣啊。你去廟里求求菩薩……

    “我去求了!我怎么會不求?!”

    她的聲音高起來,又低下去

    仿佛知道,這抵拒的聲音,既不能被神聽見

    也不能被死聽見…

    仿佛知道,不過是旅程越來越短,越來越被收回

    不過是如此。

    “不過是如此?!蔽覍懙?,無力再抬起頭。我仿佛看見,一個叫做“苦難”的神,分出了萬千化身,在人世間四處逡巡。在醫院,在候診區,它們積聚更多,甚至可說最多。肉身之痛,心靈之苦,以及經濟、人情之拮據與緊張,精神在此多重高壓下產生的變異與分裂……都是苦難們一言難盡的影子化身。這神也許只是惡狠狠踹了我一腳,對她卻是以大棒擊之頭頂或心胸,令她了然此生或許已無多,令絕望同希望一樣強烈地在她小個子身體里風狂雨驟,電閃雷鳴,卻從來無人知曉。

    神啊,我知道你從無惡意,那么你何不心生憐憫呢?你把這候診區變成了一方名副其實的“苦地”。

    然而,在見證太多肉身的苦痛與靈魂的不寧之后,我并不忌憚待在這里,我甚至有時在頭一天就有種欣然前往的愿望。的確,苦難在“苦地”游蕩,在一個個無名者身上,它們直觀地顯現自己的深度與威懾力。它們抓獲大把人質,極盡凌虐與欺榨,并最終有可能還是不饒過他或她。但是,苦難卻也同樣錘煉勇士與禪者,苦在這些“人質”身上被繞指柔般轉化,化為“沒什么了不起”的內心寧靜與淡然?;癁榱钊诵缾?、令人勇敢的人性微光。我所不忌憚、甚至所欣然向往于醫院及候診區的,正是緣于這一切帶給我在它地不可能獲得的力量。為這力量所加持,我雖為病纏縛日久,內心卻并不被它傷害?!稙橐晃唤鳀|鄉市老者而作》,正是我在“苦地”帶一抹明亮之色的收獲。

    一個來自江西東鄉的老人,在同一個候診區,幾乎同樣的早晨八點光景,至少有四次,我遇見他。他需要搭乘早晨四點的火車來醫院治療,方可在下午返回家中而無需在南昌滯留一夜。他那樣高瘦,腿長如鶴,他的外形就注定了他仿佛是要不歇奔波與流轉的。在醫生到達之前,他總是與我閑聊幾句,音低低的,語調令人舒服的平和、謙遜——要知道,在醫院這個地方,我聽了多少語帶焦慮與憂愁的聲音啊。像冒火一樣的聲音。像嗚咽一樣的聲音。像被劫匪威逼時不知所措的聲音。有時候連我自己的聲音也不知覺間就會變成這樣。他卻是恒定的。幾乎不變的。是清早四點鐘的晨露洗滌過了嗎?還是心靈的質地天生純凈?后來我不再去那塊候診區,想必他也結束了六個禮拜的周期性化療。我們無意互通姓名,無此心力亦無興趣。列車上、旅館大廳里,邂逅的人有可能互生好感,有可能優雅互留日后的交流方式。而在候診區滯留的人,就像難民滯留某個中轉地,骨子里是希望越早脫離此地越好,脫離時不帶一絲痕跡越好。所有人,所有家屬都想快速離開,永不再回來。

    然而后來我有時會想念這個老者。對疾病的悲觀,對未來的渺然,時時會糾纏一個病者。這也是苦地之苦之一。我用對這個老者的想念激勵自己。就像用一首歌曲一首詩或是朋友的某次問候激勵一樣。這激勵是極為短暫的,卻告訴我另外一個事實:每人內心都有一座能量庫在冷藏。每次激勵有如每次喚醒或化凍。力量來自內心,只不過有時需要外來的媒介。

    我將對他的了解、對他的情感,都寫進了這首詩里。唯一一首寫于家中而非醫院那嘈雜候診區的詩。

    《為一位江西東鄉老者而作》:

    每周四早晨4:17分,你獨自從江西東鄉搭乘火車

    5:41分到達南昌 那時天尚未明

    你坐2路公交車,再在人民廣場轉10路

    到達第一附屬醫院

    這時天已經光了,天光照著

    你手里簡易的環保袋,里面裝的鼓鼓囊囊

    有干糧、雨傘、保溫杯,以及藥品

    你做完化療,搭乘下午13:39的車返回

    “3點不到我就到東鄉了。

    老太婆癱在床上,我還來得及照顧她……”

    東鄉的夕照是怎樣的,能否照見你的環保袋

    里面除了雨傘、保溫杯,

    還增加了東鄉車站旁邊菜市所購的一把菠菜

    聊到這一切,你始終都挺滿意

    滿意于完美的、仿佛為你設計的列車往返時刻

    滿意于總是第一個到達醫院,第一個治療

    滿意于回家有一個老太婆可以照應

    滿意于病,并沒有繼續惡化

    滿意于生活,就像列車,繼續運行……

    后來有一陣我沒有遇到你

    后來我總是想起你

    —是這樣的,命運讓人偶然相遇,卻必然留下寓意

    我想為你,也是為我自己寫下點什么

    可我什么也寫不下來

    我能說的就是,當西西弗推著石頭上下的時候

    并不像他人所理解的,是在服漫長無邊的苦役。

    我想說的就是,

    一位江西東鄉的西西弗,他欣然于他命運的表情,

    曾被我看見

    在深廣的生活面前,大段抄錄、引用他人的語句來解釋、證明正發生著的生活,是毫無必要的。生活本身比警句更震動人心;生活本身也比所謂金句要更閃閃發光。生活將“詩歌”與“詩意”以各種各樣的形式、方式托到了我們面前——即使疾病,也有詩意的密度待挖掘。即使腫瘤細胞,也可以盡情領略其凹凸不平的丑陋以求與之和平共處。這一位江西東鄉的老者,當他出現在候診區,他與人平靜交談,談他的病,談他平凡之極而又驚心動魄的生活,都令我想起年輕起就熱愛的加繆所描寫的不朽的西西弗形象。這個老者,他對生活苦難的深重隱忍,他對癌疾的無所畏懼,以及他對妻子那微細到一把蔬菜的愛意,只有用“西西弗”這一形象來指代才是準確的。

    我將我遇見了一個西西弗這件事記錄進這首詩歌。這是我生命里苦中含甘的收獲。而且,我知道,候診區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一個穿不同衣服、懷不同心思、看似微小然而在他們的個人生活中以及在對他人可能產生的影響中都極為重要的西西弗。

    我知道,西西弗是隨處都可能有的。 

    王曉莉,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評協會員?,F居南昌。出版有個人散文集《雙魚》《紅塵筆記》《笨拙的土豆》,合集《懷揣植物的人》《當代先鋒散文十家》等。曾獲華文最佳散文獎、谷雨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21世紀散文典藏2000—2010》《21世紀2005年度散文選》《21世紀2006年度散文選》《2006中國散文年選》《新世紀散文選》《散文2014精選集》《散文2015精選集》等近百種國家級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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